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记不记得我曾一再强调,从没想过要爱上你。而你这样笨,一直没有明白其中含意。
说着句话时,我已爱上你。
你明白么,或许,是我先爱上你。
坐飞机时遇见气流颠簸,我竟会觉得恐惧,我怕万一不测,再也见不到你。
天真,人生短暂,我们不能变成只可以去回忆里寻找彼此。
祝好。
秦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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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电脑面前的天真,泪眼朦胧。
楼梯里传来脚步声,她关掉页面,站起身。
“我带了你喜欢的椰奶红豆汤。”陈勖看着她,“在微波炉里热着呢。”
“谢谢。”她道,忽然间,眼泪决堤。
陈勖将她搂进怀里,紧紧地环住,什么话也没说。
原来在悲欢离合面前,人类是这样的脆弱渺小。
陷落感情里的人,每一个都有自己的痛与悲伤,被人无法承担也无法体会,没得躲,也没得救。
缘分,终只有这一世吧?
小郑纵是负了飞云,可承受的苦痛又少了哪里。
秦浅负了她,如今却念念不忘。
而她和陈勖呢,又作何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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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回秦浅的那封邮件。
从那以后,他们也没有再联系过。
只是偶尔从时尚媒体的报道里看见Kevin Chun在中国大陆市场开拓进展的消息。
Sean有时学校放假了会找她蹭饭,总是有意无意提及他老爸的事情,而天真始终表情平静,最多也是微笑,到后来,小家伙也就悻悻住口。
“你在这里等我,不许乱跑。”天真拍拍Sean的小脑袋,准备去做定期检查。
“我知道,那里写着‘男宾止步’。”Sean瞅了身旁的姐姐阿姨,有些不自在。
目送着天真往内厅走去,他找了个角落的位置,低头玩PSP。
可仍有人不愿意放过他:“小孩,你长得真漂亮,刚才进去的是你妈妈?”
Sean抬起头,微恼地看着身旁一脸八卦样的女人:“是。”
“你想要弟弟还是妹妹?”她又问。
“随便。”他答,手指仍噼里啪啦地按着游戏键。
反正都不是他老爸的种,管他是男士女,都注定被他欺负——就让他为老爸出口恶气吧。
“你老爸嘞,怎么没来?很不负责任哦。”那女人继续聒噪。
靠,他老爸来做什么?来触景伤心?
“我来也是一样的。”他不耐烦地道,深蓝的眸几乎要冒火。
“Vincent,坐这里吧。”有道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Sean一怔,下意识地转过头。
天雷勾地火。
眼前这一幕,果然是劲爆了。
将棒球帽拉低了一些,他站起身,快速地穿过过道,离开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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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an?”父亲的声音自电话那头传来,带着一点疲惫,“有事吗?我好不容易刚睡着,小子。”
“老爸,有件事我得找你商量。”他连忙开口。
“什么事?”秦浅揉了揉眉心,疑惑地问。
“我在陪Jean作产检,可是我看见Vincent陪另一个女人过来。怎么办,我是不是不能让Jean看见他们?”Sean拿不定主意。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
“你现在过去,和Vincent打个照面。”秦浅开口,“你要作出一副很震惊的样子,他如何反应,那就是他的事情了。”
Sean有些惊讶。
“爸,我以为你会乐见Jean撞到他们。”他直言。
“你去吧。”秦浅没有回答儿子的疑问——究竟是什么状况他不清楚,当他唯一关心的是天真的心情和情绪,他还不至于隔岸观火这么没品。
Sean依父亲的话行事,看见陈勖的脸色微变,他俯身与同行的金发女子耳语,然后离开。
天真一出来,就看见Sean站在走廊里等她。
“我肚子疼,想上厕所。”他表情看起来有些难受。
天真连忙带着他往外走,出门那刻眼角余光似乎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眉心微蹙,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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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的伦敦下了好几次雨,天气阴冷。
天真向来不爱多穿衣服,从前冬天再冷也是里面T恤外面一件外套,而如今怀孕了,只好裹得严严实实,圆鼓得像个球,自己看着镜子也觉得滑稽。
同事们走得差不多了,她还有几分稿子要审,望着窗外沉沉夜色,她看看电脑屏幕下方的时间,已经快十点了。
桌上电话响。
“天真,你手机是不是没电了?什么时候回家?”是陈勖。
“真是没电了,”天真看看一片漆黑的手机屏幕,“还有些稿子要审,没事,我一会叫车回家。”
“我也没有回去呢,最近有个棘手的案子,”他答,“你走的时候再给我打个电话。”
“好。”天真挂断。
不过半分钟,电话又响。
“又怎了?你放心——”
“天真,”一道低沉的声音传来,震进她心里,“是我。”
“你怎么会知道我办公室电话?”她怔了数秒,才轻轻开口。
“你手机关机,我问Anna的,只是想碰碰运气,没想到这么晚你还在。”
“还有点事情没做完。”天真轻声答。
“一切都好吗?”秦浅问。
“嗯。”她出声,下意识地问,“你呢?”
“我不好,”他的语气淡淡地,“你看到我邮件了吗,天真?”
“看见了。”天真微怔——“他不好”和她看那封邮件有逻辑关系吗?
“你没有回我。”他道。
“我不知道说什么。”她犹豫了一下,坦诚地答。
耳边传来他轻轻的叹息,似有似无,听不真切。
“如果没有什么事——”她又有种想逃的冲动。
“一起吃宵夜?”他打断了她,问。
天真愕然:“你在伦敦?回来了?”
“刚下飞机,”秦浅坐进车,抬手看表,“我尽量赶在十一点左右到,好不好?”
天真沉默。
“天真?”他试探地唤她,心里有些忐忑,“你愿意等我吗?”
她仍是不说话,手中的笔无意识地在纸上画着凌乱的图案。
秦浅也跟着默然,握着电话的手指有些僵硬,他觉得呼吸窒闷,按下车门上的控制键,车窗缓缓降下。
雨后深蓝的天空上,月色朦胧,扑面而来的寒风冷冽。
他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也开始发凉。
“今天冬至,我家乡吃汤圆,香港人习惯吃什么?”忽然,听见她低柔出声。
秦浅的嘴角轻轻勾起一道弧度,然后,那抹笑意渐渐扩大。他坐起身,又靠向椅背,以掌抚额,扬起表情愉悦的脸,头一次,体会什么叫喜不自禁。
“那么,就陪你吃汤圆好了。”他道,“我问福伯哪家做的最好吃。”
他淡淡笑着,温柔轻浅,不让她听见。
直到挂断电话,他仍在笑…天真天真,他的世界里因为有这样一个段天真,变得如此美好。

七十五、霜寒欲晓

从的士下来,街头的霓虹灯仍蒙着雨水的痕迹,迷幻朦胧。
天真几乎把整张脸都埋在围巾里,只露着一双明眸望着人来人往。
据说一位英国数学家讲师研究发现,人们找到合适伴侣的几率只有1/285000,就算在偌大伦敦,适合自己的对象也只有26人。由此推算,如果某天晚上外出,邂逅意中人的几率只有0.0000034%,比被雷劈到的可能性还低。
爱情是什么?婚姻是什么?大多数人的生活都不过是这样,庸碌安静,在适当的时候,遇见一个人,过完这一生。
而心底的那些影影绰绰的火花,终究会烧成灰烬。
“天真。”低沉的声音,不温不火,缓缓响起。
深蓝的夜色被灯光照得发亮,有个人站在前方,如星的眸,如剑的眉,长身淡立,不过一身样式简单的黑大衣,黑白灰格子羊绒围巾,却是卓然风姿。
“你回来了。”天真抬起脸,仓促开口,没法察觉秦浅在她话音落下之时,嘴角浮现一丝淡淡的笑意。
他多么怀念她这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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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在静静的角落里临窗而坐,天真喝豆浆,秦浅喝茶。
“这回我倒是从大陆带回许多好茶,可惜你有孕在身,无福消受。”他笑。
“幸灾乐祸,非君子所为,”天真微笑,“说起来,这阵子特别想吃国内的小吃,都有点想回国了。”
“看来胃口很好,”秦浅打量着她,“难怪最近胖点了,不错。”
天真有些尴尬地捂了一下稍显圆润的脸颊,困窘地看着他:“你瘦了。”
他确实比上回见时清减了一些。
“嗯,诸事纷扰。”他点头,凝视着她——你可知道,你是其一?是最让我牵肠挂肚的那个?
“哦,”她点点头,“保重shen体。”
他看着她,淡然一笑。
很普通客气的叮嘱,他听无数人说过,可从她嘴里出来,却让他说不出的受用。
下了飞机打电话的时候,心想她此时应该不在公司了,可听见电话被接起,那头传来她声音的时候,那种突如其来的喜悦,彷佛兜头而下,猝不及防。
在她面前,他多年积累的沉着修为总是不堪一击。
“你呢,工作忙不忙?”他问。
天真点头。
“忙得充实可以,但不能累,女孩子不用那么辛苦。”他道。
“我已不是什么‘女孩子’,”天真轻声开口,“我已快要做母亲。”
“哦,”秦浅一怔,目光微黯,“是。”
“你呢,国内的情况一切都顺利吗?”她反问。
“还算顺利,总是明白‘guanxi’为何会变成英文单词,在中 国关系太重要,”他颇有感慨,“一杯酒在手,可以成为很多事情的起点,孟德有孟德的野心,玄德有玄德的主意,认清了各个击破就好。”
“呵,说话用字都换风格了。”天真忍不住笑。
“受人熏陶,”秦浅有些汗颜地挑眉,“和我做店面合作的一个开发商,是位风雅人士,说话也是引经据典古色古香,最有趣莫过于他手机铃声,设的是京剧《空城计》,一响便是‘我正在城楼观山景’,第一回听见我都惊呆了。祖 国 大 陆,果然人才辈出。”
天真正喝豆浆,听见他的话,再看到他无奈摇头的模样,不由笑起来,差点呛到。
秦浅连忙站起身,替她抚背顺气。
“说自己是要当母亲的人,还不是小孩子的行径。”他颦眉叹息,凝望她绯红的脸。
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就缭绕在她身旁,天真耳根也开始发烫。
“没事了。”她意识到自己的忘情失态,不由有些懊恼,于是低头继续吃汤圆。
秦浅看着她,没有说话,感觉彼此之间好不容易松动的气氛又微微凝滞。
他觉得有些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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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无意识地扫向她身后,他脸色忽而一沉。
正抬起头的天真敏感地捕捉到他的表情变化,跟着回首望向身后。
数秒后,她转过头,继续享用她的夜宵,神色平静。
“他这是在做什么?”秦浅的声音冷冷地响起。
“见朋友吧。”天真道。
“见朋友?”秦浅嘴角轻扯,“Lyla还真算是他老朋友。”
天真没说话,听见身后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是两个人。
该来的迟早要来,谁也逃不过。
“天真。”
背后传来的陈勖的声音,对面坐着的秦浅——忽然间,天真有种错觉,彷佛回到与秦浅在时装周咖啡馆初遇的那天。
一切都像昨日重现,可是如果能真的回到原点,就好了。
“Hi,你们好,”她抬起头望着眼前的一对男女,笑容温和得体,“Lyla,好久不见了。”
她的表现,让其余三人一时间都怔住。
她打量着他们各自不同的表情,无懈可击的笑意仍在嘴边。
“我和Vincent在一起。”Lyla到底是沉不住气。
“哦,祝贺你,终于修成正果。”天真看着她回答,语气平静。
陈勖望着她,眼里充满震惊与苦涩。
“你在搞什么鬼?”倒是秦浅难得地按捺不住,他瞪着天真,“你傻了啊。”
别的女人都公然抢她丈夫了,她还慷慨地恭喜?她肚子里的孩子呢?姓陈的到底有没有良心?
“她还怀着孕你居然就和别的女人牵扯不清?”气怒之下,他忍不住质问陈勖。
“秦先生,我们的事尚轮不到你来管。”陈勖回敬。
“你如果不能好好待天真,我会把她带走。”秦浅冷声道。
“你凭什么?”陈勖毫不相让,英俊的脸庞也笼了一层冰霜,他扫了一眼始终表情镇定的天真,咬牙道,“你可以问她是什么决定。”
“天真?”秦浅看着她,目光犀利。
只要她说一声愿意,他就会不顾一切带她走。
“我们的事,不用你管,我相信他有自己的苦衷。”天真看着他,轻声开口。
“你说什么?”秦浅不敢置信地望着她,“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护着他?段天真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天真答,迎着他恼怒的视线。
“你确定?”秦浅冷嗤,“对我一个态度,对他又是另一个态度,段天真,你不觉得你太偏心了吗?即便他出轨你都还护着他…我有些怀疑,究竟是你太傻还是我太笨?或者,从一开始,你就想回到他的身边,我的拒绝不过是给了你一个机会?”
不受控制的歹毒话语,就这样轻易出口。
这一刻,他无法理解,也嫉妒得发狂。
何以他这样努力她都不肯原谅他,而陈勖负她两次她都可以饶恕?
他想起初见时她悲伤的眼神,那些夜里她在他怀里的低泣…那时候,都是为着这个叫陈勖的男人。
这一刻,他觉得恐惧,觉得遍体生寒。
而天真,却被他的指控震得说不出话来。
原本已经愈合的心房再次崩裂,露出鲜血淋漓的伤口。
“我不是…”她张嘴,试图找回自己的声音来解释。
“随便你吧…天真。”
秦浅站起身,声音压抑而疲惫,他再未多言,与他们擦身而去。
天真坐在那里,彷佛整个人都冻住,无法动弹。
——或者,从一开始,你就想回到他的身边,我的拒绝不过是给了你一个机会?
他的话,彷佛给了她狠狠一记耳光。
原来,他终究还是不信她的,也不信任他们之间的感情。
明明决心要把一切都放下了啊,为什么此刻,她仍会觉得被深深地伤到?

七十六、失而复得

“我们需要谈一谈。”陈勖目送着有意回避的Lyla,转头看向天真。
“嗯。”天真点头。
两杯清茶,轻烟袅袅,彷佛一道屏障,隔住二人。
“看见我和Lyla在一起你一点都不惊讶?”陈勖先开口。
“不惊讶,”天真诚实地点头,“从那次我为秦浅写报道我们吵架那天起,我就预料到这个可能。”
或许,有所预感的时间更早。
陈勖嘲弄一笑,不知是针对她还是自己。
“天真,你知不知道有时候你真的很残忍。”他答。
天真抬眼望着他,默不作声。
“你还记得我们的婚礼么,你并没有穿秦浅设计的那间婚纱,”他继续,“我想因为你在Kevin Chun新闻发布会上的演讲,谁都知道他送你婚纱的寓意,那时候起,我就已感觉到挫败,只是我不愿意承认。”
——惟愿你,在今后的岁月里,更加聪明美丽,懂得爱护自己,不要再遇见如我一样,让你伤心的人。然后,穿上这件婚纱,快乐地嫁给真正爱你的人。
当日,信上的字句,如今回想,竟都铭记在心。
“天真,你从来都没有认可我,你并不觉得我是你真正想要的归宿,为什么你不勇敢地承认,你其实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他,只不过是在感情上变得懦弱了而已?”
天真闻言,握着水杯的手指瑟缩了一下。
“和你吵架的那次,我后来赶去医院,我看见他守着你,望着你,趁你睡着的时候吻你,那时候我知道,我输了。”陈勖苦涩一笑,“有时候我觉得那些偶像剧很残忍,从始至终似乎只有男女主角才是人,其余配角都不是人,该走时走,该死时死,好像他们的命,他们的感情都没有价值,他们的眼泪也不必被同情,他们怎样痛苦都只是为了陪衬主角的幸福。而我,在你和秦浅的这部戏里,就是彻头彻尾的配角。也许,潜意识里,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吧。”
天真看着他内心震动,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反驳他的自嘲。
“十年前和你在一起,我学会了永远不要随便放手,一时放弃可能是一生的遗憾;十年后和你在一起,我学会了凡事不可强求,尤其是感情。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之后会调到国内工作吗?而你从来都没有和我提过这件事,即便不是真夫妻,只算好朋友,你的未来里也没有考虑过我。”
“对我而言,现在最重要的是我的孩子。”天真轻声答。
“那么,他呢?也不在你计划中吗?”陈勖反问。
天真沉默,目光有些迷蒙。
他…泡一壶茶,窝在沙发里一起看电影,带着孩子去公园里散步…那些,偶尔,不是没有憧憬过的。
只是偶尔。不敢任思绪放纵。
“Lyla告诉我她怀孕了,我不想去猜想她是否有意在我和你吵架的那夜与我温存,有意要怀上我的孩子,但我清楚在我和她那出戏里,我是主角,而我那时候接受了她。现实逼得我不得不低头,而对最终的结论,那就是我和你之间,已经不可能了。”
他已筋疲力尽,更没信心去经营一份显然输定的感情。芸芸众生,有太多人因为失望和倦怠去选择平凡生活,安稳可靠,无风无浪。
“天真,如果有一个人为你处心积虑,那么应该适时珍惜,我们都需明白这个道理,不可以再任性了。”
天真低着头,一滴眼泪掉进水杯里。
“很晚了,我送你回去。”陈勖轻声道。
“不,不用,”天真站起来,“我们不同路。”
是,是不同路。
陈勖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只觉心中悲凉。
——————
秦浅并未回家,是Sean替她开的门。
天真独自坐在客厅,只觉夜这样长,分分秒秒都是煎熬。
他去了哪里?这么晚,又是长途跋涉回来,他现在到底在哪里?
窗台上多出一盆植物,应该叫银后万年青。之所以会知道,是一起看电影时,他告诉她的。让雷诺扮演的杀手里昂,一直捧着这盆植物…居无定所的生活,没有根的漂泊,无处停靠的感情。
她的心掠过一阵尖锐的疼痛。
她自沙发里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伸手轻触这盆栽。
俯瞰城市灯火,夜风呼啸而过。
瞬间凝眸。
心跳,蓦地失了节奏。
——
夜色深蓝,空气里随风飘来浓重的烟草气息。
长椅下,已躺着许多烟蒂。
许是听见脚步声,静坐的男子抬眼,却不经意对上了一双担忧而惊喜的眼睛——他顿时怔住。
像是怀疑自己看见的,他下意识地出声,“天真?”
略带沙哑的声音,轻轻两字,却仿佛带着灵魂深处的渴望。
“是我。”天真听见自己的声音,不知怎么了,也突然低哑,一阵酸意在胸口流窜,化作热气扑入眼中,视线变得模糊。
“坐吧。”他开口,瞅见她隆起的小腹,摁灭了手中的烟。
天真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
清淡而熟悉的香水味,浓重的烟味…她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在这里快抽了一整包的烟?
不远处的泰晤士河波光潋滟,再望过去,是高楼大厦的灿烂灯火。伦敦的风花雪月,滚滚红尘都藏在灯红酒绿的霓虹下面,每一处角落,都有悲欢离合在上演,多少人来去匆匆,相遇相知,爱恨更迭,错过遗忘,幸福不过是一刹那的选择。
“天真,我回头去找你,找了很多地方都没有找到,原来,你在这里。”他突然,轻声开口。
“送你的那块表,其实是一对的,你一直都没有戴,但我戴着。说过要把余生的时间送给你,怎么也要说话算话。陈勖刚才对我说,如果我再失去你一次,我就是天下第一的傻瓜…我好后悔,我怎能对你发火?怎能又对你说出那些伤人的话?我一遍遍地打你电话,没人接,打到没电我才想起你应该没有带手机,我站在你家楼下看你的房间,你还没有回家,我等了很久,不知道你究竟会去哪里,又怕万一我刚离开你又回来…天真,我这样很好笑对不对?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世情看淡,凡事游刃有余,可却发现内心依旧弱小——他淡淡一笑,笑容里有无奈又苦涩。
天真凝泪望着他略带疲惫的眉眼,只觉喉中紧窒,发不出声音。
忘记曾经究竟有多少次,她偷看他的侧脸,然后被他逮了个正着,目光相撞间,她总是不争气地红了脸。
当时许多情景,种种心酸甜蜜,想来仍清晰浮现眼前…那夜他自身后追上,温暖的手握住她的,从此替她挡住了许多风雨哀愁。
“天真,我一直觉得你仍爱着我,那个孩子来得意外,所以你冲动地选择嫁给Vincent,我放手,是想给你时间看清我们的感情,也看清你和陈勖的婚姻,我甚至坏心地希望你摔上一跤,知道有多痛之后,再扶你起来,等你心甘情愿地回到我身边,”他缓缓说着,并未看向她,声音平静而沉寂,“可是我从未想过你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站在我身后的小女孩,你已经足够坚强独立,你也许并不再需要我。”
天真看着脚下的地面,眼泪终于不可抑制地掉下来。
“你知道么,刚到英国时,有一次参加聚会,一位女同学穿了一件狐皮披肩,我很羡慕。”她终于出声。
“我可以给你买一千件这样的披肩。”他道。
“其实她穿着不见得多好看,”她摇头,“可是她说,她的披肩是她妈妈买给她的,所以我觉得无比挫败难过。”
“失去至亲至爱的感觉太过痛苦,从年少时我就不断地在失去,先是父亲,然后是陈勖,母亲…爱上你的时候,我曾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如果失败,就不要对感情再报以希望了,否则,痛苦失望的还是自己。”
“所以,你不愿再回到我身边?”
秦浅轻声开口,表情依旧平静。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他平静沉默的背后,那些绵绵不绝的刺痛,正在侵蚀着他的心。
天真抬起头,对上他深邃的目光。
爱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是不管隔着多远的距离,都能感觉到他的存在?是总是难以克制地想念,却在看见他的那刻,反而不知道说些什么?还是无论过了多久,他那些琐碎的表情、话语都记得清清楚楚,就算彼此不发一言,他在那里,就觉得心里欢喜妥帖?
“如果,我把我心交给你,你会好好地照看它吗?”
“我会。”他轻声答。
“会不会弄丢?”
“如果会,那一定也是和我的一起丢了。”

七十七、执子之手

“天真,夜宵都没有吃完,你饿不饿?”秦浅问,声音低柔。
“你要煮东西给我吃吗?”天真反问。
“如果你希望如此的话…我大概可以煮意大利面。”他卷起袖子,说话的时候,脸上居然有难得的局促。
“也要几十分钟呢,要不算了吧。”天真道,嘴角微弯。
“我以为我们有的是时间。”他看着她,眼神异常温柔。
“是,我们还有很多的时间…”天真轻轻点下头,“我等你。”
天真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目光有些贪娈地跟随他在厨房忙碌的身影。穿着围裙的他依旧不失英伟,侧脸的轮廓如此好看。
天真忽然觉得心酸,觉得凄凉,此时自己的行为,彷佛幼时趴在橱窗前无助贪看里面渴望已久的洋娃娃,多么希望可以伸手碰一碰,多么希望能得到那份美好。
段天真,你已经长大了啊。
她捂住眼睛,觉得鼻中发酸。
幸好,他在这里。触手可及。

秦浅端了盘子出来,看见天真蜷在沙发里,已经睡着。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她熟睡的安静容颜,许久未动。
墙上的钟摆轻轻走动,滴答滴答,彷佛胸口的心跳,平稳有序。
将餐盘轻轻地放在桌上,转身却见她睁开眼,缓缓坐起身来。
“天真,面好了。”他说,语气温柔得不像话。
空气里有食物温暖的香气,天真望着壁灯下他浸在光影里的容颜,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在这个房间里度过了半生。
“怎么样?”他看着她吃了一口,表情难得地有些紧张。
“不难吃。”她答,看见他瞪大眼。
于是,她笑了,笑容如夏日阳光,灿烂得让他胸口轻颤。
“天真,不知道我是不是年纪大了,好像变得越来越贪心,尤其在遇到你之后。”他忽然开口,神色温柔,语气却是那样感慨。
“你看起来还很年轻,如果去夜店,每晚都可以带一打妞回来。”她看着他,看到他眉眼间的沧桑与疲惫,觉得眼里微微泛酸。
“那不是我想要的。”他说。
“你想要什么?”她问。
他不说话,只是看着她,静静地看着。
天真微微一笑,眨去眼角的雾气,答:“好。”
——————
天真接过他从洗碗机里拿出的餐具,帮着擦干。
“我放不上去。”她将杯子递给他。
秦浅接过去,放在壁橱里。
他低头时,与她眼神相触。
彼此贴近的距离,相似的情景…呼吸,忽然有些凝滞。
“天真,你知不知道,你第一次吻我的时候,我心里觉得有些害怕。”他开口。
“可是你表现得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她答。
“对于预感到自己无法掌控的事,人总是会习惯性逃避。”
“Sean说你有画了好几张我的素描。”天真看着他。
“是,”秦浅答,有些不自在地撇开眼,“好了,我们去客厅吧。”
“我可以留在这里睡吗?”她问。
“…可以。”他忽然觉得有些尴尬。
“我去给你调水温。”他转身走向浴室,脚步有些急促。
“我不是有夫之妇。”她看出他的不自在,平静开口。
挺拔的背影顿时一僵,他转过身,目光中充满震惊:“天真?”
她在说什么?为什么他有些听不懂?
“我没有嫁给陈勖,我们举行了一场形式上的婚礼,没有领结婚证。”她轻声道,看见他的表情越来越惊愕,“我也没有穿你送的那件婚纱,因为我觉得我并没有和最爱的那个男人结婚。”
秦浅瞪着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手足无措,词穷语塞,连向来思维冷静缜密的大脑都停止运作,一片空白。
他怔怔地看着她从他身旁经过,当着他的面关上浴室的门。
然后,他恍若大梦初醒。
站在浴室门前,他的唇际缓缓绽放的那抹笑容,不停放大。
所谓心花怒放,原来就是这样的心情。
——————
“那么…天真,谁是你最爱的那个男人?”拥她在怀里时,闻着她颈间的馨香,他轻声问。
天真扬唇微笑,没有回答他。
仰头望向窗外,城市灯火璀璨,仿若暗夜星光,如此温暖。
“你像一盏灯。”她说。
“原来我在你心中只是一盏灯。”他语气里,颇有不满。
“可是,这盏灯很重要,没有的话,走路回摔跤。”
回首来时路,是他省去了她许多摸索和碰撞。曾经抗拒自己的心,告诉自己不要再去沉溺他给与的光亮及温暖,就算一个人走下去,也可以走得稳走得好。可是,为何会在喧闹的人群里,也觉得寂寞凄凉?为何会在每次事业有所成就的时候,希望有那么一个人,在身后微笑注视她?
耿耿于怀的是他当初的看轻与不在意,每次想要回头却又总是鄙视自己,她怎可为一个男人狼狈至此,如此没志气?
她忍不住暗自叹息。
拂晓时分,她感觉环住自己怀抱忽然收紧。
“怎么了?”她睁开眼,对上他的视线。
他的目光,充满了苦涩,彷徨,惊喜,温柔。
“天真,”他伸手抚向她的脸颊,呼吸有些急促,“原来真的是你,你在这里…”
秦浅看着她,感觉自己因为梦靥出了一身薄汗。不是他看错,不是在做梦,真的是天真,她没有抛下他转身离去,而就在他面前,就在他怀里。他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觉得胸口震痛。那种痛,说不清是为了梦里她的离开,还是此刻她的存在。
“是我…我一直在。”天真轻轻出声。
为何,他们要错过这么多时间?
她埋首在他怀中,掉下泪来。

七十八、与子偕老

天真觉得疼极了。
她一张小脸被痛楚折磨得雪白,可医生还在让她深呼吸,用力…她觉得自己一次又一次地被抛向崩溃的顶峰,却又一次又一次地摔下来,痛不欲生。
如果她还有注意力能分到旁边男人的身上,她就会发现手术台边站着的秦浅的脸色也不比她好到哪儿去。
“秦浅我恨你!”她喊出声,泪水无法抑制地涌出来。谁来告诉她,为什么生个孩子该死地这么痛?
手臂已经被她失控的力道抓得青紫,秦浅却无暇顾及,只是心急如焚地盯着眼前备受折磨的小女人,向来冷静的容颜染上几许慌张。Lucia生Sean的时候很顺利,所以面对此刻的状况,他简直乱了手脚。恨他吗?她应该恨的,她所有的悲伤和痛楚都是他带给她的,如果骂他能让她好受一点,快点结束这可怕的煎熬,她怎么骂他都行。
他的沉默却让原本因为疼痛就已口不择言的天真情绪越发焦躁,喘息地继续控诉:“秦浅你这个混蛋…孩子是你的你知不知道?我恨死你了,我好痛…”
觉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秦浅顿时一震,浑身僵住。
忽然,清亮的哭啼声响彻手术室。
他下意识地转身,看见医生手里托着的那个粉色的小生命。
一瞬间,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数秒飞逝,竟如几个世纪。
——孩子是你的你知不知道?
她的生硬猛然在心底炸开,回放。
震惊。
狂喜。
“天真?”他不敢置信地唤她,声音都有些低哑。
而她却疲惫地闭上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我好累,想睡。”
眼前的粉嘟嘟的小家伙还在呜哇地哭着,秦浅看着那张小脸,觉得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他记得很久以前,她曾说过,她觉得很多事物,如果太美好,都不会是真实的。
这一刻,他忽然也明白了这种复杂的心境。
他小心翼翼地伸手,左手握住她的手指,右手碰了碰孩子的小脸。
他沉默着,感受双手指尖的温暖,和心头无法抑制的震颤。
“先生,产妇需要休息,我们还要为孩子做一个全面的身 体检查,请你先离开好吗?”护士望着眼前这个面容冷峻的高大男子,他的脸上,此刻正缓缓绽开一抹激动且喜悦的笑容,格外迷人。
秦浅点头,恋恋不舍地放手。
他的人生,终于再度完整。
虽然,他还有一大笔帐要和段天真这个小骗子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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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
苏黎世的早晨冷得出奇。
我现在在班霍夫大街的一家咖啡店里,音乐是我们都喜欢的老鹰乐队,窗外可以看见有轨电车慢慢地晃过去,脚下不知道是哪家银行的金库。
我本来应该审读一份报告,可我却在给你写邮件,甚至有点想离开这里,尽管我一直挺喜欢这个城市。
听说人如果开始变老,就会厌恶移动,也许这种说法适用于我。
我在抽屉里看见你的Ipodnano,于是就随手拿了带着,昨晚睡前我打开准备听音乐,谁知听到的竟全是以前公司倒会时我的发言…我好惊讶,也觉得感动——你从前是以这样的方式想念我么?
可是,你为什么还是不愿意嫁给我。
你大概一直以为我们是在那家咖啡室里遇见,其实不是。当我第一次看到你时,你独自站在雨中,仰头看着墙上的巨幅海报,身影单薄倔强,那刻我忽然很好奇你的表情会是什么样子,等到回过神来,咖啡已凉。
我并未预料到喧闹的人群里,你会偏偏向我走来。但后来我想,那也许就是所谓的命运。
我看到一双略带慌张的眼睛,却迅速恢复平静,以及,那些藏得很深的迷惘与哀伤。
我看着你,欣赏你拙劣的演技。
一直以来,我习惯于冷眼旁观,我习惯于沉寂无波的生活,那和我的职业无关,我说的是我的内心世界。
而你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接近了我。
我竟无法抗拒。
生命里面很多事情,沉重辗转至不可说。我想你明白。正如我想我明白你。
你曾问我,是否我的心里也有一个黑洞。
现在,我终于可以回答你了。
没有了。
因为你在。
秦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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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总,还不下班么?”助理敲敲她的门 。
“你先回去吧,”天真抬头一笑,“我签完这几份稿子就走。”
房间里又恢复安静,天真的视线重新落在那封已经读了好几遍的邮件上,无声地笑了。
这个男人,平日不爱说话,写起邮件,却煽情得很。
——可是,你为什么还是不愿意嫁给我。
这是以冷静沉稳着称的秦某人第几次颇带怨念地示弱了呢?她竟有些记不得了,不过这样的感觉,她还真是享受得很。
走出大楼,天真自手提包里掏车钥匙。
正要按遥控,车前面的一个身影让她脚步顿住。
已近深夜,空旷的大楼前,冬日寒冽的风呼啸而过,吹乱了她的发,迷了她的眼。
“北京原来更冷。”那人缓缓开口,走向她。
“已经零下九度,天真预报说明天会下雪。”她道。
“是么?”他出声,“明天周六,段总仍是忙吗?”
“很有可能。”天真回答。
“不能拨冗陪我?”低沉的语气里,已经有些威胁的意味。
“先生,如果你诚心而来,请张开你的双臂。”某年某月某夜,她也曾微笑着,对他说一样的话。
秦浅望着她,嘴边露出一抹迷人的笑容,缓缓张开手臂。
被他的大衣严实地包裹着,天真埋在他胸口,静静听着他的心跳。
“天真,下个月我就搬到北京来。”他开口。
这样聚散不定的生活,简直让他难以忍受,而段总编居然比他还忙,他也舍不得她奔波,只好自己时不时当空中飞人。
“好。”天真点头。
“你看我新买的那套公寓怎么布置?”他问。
“你决定就好啊。”天真故作漫不经心状开口,看见他的脸上的掠过一丝失望。
“可是,那是我们未来的家。”显然,他很不满她的反应。
“再说吧,好饿,”天真拉开车门,“外婆煮了夜宵,没准夏至还醒着呢。”
“嗯。”低沉的声音,不温不火,平静如常,只是将所有情绪,都浓缩在一个字里边。
天真开着车,眼角余光瞅见他面无表情的俊颜,有点想笑,只好拼命忍着。
“我们上期有记者做了一个老师傅的专访,他家祖辈都是替皇家做首饰的。”她慢悠悠地开口。
“是么。”秦浅勉强应声。
“我昨天去找他,向他请教一个问题。”
“哦,什么问题?”
“我问他,如果有个人要买一枚新戒指,但他又很喜欢已经戴着的旧戒指,而两个戒指都只能戴着同一手指上,那该怎么办?”天真微笑,微微道来,“他说,很简单,合二为一,他可以画出很多设计来供挑选…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明天陪我去看一下?”
“那就看…”秦浅一怔,忽然失了言语,下一秒钟,他的血液骤然沸腾,猛地转头看向正在淡笑开车的女人。
“秦先生,你都准备好了么?老师傅本事再厉害,也是要先看货色的。”天真并没有看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却紧了又紧。
“你放心,秦太太,我早就准备好了。”
她听见他的声音,在车厢里轻轻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