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这么巧吧?
“这件事要从十二年前说起,”深海蹙着眉头,深邃的眼眸里流露出几分少见的心烦意乱,“那时候,夜鲨和他的族人几乎封锁了我们居住的海域。族长带着我好不容易逃出来,想要去南海搬救兵。可是刚逃出没多远就被他们发现了。族长和我都受了伤,一直被追到了浅海的地方…”他停顿了一下,不怎么愉快地解释说:“一般情况下,我们是不会跑到离岸边这么近的地方的。那天实在是有点…慌不择路。”
保存在我脑海里的记忆开始自动倒带,然后定格在深海带着一身的伤跃出水面的那一帧画面上。他的前胸后背满是深深浅浅的伤口,肌肉组织被海水泡得发白。就连从他身上滴下来的水珠都染着淡淡的血色。
不知道那时的深海又是谁在帮他包扎?又是谁守在他身边焦虑地等待他的苏醒?一想到他孤零零一个人气息奄奄地躺在荒凉的海滩上,我莫名的有些心疼。
“当时离岸已经太近了,又是白天。夜鲨和他的族人就追在我们后面,族长还昏迷着,我急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深海深深叹息,将自己的脸埋进了张开的手掌里,“我就是在那个时候看到了你。”
我的嘴巴不受控制地张成了一个大写的“O”。
“我还记得你当时的样子。你头上戴着红色帽子,胳膊和腿都白白胖胖的,套着一个红色的救生圈…”他停顿了一下,声音里带着了几分笑音,“你那个时候大概刚学会游泳,四肢不但配合得不好,而且也不会调节呼吸。一边游一边喘得呼哧呼哧的…”
我白了他一眼。真是的,还呼哧呼哧…有那么惨吗?这人是不是以为谁都跟他似的,生出来就会游?不过,听他说起红色的救生圈,我的脑海里倒是模模糊糊地想到了一些事。
“你怎么知道那个女孩就是我?”我不解地问。
“我要是早些知道,就不会让夜鲨把你带走了。” 深海摇摇头,目光中流露出惋惜的神色,“直到月圆之夜我才确定当时的那个小女孩是你,而不是习芸。这件事等晚些时候,我再详细解释给你听吧。”
我点点头,满心的疑问也只能暂时按捺下去。
“当时,他们大概是计划把我们困在浅水湾里打个伏击的。”深海抬起头冲着我微微一笑,继续先前的讲述,“理论上讲,这应该是一个很好的计划。不过,他显然把你这个突发情况给漏算了。”
我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了起来。
“就在我做好了随时会死在这里的准备时,族长突然醒了过来。”深海的叙述明显的放慢了速度。我以为他在斟酌措辞。可是紧接着,我就发现他眼中流露出警觉的神色,像是听到了什么异乎寻常的声音。
我屏住呼吸也还是什么都没有听到。耳畔只有柔和起伏的潮汐。不知不觉间,潮水已经涨得很高了。
深海突然问我:“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顺着二楼卫生间的窗户进来的,”我说:“他们都说这里从来没有你这么一个人,我不相信,所以溜进来找找,看有什么线索。”
深海眼里流露出十分意外的神气,“偷偷溜进来的?”
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就算我这种行为一直没有被人发现,但说起来毕竟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儿。
深海摇摇头笑了,神色颇有点无可奈何,“要是这样的话,恐怕你得走了。我听到他们的声音了。就在平时上岸的地方。”
我立刻惊跳了起来:“你先躲到我家去。”
“你回去,我得留下。”深海竖起一根手指制止了我想要说的话,他的神色很坚决,“我还有些事情要去做。”
“不行。”我说。
这样一个黑黢黢的岩洞,潮湿、黑暗、连张床都没有,唯一的一床毛巾被也因为铺在沙地上而变得湿乎乎的,入夜之后如何能住人?
深海却笑了,“殷茉,别拿你们人类的那一套生活习惯来考虑问题。”
他说的是:你们人类。不知为什么,这几个字竟然令我心乱如麻。
“回去吧,”深海微笑起来,连眼神也变得柔软了,“明天过来的时候,把你的那块月光石的项链带来,好吗?”
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提到这件小东西,这样东西引发的回忆并不都那么愉快。但是看着他那种十分期待的神情,我还是干脆地点了点头。
深海笑着冲我摆了摆手,“那就明天见吧。”
“明天见。”我说。

小船

我起的很早。
确切地说,这一夜我几乎没有睡。前半夜一直举着那块月光石琢磨其中的玄机,后半夜则翻来覆去地揣测天亮之后将会发生的事情。
夜晚从来没有这么漫长过。
月光石被我握得久了,摸起来都是温热的。其实我并不是很喜欢这种质地的首饰,除了表面有一层诱人的光泽,它的颜色太普通,看上去总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的暧昧。说白不白,说蓝不蓝。不过,在经过了今天下午的事情之后,我对这块石头倒真是有了一些不同于以往的新看法。
首先,它很有可能来自深海,而且对于深海来说,这应该是一件满重要的东西。其次,在看过了非人类形象的深海之后,我有理由相信这块石头雕刻的应该不是壁虎,而是一个经过了适度夸张的人鱼。我想,如果把深海的尾巴稍微拉长一点儿,再让他侧着身体把尾巴翘起来,和这块石雕的样子就所差无几了。
我觉得我应该找个机会好好研究一下他那条尾巴。
对于人鱼这种散发着童话色彩的神秘生物,我和很多人一样,都是从童话故事里知道的。我还记得上幼儿园的时候,有一次新来的实习老师声情并茂地给我们讲《海的女儿》。讲到小人鱼化为泡沫的时候,好些孩子都伤心得哭了起来。我觉得这帮傻孩子特幼稚。这个故事我早听我妈讲过了,所以那个时候我在想别的事。比如:我家养的那只肥猫要是看到一条人鱼,那感觉…是不是和人类看到房子那么大的汉堡包差不多?
我还记得实习老师摸着我的脑袋问我:“茉茉想什么呢?说说看。”
“我在想…”我舔了舔嘴唇:“人鱼是不是比我昨天吃的那条鲈鱼更好吃?”
实习老师大概没想到我小小年纪,居然会有这么不厚道的想法。张着嘴讷讷半天也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那个时候我真的没想过,有一天,我会真的遇到一条人鱼——以人类邂逅的方式。
我捧着昏昏沉沉的脑袋,觉得这一夜过的真是糟糕。我并没有像我预计,或者说像我希望的那样充分地消化掉白天所受到的刺激。相反,离开了那个岩洞,单独呆在没有深海的地方,那种莫名其妙的恐慌反而加倍的强烈了起来。脑袋有点发涨,好像大脑已经离开了我的身体,正悬浮在我头顶之上二尺远的地方。我完全没有办法命令它像平时那样正常地思考点什么。
完全是一种踩不到陆地的感觉。就好像不管我选择的是哪一个方向,每一步迈出去都是虚空的。待在深海身边时,那种无论发生什么事都理所当然的感觉我几乎完全感受不到了。我趴在卧室的窗台上,凝望着无边无际的海,头一次意识到这个世界,这个平时被我理所当然地认为应该这样、应该那样的世界,竟然隐藏着这么多的秘密。
这个认知令我心生畏惧。
在这样一个静谧的夜晚,乌云掩盖了月色,连海潮的起伏都温柔得如同呼吸。我却无法入眠。
这样的一个夜晚,我知道有些事变得不一样了。
就像我从来不曾期望过会遇到一条人鱼——以人类邂逅的方式。
我是早起一族,殷皓和林露露正好相反,他们俩都是晚睡晚起的类型。于是,住在一起的时间我自然而然地承担起了做早饭的任务。
我站在炉灶前面,心不在焉地用勺子搅动着锅里的玉米粥,直到要关火的时候才发现从冰箱里取出来的包子还放在流理台上,蒸了半天的蒸锅里居然是空的。
我花了比平时多一倍时间来准备早点,做好之后才发现自己完全没有胃口。
我支愣着耳朵倾听窗外的动静。在我第N次趴在厨房的窗口,看到邻居家那几个年轻人还聚集在厨房里并没有出发时,我的心情无法控制地变得焦躁起来。如果他们今天很晚才会离开这幢房子呢?如果他们像前几天那样留在实验室里整理资料或标本呢?
我坐在厨房的窗台上,目光透过玻璃拉门不停地瞟着餐厅墙壁上的挂钟。时针压根就不动,分针也似乎被胶水粘住了。
这表是不是坏掉了?
“茉茉?”林露露踢踏踢踏地走下楼梯,一边挽着头发一边问我:“昨天我和阿皓去镇上看电影的时候,你猜我们遇到谁了?”
我不怎么情愿地从挂钟上移开了视线,“遇到谁了?布拉特·彼特?”
林露露斜了我一眼,笑眯眯地说:“我倒觉得我们夜董比他好看。”
“夜董?”我重复了一遍这个有点耳熟的称呼,猛然惊跳了起来,“夜鲨?!你说夜鲨也回来了?!”
“听说是他的秘书不知道他临时去了上海,把重要的文件寄来这里了,所以他特意回来取。” 林露露歪着头,露出一丝匪夷所思的神情,自言自语般说道:“看起来那么井井有条的一个人,居然会雇用这种粗心的秘书。这秘书真是够失职的。”
从来没发现林露露也会看人下菜碟。我落下什么东西的时候,她从来都说我丢三落四。别人落了东西,就是秘书失职。什么逻辑?!
我不满地瞪了她一眼。
“哎,茉茉,”林露露一边拿碗给自己盛粥,一边头也不抬地说:“夜先生说他要在这里住两三天,我和阿皓已经请他今天过来吃晚饭了。你今天也早点回来啊。”
“你不觉得这个男人挺…”我停下来,斟酌着换了一个比较温和一点的字眼,“挺不好接近的么?”
林露露从碗沿上瞥了我一眼,“我跟你这么说吧,你看的那些动画片里的王子啥的,看见树林里唱歌的美女就上去搭讪。那其实都是哄你们小姑娘的。真正的好男人不会随便跟人搭讪的。”
“我什么时候看动画片了?”我白了她一眼,才又反应过来她话里的重点不是这个,“在你眼里,夜鲨是好男人?!”
“不是吗?”林露露奇怪地反问我:“他哪里不好?”
我管他哪里不好。他好不好跟我有半毛钱的关系?
邻居家的年轻人关上了厨房的窗户。这个动作让我猛然间坐直了身体。他们这是要准备出发了吗?
我的心脏砰砰直跳,几乎震得身体都要跟着颤抖了。
几分钟后,其中的两个年轻人背着背包说说笑笑地沿着厨房的后门走下沙滩,我连忙跳下窗台,冲着林露露摆了摆手,“我得走了,等我回来再继续跟你讨论。”
林露露在身后喊我,“你又上哪儿啊?”
“徒步旅行。”我头也不回地跑过客厅,顺着前门跑了出去,“我要去仙人崖那边。会很晚回来,午饭不用等我了。”必要的话,晚饭更不用等我。
林露露大概会奇怪这么热的天我怎么会想到要去徒步旅行。这个借口虽然有那么一点扯。不过,比起昨天我留言说要去青岛还是要合理得多。还好昨天他们在镇上看完电影才回来,那张纸条谁都没有看见。否则的话,我都不知道该怎么编出一堆瞎话来圆谎。
邻居家的年轻人说说笑笑地顺着屋后的台阶走下了沙滩。不等他们的身影消失在礁石的后面,我就轻车熟路地顺着管道爬进了二楼的卫生间。我顺着楼梯飞快地跑下二楼,又一次钻进了他们那间不怎么整洁的厨房。
潮湿的洞口打开,现出了通往地下的台阶。潮湿的海风拂过我的脸颊,那些困扰我一整夜的惶惑不安在这一瞬间,神奇的不见了。我听见自己的心脏砰通砰通地撞击着我的胸口,站在台阶上的时候,我的手指僵硬得几乎扣不住那个入口的暗锁。
“殷茉?”从下方传来深海的声音,“那块月光石你带来了吗?”
“带来了,”我快步走下台阶,看到深海正弯着腰将那艘小船推进海水塘里。揭掉了盖在上面的那层帆布,这艘船比我估计的还要大一些,也更新一些。红白相间的颜色,即使在这光线昏暗的岩洞里依然十分醒目。
“这是你的船?”
深海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
我的探究心理很有效地转移了我对自己心跳过速的关注,我上下打量这艘看起来有七八成新的小船,好奇地问他,“你怎么搞来的?”
深海笑而不答。
其实我好奇的是他有自己的尾巴,要船干什么?我的脑筋飞快地转动起来,这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他不用…那么就是我要用了?
“你要带我出去?”这个可能性并没有让我觉得惊慌。我再一次发现,跟他在一起,不论发生什么样的事儿都显得理所当然。
深海点点头,眼里浮起一丝焦虑的神色,“殷茉,我必须带你去见族长。大概需要两天的时间。之后我会送你回来…可以么?”
居然真的被我猜中了。我结结巴巴地指着他身旁的小船,“就坐这个出海?”虽然说渤海湾大多数情况下都是风平浪静,但是…这毕竟是艘小船啊…
“我会保护你的。”深海抿紧了嘴唇,眼睛里流露出坚定的神色,“相信我。”
我后背僵直,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猜中是一回事儿,真要做出决定来又是一回事儿。因为小时候溺水的原因,就算勉强学会了游泳,骨子里也是有些怕水的。万一遇到风暴,他有尾巴可以自救,我怎么办?
“殷茉,”深海朝我走近两步,眼睛里多出来一种叫做恳求的东西,“我本来想把这些事情都跟你说清楚的,但是来不及了。情况变得十分紧急,我不能再耽误时间了。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在路上讲给你听。”
也许是岩洞里的光线过多的反射了海水的颜色,深海的眼瞳呈现出一种明亮的夜蓝色,就好像夏夜最最晴朗的天空,星光闪烁,无比澄净。我不知道还有谁可以面对这样一双眼睛而说出拒绝的话来。
至少我不能。
我咬着嘴唇点了点头,双手却不由自主地在身体的两侧握成了两个拳头。
“谢谢你,殷茉。”深海松了一口气,眼中流露出欣慰的神色。他脸上的笑容单纯如孩童,令我绷紧的神经也不知不觉松弛了下来。
这样算不算被蛊惑了呢?
不想继续纠缠这个问题,我主动转移了话题,“我嫂子说夜鲨也回来了,他们晚上还打算请他吃晚饭呢。”
深海没有说话,两道刀锋似的眉毛却微微蹙了起来。
“你所说的情况紧急跟他有关吗?”
深海微微颌首。
“他是来找你的?”
“上船吧,”深海完全没有理会我的提问,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着渐渐开始下落的水位,“要落潮了。再晚这艘船就出不去了。”
好吧,等出了这个岩洞我再继续十万个为什么好了。
“你得躺下。”深海提醒我,“这个岩洞的洞口很小。”
我照着他的指示上了船,在船底平躺了下来。底板很凉,散发出闲置很久的那种潮湿的味道。从这个角度向上看,岩洞的洞顶显得更高,顶部黑黢黢的。只有朝海一侧的洞壁有几处缝隙透进来微弱的阳光,朦朦胧胧的,像一层乳白色的薄纱,给这乱石交错的岩洞增添了一抹柔和的色彩。
身体一旦放松,我的心情也没有刚才那么忐忑了。毕竟让我自己再选一次的话,我仍然会选择跟深海一起去冒险,而不是坐在餐桌旁边跟那位阴阳怪气的夜先生大眼瞪小眼。
我正在考虑用不用给深海让出一半儿的位置,就听身边一阵水响,然后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就在我的眼前一闪,啪的一声落在了我的身边。我顺手抓起来一看,原来是他装衣服的那个密封袋。
心中微微一动。就听深海说道:“躺好别乱动,咱们要出去了。”话音未落,船身晃了两晃,平稳地荡了出去。
昏暗的礁石从我的眼前飞快地闪过,整个出口都变得狭窄。礁石几乎紧紧擦着船舷,好像抬起头来就会被撞得头破血流似的。压迫感让人有点透不过气来。
我不知道深海此刻是在水底,还是在船尾。周围静悄悄的,除了潮汐的起伏,我什么也听不见。
眼前毫无预兆的亮了起来,小船已经滑出了礁石,来到了海面上。
我忍不住眯起了双眼。天空是略显灰白的淡蓝色,有点雾蒙蒙的感觉。但阳光还是有点刺眼。
“深海?”我扶着船舷坐了起来,低声喊道:“你还在吗?”
离我很近的地方哗啦一声水响,一个浑身闪闪发亮的东西破开水面,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我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深海真实的样子。

真实的样子

我得承认,他带给我的冲击要远远超出我所能预料的程度。
我无法做出任何相应的反应。连思维都仿佛被冻结了。什么都不能想,我就像个木偶一样地僵坐在那里,脑海中却仿佛有飓风过境,将人潮涌动的闹市街头搅了个天翻地覆,一瞬间便散落了满地的废墟。
最本能的反应是想要尖叫。可是这一声尖叫被无形的手硬生生地掐住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我只记得自己用牙齿咬着嘴唇。我咬得那么用力,以至于唇齿之间都萦绕着丝丝缕缕腥甜的气息。
深海…
我缓慢地呼吸着海上潮湿而温暖的空气。耳畔嗡嗡作响的轰鸣声渐渐减弱,被冻结、被无形的东西所隔离的感觉也渐渐有所缓解。我听到海浪起伏,拍打着小船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我感觉到海风拂过我的脸颊,像一只热乎乎的大手。
直到这时,我才感觉到了从掌心传来的刺痛。这一点疼痛反倒提醒了我:无论我是否能够接受,眼前的这一个…才是真正的深海。
我突然间发现自己此刻的处境真是十分的尴尬。我真的被吓到了。但是,因为面前的这个人是深海,我又坚决不能让他看出来。
连续做了两个深呼吸。再抬起头的时候,我的心跳和呼吸都已经恢复到了正常的频率。我想我终于可以站在一个客观的角度上去端详他的样子了。
他的皮肤上覆盖着一层细密的鳞,呈现出细腻的象牙色。在距离稍远一些的地方,这样的鳞是很容易被肉眼所忽视的。五官还是原来的样子。但是因为多了一层湿漉漉的反光,看起来多了些冷冰冰的味道。他的头发颜色不再浓黑如墨,反而有些发蓝。像他的眼睛一样,变成了明亮的夜蓝色。湿淋淋的,顺着脸颊一直垂落到了肩上。
他身上唯一没有变的就是眼睛。夜蓝色的眼瞳,透着水润润的光,干净得一尘不染。
发现这还是我记忆中的那双眼睛让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不管他身上多了或是少了什么东西,这双眼睛都会让我知道,他还是那个我认识的深海。
这就足够了。
我意识到在我屏息打量着他的时候,深海也带着审慎的表情留意着我的反应。小心翼翼的。也许我的紧张和他的小心都有点过分了,让流转在我们之间的气氛多出了一些不易觉察的…对峙的味道。
像猫和狗狭路相逢。
这个不怎么恰当的比喻让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深海望着我,紧绷的表情也一点一点地松弛下来,眼睛里慢慢地浮现出一丝柔和的笑意。
“你…没有尖叫,”深海歪着头,带着一点惊讶的表情望着我,仿佛我的反应让他觉得不可思议,“也没有晕倒。”
我应该尖叫吗?如果那个人不是深海的话…也许会吧。
“我想这是因为我做梦的时候见过你的样子,”我说:“而且,你那条尾巴我已经亲眼见过啦。上半身再多出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也不会让我感到惊讶了。”
深海垂眸一笑,“是这样的吗?”
我用力点头,仿佛这样就可以增加我这句话的可信程度,“绝对是。就像我们小时就打预防针一样。先被小剂量的病毒刺激一下,身体就会产生抗体。再来大剂量的病毒也不怕了。”我停顿了一下,小心地反问他:“你小时候打过预防针吗?”
深海摇摇头。大概是看出我正搜肠刮肚地琢磨该怎么跟他解释预防针,他飞快地补充说:“不用解释。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儿。我在陆地上生活的时间可不算短。”说到这里,他眨了眨眼,露出一个促狭的浅笑,“不过,我不知道你的预防针剂量到底够不够大。因为接下来你会看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比如说…”深海迎视着我,慢慢地举起了一只手。
我又一次屏住了呼吸。
我发现我的说法实在是太笼统了。确切地说,这应该是一只利爪,五指修长,指甲尖利。五道细细的骨管贯穿了整个手背,连接着长长的指甲和强健的腕骨。细腻的鳞片在手背上的时候还是柔和的象牙色,到了指甲的根部则变成了冷幽幽的苍蓝色。当他张开五指的时候,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相邻的指间缓缓撑开的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