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青枫叹了口气:“那咱们就走着瞧吧。”
于洋学的是工商管理。对于艺术品,她最大的兴趣不过就是买入后以什么样的价格卖出可以赢得最大的利润。尽管从来没有人敢质疑她在艺术品鉴赏方面的眼光,但是在罗青枫看来,她并不懂画。至少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懂。
韩晓也不懂,她的不懂是从来不加以掩饰的。但于洋不同,她的不懂外面包裹着一层名为“鉴赏家”的闪光糖纸。
所以于洋并不知道,从罗青枫画室里出来的精品,署名从来都不是罗青枫而是“谢丹青”。理所当然地,在于洋所熟悉的当代画家的名单里,从来都没有出现过“罗青枫”这个名字。也正因如此,她才会如此笃定地认定罗青枫这样一个在国外镀过金,然而却名不见经传的小画手绝对离不开她的资助和于氏的扶持。
罗青枫始终不认为自己是要存心对她隐瞒什么。他只是不愿让自己变身为于洋这位“鉴赏家”手里的一棵摇钱树罢了。当然除了金钱,她也许还想要一种名望:或许想成为发现了出色画手的那位慧眼伯乐;或许是想要成为这匹千里马背后的那位被世人所津津乐道的、充满了浪漫色彩的女性伴侣…
当然除了这一切之外,她还想要他。
这就是于洋所认为的“爱”的全部内容了。罗青枫想到这里的时候,忍不住自嘲地笑了。她的确是想要自己的,但是…如果她没有在自己的身上发现那些蕴藏着的商机,那些可以成就她自己的潜在因素。这位高傲的女王还会不会对自己多看一眼呢?
他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尽管他一直都相信于洋对自己,是真的抱有那么一种超越了普通朋友的好感。而且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的这种好感都没有动摇过。
也许没有什么不对。罗青枫想,她本来就是一个商人,在任何一件事物当中寻求利益最大化是她的本能。只不过…自己没有办法去接受如此精打细算的感情罢了。
坐回到画板前面的罗青枫,忽然没有了继续画下去的兴致。
画面上的韩晓安安静静地靠着躺椅出神。恬静的面容浮在暗色的的背景之上,宛如破云而出的一片皎洁月光。
普普通通的一件白色衬衣,宽大中性的休闲款式。不够精致,但是看着就很舒服。印象里她的衣服似乎都是这样的风格。普通,也亲切。这个女人从来都没有把自己当成是女王,她的普通宛如他的画笔和颜料盘,虽然摆放在不起眼的地方,对他而言却平实得触手可及。
罗青枫从来不擅长猜谜游戏,所以他喜欢她给予自己的那种笃定的感觉。
罗青枫拿起画笔在她的鬓角加了一抹日晒后的棕黄。他记得她的头发就是这个颜色的,没有经过精心护理的头发,因为日晒而呈现出了不够光泽的棕黄色。不过摸起来手感倒是十分的细滑柔顺。
罗青枫对女人的头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但是他喜欢自然的东西,比如她的头发、她的皮肤、她的嘴唇,都没有涂抹什么他不知道的东西。是干净的,原始的面貌。吻上去的时候是细致柔软的皮肤,散发着自然清新的味道。象洗干净的蔬菜水果。
这样触手可及的生动才是罗青枫心目中真正的美。
罗青枫放下笔,默默地端详着画面上安静的女子。他想,如果二十八天也需要来做一个倒计时的话…会不会显得太矫情?
她的声音由大海深处某个无名的点传递到了大气层外神秘运转的通讯卫星,再折射回地球传到自己的耳边。其间的距离遥远得不可思议。
罗青枫忽然就觉得累了。听到韩晓声音的一刹那,画廊被砸以来所有郁积在心底里的疲惫都一起涌入心头。一时间只觉得疲倦到连指尖都在酸痛。
“罗青枫?”听筒里的声音混杂了模糊的杂音,罗青枫不知道那是她周围的声音还是信号里的干扰。但毫无疑问那是韩晓的声音:“你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满累的样子,是不是天天花天酒地的,生活一点儿也不规律啊?”
罗青枫揉着额角低笑:“是啊,天天在外面鬼混呢。”
韩晓悻悻地哼了一声,又犹犹豫豫地问:“不是又认识什么花姑娘了吧?”
罗青枫忍不住笑出了声:“我的花姑娘,今天有没有吃比颜料盘还大的进口苹果?”
韩晓也跟着笑,笑了一会儿又语声惆怅地叹气:“和我同一间宿舍的涂设计先回去了。现在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每天一收工,从食堂回到宿舍连个活物都见不到。又不好意思混在男人堆里去看碟打扑克…我闷得快要发霉了。”
生活区里有棋牌室和放映室,片子也不少。但是平台上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都是男性工作人员。又正好是夏天,挤在放映室的不少小伙子都喜欢穿着拖鞋打赤膊。她怎么好意思挤进去凑那个热闹?
罗青枫安慰她:“不是还有两个礼拜就回来了?等你回来咱们去伊势丹门口坐一天,咱们啥都不干,就看人,看个够!”
韩晓哧地一声笑了。
“没工作的时候就好好休息。”等她笑完了罗青枫又嘱咐她:“多吃蔬菜水果。每天都要喝两瓶牛奶——反正也不要钱,你还不抓紧机会多吃点?”
韩晓笑道:“好!多吃!”
罗青枫沉默片刻低声说道:“韩晓,我想你了。”
韩晓的手抖了一下。
罗青枫又说:“晓晓,我想抱抱你。”
韩晓知道自己不是沉得住气的人。但是罗青枫的一句“想你”还是让她彻底没了睡意。有些事…有些深埋在心底,一直不敢去奢求的愿望,此时此刻在经过了他这一句咒语之后,突然间开始变得蠢蠢欲动。
也许他只是累了…
也许只是忽然间有些脆弱…
谁都知道艺术家是一种远比常人更加敏感的生物,从一片鸡蛋皮上都能参悟整个世界,说不定这一刻他恰巧在多愁善感吧?而且只是一句“想你”说到底也不能代表什么。韩晓自己也想很多人不是吗?父母、郭蓉蓉、甚至郭蓉蓉那个刀子嘴豆腐心的老妈…
也许他只是单纯地想起来自己这样的一个存在呢?
韩晓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到了半夜,好不容易才有了几分睡意时,又觉得宿舍里异常闷热。似乎是空调停了。
韩晓正要起床把窗户打开,就听外面的通道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远远近近的宿舍门便响起了一阵乱糟糟的开合声,似乎又不少人都出去了。
门外的走廊上闹哄哄的,有人在很急促地说着什么,可是语声急促,她什么也听不清。韩晓手脚麻利地摸过了床头的连身工作服套在身上,拉链刚拉起一半,就听胡同的声音在门外喊:“韩晓!韩晓!”
韩晓连忙拉开房门。一阵凉风扑面而来,抬头看时,天空中不知何时堆叠起了层层的乌云,正一点一点地吞噬海面上澄澈的墨蓝色夜空。借着凛冽的风势,团团乌云如同草原上奔跑的猛兽一般,眨眼的功夫已经掠过了平台的上空。
一阵气流猛然袭来,迫得人不得不屏住了呼吸。轰鸣声随即自身后传来,一架直升飞机从宿舍后方掠过了头顶,剪影般硕大的黑色身躯轰鸣着飞离了平台,飞快地融入了沉沉的夜色当中。
韩晓目送着直升飞机渐渐远离,心头竟然掠过了一刹那的惶恐,仿佛被什么人丢弃了似的。既然已经开始人员撤离,那就是说…她转身问胡同:“是台风?”
胡同点了点头,气喘吁吁地说:“按照原来的预报,本来打算明天一早开始安排撤离的。没想到变天变得这么快。强台风很有可能沿125E附近北上到黄海。人员分批撤离。你坐下一拨飞机回去。我和孟郊留下。”
韩晓愣了一下。胡同又说:“直升飞机从陆地赶过来至少还要一个小时,你现在跟我一起去现场,趁着这会儿还没变天,赶紧协助施工方给精密仪表加上防雨罩——能加多少算多少。快!”
有了明确的工作指令,韩晓立刻清醒了过来。抓起安全帽就跟着胡同往外跑。
装置里的应急灯忽明忽暗地亮着,绵绵如丝的细雨已经落了下来,无声无息地在脸颊上汇成大粒的水珠,然后滚落在橘黄色的工作服上。工作服虽然防水,但是密集的雨珠还是顺着领口钻了进去。脖子和胸口很快就洇湿了一大片。安全帽窄窄的帽檐只能在低头工作的时候勉强挡住眼睛,只要侧头,雨水就会随着疾风灌进鼻子里,连呼吸都开始变得困难。
雨越来越大。风势也渐渐强劲。从没有近距离见识过台风的韩晓,到了此刻已经无法估算距离所谓的“灾害天气”还有多远的差距了。
眼前的装置渐渐地笼罩在了一片白茫茫的水雾里。最初还能看到其他工作人员奔忙的身影,到了这时,连数米之外的扶梯都已经看不见了。明明是八月里的酷暑天气,可是随着雨水的到来气温却骤然降低。爬到主装置二层平台的时候,韩晓的指头已经开始有些发僵了。盛放防雨罩的背包背在背后,背包里似乎也进了水,越背越沉。
韩晓费力地将系在腰上的安全带扣在装置的竖栏上,风吹得自己站不住脚。韩晓摸出的第一个防雨罩还没等打开就被骤然袭来的一阵哨风刮走了。
韩晓体会到了台风的威力,心里开始隐隐地有些紧张。
全身都已经湿透了。很冷。然而比寒冷更要命的是什么人也看不见。除了近处的装置,就只有一片白花花的雨幕。仿佛将整个世界都跟她隔离了开来。让人有些莫名的恐慌。
那是被整个世界遗忘了的感觉。
对讲机一阵嗡嗡震动。韩晓连忙扶着防爆管线躲进了斜梯下方的勉强可以避雨的角落里。费力地取下了别在工作服下面的对讲机。
“韩晓!韩晓!”风雨声中,对讲机里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微弱:“我是胡同。我现在在罐区。你在什么方位?”
“主装置二层平台DS2区。”韩晓的声音几乎淹没在了风雨声里,不知道胡同到底听到没有。
“马上撤回中控室。”胡同声嘶力竭,但是传来的声音却越来越模糊:“现场情况已经超出预料。你马上撤回去!”
“明白。”
韩晓收好对讲机,猫着腰钻出了斜梯,安全带的一端在自己的腰上,另一端还扣在竖栏上。韩晓拽着安全带挪了过去,手指刚刚触到安全带的扣环,耳边却忽然间传来一阵刺耳的金属撕裂声,下一秒,整个竖栏便象恐怖片里的机械怪物似的迎面飞了过来。
一刹那间,双眼接收到的震撼和惊恐已经远远超出了肉体被撞击的疼痛。
桔黄色的身影被竖栏撞得直飞了出去,她的腰上还挂着那根要命的安全带。而安全带的另一端还扣在那一段被飓风撕裂的竖栏上。
韩晓落在两米外的平台上,然后顺着风势骨碌碌滚向了平台的边缘。

云南白药

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雨幕,没有起点也看不到终点。整个世界都已经浓缩成了一片澎湃的水声。铺天盖地。
浑身的骨头都仿佛碎裂了,无一处不在叫嚣着疼痛。韩晓想要抹一把脸上的水渍,可是手臂却仿佛有千斤重似的,怎么也抬不起来。天旋地转之间,模模糊糊地看到有血渍正从桔黄色的工作服里渗出来,在腿部洇开了刺眼的一团。又很快地被雨水稀释。然而身体是麻木的,完全感觉不出到底是哪一部分受了伤。
头还在嗡嗡作响,耳边一派凛冽的水声,韩晓分不清这到底是自然界发出的声音,还是自己脑震荡产生的耳鸣。
衣服已经湿透了。对讲机也浸了水,正在胸口的外衣下面发出不正常的嘶啦嘶啦的响声。胡同不知道听没听到自己的回话。施工方的技术人员此刻不知是不是都撤了回去。如果胡同也直接返回了中控室,那么此刻在现场,可以依靠的就只剩下了自己了。
不能躺在这里等。
韩晓晕头晕脑地撑着胳膊坐了起来,伸手摸到系在腰上的安全带时才猛然想起安全带的另外一端还扣在竖栏上。韩晓顿时一惊,顺着安全带看过去,才发现原来竖栏正卡在装置斜梯后面的两根管线之间,顿时长长舒了口气。还好,还好。否则竖栏借着风势砸过去,折断了平台边缘的横栏的话,自己就得从三米多高的平台上摔下去了——这个高度掉下去,不死也得断几根骨头。
背包已经不知被刮到哪里去了,幸好对讲机还在。
这样的天气救援肯定上不来。指望谁也没有指望自己来得实在。韩晓僵硬的手指还没有解开安全带的结扣,就听到不远处传来咔嚓咔嚓的金属摩擦声。即使隔着一片汹涌的水声,这富有穿透力的声音听起来也格外地刺耳——这声音本身就蕴含着无比险恶的意味。象某种不祥的预示。
韩晓连忙空出一只手抓住身边的管道。另外一只手急匆匆地和安全带的卡扣继续奋战。指头有点发僵,那圆滑的卡扣又湿漉漉的,一只手竟有些抓不住。
金属摩擦的声音越来越尖利。不时地拍打一下装置的金属表面。仿佛眨眼的功夫就会从卡住的地方挣脱开来。
不敢松手。心里却越发着急。韩晓把胳膊绕过管子,折回来帮着右手固定住卡环。
“啪”地一声响,卡扣打开了。
韩晓还来不及松一口气,便听见不远处的竖栏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宛如声嘶力竭的一声尖啸。下一秒钟,一人多高的竖栏呼啸着扑面而来,紧擦着自己的脸颊飞了过去。象断了线的风筝似的越过平台,在半空中连着翻了几圈,然后重重地落在地面上,发出一阵稀里哗啦的撞击声。
耳畔传来一阵热辣辣的灼痛。韩晓一低头便看到了衣襟上已经染满了鲜血。雨水浇上来,耳朵和半边脸颊立刻热辣辣地胀痛起来。
韩晓看不着自己伤在了哪里,也不敢拿脏手去摸。咬着牙爬起身来顺着栏杆往斜梯的方向摸了过去。其实从这里回中控室,最近的距离应该是走竖梯。但是刚才差点要了她小命的那一截断裂的竖栏让韩晓心生畏惧。
下面一层的斜梯上闪出来几个穿着浅蓝色工作服的身影。那是施工方的工作人员。但是隔着雨幕望出去却是一片模糊,韩晓一个也认不出来。
一个男人在斜梯拐弯的地方抬起了头。韩晓连忙喊了一声,可是喊声刚一出口就被吹散在了风中,连自己都听不见。
那个男人似乎发现了自己,带着另外一个同伴急匆匆地爬了上来,韩晓松了一口气,立刻觉得腿脚发软。不但右腿的伤开始钻心地疼,耳边的伤口也开始阵阵抽痛。
两个男人冲到了她面前喊了几句话,但是风太大韩晓听不清。那男人不由分说抓住了她的胳膊象甩一袋大米似的将她甩到了自己的背上,大步流星地追赶前面的同伴。这个姿势虽然十分地别扭,但韩晓还是一动不动地闭了几分钟的眼睛。她的腿上有伤,下梯子费劲。在这种关头费那力气挣扎显然是不明智的。
下到地面的时候,韩晓挣扎着从他背上爬了下来,示意自己扶着他的胳膊走就可以了。那人大概也累坏了,并没有再逞强。他的同伴当中也有人受伤了。一个男人的头部受了伤,领口和肩膀都染了血渍,安全帽也不知道被大风刮到了哪里。旁边的两个人很吃力地扶着他。
几个人刚刚跑进中控室的大门口,就遇到了从里面冲出来的胡同。胡同手里还提着灭火器。看见韩晓满身的伤吃了一惊:“怎么回事?”
韩晓忙说:“没事没事,摔了一跤。你这是干什么?”
胡同比划了一下手里的灭火器,急匆匆地说道:“生活区那边有个供电线爆了,着了一把小火。你赶紧进去找人处理一下伤口。”不等韩晓再多问,便抱着灭火器冲了出去。
不知道是不是都跑去生活区那边协助灭火了,控制室里的人并不多。孟郊举着个对讲机站在窗口的位置不停地敲窗台。他的身体虽然站得笔直,手底下无意识的敲击却又快又急,看见他这个动作,韩晓忽然想起了尼罗河里的惨案里面那位被毒蛇堵在洗手间的男士轻手轻脚地在墙壁上敲击摩斯密码求救的画面来。
窗外什么也看不见。也许正因为什么也看不见所以才会如此地让人焦心吧。
孟郊的工作主要是负责中控室的部分,没有特殊情况是不能离岗的。敲了一会儿窗台一转头看见了韩晓,孟郊也吃了一惊。连忙把她扶到里间的小办公室里,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一件自己没穿过的备用工作服:“赶紧先把衣服换了,伤口泡了水发炎就糟了。你换完衣服看看抽屉里有什么药,我去给你找张大夫。”
反锁了办公室的门,韩晓精疲力竭地倒在椅子上,觉得自己连抬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湿衣服黏在身上沉甸甸的。拉开拉链象蜕皮似的甩掉了湿衣服,韩晓这才发现除了擦伤和耳朵上的刮伤,自己的一条手臂也抬不起来了。不过最重的伤还是腿上被哪块剥落的竖栏划开的一道半尺长的口子。看不出到底有多深,但是伤口泡过了水,裂开的皮肤下面翻起了发白的肌肉。
韩晓一阵晕眩。连忙移开视线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去翻孟郊的抽屉,翻了半天也只从一堆英文资料的下面翻出了云南白药——有了云南白药是不是应该先处理一下身上的外伤?虽然救生课上学过的有关处理伤口的应急措施到了这会儿她是一样也想不起来了。但是就这么干等着…显然也不是办法。
孟郊在外面喊她的名字:“韩晓?你的伤口要不要紧啊?要不我先帮你上点药。张大夫正在忙,这会儿过不来啊。”
“没事,马上就上完了。”韩晓一边答应着,一边打开了一瓶矿质水冲了冲伤口,然后咬着牙把云南白药撒了上去。
剧烈的疼痛骤然传来。仿佛有人在伤口里扎入了一把锋利的匕首,并且那把匕首还在不停地翻江倒海。豆大的冷汗瞬间布满了额头。韩晓的手抖得几乎抓不住药瓶。抖抖索索地把瓶子里剩下的白药也覆上伤口,撕扯绷带的时候韩晓忍耐不住,终于哭出了声。
怎么会这么疼?
怎么可以这么疼呢?
“韩晓?韩晓?”门外传来孟郊焦急的声音。
韩晓胡乱抹了一把脸,把连身的工作服拽上来,严严实实地拉好了拉链。打开门时,外面还是孟郊一个人。
“张大夫正从医务室赶过来。”孟郊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又不太放心地瞥了一眼扔在地上的湿工作服,迟疑地问:“你的伤…”
韩晓泪汪汪地说:“腿伤我刚包扎了下。上了点云南白药。”
孟郊微微吁了一口气:“我抽屉里应该还有消炎药,找找。”
孟郊的抽屉里没有消炎药。只有几片感康和几贴伤湿止痛膏。
“感冒药吃点也行。”孟郊把感康扔给她:“你刚淋了雨的。”
韩晓剥出来两片白药片,就着刚才冲伤口剩的小半瓶矿质水吞了下去。药片都吞下去了才听孟郊说:“…一次一片。”
从来没发现孟郊说话还大喘气,韩晓不禁一笑。睫毛上的眼泪还没干,困意却已经袭了上来。也不知道是感冒药吃多了,还是刚才累着了。
太累的时候人总是睡不好,韩晓也一样。开始觉得冷后来又觉得热。迷迷糊糊的,只觉得自己好像躺在很硬的东西上,不是床也不是桌子,倒像是孟郊堆在办公室角落里的那一堆资料,散发着纸张特有的墨香。
有针头刺进皮肤里的轻微痛感。腿上的伤口却开始感到发麻,有人在拆开绷带,不知道是不是医务室的张大夫。韩晓想看可是睁不开眼睛,一边想着自己是感冒药吃多了,嗜睡的副作用比较突出…一边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等消息

车门一推开,狂风夹杂着雨丝立刻扑了进来。手里的雨伞还没来得及撑开,便被大风吹得翻卷了过去。罗青枫连忙转过身,眯着眼把雨伞的伞骨重新掰回来。就这么一耽搁,半边肩膀已经被雨水淋湿了。罗青枫紧了紧风衣的领子,一溜小跑地钻进了海工的办公大楼。
挺宽敞的门厅因为站了太多的人而显得拥挤。罗青枫不知道这些是不是都是平台上工程技术人员的家属。不过听韩晓说平台上还有许多来自其他单位的技术支援,也有可能这些只是海工职员的家属吧。
前台有人正在高声地解释什么,罗青枫凑过去的时候,那位穿着制服的中年男人正举着拳头跟大家保证:“…组织上一定不会放弃这些技术精英,请大家放心。一旦天气好转,直升飞机马上会把他们接回来。医院方面已经预留了床位,所有的主任医师都在岗待命,保证第一时间抢救伤员…”
听来听去还是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罗青枫忍不住皱了皱眉。
都快到下班时间了才想到要把家属召集在一起开会,又赶上这样的天气。城市很多地方都积了水,有些人干脆就穿着拖鞋过来的。在形容狼狈的一群人当中,衣着讲究、相貌又出色的罗青枫就显得格外醒目了。推门而出的刘东坡一眼就看见了他。于是悄悄地冲着他招了招手,把他喊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刘叔,到底什么情况啊?”罗青枫一边关门,一边问他:“飞机真上不去?”
刘东坡指了指窗外:“你看看这天,怎么上去?”
隔着一道玻璃窗,可以看见远处的大海笼罩在阴沉沉的天幕下,黑压压的。视野的上方是层层叠叠地堆积起来的墨色云团,下方是一片涌动的黑色狂潮。罗青枫茫然地想,今天的天气预报说本市五到六级大风,阵风八到九级——那海上又会是多少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