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荷没好气地拍掉他的手,“除了我大哥,没人敢跟我这样。”
顾璟宵收回手,脸上却浮起一个得意洋洋的笑容来,“以后只有我能这样,除了我之外谁都不许,你大哥也不许。”
李新荷用看疯子的眼神看他。
顾璟宵心情好,也不跟她计较,主动吧越扯越远的话题拉了回来,“说起你的那位二哥,我可不清楚他为什么会跟着你大哥一起去参加酒行的例会,不过,他们看起来可不像是有什么矛盾的样子。”
李新荷越听越稀奇。
“酒行的事,等你回城之后鲁先生还会找你谈的。”顾璟宵想了想,有说,“你大哥本来让我把府上那位奶娘也带来的。不过我猜你大哥让她来可不是为了照料你的,而是想让她催你回城去,所以呢,我使了个花招,提前一天跑来了。这会儿估计你大哥正气得跳脚呢。”
李新荷不禁莞尔。
顾璟宵看着她的笑容越发地得意起来了,“对了,你笄礼的日期府上已经定了。李老爷也去过我家里了。”
李新荷有点跟不上他的思路,莫名其妙地问他,“我爹爹去你家做什么?”
“我娘可是你们府上邀请的正宾。”顾璟宵挑着眉毛叫了起来,“你爹当然要亲自登门来送请帖啊。”
按照惯例,笄礼上要请有德才的女性需长辈充当正宾。李新荷的母亲早逝,李家的女性长辈只有一位舅母,笄礼上未免单薄。另一方面顾李两家已经交换了庚谱,顾太太也算得上是李新荷的长辈了。
“服制、礼器府上已经在预备了,”顾璟宵说着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她的手臂,“哎,告诉你,那天我也会去的哦。不过男宾都在外厅,你恐怕看不到我。”
李新荷听到服制、礼器的时候已经开始发愁了,“看这意思,不回去还不行哪。”
“当然不行。”顾璟霄连忙说,“这可是大事。只有等你行过笄礼,我们家才能正式下聘、请人定日子啊。”说这句话的时候,顾璟霄一双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紧盯着她,神色认真得让人无法直视。
也许是他眼中过分明显的热望对她产生了某种影响,对于这场即将到来的盛大仪式,李新荷也不由自主地期待了起来。
笄礼那天卯时不到李新荷就被奶娘喊了起来,沐浴之后,换上朱红色锦缎饰边的缁布采衣,老老实实地安坐在东房中等候笄礼开始。
为笄礼临时搭建的东房与家庙只有一墙之隔。初夏时节,门窗大都开着,因此家庙那边的动静这里听得很是清楚。最开始只有仆人们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和管家低声催促的声音,随着宾客们的陆续到达又多出了嗡嗡嘤嘤的谈笑声。这些不同的声音微妙地混合起来,形成了一团云朵般柔软而又轻快的东西,低低地悬浮在庭院上空。
等到这模糊的嘈杂变得安静下来时,李新荷听到了父亲的声音。这表示已经开礼了,父亲作为一家之主正在向请来的宾客们作简短的致辞。
奶娘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李新荷站了起来,顺着东房侧门外的夹道走进了家庙。
随着一道帷幔,李新荷看见舅舅家的樱表妹穿着一身端庄的裙衫立于西阶下,手中规规矩矩地捧着一柄木梳。她是笄礼中协助正宾完成插笄仪式的赞者。李新荷看着她低着头身姿僵硬的样子,暗暗猜测她一定比自己还要紧张。
樱表妹身侧的正宾席位上端坐着她的母亲,也就是李新荷的舅母李吴氏。她是李氏一族中与李新荷最为亲近的女性长辈了,今日的笄礼就由她来完成。在她的身侧端坐着一位陌生的中年妇人,高髻华服,眉目端丽。李新荷觉得她看起来十分面生,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她在偷眼打量对方时,对方也正在用一种说不出是审视还是欣赏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李新荷。
四目交投,李新荷只觉得她眼中颇有几分温柔亲近的味道,不由自主地冲着她笑了笑。中年妇人不觉莞尔。
李新荷忽然觉得她笑起来的样子有些莫名的眼熟,正一门心思地琢磨着她笑起来到底像谁,就觉得奶娘在背后轻轻地推了她一把。李新荷连忙拂了拂裙角,迈着碎步走到了场地的中央,面向观礼的女客们行过礼之后,规规矩矩地在李氏历代先祖挂像前跪了下来。
家庙中鸦雀无声。
顺着眼角的余光望出去,李新荷看到身着华服的舅母手持一支金鲲点翠梅花簪缓步走上前来。樱表妹紧跟着她的身后,手中仍规规矩矩地捧着那柄木梳。
“今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吟诵声中,一肩长发被高高梳起,绾成了高高的发髻。随即发间一紧,发簪已经插进了发簪当中。
李新荷忽然间有种十分奇妙的感觉。仿佛伴随着绾起的长发,有些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已经无声无息地离她而去。
寓意不同的发笄、发簪和钗子一道道锁住了她原本散乱的发丝。代表女童的采衣换成素雅的襦群,再更换为端庄的大袖礼衣。这个繁复的过程就像一双无形的大手正静静地推着她向前走,岁月的门扉紧随着她的脚步层层关闭,将那个曾经的自己远远地留在了身后。
这个感觉太过强烈,以至于在接下来的仪式中她始终有些身不由己地走神。她像个木偶一般从舅母手中接过醴酒,在吟诵声中祭过祖先,然后重新跪倒在李首滃的面前,聆听父亲的教诲。
这个过程本该是由父亲和母亲一起来完成的。可惜的是,那个应该替她绾起长发的人早已被时光留在了遥远的过去。随着时光的洪流,她们之间的距离遥远得不可思议。
这个认知让她无比心酸。
生平第一次,李新荷如此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已经长大这个残酷的事实。
六月末的时候顾家正式下聘,将迎娶的日子定在次年八月。
这将是一个烦琐的过程。一方面顾、李两家要为亲事做准备,另一方面,刚刚受笄礼的李新荷除了需要时间接受有关妇德、妇容、妇功、妇言的教育之外,还要跟随族中的女性长辈学习媳妇必须要具备的待人接物、侍奉舅姑的品德礼貌以及女红劳作等技巧本领。
李新荷想起顾璟霄曾说过他住的院子里种了几树金桂,也觉得八月这个日子定得不错。何况,日期是明年的八月…那可是很久之后才会发生的事儿,现在的她可是有着更加操心的事儿。
种在山里的玛瑙紫已经结出了成串的幼果,米粒一般生长在翠玉般的细蔓上,有时也会从层层叠叠的叶片之间露出头来,圆圆小小的样子格外地引人怜爱。
福满叔说也许是因为刚刚移植到山谷里的原因,挂果的葡萄树要比预料的少。不过李新荷仍然觉得看得心痒痒,每次溜上山都恨不得白天晚上都守在果园里。福满叔安排小曲几个伙计给葡萄树追肥捉虫,她也跟着在果园里忙得不亦乐乎。
半山腰的山居已经修了起来,除了床、桌椅之外的家具还在制作当中。房钱屋后的空地也都辟了出来,后园里种着生葱韭菜和各种李新荷叫不出名字来的青菜,前院种了不少花花草草,除了木樨之外还沿着栅栏种了几株碧桃花。秋千也架起来了,坐在秋千上可以看到山谷中一片绿油油的葡萄园。
李新荷手里的银子已经花掉了大半,剩下的在压榨坊和酒窖修起来之后恐怕也剩不下多少了。不过在这之前,李新荷觉得一切都还是充满了希望的。
只出了赛酒会。
八、九月份的时候葡萄成熟,入窖封藏之前还要经过采摘、压榨等等诸多步骤。无论李新荷怎么掐算,她也赶不上这一届的赛酒会了。对于这样的结果,李新荷惆怅的同时也有些释然。毕竟自己是头一年种葡萄,也是头一年做果酒,哪有可能第一次试手就成功的道理呢?
也因为这个原因,李新荷开始有意识地淡化她对于酒行事务的关注程度。
七月末的时候,酒行里又开了一次例会。李新荷仍然是请鲁先生去了。鲁先生回来之后轻描淡写地说罗会长去了乡下养病,酒行里新近了不少面生的执事,所有的事务都由总执事管着了。又说几个月后的赛酒会也将由刚刚走马上任的总执事一力操持。听说这次的赛酒会还有外域的酒商报名云云。
李新荷嗯嗯啊啊地答应着,脑子里却怎么也想不出公孙羽嚣张起来会是个什么样子。那个人留给她的印象太过温雅。
不过,这些都不关她的事儿。
李新荷坐在秋千上出了会儿神,又开始琢磨她的酒窖是修在压榨坊的后面好呢,还是修在靠近山居的半山腰里更好。
这可是个大问题。

【第四十章:福字号】

九月上旬,李家又迎来了一件大事:福字号老窖的九酝春酒要起窖了。
新酒起窖之后要视发酵的程度进行过滤和二次封藏。因为这个步骤关系到成酒的品质,因此李家上下对起窖的事儿都揪着一把心。李明禧接连半个月都住在酒窖那边,家里人连他的面都见不到。李明皓也早早就安排好了人手料理酒楼的生意,生怕临时有什么事耽误自己的行程。李老爷则早在半月之前就开始坐立不安。
李新荷也想跟着去酒窖看看,但是思来想去还是咬着牙作罢了。毕竟她是时意坊的东家,这事儿李老爷虽然从来不说,但是十有八九是知道内情的。这会儿再厚着脸皮跑去看福字号老窖起窖的话,就算李老爷和大哥不说什么,她也会觉得自己有细作的嫌疑。
难得一家老小都外出,没有人特意看着她,李新荷在心里小小地挣扎了一下,就留了封书信,带着青梅又跑回了南山。
入秋了,她的葡萄也成熟了,她要操心的事情也是很多的。
这是一年之中最晴朗的季节。
天空中一丝云也没有,炽烈的光线令葡萄树的叶子都微微卷曲了起来。层层叠叠的叶片之间垂挂着一串串饱满的果实,有的呈现出艳丽的玫红色,有的却还在红色中透着一丝丝碧玉般的青绿,晶莹剔透的,宛如上好的美玉雕刻而成的工艺品。
果园中已经立起了几个干草树枝扎起来的草人,用来驱吓鸟雀,不过小曲他们几个伙计还是不停地在园中走来走去,生怕有胆大的山雀叼走了香甜的葡萄。
压榨坊就建在果园当中,为了破碎葡萄而特制的绞盘以及石瓮、陶罐等等用具都已预备妥当。除了陶罐之外,李新荷还请匠人打制了几只木桶,这是跟顾璟霄聊天的时候得来的灵感。除了松木之外,另选了两种木质清香的杉树。至于哪种树木的效果最好,还要等成酒出窖之后才能知道。
李新荷刚从葡萄架下钻过去就看见福满叔、鲁先生和小曲蹲在对面的葡萄架下,开会似的正商量着什么。看见她,小曲连忙爬了起来,规规矩矩地作了个揖,“小东家。”
李新荷拦住了两个老人要起身的动作,顺势也在地垄上盘腿坐了下来,“都忙什么呢?”
鲁先生看着头顶的葡萄架,笑眯眯地说:“当然在说葡萄了。”
“天气干燥,阳光也足,”福满叔说,“我正跟老鲁商量,把采摘的时间往后拖一拖。”
李新荷略略琢磨了一会儿就明白了他的用意。这样的好天气,阳光充足,空气干燥,可以带走葡萄果粒中的部分水分,令葡萄的甜度增加,同时也可令香气更加浓郁。
李新荷望着头顶一串一串亮晶晶的果实,心头再度氤氲起一种微醺般的诗意,“真的有些…迫不及待了。”
几个人都笑了。
鲁先生眯着眼睛问她,“闲来无事,我算了算成本,咱们这酒要是出窖了可便宜不了啊。小东家,你想没想过要怎么把它卖出去?”
李新荷抿嘴一笑,眼中跃动着自信的光芒,“很贵很贵的酒,自然要先拿到销金窟里去让那些花钱如流水的人见识见识。”看着几个人若有所思的表情,李新荷笑道:“具体怎么做我还得想想。鲁先生不如说说看,咱们现在该做什么?”
“那村子里的人都说好了,”鲁先生捋着胡子想了想,“压榨坊也都预备好了。依我看,这些天大家只要护着点儿果园,别让山雀来捣乱就行了。”
“采摘的日子我看…就再往后推一个月吧。”
市面上的果酒大致分两种。一种是当年酿制的果酒,经过头次发酵、澄清之后即可上市,第二年果实成熟季节到来之前全部销完。这种果酒果香浓郁,因为含酒度极低,所以口感香甜,轻易不会醉人。另一种果酒要在头次发酵结束之后,过滤澄清,重新封藏入窖,在经过了一整个冬天的窖藏之后,在来年的春天经过第二次过滤澄清,然后再次封藏。经过两年以上的贮藏陈酿之后,原酒的口感才会尽善尽美。
淮阳酒市常见的苹果酒、茅梨酒、枣酒都是经过头次发酵之后当年上市的果酒。李新荷在郭婆婆家里尝到的葡萄酒也是这一种。然后玛瑙紫独特的口感却让李新荷产生了另外的想法。
李新荷还记得当时她曾询问郭婆婆酿酒时添加的糖度,郭婆婆曾说他家老伴口味重,不习惯多放糖,酿酒时一直沿用果十糖一的方法。李新荷没有点破的是,这是一个错误的认知。葡萄在发酵酿制的过程中,用糖量的增加并不是增加果酒本身的甜度,它提升的是果酒本身的含酒度。
如今看来,玛瑙紫本身的甜度已足够在发酵过程中达到完美的含酒度。不需要额外地增加糖的分量,它更需要的是长时间的窖藏,好让它一点点沉淀出葡萄本身最馥郁醉人的香气和最完美无缺的口感。
李新荷第一次在郭婆婆家品尝时对此只是有一个懵懂的想法,经过了顾璟霄的认同之后,这个看法慢慢变得清晰起来。她甚至想过把陈酿的玛瑙紫葡萄酒进一步提萃,李家一直沿用的宋代“火迫酒”的古法显然不合适酿制果酒,长时间的高温会破坏葡萄酒特有的果香。除此之外就只能用双层天锅蒸煮酒母取酒的方法来提萃了。
这需要反复地尝试。李新荷心想,这个过程也许不容易。但是只有通过这些试验,她才有可能制作出她心目中最完美的果酒。这种酒并没有明显的水果特征,水果的甜度充分地转化为恰到好处得到含酒度。水果新鲜甜美的芳香也彻底融入酒中,与酒的醇烈不分彼此,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或者说,她将要酿造的不是果酒,而是一种从来没有人尝试过的烧酒。它比稻米酿制的烧酒更烈、更顺滑,同时也更加香醇。敏感的酒客甚至能够从它袅袅的余香中品味出玛瑙紫若有若无的缠绵芳香。
这种酒喝到口中,会让人想起…最最幸福的感觉。
李明皓坐立不安地守在福字号老窖的大门外。
石冕上光影不断移动,太阳慢慢落到了云梦山的背后。天空的颜色由淡淡的蓝变成了淡淡的灰,渲染在云梦山山巅的最后一抹彩霞也由火焰般炽烈的绯红渐渐变成了暗淡而又柔和的粉紫色。
不远处伙计们居住的房屋已经亮起了烛火,福字号老窖的两扇厚重的木门终于缓缓地从里面推开了。
胡先生提着灯笼最先走了出来,李老爷走在他的身后,正和章先生低声说着什么。李明皓的目光在李老爷身上略微停顿,然后飞快地穿过人群,落在了李明禧的脸上。不同于其他人满脸疲惫的神色,李明禧的脸上带着明显的沮丧和…茫然。
李明皓连忙安排下人去预备洗漱的东西,又吩咐厨房预备晚饭。待众人走散,这才走到李明禧身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李明禧看了看拍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再看看身旁眼含关注的人,不知怎么心里忽然有些酸酸的,像受了委屈的孩子。
“开封了?”李明皓问他,“酒质如何?”
李明禧摇摇头,声音微微有些发颤,“爹和胡、章两位先生都说…味道不对。”
“味道不对?胡、章两位先生是咱们李家最有经验的酒师傅,怎么会…是不是酒方有问题?”李明皓皱起了眉头,敏锐地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李明禧神色茫然,“怎么会是酒方的问题?”
九酝春酒的酒方是李首滃花了大价钱从万金商人万喜成手里买来的。万喜成这人手下有一帮探子,惯用搜罗稀奇古怪的东西高价出售。虽说这人做生意的口碑一向不错,但不是自己调配的酒方,李明皓心里始终存着疙瘩。
也许是有人开解的缘故,李明禧的情绪也渐渐平静了下来,“他们说酒的味道淡,具体怎么样还要看二次窖藏之后。”
“那就耐心等待,别愁眉苦脸的。”李明皓说着伸出手在他脑袋上揉了揉。这是他经常对李新荷做的动作,此刻想也没想就拿出来安慰李明禧了。
李明禧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抹异彩。
李明皓在做完这个动作之后才意识到李明禧要比李新荷大了许多,心里本来有些忐忑,在看到李明禧的反应之后也放下心来,笑着打趣他说:“你且想想,老三为了酿金盘露,光是找水就找了一年。即便你今年的酒酿不成,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别多想。”
李明禧回想起前几年李新荷每次回家都是一副乞丐似的模样,心里倒也有些认同了李明皓的说法。
“先去吃点儿东西,”李明皓看着他唇边浅浅的笑容,一直紧揪着的那颗心也缓缓放松了下来,“爹应该等着急了。”
李明禧点点头,跟刚出酒窖的时候比起来,他的神色要轻松许多。
兄弟俩一前一后走进饭厅的时候,几张圆桌周围都已坐满了人。粗粗看去,饭桌上的菜色倒也丰盛,墙角边还立着几只酒坛,看得出原本是要做庆贺用的。只可惜人人都耷拉着脸,饭厅里的气氛实在说不上好。
兄弟两人挨着李首滃坐了下来。
李首滃示意伙计们开了酒坛,然后率先端起了酒杯,“在座的都是李家老窖的老人,辛苦了大半年,这杯酒,我敬大家。”
座中人都是李家酒窖的老人,深知酿酒这行当在某些方面就和种庄稼是一样的。庄户人家辛苦了一年半载,满心欢喜等着收割的时候,横空飞来的一场天灾便足以令庄稼颗粒无收。对酿酒人家来说,也许酒方、原料都没有错,但是酿酒过程中某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小失误就有可能毁了一整年的心血。
这种事大家心里都有数,只不过真的摊上了仍有些难以接受罢了。
东家发话了,众人连忙端着酒杯起身配合。酒杯空了之后,每个人的神色都松动了许多。席间的气氛也慢慢活络了起来。
李明皓小心翼翼地替李老爷盛了一碗鸡汤过来,“爹,您先喝点儿热汤,空腹饮酒当心伤胃。”
李首滃接过汤碗,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李明皓一边替他布菜一边安慰他说:“二次窖藏还有几个月呢,爹先别急。”
“我不急这个。”李守滃摇了摇头,“不管这酒到底做得如何,明禧肯塌下心来做事我就很高兴了。他性子内向,跟你们兄妹两个一向有些生疏。我看他自从开始跑酒窖,跟你们倒走动得近了。”
李明皓微微一笑,“爹想多了。以前老幺光忙着做酒了,二弟又整天在书院里,走动的少些也是正常的。”
李首滃微微摇头:“到底不像一家子兄弟的样儿。”
李明皓忽然觉得李老爷执意让李明禧做酒,也许还有更深一层的用意。也许他觉得让这个孩子了解如何做酒,是开启他如何做人的必要途径吧?只是隔岸远观,李明禧永远不会知道他的长兄和幼妹为李家的声誉所付出的辛苦。
“爹,我懂了。”李明皓心里涌起一丝愧意,“今后弟弟妹妹的事,您只管放心。”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李首滃有些自得地笑了笑,“到我这把年纪,这日子也就是看着儿女过了。儿女都争气,百年之后我也有脸去见你们的母亲了。”
这番话李明皓听了之后心里多少有些不喜,又不好直接反驳他,只得将话题绕开,“爹,今年的赛酒会除了这个,咱们还送不送别的酒?”
李首滃蹙眉不语。
李明皓又说:“要不,把金盘露也带上吧。这也是今年的新酒…”
李首滃摆了摆手,“金盘露不能送。”
“为什么?!”李明皓有点儿急了,“万一酒酿春酒二次开窑不理想,李家…”
李首滃望着儿子,神色间难得地透出几分慈和,“金盘露不能算到李家头上。我得给老幺留着当嫁妆呢。”
李明皓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李老爷的这个回答实在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唐家酒坊、时意坊的事儿你们真当我不知道?”李首滃撇了他一眼,高深莫测地摇了摇头,“我还没老糊涂呢,儿子。”
李明皓心里百感交集,“爹,你都知道?”
“老幺可惜是个丫头,”李首滃微微叹了口气,“她有心就让她去闯荡好了。既然顾家的人都不反对,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只不过南山开荒种葡萄,这事儿一两年恐怕都难有个进项,她手底下也养着一摊子呢,一个酒坊,没有挑夫 梁的酒品终究是不行的。”
喘息片刻,李首滃又说:“你跟老三说,金盘露转给时意坊,酒坛子上李家的标记都换下来,改成时意坊。另外,柜上售出的金盘露也按规矩接现银,就从顾家下聘开始算起。她那边有什么需要帮衬的,用人还是用银子,你不用来回我,只管看着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