丫头是锦心,探出门时,脸上犹挂着因小世子无齿憨笑的可爱形状而起的欢快,却在目光触到逍遥王身后人时冷冷僵住。“将军姑爷,咱们大小姐说了不见您的。”
“本将军只想知道本将军的妻子葬在何处。”
“您知道又能怎样呢?您还能把小姐挖出来么?当初您没有上山救小姐,今儿个做什么也晚了。”
小丫头的话忤逆犯上,实在是胆大包天,但洛北翰哪有暇理会?
“逍遥王妃。”洛北翰站在门前,扬声道。“北翰自知在你面前已经罪无可恕,但婉清是我名媒正娶的妻子,无论如何,北翰都要接她回家,葬进我洛氏祖先的墓地。”
他以为里面的人不会太快理睬,已经筹了足够的耐心等待。谁知话音稍落,妻姐清婉冷雅的声音已徐徐递出。
“请问洛将军,若我把妹妹的骨灰给了你,你要在她的墓碑上如何镌字?爱妻苏婉清?我和妹妹犯了错,觊觎了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但既然已经得到了惩罚,付出了代价,就让死去的人做回自己,不好么?”
“她是我洛家的长子长媳,是我洛北翰的妻子,是载入我洛家祖谱的正室夫人,不能做了无家无主的孤魂野鬼!”
“这……”冷香声音里似乎透出些许的为难。“容我提醒,倘若洛将军早有行动,她可以不必恁早的做了什么魂什么鬼。”
就是这句,洛北翰知道自己一定会等来这一句。但等来了,还是如一把锥刀般着着实实地钉进了他心脏的最软弱处,这些日来,他惟一的梦境,是提刀,跨马,上山……没有终止地轮回,每一次都在他杀光山中叛逆要触到妻子伸来的纤纤指尖前醒来……他深知这折磨将伴他一生,至死方休。可是,既然他尚还活着,便要接回妻子。
第二十五章(下)
那日,他随逍遥王纵马上山,当满身血污的逍遥王妃被逍遥王抱走,死去的妻子直剌剌曝于他视野之下。所有的感知顿时空白,他竟不晓得自己在傻傻苶苶地跪在妻子尸体旁之前还下过一道屠山之令,也不晓得跪了几时,有一记拳头狠猛打来,他对上挥拳男子血红恨痛的双眼……
下属们分开了他与那个男子,他也在他们的高喊收回了意识,但当目能视物,妻子的尸体已然不见。他疯狂寻找整月无果,于是来求必定要给他难堪的妻姐。
“不管她是谁,我只知我喊‘清儿’的妻子,是和我生活了两年的那个女子,所以我定要把她接回去。”
轩内无声。
他眼若枯井,“我只想将她接回去,在我世代为将的祖宗们的庇佑下,让她在黄泉路上人无人敢欺。”
“洛北翰你可知道我多想杀死你?”冷香婷婷倩影出现在花轩门口。“但,我为了两个因由不能杀你。第一,冤有头债有主,我只会找那个该偿命的人出来。第二,只有让你这么活着,才算有趣。”
“是么?”洛北翰面无片纹。“那么,北翰会遵命,就如此长久地活着。”无非行尸走肉而已,有何不可?“劳烦姐姐告诉北翰她在哪里?”
“我们曾在一个小镇上安家落户了半年,他们将她带回了那里。能不能从他们手里要回月儿,端看你的福气了。”她们是杀手,有过人命无数,她最不想月儿在黄泉路上孤苦无依,告诉他,或让他带月儿回家,或让影与冰好生招待一番也好。
她报出了小镇的地址方位,那男子依然直挺挺伫在原地不动。
“还有贵干?”
“她临去之前,有……多恨我?”
“她不恨。”
“不会!她……”
她粉唇边扬起一弯笑弧,“她说,她不爱了,也不恨了。将军想,当心和身体同一时刻死去无爱也无恨,如此不好么?”
“……好,真的好。”洛北翰没有告辞,踉跄移踵,踯躅远去。
慕晔不忍去看那道背影,更不忍细想,当一个人连背影都是了无生趣,今后的每时每日该如何捱过?他看向妻子,芙蓉面上的冷诮残酷赫然入眼。他一震。
“……我们的儿子好么?”
她淡淡睐来,“绣心,将小世子抱给王爷。”
“你一定要如此么?”他眉峰痛拧。“为了宝宝,你可否再让我这一回?我们……”那么多的时光……你怎能说舍弃就舍弃?”
“如果有一天,需要你在太子和宝宝间做个抉择,你会选谁?”
……他怔住。
“连宝宝也不能和你最敬爱的哥哥相比么?”她秀雅的眉心聚起一抹讶异。
并不是!他急于辩白,却听她道——
“你听着,慕晔,我只说这一次。你如何为你的太子哥哥尽忠尽力,我无权过问,但如果有一日你为你的太子哥哥害到了我的儿子,我第一个要找上的人会是他。”
他豹眸丕然一张。
她目心内霜冷秋寒,一片肃杀,“我杀他,易如反掌。”
他心弦悲怆重鸣。
他和她,当真走到了绝路罢?
第二十六章(上)
逍遥王府近来风吹雨动。
王府上下都晓得了自家的男女主子之间失去了往日的恩爱亲谐,而且这一回不同每一次的小打小闹,男主子搬进了书房已有一月,女主子始深住闺楼不曾出面,纵算偶尔在府里的某处碰上了,也是三言两语后即各走各路,男主子望着女主子背影的目光,可怜得如同被弃之不顾的小狗……
这情这形,任何人都看得出是王妃在生王爷的气,简言之,王爷失宠了。于是,诸人无不对自家这位情深意重的男主子寄予同情,但身为下人人微言轻,米老夫人前几日又回苑州调养身体,实在是爱莫能助呐。
在如此气氛的重压之下,前些时日因小世子带来的欢乐荡然无存,人人失去了往日安宁,而心不安宁,又如何自在?
“王爷,王爷!”
书案前的男人抬起了眉,很平静地注视着气喘吁吁地高总管。
“王爷,奴才适才听说王妃遣丫头去外面请大夫,奴才叫来那丫头问是哪一位贵体欠安,丫头说近来王妃常在夜间咳嗽……”
“什么?”慕晔蓦地欺身到总管跟前。“王妃怎么了?”
“奴才只听说这些,奴才准备向您禀报过后就去找那位大夫详问一番,您说过没有天大的事不要轻易去打扰王妃,奴才……”
“知道了!”慕晔身形如风刮出书房。
高总管抚胸,希望王爷这一去能和王妃和好如初罢。
而寝楼前,几个丫鬟看见久违此处的王爷出现,无不小小惊了一记,有人才要转身去向王妃禀报,听一声冷厉低叱——
“怎么,本王到此还要经你们的允准不成?”
一句话,骇得几个丫头面无人色,跪了一地。
慕晔旋足上楼。
依墙而设的长榻上,睡着一对母子。
春意融融,日阳正好,透过花窗的慷慨投射进来,又被室内的垂纱缭绕成丝丝缕缕,缠绵覆盖到午憩的人儿身上。
慕晔足尖轻抬轻放,视线协同那阳光一起,在那对人儿身上痴痴缠恋。
黑缎的秀发未经束缚披泻枕上,含吐着薄薄晕色的面孔美得慑人,纱衣包裹的侧卧身子曼妙起伏,每一寸肌肤都能将他目光牢牢吸附。在她左臂的环揽中,小小的人儿正将一张红润小小脸儿倚在母亲酥软的胸房上,微张小嘴儿,微打小呼,睡得恁是酣甜……
“……有事?”女人初醒的暗哑声线打断了他的所有绮思。
“我……”他对上那双淡漠的星眸,心底痛楚又发。“……我来看看……宝宝。”
她将怀内柔软的小身子放进榻旁小床,披衣离榻,“你陪他呆上片刻罢。”
他一把将行经臂畔的素腕握住,“你哪里不舒服?为何要从外面请大夫?”
“嗯?”她怔了怔,转而又笑。“患病的不是我,有丫头着了凉,我让大夫来给开两副药。”
“……丫头说你夜间咳嗽。”他脸上微微灼烧:这个高总管,竟把精明用到了这上头。
“咳个两三声也没什么要紧,大夫也说了我的身子好得不能再好。”轻轻地抽出了腕,步履向外行去。“你在此陪宝宝,我……”
“香儿!”他两手将她紧紧抓住。“一定要这样么?我们,你,我,宝宝,一家人如此艰难才能聚到一起,为什么不能让我们重新开始?就算为了……”
“是呢,如此的艰难。每一回想到我差点失去这个小人儿,都会不寒而栗,可是,慕晔,对你来说,你的家人绝不止一家三口,这道高墙外面,还有最重要的人需要你去守护,宝宝就交给我一个人罢。”
“香……”
“你希望我厌恶你么?”
他面容一僵。
“若你继续说下去,也许会激怒我呢。激怒我的后果,如果不是直接去要了你家太子哥哥的性命,便是对你产生极度的憎厌,你希望是哪一个?”
他眼底卷起绝望的漩涡。这个人儿,竟是如此不给他留下任何一丝的余地……
“让我们做一对在人前相敬如宾,人后各不干涉的和睦夫妻罢是,慕晔。”她说。
第二十六章(中)
御花园,满月宴。
宴前,天子御笔亲书,赐逍遥王小世子名“恪”,字“孝之”。冷香对这个名无喜无恶,不管叫了什么,小人儿在自己这里只是“宝宝”,她若想,就这样唤上他一辈子也无不可。
而在他人眼中,天子亲赐名与字,乃天大的殊荣,襁褓中的小世子今后不管际遇如何,单凭这个名字也能在世子中高人一等。
宴筵进行当中,前来向她说声恭喜再赞小世子天庭饱满贵相十足者前赴后继,初时慕晔尚在旁边为她打发支应,后天子将他传了过去,她一人独对恁多张急于奉迎的脸,不免恹恹懒语。结果,为她遣退纷扰的仍然是太子妃,更有那位利齿利舌的傅琬郡主,三言两语便把几个还要凑上前来的贵妇削剐得讪讪止步。
“这孩子的确生得好,都说儿生母相,眉眼鼻唇和六弟妹当真像得紧呢,这个额头和下巴却是随了六弟,将来又要是个顽皮人物。”傅瑛也初为人母未久,对玉琢粉砌的小人儿毫无抵抗能力,眉开眼笑道。
傅琬也对偎在冷香胸前的小脸看了又看,“是呢,比恒儿长得还好。”
“臭丫头。”傅瑛轻啐。“你这是在说我没有六弟妹美貌么?”
傅琬伸了伸舌尖,“恒儿是把姐姐和太子容貌上的不足给采纳了,而这个小娃娃则集取了他漂亮双亲的所有长处,可不就有了差距?逍遥王妃,我可以抱抱他么?”
冷香慨然应允。奇怪,若是旁人,她定然会婉言相拒,但这位昔日的“情敌”让她竟能够把小人儿放心交付。而自己挑剔成性的小人儿,虽然对换了不是娘亲的怀抱在睡梦中哼哼吭吭的抗议,但毕竟没有放开小嗓干嚎一气,与世子殿下由来的风格也小有差别呢。
“今儿还真是热闹,皇上对逍遥王可谓是宠到极致了,歧王谋反的余波未息,就为却逍遥王的小世子摆出了恁大的排场。”
隔壁小亭内,两位显然位居要处的高官对酌低语,那声音在此刻喧哗的场境内并不响亮,常人就算侧耳倾听也未必听得周详,而这边有人非但听入了耳,也听进了心。
“没有办法的事,前段时间人人自危,风声鹤唳,有桩喜事热闹一番,皇上焉能错过?不过,说起这位歧王,还真是会逃呢,前儿听藩院司一位同乡说,居然到了已经出了西关。”
“这我也听人说了,歧王在南越捉了镇南大将军的夫人作为牵制,把缉捕者都给吸引了到了南越,暗地里却潜往西疆,如今已经出了关,琅国那边正在全力缉拿呢。”
这厢——
“呀,小世子笑了呢,怎只对着你家娘亲笑?也向我笑一下嘛,姑姑有好东西给哦。”在傅琬娇嗔引逗下,小世子殿下咯咯笑声不绝。
姑姑么?冷香心内一动。
~
“你请我到你们府里去住?”
宴后,冷香邀傅琬独谈,托出心中恳求。琬公主受惊匪浅,拨了好几回的耳朵,为得是确定它是否安好存在,否则怎有那样奇异的幻听。
“你并没有听错,我的是请你到府里小住。”
“……为何?”
“我想请你替我照顾保护宝宝。”
“……啊?”怎这话越听越是诡异?
“我需要出门一些时日办些事情,而这偌大的京都我可以信任并且有能力保护宝宝的,只有琬公主一人。”
傅琬的表情,已是瞠目结舌了,稍稍回神之后,黑珍珠般的大眸眨巴不休,“这怎么可能?我和你争过男人,还明里暗里地给你吃过些不痛快,你怎么会放心将你的心肝宝贝托付给我?”
第二十六章(下)
“米老夫人在返回苑州养病之前,屡屡对我提起你为救我出狱所做过的。我想,傅琬公主喜欢真刀明枪的打败敌人,不屑暗箭伤人。”
“那又如何?你要托付得可是比你的命还要重的小世子呢。”
“你会害他么?”
“我为何要害一个那样像面团一样柔软的的可爱小肉团?”
她含笑,“那就是了。”
“你怎么就能够确信我保护得了他呢?你府里没有心腹的丫头和奶娘么?”
“照顾和保护是两码事,傅琬公主是宫廷里出来的,倾轧算计历经得无以计数,只要你想,一定能够将宝宝保护得滴水不漏。”
“你确定我会想保护情敌的儿子?”
“所以我在求。”
“怪了,你就不怕自己引狼入室?不怕我贼心未死,勾引你家王爷么?”
“若是公主对他当真没有死心,我愿为媒……”
“罢了罢了。”傅琬敬谢不敏。“不管你因为什么样的情由连丈夫也可以拱手让人了,我却不想趟你们夫妻的这池浑水。难得你个这心性高傲的逍遥王妃低头求我,本公主不好生压榨你怎行?向我揖上一礼,就应你了,谁让本公主是打心眼里喜欢那个小肉团呢。”
满月宴后的第二日,傅琬捧着逍遥王妃的邀帖进府为客,当日下午,逍遥王到落华轩探望小世子,守在小床边上的已非自家王妃。
在他须臾间即燃至顶点的狂焰怒视中,傅琬掷出了邀帖,眼皮抬也不抬,道:“想发飙,莫找本公主,是逍遥王妃邀我来的,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她去了哪里?”
“奇怪,那是你家王妃,她去了哪里竟也不告诉你?”眼角瞅着逍遥王有暴怒狂发之势,又适时道。“我只听说她要去为妹妹做些事,往西边去了。”
慕晔旋风般冲了出去。
他骑马直入太子府。
“太子哥哥,小弟请命前往西疆捉拿二哥。”
慕曦打如山的案牍中抬头,眼内尽是审视,“前两天,你不是说为兄的侄儿先天不足身子弱,你为尽人父之责不愿远离的么?”
“小弟请太子哥哥允准!”
面前的小六,气息紧迫急促,目色狂乱欲焚,这样的神情,他只在磨盘山遇险小六听府中侍卫来报王妃在门前夺马飞驰不知所踪时睹见过一次。“你又是为了你的王妃?”
“对,晔儿不能再让她独涉险境!”
“晔儿你是当真糊涂还是早知内情?你家王妃大腹便便还能骑马驰骋,这会是苏家门第出来的大家闺秀么?为兄还听说……”
“太子哥哥,她是晔儿最爱的女人,凭这一点,太子哥哥不可以对她多些顾念和宽容么?”
“这么说,她的来历你是知道的了?”
“请太子哥哥为了晔儿善待晔儿的妻子。”
“即使她有可能是你二哥派到你身边的细作?”
“住口!”慕晔突然一吼,吼愣了太子与自己。
慕曦定定望他,失望与挫伤在脸上交替抹过,“你为了一个女人,居然有向为兄怒目相向的一日,晔儿,你好,你好呢。”
“如果小弟伤了赵姑娘,太子哥哥会如何?”
慕曦冷笑,“她怎么能和莹儿相比?”
他面色一凛,字字如山道:“委实不能比,赵莹连我爱妻的一根头发也比不上。”
“你——”太子盛怒,甚至高扬起了右掌。
他岿然不动,静待那掌落下。
顿时,太子府书房内的空气僵沉如铅石。
第二十七章(上)
枫叶镇乃出京通往各处的必经之路。
停下补充干粮清水的冷香,与一位喜欢做不速之客的不速之客不期而遇。准确说,对方是特地为她而来。
路边茶摊上,对方大剌剌地在她对面落座,径自捏了片牛肉送进嘴里啖得有滋有味。
“我没有时间和你周旋。”她说。
“那么,在下就直接说了。”不速之客朗岳谈笑自若。“我劝你既然出来了,就莫再回去,那处当真不是适合你的所在。”
她颦眉,“与你有关么?”
“当我这人犯贱,喜欢多管闲事成不成?”他颓丧大叹,旋即又眉飞色舞。“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么?我逃难逃进了你的车内,那当下,还真是个惊若天人。不过,难道你没有怀疑过凭我的武功谁能那个本事逼我狼狈至此?你的丈夫武功是不错,但大不了与本座打个平手。”
她美目倏明倏灭。
“想到了?”朗岳要笑不笑。“刺杀的对象与出资雇凶的东家是一人,这等事你以前可经历过?那日,我到太子府向余天元索要余下的银票,还险险与你的丈夫狭路相逢,看他那般拼力护卫,不知是该同情还是赞叹?”
“……太子为何要这么做?”
“皇家人的心计,多有两个目的,一是夺取,二是嫁祸。歧王与太子不睦举朝皆知,但皇上明知歧王处处为太子设绊,却总报以姑妄纵之的姿态。太子虽不满,也不敢在天子面前妄言,索性就雇凶自己刺杀自己,既能嫁祸歧王,又能迷惑天子,岂不乐哉?”
她听得不耐,“我问得是,他为什么要你杀我?”
“果然聪明。那日我躲进你的车内,为得就是顺手杀你。因为你在逍遥王心中的分量太过重要,会分扯去他为太子图谋大事的精力。”
“……仅仅为此?”
“仅仅为此。”
“你既然知道是太子雇凶自娱,为何还任慕晔灭了你多处暗桩?”
“哼。”他耸肩。“那些不过是红叶教的老头儿留下的,难道他以为我这个从未被他瞧在眼里的庶子会当真替他和他的儿子复仇,替他守着什么基业?逍遥王殿下乐意替我拔了那些东西,更省本少主的力气不是?惟一意外的,是我最得力的副手阿万也死在了他的手里,那也正是我将你掳走出一口气的原因。”
居然也是一桩家族恩怨。“慕晔在你身边安插了内线,为何对此一无所知?”
“蝶儿姑娘对你家王爷的确一片忠心,但她所能看到的,只是我想让她看到的。”
“……蝶儿姑娘?”慕晔的内线是那位花魁娘子?
他坏笑,“这你大可放心了,逍遥王并非蝶儿姑娘的入幕之宾,她的男人是余天元。但可怜的蝶儿并不晓得余天元是太子府里的人,我们二人在她的撷芳楼演足了戏,无非也是太子的示意,目的是让你的丈夫能够长留京都而已。”
“……余天元?”这个名字,也不陌生呢。“你为何要把这些告诉我?”
“我喜欢你,你居然不知道?”
“我不喜欢你,你应该知道。”
朗岳捧心,亦真亦假道:“冷姑娘,你伤了我呢。”
她勾起行李,“你保重。”
“喂!”他向她背影大呼。“你不会浪费我特地追你的这番心意罢?你不会再回那个金丝笼子里了罢?”
“多谢。恕不奉告。”马蹄声急,一骑红尘去。
朗岳将剩余的牛肉、茶水风卷残云享用完毕,与她背道而驰之际,回头望,怅惘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有些花注定要在远处赏望,方能葆其永久的芳香,如此,甚好
第二十七章(下)
西北荒漠之地,冷香寻到了那群亡命天涯的残孽。
这场追杀,由晚春到暮夏。歧王的残余人马被她如影随形,死亡的气息整整笼罩三个月。整片大漠里都在流传‘暗香浮动索命来’的谶谚,许多人绘声绘色地描述一个红衣女子弹指间芬芳绕鼻转眼间尸横当场的传说。因为她,各个部落无人敢将歧王收留,也因为她,流蹿在大漠间杀烧抢掠的盗贼不敢随意肆虐。
秋天到来时,她在一座小部落主的帐蓬里找到了歧王,她以真面目现身时,对方正以几颗价值连城的珍珠向小部落主买个容身之处。
“怎么会是你?你不是老六的……”
“我是你的索魂使者。”
“为什么?”
“你杀了我的妹妹。”
“……洛北翰的妻子?”歧王恍悟,将几颗珍珠平手端到她眼前。“放我一马,这些东西可以让你一世无忧。”
“我的妹妹本该一世无忧!”她骤然出剑。
歧王突作诡笑。
帐篷塌陷,将她压覆其内。
“弟妹,为了感谢你多日来的不离不弃,那边笼子里的几只狼就当送你的了。”慕旷与小部落主相视一噱,上了马。
突然间,一股子异味弥漫开来,驼绒布做成的帐篷如雪融般迅速消失,帐篷下的人影一飞冲天,又如雁般俯冲直下,剑锋所向正是歧王。
四名侍卫纵身护驾。
歧王趁隙拍马疾奔。
她被几名侍卫的剑招缠住,一时难以摆脱,眼见慕旷又要逃得一劫。
“歧王殿下,末将送你一程!”夕阳下,一匹青骢马御风踏至,马上人刀光如雪,
歧王认出来人,“洛北翰?”
与洛北翰交手,歧王焉有胜算?不出十招,已是险象环生。两名侍卫前去支援,冷香金丝蔓延,缠住二人脚踝,另外二人大骇,彼此施个眼色,各选一个方向,分头逃命。
她没有急于追赶,直等两人各到了五六丈外以为逃脱生天之际,她两袖同扬,弯月镞流星般的追出,两具身躯栽倒,从此长眠于黄沙大地间。
那厢,一声绝望的惨呼直达天听。
洛北翰手刃歧王。
“北翰有个不情之请。”洛北翰背对她,声色出奇平静。“将我的尸身付之一矩,骨灰送到月儿身边。”
她先惑后悟,身形疾掠,却迟了一步,只见刀起血溅,一代名将洛北翰未裹尸疆场,由此横刀自刎。
这个人,先失情于月儿,后失信于她。他明明答应过,要活着,活着受岁月摧磨……他笃定她为了月儿不能任他曝尸荒野……
大漠风寒,天边云烧似血。
她将洛北翰的骨灰送回南越。
凝视着墓碑上“爱妻冷月之墓”的苍劲大字,耳畔是洛老夫人的幽咽低泣。
“我就知道,清儿死了,北翰也不能活久,可是这个不孝儿,怎就不能为了我这个白发人多捱几年……”
洛北翰的一对弟、妹边劝慰母亲边伤心呜哭,哭大哥,也哭大嫂。
她突地明白,月儿在这个家中,是曾经实实在在地幸福过、存在过的。她蹲下,指腹抹过“冷月”两字,道:“月儿,这一世,你并非没有人疼爱,若你听得见,听姐姐一句话,开心往生去罢。”
她该回去了,回去接她的宝宝。
第二十八章(上)
又遇故人。
同样是进京要道的枫叶镇,她打尖歇息时,遇地痞生事,对方吵吵嚷嚷要拉她到官府说理。她懒予纠缠,甩身离场。
一枚竹箸为她击落了射向她后心的短弩,数枚牙签封了几人的喉咙。
“……苏小姐……还是冷姑娘,你还记得在下么?”
她回眸,“余天元?”
那青衫短须男子受用大笑,“姑娘还叫得出在下的名字,真真个是受宠若惊呢。”
她眸线扫过地上短弩,弩尖乌黑,毒意昭昭,冷笑:“太子命你来杀我?”
“不错。”
“而你方才救了我?”
“不错。”
“不怕你主子治你的罪?”
“在下这条命,主子随时可以取,但取之前,自然也能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
“多谢。”
“姑娘是想说纵算没有在下的出手,这些宵小之流也伤不了姑娘分毫,是罢?”
她挑眉不语。
余天元也以同样姿态挑起眉毛,唇挑莞尔。
“救命之恩,有机会必报。”她以江湖礼拱手作别。
“逍遥王被禁足了。”
她戛然顿在原处。
“他为你与太子彻底撕破脸皮,太子以小世子相胁将他软禁。一月前新皇登其,封逍遥王为国公亲王,掌管京畿兵马,他拒未受勋。”
新皇登基?原来不知在何时,已经改天换地了。
“新皇对你下绝杀之令,也是为了断逍遥王之念。”
“你说,如果我潜入宫廷刺杀新皇,有几成的把握?”
余天元一窒,苦笑,“这些话,劳烦姑娘娘请不要与我这个大内侍卫总管讨论罢。”
“我的儿子在谁的手里?”
“皇后,哦,即是先前的太子妃将小世子移花接木偷了出来,此刻正被琬公主抱着。”
“……哦?”
“你的心肝宝贝在这边呢,暗香浮动。”临街的一间打着垂帘的房内,傅琬施施然地迈出,臂间高举一个锦红缎袄、粉嫩肉圆的玉面小娃娃。“我那时受你之托照顾他保护他,虽然在太子姐夫派兵来的时候没能提前预知,但之间也是耗了不少气力替你稳妥护着他呢。进来坐罢,看你打算怎么谢我?”
~
宝宝两只手儿紧紧扒住娘亲的衣带,睡着了。
骨肉相边是如此奇妙的一件事,明明前一刻还存着生疏与不信,在她一气抚弄揉摸之后,小人儿对她就有了满满的依恋,这使得傅琬又是拈酸又是气恼,一径痛骂“没良心”“白眼狼”“白养了”。
“这次本公主能够顺利带着这小没良心的离开京都,你那个前未婚夫尚冠文也出了不少力气,听说他已将苏家二老认作义父义母,奉养天年。”
她心内一宽,“如此极好。”
“自然是极好!”傅琬撇撇嘴儿。“明明本公主的容貌不逊于你,脾气也算温柔善良啊,为什么男人们看不到本公主的好?”
冷香握起宝宝的小手,亲亲爱爱的吻。
“估摸再有一个时辰,慕晔就会和你会合了。”
“……他也脱身了么?”她不无讶异。
第二十八章(下)
“他早就有法子脱身,只是你们的儿子在宫里……话说,你似乎并不关心他呢,自始至终你都没有问起他的境况。你是绝情还是矫情?一点也没有担心过他的死活?”
傅琬语气里流露出的淡淡愤懑勾起她盈盈笑意,“当今新皇无论如何也不会要他性命,不是么?”
“话虽如此……”
“公主还是很喜欢他么?”
“啊……哪有……”傅琬面如红霞,讷讷失语。
“公主在此等他罢,有些话有些情须当面挑明,以免错过终生。”
“……你们……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和他……”她浅笑明媚动人。“早已情绝。”言间,她以软巾将宝宝套缚在胸前,转头罩上宽大的披风,平稳落在门前马上。
“哎——”傅琬急急追了过来。“眼看一家团聚,你这是在做什么?你看你看,我这边还有两道出关的腰牌,是姐姐特地为你们拿的,如果这天朝容不下你们,到关外看看风光……”
她以金丝卷来一枚揣进袖内,马上拱手一礼,“公主的恩德,冷香永生铭记,此生若有机缘,定然戮力以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就此别过!”
“哎——”
任凭傅琬跺脚,怪叫,仰天干嚎,甚至破口痛骂,那离人终是头也未回。
一个时辰后,慕晔风尘仆仆地赶到,傅琬跳起来指着他鼻尖大叫:“你来晚了,来晚了知不知道?你娶了个什么妻子,过河拆桥玩得爽利,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她走了?”在京中遭禁这些时日,与这位心直气傲的公主已成好友,这等恶形恶状早已司空见惯,不以为奇。但阔别四个月的妻子见也不见地如此舍他而去,沮丧与钝痛纠结在胸臆,闷闷难语。
“走了走了走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哪个方向?”
“东边!”
他回到马背,“多谢,我们若安定下来,再邀你上门作客。”
“你……”傅琬仰起美艳小脸,丽眸波光湛湛。“如果……如果她永远不能原谅你,你要如何?”
“永远追着她。”
“如果还是不能原谅呢?”
“还是追。”
“几时到头?”
“生命尽时。”
“……”她掀了掀唇,鼓励一笑。“好,你就要如此痴情专情,也不枉本公主……帮你们一场!”
“再会了!”他双腿用力,胯下坐骑奔行似离弦之箭。
“慕晔,接住这个!”傅琬将手中腰牌掷出。
前后手向后一抄,握在掌心,一人一马,在目送人的视野内,不多时已如点墨大小。
跨在树上的余天元跳了下来,抱肩闲问:“这么伟大,值得么?”
“什么伟大,本公主只是不屑要一个有妇之夫而已,只是……”苏婉潆你可知道,你那句有些话有些情我早已向他挑明,也早已与他错过终生。我如此渴望的,你却如此不珍惜,当真是让人恨极了你……
这公主忘了苏婉潆早已不是苏婉潆,如此恨念着,冷香却连喷嚏也不曾打,柔柔笑着,对怀中小人儿道:“宝宝,与娘亲一起逍遥江湖,好不好?”
宝宝在娘亲的披风内露出一双乌黑的星眸,新奇张望着向身后倒退的景致,两只小腿在软巾内奋力一蹬,无齿小嘴大大张开:“哈!”
百里之后,奋力直追的男人停在一条叉路口前:向左?还是向右?
山高水长,地远路广,是相濡以沫,还是相忘于江湖?不如交予上苍的冥冥之手,交予造化的缘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