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的头顶,韩子乔的头沉沉地垂向了一边。
苏颜把脸深深埋进她尚有余温的怀里。在她的身后,熊熊大火已经吞噬了堂屋里所有可以燃烧的东西,就连身下的地板都开始灼热起来。苏颜抱紧了她的身体,抱紧了在这世间仅剩的一点温暖。
从外面传来了隐隐的马蹄声,她听到有脚步声急促地穿过了庭院,一直冲进了堂屋里。她没有抬头看。她已经不在意了。此时此刻,她只想快一点追上她——怎样才能让她等等自己呢?
一双有力的大手将她来开,怀里的韩子乔也被人抱走了。从幻觉里看出去,那个穿过了地狱火海来抱着她的人竟然是周亚夫。苏颜恍惚地抓住了韩子乔的胳膊:“…你的哥哥来了,还要念《伯兮》给他听吗?”
眩晕袭来之前,她清清楚楚地看到有一滴泪从周亚夫的眼里落了下来。
那么晶莹剔透的一滴泪,在漫天火海里璀璨得如同一粒成色最完美的宝石——只可惜韩子乔已经看不到了。
下葬的那天,天气出奇的好。
站在积雪覆盖的雪坡上,抬起头便能看到蓝幽幽的晴空,一望无际。仿佛整个世界都被封在了一块硕大的宝石里。
苏颜靠在干枯的树干上,一双布满红丝的眼睛茫然地望着远处的雪原。白雪皑皑的荒野里,有些地方的积雪已经开始融化,露出了深深浅浅的黄褐色。仿佛有一只神秘的手给这块巨大的白色地毯画上了奇怪的花纹。冷清,却也透着冬日特有的素净的美。
韩子乔一直喜欢这样的景色。他们去附近的农庄采买年节上要用的东西时,她总是让陈九叔赶着马车先回去,自己带着苏颜慢慢地沿着雪坡往回走。那个时候,石小七总是在她们的前面跑来跑去的,顽皮的象只猴子…
有什么东西再一次热辣辣地冲进了苏颜的眼睛里。苏颜微微抬起头,将自己的视线投向了头顶上被干枯的树枝割裂了的蓝色天空。这么美的景色,如今,只有她才看得到…
一条手帕静静地递到了她的面前,素白的帕子,一角绣着几枝桂花——正是自己的东西。苏颜微微一怔,恍然想起这块帕子似乎在很久以前,被她写了字交给了顾血衣,托他带给了殷仲…
苏颜没有接过那条手帕,却慢慢回身望向了一直站在她身后的男人。高高壮壮的男人,腰身总是挺得笔直。生着一张方方正正的黑脸膛,俊朗的眉目之间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异乎常人的机警。她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个男人。她只知道他和周亚夫一起赶来吕家口。他的话不多,是个沉默寡言的人。看着她的时候,阴沉沉的目光总是若有所思。
这样的一个人,手帕又怎么会落到了他手里?
苏颜疑惑的目光顺着手帕慢慢移到了他的脸上。从他的表情里,她看到了一种疑问得到证实之后的笃定。他的目光淡淡扫过她眼里的疑惑,不露声色地微微颌首:“我觉得应该让周爷自己在这里待一会儿。你看呢?”
苏颜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落在周亚夫僵直的背影上。从她醒来,她还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她知道这是韩子乔心心念念的人,一直到长剑刺入心房的那一刻,她从来都没有对这个男人产生过一丝一毫的埋怨。可是,一个女人能有多少个十年、二十年可以蹉跎呢?那个真正关心着她的女子,她心里满满的祈盼,他当真不知道吗?
韩子乔说过:“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不论你当初是为了什么原因放手…”她在心里把一切都当做了是自己的错过,可是他呢?
回想起送他返回长安那天韩子乔落寞的神情,苏颜心中便寸寸如割。
慢慢地走在积雪覆盖的山坡上,苏颜隐忍良久的眼泪也终于一滴一滴地滑落。
喜欢挖苦她的石小七走了,危险关头用性命护着她的陈九叔走了,就连她——这世间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亲人,也走了…
命运终于还是用这最残忍的方式,把她心底里最恐惧的事抓了出来,毫不留情地放到了她的面前。在那一片狰狞的火海里拥抱着她尚有余温的身体时,她只想要追着她一起去。可是现在,她无论如何也追不上她了…
那条绣着桂花的手帕再一次递到了她的面前。那个男人声音沉沉的,透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悲悯:“在下路衡。来吕家口的初衷,是想带苏姑娘返回武南去看看子仲。却没想到这里发生了这样的事。你昏迷的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把真相告诉你,我怕的是告诉了你,对你来说会是另外的一场灾难——子仲如今重伤,生死未卜。”路衡转过头,将视线投向了山坡下一望无际的雪原:一字一顿地问道:“我如今只问你一句话…子仲在你的心目中,到底算什么?”
仿佛有一个滔天的巨浪叫嚣着扑了上来,将她意识里所有的一切都席卷一空。苏颜茫然地望着面前这个陌生的男人,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反问他:“子仲…他怎么了?”
路衡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平静了许多:“回武南的路上,他遭人伏击。一直没有醒来过。我离开的时候,郎中说他随时有可能会醒来…亦随时有可能会死去…”
仿佛有一阵闷雷自耳边轰隆隆滚了过去,苏颜怔怔地瞪着路衡的脸,却完全听不见他后面说的话了。忽然就有些站不住似的,想要伸手去扶身旁的树干,伸出的手还没有碰到树干,却感觉喉头一紧,一口鲜血直喷了出来。苏颜的身体一软,靠着树干缓缓滑坐在了雪地上。
路衡吃了一惊,连忙伸手来扶她。可是她的身体软得没有一丝力气,呆呆地坐在那里,仿佛连魂魄都已经从她的身体里丝丝抽离了。
“苏姑娘…”路衡莫名的心惊,却不知该如何来劝慰她。
苏颜怔怔地望着雪地上触目惊心的殷红,恍然间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这个世界是怎么了?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选择这个时间来离开她呢?她想起离开的那天清晨,他眼里勃然的怒意,想起他皱着眉头说:“阿颜,回来!”的样子…
记忆里那个神秘的容器忽然间被掼得粉碎,所有被她珍藏起来的片段都如同雪花一般扬了满天:他眉头微蹙的样子、他微笑的样子、他皱眉时的样子…被他拥抱在怀里时那种温暖的感觉,也在突然之间无比真切地浮上了心头。
心情激荡之下,苏颜的喉头又是一阵腥甜。勉勉强强咽了回去,却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
路衡望着她惨白如纸的一张脸,心中微微有些不忍。正在犹豫,苏颜却抬起头静静地望住了他:“我们…这就走吧。”
路衡阴郁的眼里微微透出一丝欣慰的神气——他一定是殷仲很好的朋友吧。她黯然地想,可是他一定不知道,从她认识殷仲开始,就一直都是她想要逃开,一直都是这样。似乎自己还从来没有主动去找过他…
对他…真是不公平…
苏颜摸了摸脸颊,毫不意外地摸到了满手冰凉的泪水。似乎她的眼里总是为了他而流。可是如果总是这样一再地错过,她会不会连为他流泪的机会也错过了呢?
韩子乔说过,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不论你当初是为了什么原因放手…而此时此刻,苏颜看着自己衣袖上星星点点的殷红,忽然间意识到自己竭力所要维护的尊严,无非就是怯懦和自卑罢了——就好象年幼时每一次被姨母粗暴拒绝的要求一样,因为要不到,所以不敢再要。
只是…如果他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离开她,她那些所谓的自尊又有什么意义呢?
马车已经驶出很远了,透过帘子的缝隙向后张望,周亚夫依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凝望着那块冰冷的石碑,仿佛连他也已幻化成了墓前的一尊石像。
他萧索的背影、雪坡上彼此靠近的几座新坟都在苏颜的视野里渐行渐远,渐渐融化在了苍莽的背景里,变得模糊难辨。冬日的荒野在一望无际的晴空下,呈现出一种地阔天高的苍凉。这个世界果然很大,大到让她始终找不到一个可以安身的地方。
苏颜收回了视线,默默地靠回一堆软垫里。坐垫很厚也很软。可是随着马车的颠簸还是不可避免地牵动了身上未愈的刀伤,就连眉尖的那一道浅浅的疤痕也在热辣辣地痛着,仿佛有什么活物在那里顽皮地跳。
马车的外面,传来那个名叫路衡的青年平静的声音:“能睡就睡一会儿吧。我们晚上在赵郡投宿。”
苏颜低低地应了一声。他虽然是她不认识的人,却被武南那一个此时生死未卜的人联系在了一起,渐渐地建立起了一种奇怪的默契。她不问,他亦不说,只是带着她,静静地迎向命运未知的安排。
漫长的旅程仿佛永远也到不了结束的时候,每一天外面都是相似的村庄、市镇、荒原…
苏颜开始彻夜失眠。只要稍一合眼,便会看到如意客栈那滔天的火海狰狞地跳跃在自己的周围,把整个世界都隔绝在外,仿佛下一刻就会扑到她的脸上。令人畏惧得炽热,可是她臂弯里的韩子乔却越来越冰冷,怎样用力地拥抱都无法将她暖热…
在这一遍一遍重复的梦境里,韩子乔、石小七…他们每一个人中剑时的情景也一遍一遍地重复上演,一遍一遍地让她回味着撕心裂肺般的痛楚。
苏颜迅速地憔悴下来。不过几天的时间,苍白的一张脸便已经消瘦得只剩下巴掌大的一块,越发显得那一双眼睛大得突兀。眼圈的周围总是淤着淡淡的黑色,神情也越见恍惚。路衡担忧殷仲的一颗心,到了此时已经硬生生被剖成了两半。以至于每一次听到从车厢里传出来的低低的咳嗽,都会让他有种诡异的安慰——至少她还活着。
半路上买来照顾病人的丫鬟青梅也仿佛受了苏颜的影响,总是耷拉着眉眼神情恍惚。每次换完了药,路衡向她询问苏颜的伤势,她也总是答得心不在焉。有一次问得急了,青梅竟然毫不客气地顶撞他:“你问那么详细我怎么知道?我是丫鬟,又不是郎中…”倒把路衡气了个半死。
苏颜昏昏沉沉地躺在马车里,似睡非睡之间,马车猛然一顿,就听外面一个耳熟的声音十分欣喜地喊了一声:“路爷!你可回来了!”
苏颜顿时睁开双眼,望向了一旁的青梅。青梅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掩了掩她的被角,十分利索地跳下了马车。片刻之后又钻了回来,脸上微微带了一点诧异的神气说:“路爷让我转告姑娘,咱们今天晚上就到了。还有——他们说有个人醒过来了。”
苏颜睁大了双眼,一时间竟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青梅握住了她的手,不解地看着她骤然间激动起来的神色。苏颜却把头转向了车厢的内壁,不想让别人看到她颤微微的睫毛上已经一片濡湿。
不确定的感觉里更多的则是乍惊乍喜的惶惑。生怕这一刻充满了内心的巨大的狂喜到了下一刻又会变成了难以承受的噩梦。恐惧已经在她的心里生了根,仿佛随时都会破土而出,疯狂地抽出满树的枝桠——她已经无法再一次承受这样巨大的落差所衍生的痛苦了。
恍恍惚惚的期待里渐渐多了一点牵肠挂肚般的隐痛。连喉咙也因为过份的紧张完全无法咽下任何的东西。
马车再一次停住的时候,车厢里已是一团昏黑。
有人在马车的外面轻轻叩了两叩,随即传来了路衡的声音:“苏姑娘?”
苏颜的心猛然向下一坠,人反而平静了下来。由着青梅将自己扶了起来,裹上了一件厚暖的大氅。车帘掀开,冷风扑面而来。在一团昏黑中,只能勉强辨别出台阶上下几个影影绰绰的影子。路衡正跺着脚焦虑不安地等着她。
扶着青梅的手,苏颜跌跌撞撞地一路走到离园时,石钎已经在门外等着了。看见他们连忙迎上来说:“将军白天醒来过一次,又睡了。齐先生来看过,说已无大碍。”
苏颜的手下意识地一紧,青梅立刻察觉到她的手心里有种异乎寻常的潮热。这样的问道让青梅不禁有些担忧起来。可是苏颜望向石钎的神情里却已带出了一丝惶急。
石钎犹豫了一下,走过来轻轻扶住了她的手臂,一旁的路衡早已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了进去。苏颜看着他的背影,不禁心急如焚,偏偏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这一段路怎么就这么长呢?
帘子掀开,浓重的药气立刻扑面而来。转过厚重的檀木评分法,一眼看到床榻上那个熟悉的人影,苏颜的身体蓦然间一软,仿佛再也没有力气前进一步了。
这个男人静静地躺在那里,麦色的皮肤透着不正常的青灰色,就连嘴唇也泛着苍白。神采飞扬的眉眼此时此刻却因为消瘦而显出了几分凌厉的味道。就算是在昏睡中也紧紧皱着眉头。在她的面前,他还从来没有这么虚弱过。
苏颜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上了他的眉尖。他的身体还是温热的,脉搏还在砰砰跳动,也许下一秒他的眼睛就会睁开,会冲着她展开一个温暖的笑容…
苏颜把脸轻轻地贴靠在他的鬓边。居然可以再一次离他这么近,这让她有种身在梦中的恍惚。所有的担忧惧怕都已奇迹般地沉淀了下去——有他在的地方,她什么也不怕。
奇异的眩晕席卷而来,慢慢地将她拉进了一个昏黑的世界里去。

第四十二章

一支冰冷的剑悄无声息地抵住了应高的脖子,应高身体一僵,随即却又松弛了下来。
黑暗掩盖了一切,让他什么也看不清楚。可是悄悄弥漫在黑暗里的夜合欢的幽香,又能骗得了谁呢?一剑之隔,他可以清楚地听到持剑人那微微有些急促的呼吸。应高还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失态的他——看来,他已经知道了发生的一切。血衣门传递消息的速度竟然比他预料的还要快,他还是小瞧了顾血衣。
“十六爷,您有什么吩咐?”事已至此,他绝不敢再去试探顾血衣的底线,只想把他将要出口的问题绕开去,给自己辟开一条活路。可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颈间的长剑便猛然向前一送,一股热流顺着应高的脖子飞快地滑入了衣领,刺痛随之传来。应高心头不禁有些惊慌:“十六爷,有话好说…”
身后传来的声音波澜不惊,然而这平静得近乎阴森的声音却让应高的后背不由自己地掠起了一层战栗。
“如意客栈的事,是你的主意还是他的主意?”
应高心里咯噔一声,忙说:“此事我们也有所耳闻。据殿下推测,应该是梁王殿下的人做的手脚。他们杀了殷仲,自然不会放过他的女人…”
脖子上骤然一痛,长剑已入肉几分,应高感觉到肩头一片濡湿,登时魂飞魄散。结结巴巴地刚说了一句:“梁王他…”便被顾血衣饱含杀意的声音冷森森地堵了回来:“你当我是傻子吗?!”
一直以为他不会对自家人动杀念,可是这一刻,应高的这个看法却开始有些动摇。更何况,自己还算不上是他的“自家人”吧?
顾血衣的长剑慢慢地滑到了他的胸口,只听“嗤嗤”两声,胸前的衣襟已经被他手中的长剑挑开,冰冷的剑尖如同一只小虫般一寸一寸地靠近了他的心口。明知道他这样做就是为了吓唬自己,应高的身体还是不受控制地开始簌簌发抖。
“她在哪里?”他的声音冷得象他手中的剑。
“这个…”应高结结巴巴地说:“她的坟就在城外的北坡上。”
长剑微一用力便无声无息刺入了他的皮肤。顾血衣冷冷一笑,声音里透出几分挖苦的意味:“这么拙劣的小把戏就想瞒我?我的人已经打开那座坟了,是座空坟。好一个障眼法!”
应高的声音抖得象是狂风中的一片树叶:“实话告诉爷,我们得到消息赶到如意客栈的时候,苏姑娘已经葬身火海,根本抢不出来了。所以,老臣才让人在那位韩姑娘的墓旁立了衣冠冢。”
胸口的剑一沉,立刻就有种奇异的颤抖顺着长剑慢慢地传递到了应高的身上。应高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可是那自黑暗无比清晰地传递过来的颤抖,却不可避免地泄露了他内心的波动。应高不禁心生怜悯。可是他也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绝对不是他可以去怜悯的人。
顾血衣手中的长剑还在微微地颤抖,可是他的声音却已经冷静了下来:“平白无辜的,你怎么会想到要去那里?”
这个问题的答案早已在心里酝酿良久,此刻答来自然是无比纯熟:“十六爷想来也知道,上了年岁的人,对儿孙总是格外地上心。所以,看到十六爷到处跑,殿下不免有些放心不下,就叫老臣派人暗中跟着十六爷,好随时听候爷的差遣。”说到这里,听到顾血衣轻轻地哼了一声,应高的声音不知不觉就小心了起来:“听回来的人说,十六爷跟一位姑娘往来密切,殿下便跟老臣商议,想请这位姑娘来吴国。这样一来,十六爷说不定就可以在殿下身边安定下来,也不用再追着美人到处跑了。他也是疼爱儿子的心思,却不料…”
说到动情之处,连他的眼睛也开始有些潮湿。可是他刚刚一动,胸口的剑便又是一紧,耳边响起的声音依旧淡漠得不带一丝温度:“此事暂且不提。现在,我们来翻翻旧账。”他停顿了一下,一字一顿地问道:“夜姬是怎么死的?”
长剑之下,应高的身体骤然绷紧了。
“何必呢?”顾血衣的声音里充满了嘲讽:“你也知道我最最擅长的就是调制毒药。让你开口,我有的是办法。我忍了你们两年,也算是给足了面子。我已经没有耐心再陪你们玩下去了。除了说实话便是抱着你的秘密下地狱——你自己选吧。”
应高沉默良久,无比艰涩地缓缓开口:“当年的事,由老臣来说未免逾越。”
顾血衣冷冷笑道:“那么由我来杀你,算不算逾越?”
应高无奈,长长叹道:“当年,殿下对夜夫人的确是真心相待,对十六爷也是真心疼爱。王爷的子嗣当中,除了当年枉死在长安的太子贤,老臣还从来没有见过哪一位王子受到象十六爷这样的宠爱。可是夜夫人却不该钟情于别的男子…”说道这里,应高忽然觉得将这些宫闺秘事讲给他听,似乎并不妥当,便含糊地一笔带过:“殿下是想暗地里杀了这个人,没料到却误伤了夫人。”
顾血衣发出一声讥讽的长笑,迅速地打断了他的话:“她困在吴宫中,哪有机会接触到旁的男子?”
“这个…老臣可就不知底细了。”应高顿了顿,忙又说道:“不过,十六爷是殿下的血脉,这是千真万确的事。”
顾血衣收回了长剑,淡漠的声音里微微透出几分疲倦来:“是谁的血脉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你转告刘濞,我顾血衣从来不杀带伤的人。从此之后,我们两无干涉!”
应高大惊失色,不顾死活地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十六爷,你答应过老臣要护送殿下回广陵的。”
“我改变主意了。”顾血衣抽回了自己的衣袖,他的声音在黑暗中仿佛带着冷冷的笑:“你既然是他的谋臣,不妨劝劝他,为了那个死去的贤,不值得搭上他的老命和整个吴国去报仇。你让他好自为之吧。”
萦绕在黑暗中的夜合欢渐渐地散开,应高知道他已经走了。这样一个人,又有谁能留得住呢?应高不禁微微叹息:“十六爷,殿下处心积虑所做的这一切,并不只是为了替贤太子报仇啊…”
普普通通的一块石碑,上面极简单地写着“陈九之墓”四个大字。旁边便是他的妻子陈王氏之墓。两座墓紧挨着,周围有一圈新移来的槐树。也不知道冬天里移的树,到了来年的春天,到底能不能成活呢?
顾血衣一直不知道陈王氏究竟是不是陈九真正的妻子。他是血衣门中已退隐的高手,顾血衣一直觉得象这种与血衣门完全无关的任务,派他去做是再合适不过的了。然而此刻,望着这荒凉雪坡上的小小土丘,他的心里除了苍凉就只有愤怒。那是对自己的愤怒——他甚至不能够理直气壮地去为他报仇!
他知道应高的话有一大半都是假的。然而是自己泄露了行踪,才为她引来了这一场滔天大祸却是不可否认的事实。而他唯一能够想到的理由,就是那个此时此刻正躺在川城驿馆的床榻上养伤的人,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因为这个女人而破坏了和荣安侯殷仲之间刚刚建立起来的盟友关系。而将这一切都推在梁王刘武的身上,不但可以让顾血衣死心塌地地留在吴国辅助自己,更可以将殷仲和梁王之间那道深深的界限凿得更深。
他只是想不明白,吴王在殷仲的身上花了那么多的心思,又是为了什么呢?他对朝廷上的事了解得虽然不多,却也知道殷家父子驻守霸上多年,在军中的势力根深蒂固。只是,自从几年前殷老将军战死在霸上之后,朝廷就开始对殷家军失去兴趣了。而经殷家父子全力提拔的五品以上的军官,几年来也都被有意无意地分调到了附近的几处军营当中,殷仲如今又被调回了长安,虽然封了爵,手里却反而没有了实权。按照他的理解,殷仲在御前应该是已经失宠了。那么,吴王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如果回去问应高,那个老家伙十有八九会再编出一通谎话出来蒙混过关。也许他正巴不得自己回去跟他撕扯不清呢。那么,该找谁来探一探底细呢?顾血衣不禁蹙起了眉头,心中充满了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