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说百物语 作者:京极夏彦

洗豆妖


某山寺内小孩童
山涧小溪洗红豆
同寺和尚与其宿有积怨
推之跌落山涧中
撞岩而死
自此,彼孩童之魄
不时现身洗红豆
时而哭亦时而笑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五.第三十六


【一】
越后国有一处名为枝折岭的关所,道路难行。
那一带生长着巨大掬树,据闻是个人迹未踏的秘境,连在白天也非常阴暗。昔日被平清盛逐出都城的中纳言藤原三郎房利在前往尾濑途中,曾在这片掬林迷了路,进退失据之际,突然出现一位怪异_的童子,沿途折断树枝引领一行人上山顶。此处因此得名“枝折岭”。
此该关所更深之处——。
在阵雨之后山岚弥漫的深山兽径上,一个头戴竹笠的僧侣心无旁骛地疾步而行。
此僧法名圆海。圆海踏草弹枝,直往前走。
——快,得尽快——他得赶路。然而……
此时圆海惊骇地停下脚步。
一场突如其来的阵雨顷泄而下,一转眼山间河谷已为大水满溢。原本清澈的小溪,这时已混入上游泥沙,化为一条浊流。
——这下子哪过得了河。
山道险峻。若要折返,便得在山中过夜。
事到如今已无法掉头,只有渡河一途。渡过此河,到寺院的路程便所剩无几——想必不需半日即可抵达。不走山路,沿街道过关所也需两天,若要迂回绕过关所则更得花上四天。反之,取此捷径只消一日便可抵达。原本圆海计划若能在日落前渡河,应可在深夜到达寺院,为此他一路疾行。
这下他浑身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疲劳。
——真是失策。
这趟旅程原本并不赶时间,按理说应选择平顺好走的道路。至少如果沿着街道走,如今也不至于陷入这教人进退两难的窘境。
这点圆海其实早有心理准备。今天清晨起天气就有点怪,但他也未加理会,仍启程往山中出发。沿途虽然是崎岖难行的荒野小径,但或许因为从小常走,对圆海来说,这一带仍熟悉得宛如自家庭院。不料如今深谙路况已无任何帮助,只因他误判了天候。
——那么。
现在法子只剩一个。记得上游应该有一座老旧的独木桥,在黄昏前便可抵达。取道该处远比折返划算,若能顺利渡桥——。
——接下来就不成问题了。
圆海如此盘算著。
尽管举步维艰,他仍拼命拖着沉重的步伐,沿河岸往上游前进。
湿透的法衣紧贴着整个身子,雨粒啪答啪答地打在他头顶的竹笠上,不一会儿竹笠上的隙缝便开始渗水,让圆海无法抬起头来。
即使身穿轻便的旅装,还是步步难行。
哗啦——哗啦——。
滂沱大雨倾盆而下,雨滴粒粒斗大。
所幸大风已止。道路虽熟,但如果风势过于强劲,性命可能堪虞。
哗啦——哗啦——。
轰隆!
——什么声音!?
他突然听到一声奇怪的声响。
勉强抬起头来,看到眼前站着一名男子。
定睛一瞧,此名浑身湿透的男子一如圆海,身上也穿着僧眼。
不过他穿的是未经墨染的纯白衣服。此人脖子上挂着偈箱,头缠修行者的白色绵布。看来此君可能是求道修练者或朝拜者,但也可能是乞丐小贩之徒。
只听到那名男子大喝:
“前头已经没路了!”
上游唯一一座小木桥似乎也已腐朽,被水冲走了——男子又说道:
“不赶快找个地方躲雨,咱们恐怕得双双在此丧命。不过,下游河岸有一栋简陋的小屋,或许能让咱们撑到天亮——不,看这雨势,恐怕连天亮都撑不过。总而言之,咱们只能跟老天爷或佛陀祈祷了。”
“一栋——小屋?”
这附近有山中小屋?
圆海完全不记得。
“一栋不知有谁住过的空屋。我正要上那儿去。
“小屋——?”
——经此人这一提。
印象中好像真有那么一栋小屋。
“算了,就随你这个和尚去吧。”
说完,男子从泥泞中跃身而起,往斜坡下跳,从圆海身边走过,脚步稳健地朝下游走去。圆海转头看着这名男子的背影,然后抬起竹笠往那座桥不知还存不存在的方向望去。
他定睛凝视,但在蒙蒙雾气中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降雨的黄昏,天色一片昏暗朦胧。
夜色正步步逼近。
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
哗啦——哗啦——。
轰隆!
——不行。
若果真如那名男子所述,桥已经被冲走,继续往前走注定会丧命。或许真应该听从他的建议,那么动作就得快些。只是——下游真有一栋小屋——?
——真有一栋小屋吗?
圆海转身往下游走去。那名男子已不见踪影。
他的脚程还真快。不,大概是因为雨势太大,不得不加快脚步吧。
路已难以辨识,视线完全模糊,脚步也愈走愈艰难。
照这么下去,真能顺利抵达那栋小屋吗?
他只得在浊流的怒吼声中继续前进。
眼前只剩这条路可走,然而……
已听不出哪个是猛烈的雨声,哪个是湍急的河流声了。
哗啦——哗啦——。
就在这一刹那。 也不知道失神了多久。
越下越猛烈的雨水如瀑布般沿着竹笠直往下灌,将圆海与外界完全隔离。
——这可不行!
圆海在突然涌现心头的恐惧驱策下站起身来,接着便宛如在寻找朦胧的往日回忆,开始沿着河岸往下游走去。尽管视野一片模糊,但脚步自会凭着直觉找出方向。他或走或滑,仿佛已经下定决心似的——朝那儿走去。
真有那栋小屋吗?——他早已抛开这个怀疑。在圆海的印象中的确有那么~栋小屋。对置身从天而降的无数水滴之中、已和山景融为一体的圆海而言,外界与内部已没有差异,他因此得以心无旁骛地直往前走。
就在前头。
——就是那栋小屋。
前方果真有一栋小屋。
那栋摇摇欲坠的简陋小屋就畏畏缩缩地矗立在两座山之间。果然是栋临时搭建的小屋,看来只能勉强遮风挡雨。
圆海毫不犹豫地冲到门口,伸手开门转身钻入屋内,接著又用力把门关上。
结果发现。
——这是怎么回事?
他缓缓转过头来。
出乎意料的——竟然有众多视线集中在他身上,让他顿时不知所措了起来。
屋里有十名左右的男女围着火炉席地而坐。
坐在上座的是方才那位白衣男子。他望着圆海,露出了一个微笑。
“还是来啦——”
男子说完再度笑了起来。
他已取下头巾,露出湿透了的头发,发梢还淌着水珠。他的发髻还没长到可以绑起来的长度,大概是剃发后才长出来的吧。
“即便和尚你曾经历过再多的修行,浑身湿淋淋的还是不免要受风寒。快把法衣裙摆拧一拧,来这儿坐下吧——”
男子满脸笑容地向圆海招手,并环视在座的众人。
其中数名似乎是附近农民,也有几个小贩。
墙边则有个仪态高雅、肤白脸细的女人倚墙侧坐着。
她身穿鲜艳的江户紫和服与草色披肩,与这栋简陋的小屋毫不匹配。看她这身打扮,应该不是个旅行者。
女人眯着一对风眼微微一笑。 在她身旁蜷着身子的应该是个商人,年约五、六十岁,从其光鲜的打扮看来,应该是某知名商号的老板,或许也来自江户。
白衣男子身旁端正地跪坐着一位身分不详的年轻男子。虽是一身旅行者打扮,但从其优雅的举止看来,应非农民或工匠百姓之流。当然,他也不是个武士。即使看到圆海,他也丝毫没改变姿势,依然悠哉地开开关关地把玩着箭筒的盖子。
坐在最角落的则是一位衣衫褴褛的驼背老人。
他大概就是这栋小屋的屋主吧。也不知何故,圆海如此确信。
这老人年事颇高,身材既干瘪又瘦小。
圆海他——随即别过脸去。
他不想多看这位老人一眼。只因为他觉得——
这个老人的表情教他完全无法猜透,想必言语也不通。若然,他应该是个外地人。
“——你就不用客气了。”
此时白衣男子用足以看透人的强烈视线盯着圆海,但语气仍十分柔和。
圆海想回句话,但男子打断他的话继续说道:
“我告诉你,这间小屋曾为这位伍兵卫的亲戚所有,因此请不必客气。是吧?伍兵卫?”
男子朝老人问道。老人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以异常沙哑的声音回答“是的。”
——他不是这屋子的主人?
圆海并不相信这名男子的说法。他直觉这名叫伍兵卫的老人与这间小屋十分匹配,仿佛这栋小屋缺了他就不完整。这老人仿佛就是这栋屋子的油漆,和这栋屋子浑然一体。
此时从额头滴下的水珠渗入眼眶,教圆海眨了眨眼睛。
白衣男子继续说道:
“怎么了?和尚,即使你浑身湿透,也不必见外吧。不必在乎这些家伙。反正现在会在这种地方出现的人,都是些下等贱民。”
“喂,御行大爷——”
那名年轻男子伸手说道:
“这位出家人可能不希望和我们这些贱民同席吧。或许他正在认真修行呢。我看就不必勉强他了。对不对?出家人?”
“没,没这回事——”
轰隆!
——真伤脑筋。
叨扰了——圆海轻轻抛出这句话后,取下了竹笠。
“那就容在下叨扰了。”
话毕,圆海便朝泥巴地上跪坐下来。
但花了半个时辰,他的心情才平静下来。
大雨直到半夜仍无止息的迹象。,fl屋内昏暗异常,只有地炉中的煤炭偶尔发出爆裂声,震动着圆海的鼓膜。就那一点点炭火,根本不可能把湿透的衣服烤干,因此湿答答的衣服至今仍紧紧贴在他身上。
这种不舒服的感觉真是无法言喻。
又坐了半个时辰,他才开始觉得习惯些。
在不知不觉间,圆海已经加入围坐的一群人之中。
在这种漫漫长夜,何不来聊聊江户非常流行的百物语打发时间?——这建议似乎是那名自称御行的男子所提出的。现场没有异议。
的确,在这种气氛里,不来点闲聊杂谈真的很沉闷——。

 

【二】


小女子我嘛,做的是随波逐流、四处漂泊的生意。到处走动,就会听到形形色色恐怖或奇怪的故事。
什么?你问我做什么生意?
看我这身打扮就知道,除了表演傀儡戏、当当巡回艺妓,还能做些什么?
有人管我们巡回艺妓叫“山猫”。为什么叫做“山猫”,因为它们会变成人形。这你应该知道吧?其实包括鼬、貉以及狐狸等野兽,都能幻化形体作弄人。山猫也是一样。
你说我在胡扯?我干嘛要胡扯?别说山猫,就连家猫也会作怪。要养猫打一开始就得先说清楚要养几年,不然日后它准会出来作怪。猫老了可是真的会作怪的。不是有种怪物叫“猫又”(注1)吗?
小女子……昔日曾住江户。当时学我的新内(注2)师父养了一只花猫。当时那只猫才刚出生不久,吱吱的叫声听来活像老鼠。我当时也觉得——这种动物哪可能变成妖怪?
大家也知道吧,有时人就是会一直在意这种事,所以,我便把猫放在掌上,叫它要给我活个三年。不过这种事马上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后来有一天,它却突然不见了。我从走廊找到天花板,上天下地翻遍每个角落,也不知道它是上天还是下地了,就是找不到它的身影。而且——当时正好到了那个时候。
到那天,我养这只猫刚好满三年。
说妖怪鬼魅很可恶?嗯嗯,这我同意。当时我心里有点发凉。所以呀,猫是真会变成妖怪的。
其实不用我多说,各位也知道吧?人死的时候不是说得把衣服反过来穿,并且在棉被上放扫帚或柄杓之类的东西,枕头旁边还得摆一把菜刀?这些就是用来赶猫妖的。把屏风倒过来放也是,以避免猫接近死人。你真的没听过?老兄。至少那边那位和尚大人应该知道吧?嗯嗯。什么?你这位和尚讨厌猫?
嗯?什么?为什么不能让猫接近尸体?老兄你大概会这样问吧?那是因为猫会骚扰尸体。和尚大人,你说是不是?猫这种东西,我告诉你,它的魂魄会出窍,钻进死人的身子里。俗话不是说,如果被猫魂附身,一个懒惰虫也会认真工作?这可不是胡说的,甚至会爬起来走,还能跳舞呢——不过我当然是没看过啦。嗯?什么?不会吧?那边那位御行大爷看过?真的吗?
所以你看,老兄。御行大爷,尸体果真会爬起来对吧?脚伸出来?从棺材里?还软绵绵的?哎呀,听得我背脊都发凉了,还真是吓人哪——。
哎呀,真伤脑筋,怎么一开始就讲这种妖魔鬼怪的恶心事。
好吧。接下来要讲的是我实际看过的事。这件事可是千真万确,绝小是我编来唬人的。
算算大概是十年前的事了吧?
当时我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约十三岁左右吧。
我有个比我大两岁的姊姊。
她名叫阿陆,是个美人胚子。
虽然我这个当妹妹的说这些,大家可能会不相信吧。
俗话说一白遮七丑,她的皮肤就自得彻底,就连她吃下去的东西从喉头都能看到——我这样讲是有点夸张啦。什么?你说我也是?哎呀,没有这回事儿。我和姊姊哪有得比呀。她生得楚楚动人,近邻都公认她是那一带无人能比的美女。连我这个当妹妹的都以她为荣,也相信只要再过一些时日,我也能变得像姊姊那么标致,只是最后还是变成这种跑江湖的下三滥就是啦。
什么?是啊,我的确很希望能变得像她一样。
然后我这个姊姊昵,有天嫁人了。
嗯,记得当时正值盛夏。
男方是隔壁村子的大财主——好像是本阵(注3)的嗣子还是村长的长子什么的——嗯,记得名字好像叫与左卫门吧。
论家世与社会地位都是无懈可击,我家的长辈也都很高兴能促成这门亲事,只有我有点难过,也有点寂寞。哎呀,我可不是因为那种莫名其妙的理由难过的。姑娘长大都得嫁人嘛——虽然我没把自己嫁出去就是了——不是啦,当时我虽然只是个小姑娘,也已经十三岁了,哪还会因为自己最喜欢的姊姊被人抢走而闹别扭呢?
是因为我不喜欢这个名叫与左卫门的男人啦。
没错。他是个令人讨厌的男人。
他个子矮、脖子粗——眼神也难看。
这该怎么说呢?该说他相貌卑贱还是不雅?——总之,他这个人一点儿也不优雅。当然,像我这样的乡下姑娘,也不知道什么才叫优雅,但我想与左卫门让我讨厌,就是因为他长得实在太俗气了。
唉,如今仔细回想起来,那男人也许原本也没这么差劲吧。至少他还算个性纯朴、循规蹈炬,咱们女人家与其嫁个油腔滑调的美男子,还不如选择这种单纯的人。
当我被告知日后得管他叫姐夫,我就气得连吭都不吭一声。想来我当时还真是没礼貌呀。
因此,婚期愈近,我也愈讨厌他。
连爹娘也没多说几句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姊姊。不出几天,这么标致的姊姊就要离开我们身边,想到这儿心就一阵痛。什么?噢,她也没嫁到多远啦,虽然夫家离我们家还不到一里,也算不上什么生离死别,不过毕竟一个女儿嫁做人妇就不一样啦。
嫁出去的女儿不就等于泼出去的水?
嫁给一个富农当老婆,想必会很累人吧?原本美丽的肌肤会失去光彩,原本纤细的手指关节也会变粗——这也是理所当然嘛。任谁年纪大了都会变这副德行。
只是——怎么说呢,总觉得原本光彩耀人,在年轻姑娘身上才看得到的晶莹剔透,一嫁人就会越来越暗淡了。
所以,婚礼日期决定之后,我就成天黏着姊姊,说什么也不肯离开她。当然啦——其实从小我就像只跟屁虫,老是跟着姊姊不放。
我这样可能让姊姊很困扰啦。但我姊姊也从没露出过一丝嫌恶,真是个温柔的姑娘啊。
那是婚礼前一天的事。
我们俩一同上山。
我姊姊一向爱花,从小就常到山上摘花。那天她说,上山采花吧,今天是最后一次了——哎呀——这句话是姊姊讲的,还是我讲的,好像有点忘了。
那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
夏天的花朵真是争奇斗艳呀。
和春天的花相比,我更喜欢夏天开的花。
草木青青,每棵树上的叶子都在迎风摇曳。
真是个舒服的好日子。
那地方虽说是一座山,但地势并不如这座山险恶。
那座从村外十字路口转个弯就能走到的小山,就连小孩爬起来都不费吹灰之力。一爬上山顶,一望无际的风景顿时出现在眼前,连远方的高山都是清晰可见。而且沿途风景也很赏心悦目,不过我并没有看风景就是啦。因为紧跟在姊姊背后,我只看到她洁白的颈子上隐隐浮现的汗珠,以及沾着汗水的鬓毛。一直到姊姊说她累了想休息一下为止,我都在看着她。
到山顶的途中有个类似平野的地方。我们就在那儿休息,姊姊坐在一座巨石上,眺望山上的树林。我在她下方随便找块地方坐了下来,透过树梢,望着飘浮在宛如遍撒蓝玉般的蓝天上的雪白云朵。
我连当时云朵的形状都还记得。现在只要闭上眼睛,不要说形状,就连那云朵移动的速度都是历历在目。如今回想起来,即便我已经活到这个年纪,还不曾看过那么蔚蓝的天空。
缓缓地。
那些云朵朝西方飘去。
但我突然抬起头来。
心里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然后——只见姊姊就像这样,整个人变得硬梆梆的。
她动也不动的,看起来就像一座地藏菩萨的石像。
我沿着动也不动的姊姊恍惚的视线瞄去。结果——。
各位猜怎么来着?
我看到了一只猫。
那是一匹山猫,一匹体型很大、有点像老虎的山猫。它站在山茶花树荫下盯着姊姊,眼珠子像金刚石般闪闪发光。
我当场了解,就是它让姊姊变得动弹不得的。
她变得像只被蛇盯上的青蛙。
这下子连我也害怕了起来——噢,不,也不完全是害怕啦。
只是整个脑子变得一片空白。我想,就是猫的魔力让我们动弹不得的吧。
而山猫背后草丛上方的天空,就这样——
出现了晚霞。
所以我们俩僵在那里似乎很久了。
这时传来一阵鸢还是什么的啼声。
这下我才猛然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发现猫已经不见了。我们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根本没看到这只猫什么的。只是时间真的过了好久。
接着姊姊便倒地不起。
后来怎样我也记不太清楚了。毕竟都已经过了好久啦。不过呀——当时我总觉得,姊姊的魂魄好像有一半被那只猫给吸走了。
那天婚礼办得非常热闹。
附近一带的张三李四、甚至是经过的过路人,都被请进来喝喜酒。
大家不是演唱歌谣就是大跳其舞。简直就是一场欢乐庆典。
原本肌肤就很白皙的姊姊,抹上白粉后更是迷人,还穿着一身白无垢(注4)。当时我真的觉得打从我出娘胎,还不曾看过这么漂亮的人,让我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在作梦,特别是她颔首欠身的娇羞模样,看来更是楚楚动人。
但是。
嗯。
我才一下子没看她哟。
突然间——
姊姊竟然像一阵烟雾般烟消云散了。
一开始没有任何人发现。然而,失踪者不是别人,正是坐在金屏风正中央的新娘,婚礼的女主角竟然凭空消失。真是不可思议呀。
就连坐在新娘旁边的新郎官也没有注意到。也许这不能怪他,因为当时新郎与左卫门仿佛背后塞了一块砧板似的正襟危坐着,两眼直视前方,紧张得连新娘的脸都不敢看一眼。但即使如此,现场那么多人,竟然没一个注意到这件事,未免也太奇怪了吧。
婚宴顿时一片大乱。
原本把酒高欢的众人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大家的醉意顿时消退。
就像我稍早提到找那只猫的情形,大家开始找人,翻遍每个角落,连榻榻米都掀起来,屋顶里头也没放弃,全村的人都开始找了起来。
不会吧?竟然找不到!可是,也没看到她走出这栋屋子啊。
于是,众人接下来开始搜山。事情像雪球越滚越大,原本喜气洋洋的婚宴,不料竞演变成一场大骚动。
哎。
竟然到半夜都还找不着。
隔天过午之后,姊姊才被人找到。
姊姊是跑哪里去了?嗯,原来就是那里呀。前面提到的。
就是那座小山呀,山腰的小平野的——那座石头上。
据说姊姊当时就静静地坐在先前和山猫相视的地方。一接到消息,我爹和与左卫门立刻带着一群人冲上山,但姊姊已经是血气尽失,脸色一片惨白。当然,当时她身上还穿着新娘的衣裳。
据说姊姊当时神情一片呆滞。
你跑哪里去了?做了什么事情?什么时候溜出来的?——不管大家问她什么,她都答不出来。接着众人要她回去,继续把婚事办完,她却直摇头大喊——不要!我要留在这里!我要留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