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不久前,那孩子就在这里,应该是这样。
“阿凉。那孩子?”
“是,那个……”
“他每天都来吗?”
“是。每天……”
“来买酒?”
“嗯……就是最便宜的酒,只买一合。哦,我……有时候会稍微多给他那么一点点,就一点……”
“那都无所谓。酒钱呢?”
“酒钱总是拿纸线串着攥在手上……”
“纸线上串的什么?”
“一文钱,八枚。哦,他总说要一合八文的酒。”
“在哪里?”
“什么……在哪里?”
你收的酒钱在哪里?与兵卫质问道。
“酒钱还没来得及送到账房呢,还放在那边的钱箱里。”
“在里头?”与兵卫瞧了一眼钱箱。里面装了很多零钱,但是,“没、没有!”
“不可能没有。刚才还在里头。”
“你刚才说纸线串的什么?”
“不是说了嘛,是……”
与兵卫从钱箱里抓出了用纸线串着的八片红叶。“你说,这是什么?”
阿凉的眼睛都瞪圆了。“对、对不起东家!我、我……”小姑娘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应该是打心底里害怕了。
阿凉不是那种会对上司撒谎的姑娘,与兵卫很清楚这一点。她是山科一家富裕农户家的姑娘,经伏见一家酒窖朋友的介绍雇来的。店门口设了茶庄之后,一直苦于人手不足。她聪明又能干,即使犯了什么疏忽,也不试图隐瞒或者逃避责任。
“我接过来的时候还是钱呢。不是这样的树叶。”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过后,阿凉开口道。说完她马上后退一步瘫坐下去,双手撑地,低下了头。“东家,对不起!我,我可没偷钱!”
“偷?我可没那样讲过。你也不必道歉。”
哎呀呀。文作开口了。“那孩子,原来是豆狸啊。”
“豆狸?”阿凉应声抬起了头。
“她那是被骗啦。老板,这是没办法的事。不能怪阿凉。”
“唉,我刚才都说了,不是要责怪……”到底,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阿凉,那孩子大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来?”
“我来做事之后他就来了,一直到现在。”一直……那么至少是从三个月之前了。“看他那样子,应该是从很远的地方过来的。”
“你、你知道他从哪儿来吗?”
“嗯……好像问过来着……哦!对了,是红叶岳山脚下的湖边,好像叫盆渊?”盆……居然是盆渊?那不是,那不是……
“他、他长什么样?样貌?年龄?身材?”与兵卫双手抓住阿凉的肩膀摇晃着。
阿凉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长什么样?穿着棋盘花纹的短和服,系着腰带,大概五六岁,圆脸……啊!脖子上还挂着一个护身符。”
“棋盘花纹?”那不是豆狸。那个孩子,那个孩子是亡魂。
【三】
与兵卫在江户长大,家里以卖煮好的鱼肉或蔬菜之类的熟食为生。当他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家境似乎很富裕,可最终生意还是遭遇失败,父亲抛妻弃子离开了江户。那应该是与兵卫十岁左右的时候,因此他并不能清楚地回忆起父亲的面庞。
年轻的与兵卫做过各种工作,一直居无定所,最终还是因吃不上饭而不得不投奔美浓的亲戚。
他在旅馆干了十年。第八年的时候母亲死了。第十年的时候,他结识了店里的一位客人阿贞。阿贞是新竹酒坊老东家多左卫门的女儿。她跟哥哥一家人一同来到美浓,逗留了一个多月。她的哥哥喜左卫门当时是新竹的番头。
最开始,新竹只是多左卫门个人经营的小酒坊,他同时兼任老板和酿酒师。他并不满足于现状,另聘师傅将酿酒和销售分开,自己负责给酿酒师提意见,监督酿酒,卖酒的生意则交给儿子喜左卫门负责。
喜左卫门已基本完成了作为一名酿酒师需要完成的所有修行,但多左卫门需要儿子掌握的并不是身为酿酒师的技巧,而是身为商人的头脑和手腕。酒的评价如何,全由江户那边决定。跟酱油不同,酒是属于大坂的。
从上方运到江户的下送酒,虽然名为下送酒,但对江户人来说是上乘好酒。而江户一带以及东边诸藩所酿的酒,由于不大注重品质,被视为相对劣质的酒。上贡到将军处的酒则是伊丹酒。
上方的酒在江户畅销。与其在上方增设卖酒的店铺,还不如跟江户的酒商直接合作,利润也会增加数倍乃至数十倍。但是,下送酒的品种几乎全被出自伊丹或者滩的所谓摄泉十二乡的酒坊所占据。尤其是滩,凭借靠海近这一地利不断加大攻势,如今已占据了下送酒的五成份额。
酒的运输是走海路的。运往江户时用的是专门的酒船。从大坂到江户,平均要花二十天。遇上装新酒的快船时,倒是可以在十天之内送到,但依据天气情况的好坏,有时甚至要花上两个多月。除此之外还要加上到港口的陆路所花费的时间。花的时间越久,成本越高,因此离港口近的酒坊占有绝对优势。河内、山城、丹波、纪伊、播磨,还有三河、美浓等地的酒在下送酒当中也被视作珍品,但滩和伊丹占据了大势仍是不争的事实。
这样的情况直到现在都没改变。喜左卫门在九年前曾试图改变这一形势。美浓地区的几个小酒坊联合起来成立了商会。酿酒师甚至相互交流技术。这在相对闭塞的酿酒行业中堪称特例。
商谈连日进行。这期间,与兵卫负责照顾在旅店等候的喜左卫门的妻子美代、儿子德松,还有阿贞。德松当时三岁,与兵卫花很多时间陪他玩耍。德松不大哭,也不怕生,温顺而快乐地玩耍,是个十分可爱的孩子。
那时候,与兵卫喜欢孩子。他还时常同阿贞去看河。美浓的河激荡、纯净、深邃。很快,与兵卫和阿贞就互相深深地倾心了。可是,爱慕的心思、言语和态度,与兵卫一次都没表现出来过。阿贞只是过客。他明白,他们之间注定只能擦肩而过。
一个月后,喜左卫门一行人回去了。大约三个月后,多左卫门寄来一封信。希望与兵卫能成为阿贞的丈夫,这是信的主要内容。
与兵卫大为震惊,将信反复看了好几遍。简直难以置信,简直像在做梦。世上真的有这等好事吗?与兵卫甚至想这会不会是一场骗局。由于已没有亲人,与兵卫几经考虑之后,决定找旅店老板商量。老板也大吃一惊,多左卫门的真心诚意跃然纸上。
又过了一个月,多左卫门亲自来到美浓。与兵卫觉得他是个充满威严、无可挑剔的人。多左卫门朝老板行礼,恳求他同意让与兵卫做自己的女婿。为了身为下人的与兵卫,为了寄宿在远房亲戚家、几乎相当于白吃白喝的与兵卫,多左卫门竟然做到如此地步。
根本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与兵卫惶恐不已,随后问了多左卫门一个问题。为什么是我?
对于多左卫门试图让一个素未谋面、不知底细的外乡人成为自家女婿的想法,说实话,与兵卫并不能理解。
多左卫门当时的脸庞,与兵卫至今都无法忘记。多左卫门既不笑,也没生气,表情十分安详。然后,他泰然自若地说了一句话——我相信自己的孩子。
阿贞说,希望委身于与兵卫。喜左卫门也认可与兵卫将是个好女婿。这样就足够了。多左卫门说道。
就这样,被江户抛弃,在美浓无所事事、一无是处的与兵卫,当上了上方酿酒作坊主的女婿。
与兵卫那年三十,阿贞十八。往后的三年里,与兵卫很幸福。阿贞是个好妻子。哥哥喜左卫门虽然比自己年龄小,但礼数周到,是个值得信赖的男人,同时也有经商才能。从事酿酒的师傅们也都和善地接纳了一无所知、一无是处的与兵卫。只要是能学的不管什么都要学,只要是能做的不管什么都要做,与兵卫在心里想。他尝试着接触酿酒的工作。多左卫门也常常指点他。
与兵卫是幸福的。两年过后,孩子出世了。孩子取名为与吉,是个健康的男孩。与兵卫很高兴。对于在美浓时几乎放弃了成家这一念头的与兵卫来说,孩子的诞生是无与伦比的幸福。他高兴得几乎要飞起来。他感到发自内心的喜悦,流下了眼泪。他感谢阿贞,感谢喜左卫门,然后又感谢了多左卫门。
为了让幸福永远继续下去,一定要竭尽全力,与兵卫暗自发誓。
但是,幸福没能继续。那是第三年入秋,即将开始封装冬季发酵原料的时候。与兵卫一家和喜左卫门一家共计六人,乘游船去赏红叶。多左卫门安排了这一活动,为的是赶在正式忙碌开始前,让家人先出门休养一番,饱饱眼福。
安排好船,带上吃食,一行人便逆流而上,朝红叶岳山脚下的河流进发。顾名思义,红叶岳是一座有着美丽红叶的山。山脚下的河谷宽阔而平缓,在船上观赏到的风景更是美不胜收,这是与兵卫当时所听到的。
外来的与兵卫并没有去过那里。那一次,他虽然跟着一起去了,却顾不上看风景。并不是他遗忘了,是真的没有看过。而自那之后,他就再也没去过那里,所以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美丽。与兵卫所知道的红叶岳——是地狱。往上游行驶的途中很开心。与吉睡得香甜,已经六岁的德松不停地咯咯笑,阿贞和兄嫂看上去是那么开心。然而,进入上游河谷不久,天上便涌起了乌云。
当时的情形,就好像整个天空一下子失去了光亮。
或许要下阵雨,与兵卫天真地想。船上还有还在吃奶的婴儿,被淋湿了可不好。他担心的也只有这些而已。可是,那并不是阵雨,而是一场风暴。硕大的雨滴倾泻而下,狂风也应声而起。船很快如同一片树叶般,顺着水势流入了河谷。雨滴激烈地撞击着水面,凿开一个又一个破口,水花四溅、波涛翻滚,与兵卫能记得的只有这些。
平日里温顺安宁的河川疯狂了,船失去了方向,任水流摆布,任狂风拍打。
若是当时能侥幸回到来时的河流或许还好。可是船竟被朝着上游方向推去,然后就坠入了盆渊,随即进入另一条水路。水流一下子湍急起来。船摇晃着劈开水流,沿着一条小瀑布落了下去,在坠落过程中翻了。
一切几乎都只是一瞬间,然而在与兵卫看来几乎跟永远一样久。
阿贞被抛了出去,喜左卫门和妻子沉了下去。周围的景色在翻转,黑色的水和鲜红的红叶混在一起,纷繁缭乱的水泡占据了视线。
啊,报应来了!他这样想。或许,自己是一个不该如此幸福的人。眼前的这一切,或许是对心安理得地生活在自己并不配的幸福中的报复。
同时,他还有一个念头。这是个梦,一个非常可怕的噩梦,再睁开眼,就会发现自己还缩在温暖的被褥里,枕边的阿贞正带着满怀爱意的笑容,可爱的与吉正在旁边熟睡,发出平稳的呼吸声。
如果不是梦,那或许是幻像,或者是狐狸的恶作剧?真是只坏心眼的狐狸啊。
咕嘟咕嘟。水泡和水流,还有红叶。
脸最先露出水面,禁不住大口呼吸,与兵卫看到白色的襁褓和棋盘花纹的衣服正从眼前漂过。
啊!不是梦,也不是幻觉。就把这当作是惩罚。
与吉——与兵卫试图呼喊,却只换来更多的水钻进喉咙。
不行,不行。不管这是来自神仙还是菩萨的惩罚,是怨恨、污蔑、诅咒还是报复,不管是什么,都应该由与兵卫来承受。孩子并没有罪。
所幸的是他擅长游泳。即便丢了性命,也要把儿子救回来——与兵卫这样想着,手伸向了越漂越远的儿子,随即困惑起来。
德松怎么办?难道要看着德松死去吗?新竹的继承人是喜左卫门。如果喜左卫门有个万一,继承家业的就是德松。与兵卫只不过是个外来的女婿。与吉也只是他这个外来人的孩子。而多左卫门的孙子——德松溺水了。
与吉正被冲走。他还太小,只是个不会说话的婴儿,或许已经活不过来。可是,德松不一样,现在应该还有救。
慢着,我要抛弃自己的儿子吗?我要见死不救吗?我下得了手?听到他出生后的声音,我是那么欢喜。他是那么可爱,这个还什么都做不了的婴儿,我能见死不救吗?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死去,这种事……
可是,德松呢?德松死了就好吗?
光自己的孩子得救,而对自己有大恩的多左卫门的孙子、喜左卫门的儿子死了就无所谓吗?这左右为难的境况几乎要将人撕成两半。
其实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但是困惑阻延迟钝了他的行动。那伸向前方、试图拯救两个孩子的手,最终什么都没抓住,什么都没做到。襁褓、棋盘花纹的短和服,都从视线里消失了。
就这样,与兵卫也失去了意识。
等他苏醒过来,距事故发生已经过去了两天。最终,获救的只有与兵卫一人。
阿贞和船头一起被抛了出去,撞到岩石上死了。喜左卫门夫妇溺死后,漂浮在水面上。德松和与吉都没有找到。推测因为身体太小,被冲到更远的地方去了。
据说那是一场仅仅持续了半个小时的风暴。只要再晚出发一个小时,肯定就不会出事,肯定仍平安无事地面带笑容。
德松和与吉,无可替代的孩子们的生命。与兵卫茫然自失,胸口像被刀子剖开般疼痛。哪怕是疯了,也比现在这样好上一万倍。
多左卫门什么都没说。这位恩人一下子失去了儿子、女儿、媳妇和两个孙子,偏偏只有最可有可无的与兵卫活着回来。还有比这更叫人悲伤的事吗?多左卫门一言不发,反而更是一种对与兵卫的苛责。
与兵卫两次试图上吊,两次都被拦了下来。他茶饭不思,两眼发晕,头痛欲裂,心如死灰,三个月后已完全不成人形。
多左卫门找与兵卫谈话,是开年不久的时候。如死尸般干枯的与兵卫被多左卫门叫去了酒窖。审判终于要来了,与兵卫心想。
死吧!你给我死!他会这样说我吗?还是要我滚出去?还是要杀了我?哪怕只是骂我一顿也好。哪怕是那样,心里也能好受一些。
可是,多左卫门什么都没说,只让与兵卫喝酒。
酒盏里那倒得满满的酒,不知为何看在眼里却成了浮着红叶的河川。与兵卫忍无可忍,一口将其喝干。从口腔到喉咙到胃到肺腑,芳醇的液体缓缓地渗透,是刚酿好的新酒。
好喝吗?多左卫门问道。虽然已完全辨别不出味道,但与兵卫确实觉得好喝。他点了点头,一次又一次地点头。
是吗?多左卫门简短地说。接着又说,那你就继承新竹吧。并不是因为只剩下你才交给你,是因为觉得你好所以才恳求你。我看人不会错。求你了,拜托了。
与兵卫答不上来。他又开始觉得,一切都是幻觉,或者是梦境。不会有这样荒谬的事。与兵卫是面对着自己的孩子都见死不救的人,是眼睁睁看着多左卫门的孙子死去的浑蛋。
他杀害了两个天真无邪的孩子:襁褓之中的与吉和穿棋盘花纹和服的德松。他们哭喊着,被拉扯进了地狱的深渊。
两边,两边都没能救到。与兵卫想大声叫喊,却发不出声音。心离开了身体,轻蔑地看着手持空酒杯、如同傻子一般的自己。变成了一具空壳的与兵卫已不能思考任何事情。离开了身体,与兵卫的心只是面对着虚空发出无声的呼喊——与吉,德松——两个名字被同时呼唤着,而与兵卫的空壳则默默地倾听。
与兵卫的心回到身体,花了一个月的时间。
多左卫门是认真的。“我很痛苦。你一定也很痛苦。这份痛苦,只有你我能够分担。你慢慢考虑。慢慢地。如果仍无法摆脱那份痛苦,可以选择离开这里。”他这样对与兵卫说。
一个月后,与兵卫答应继承新竹。他知道自己无法选择遗忘。不可能遗忘,更不能遗忘。带着这份难以承受的痛苦,硬着头皮活下去,是与兵卫所能给出的唯一偿还。多左卫门大喜过望。这下子这家酒坊就安宁了。他说。
明明血脉都断了。没过多久,多左卫门也去世了,新竹由名到实都成了与兵卫的。作为一个外来的外行,害死了孩子、没有人性的与兵卫,简直就像是硬生生地将这里夺了过来。他觉得,就算别人这样想,也理所应当。
但没有一个人说过这样话。没有……
可是……
【四】
“那才不是什么豆狸!”与兵卫喊道。“那个、那个孩子……是德松。”是与兵卫眼睁睁看着死去的德松。是那个被漂着红叶的黑色河水用漩涡带走的德松。是哥哥家的孩子德松。德松啊……
与兵卫向大街冲去。
东家!老板!不、不、不。这家店,这个酒坊本来不就该是德松的财产吗?
如果那时候毫不犹豫地救下德松,如果死的是与兵卫,如果选择放弃与吉不管而去救德松,喜左卫门的儿子德松不才是真正应该继承这酒坊的人吗?本没有什么值得犹豫。为了报答多左卫门的大恩,本应该把救德松放在第一位去考虑,本应该这样的。
可是,也想救与吉啊。无论如何都想救!结果两个人谁都没救成。两个人都被害死了。都被自己害死了。
与兵卫冲上了大街。这样的自己,不可能因为被人家称为东家或老板、被人家吹捧着供着,就欣然接受,悠然自得地活下去。是我杀的,是我杀了孩子们。
我是杀人凶手。德松啊,在美浓河畔带着笑容的小德松,玩游戏奔跑时跌倒哭泣的德松,在船上咯咯笑的德松,不知被冲去了哪里溺死的德松,你在愤怒吗?你在哀怨吗?你一定很寂寞、很悲伤、很痛苦吧。你心灰意冷吧?与兵卫奔跑了起来。
红叶岳山麓,穿过河谷的小瀑布下是盆渊。那里没有家。孩子令人恐惧,并不是厌恶,是恐惧。在与兵卫看来,每一个孩子似乎都即将落入河中,被冲进地狱。而与兵卫一个都救不了。每个人都在哭泣,哭喊着难受、痛苦。即便眼下还在笑,下一刻也即将……只要黑云涌起,都将在眨眼间死去。对不起啊孩子们,都是我不好。现在,现在就见你们去。
与吉和德松,你们的尸首都还没浮上来呢。你们还等在那里吧。这么长时间了,我连一次都没去过呢,已经五年了。阿贞、哥哥、嫂子,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下我。
就是现在,现在去。我这次一定会。与兵卫并没意识到自己的草鞋已经没了,仍旧在路上狂奔。黄昏的天空逐渐暗淡,给世间抹上一层光晕,人们的脸庞已难以辨清。与兵卫已是半梦半醒,就像一个在暗夜即将来临时狂奔的魔鬼。在天快要全黑的时候,与兵卫来到了红叶岳的山麓。原本被枫叶染成红色的山在月光下黑乎乎地耸立着,而原本平静的河谷在夜的映衬下则如同墨壶一般。
在这里,梦与现实颠倒了。喜悦变成悲伤,欢乐化为痛苦,一切都被完美地颠覆。
与兵卫顺着河岸往前走,对不起,对不起,他念经般地嘀咕着,踏过野草、泥土和沙砾。不一会儿就到了河流细窄处。与兵卫顺着细流往下,已经能听见瀑布那悲壮的水声。
在这里,阿贞死了。再往前一点,喜左卫门夫妇死了。胸口如燃烧般灼痛。为什么是那一天呢?真的,只是一瞬间。脑海里浮现出阿贞的笑容。耳边回响起喜左卫门夫妇的笑声。阿贞的胸前是与吉,而旁边是……“德松!”
与兵卫呼喊着,“德松!”
连回音都还没来得及响起,呼喊声就被吸入了水底的深渊。“德松!是德松吧!你又冷又伤心,寂寞又痛苦,所以才会每天来找我。一直没注意到你,真是对不住啊。那个小姑娘,她不认识你。不,就算所有人都没注意到,我也应该注意到啊。德松!德松……”
没有回应。“哦,你在生气,是吧?那我就去找你。我现在就去你那里。你要怪就怪我吧。你想怎么样都可以。我现在就去找你,你不要害怕。”
与兵卫站在瀑布上方,身子已经探出去一半。“德松……”
“与兵卫!”有声音。
“与兵卫啊!”这声音?夹杂着瀑布的声音,从对岸的竹林里传来呼喊与兵卫的声音,至少听上去是。是错觉吗?幻听了?
“你、你是?”
“是我呀,与兵卫。”第三次的声音听得很清楚。竹林里,猛地现出一个人影。“与兵卫,你终于来了。我一直在等你。”
“你、你是大哥?喜左卫门吗?”
声音、体形都很像。而对方在月光下抬起了头。果然是喜左卫门!
“大、大哥,连大哥也……”
喜左卫门必然也同样有心愿未了。
“对不起!”与兵卫双手按在地上,额头也抵上了地面,“大哥,对不起。我、我自己这样苟活下来,却没能救你孩子的命。本来肯定能救下,我却眼睁睁地看着他死了。结果我自己却活得好好的。我活着实在有愧。本该你来继承的新竹,如今却像是被我给强占了一般,落到了我的手上,我还装作没事人似的活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