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没错,我不否认。但是……”
“那篇报道是旧报纸了,陈旧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你给我看的剪报剪下来以后,已经过了相当久的时间,褶痕不新,背面也脏掉了。应该是者称死者以后,收藏了很久吧。”
“没错。”
“然后……报道中有津村两个字,关于这一点,你说你在详细调查的过程中,误打误撞地看见了自己的姓氏,使得你注意并发现了这篇报道……”
“这个借口……太牵强了吗?要是不这么说……总觉得实在巧过头了……”津村一脸老实地说。
茜更觉得好笑了。
“这你就料错了。巧合总是最厉害的。证据就是,人只会在发生罕见的事时,嚷嚷着说是巧合。而平凡无奇的事,就算是巧合,也不会大惊小怪。最凑巧的巧合,我们称之为必然。”
“意思是……我不擅长说谎吗?”
“每个人都有适合和不适合做的事。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要撒谎,就应该要多了周围的人是怎么看待你的才是。”
“周围的人对我的印象……?”
“嗯。像这次,如果你完全不提姓氏,而且即使有人质问,你也坚持说这是巧合的话,我也不会起疑吧。”
“我会作为今后的参考。”津村说。
“不过,对于被吩咐担任即席侦探的我来说,多亏你提供那份报导。我从相信那篇报道开始着手。”
“相信?”
“大屠杀——我先假设这是事实,以此为中心,画出一个四散的片断能够完美嵌合的设计图。只要能够做到这一点,接下来只需要寻找能够填补空白的事实……,而这些事实接二连三的出现了。”
“请你……说得更容易懂一些。”
“消除过去、消除名字的男子——这名男子耍花招想要弄到手的土地——记载了那块土地附近可疑传闻的报导——提供这篇报道的男子——与报道提供者同姓的目击者——将这些排列在一起,就隐约看得出来了。我开始认为,津村先生,你与这件事不可能无关。于是我调查了你的事。”
“调查我……”
“因为好像只有你一个人没有伪造经历。你在下田这里出生长大,十四年前丧父,然后与母亲两个人前去东京,是所谓的苦学生。开战不久后,令堂也辞世,没多久你被征兵,昭和二十二年复员。接着你去了甲府,在葡萄酒酿造公司担任会计人员。”
“是的。战友的老家雇用我。”
“然而……你在五年前突然离职,前往羽田隆三家,甚至坐在大门口要求他雇用你——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我坐了三天,第四天总算被允许进屋子里。”
“这样啊……。我从以前就对先生景仰万分,自从拜见外游中的先生,就难以压抑心中的仰慕之情,因此前来恳求先生收我为弟子,我不要薪水,只诚心诚意希望能够侍奉先生——你真的说了这些话吗?”
津村害臊地微笑,答道:“我的确说了那样的话。你到底是从谁那里听来的?”
“这件事在宅子里很有名,我也问过羽田先生。他大肆夸奖你,说你虽然学历不高,却很有实力,诚实耿直。说他真是捡到宝了。没错,你在短短三年内,就超越了好几位前辈,成了羽田先生的随身第一秘书。”
“我唯一的优点……就只有认真。”
“你又撒谎了。”
“撒谎?”
“你有别的目的吧?”
“我……”
“你是为了揪出东野铁男的马脚,才接近羽田隆三的……不对吗?”
津村咬住嘴唇,接着难以启齿地答道:“一开始的确就像你所说的。”接着又补充似地说:“但是现在忠诚就是我的一切。”
两边都是真的吧。
“你在甲府看到东野铁男,发现了一件事,然后你秘密地对她展开调查,对吧?此时羽田出现……当时,你就在东野先生邻家租屋居住吧?”
“那一带的地主……其实就是我战友的父亲。东野住的长屋(注:数户住家连结成一长栋的建筑。)般的房子,也是朋友老家的地产。你应该看过了,六户里,包括东野在内,有人住的总共有三户。朋友家好像一直想要拆除那里,但是居民就是不肯搬走,他们似乎也很困扰。我……只是无偿借助空屋而已。”
“邻家的话声听得一清二楚吧?”
“是的。”津村老实地回答。“东野家少有访客……老爷前去拜访时,我大吃一惊。我说我从以前就很尊敬老爷……那也不完全是谎言。”
“这样啊……。那么,难道津村先生,你本来也打算保护羽田隆三免于东野铁男的毒手吗?”
“是的。我打定主意,只要东野的行动稍有可疑之处,我就要立刻除掉他,但是五年来,他却完全没有脱掉虚假的外皮,一直扮演着善良的学者……”
“这一点你也是一样吧?无论动机是什么,你对老爷都是有所隐瞒的。无论是出于善意还是好意,羽田隆三都绝对不会原谅这种事。特别是……他那么信赖你。”
“茜小姐……”津村拱起肩膀。
“不必担心。不管发生任何事,我都不会出卖你。就算向那个色老头打小报告,我也没有任何好处啊。你可以相信我。相反的……”
“相反的?”
“请你不要隐瞒,全盘托出。我被吩咐挖掘事实,而且若是无法掌握一切,我也无从掩护你啊。”
“我……明白了。”
——得手了。
茜看着津村僵硬的侧脸,心中想到。
——多么讨厌的女人啊。
有一半是唬人的。其中当然也有推理,能够调查的也都调查了,但是茜没有任何确实的证据。不可能有。全都是靠她的三寸不烂之舌。
——我啊,最喜欢大摇大摆地踏进别人的内心深处了。
——你跟我是同一种人……
同一种人……
没错。
老人的眼光神准。
就像隆三说的,茜当中也有隆三。一定也有多多良,还有妹妹。
寻求真相,穷光真理的欲望,确实也存在于茜的内心。但是它不会以纯粹的面目显现出来,不,是没办法。
因为茜既胆小又狡猾。
真想和真理都不是人道,而是天道。那些与身体分离的美丽概念,一定是双面刃吧,会以救人的刀法毫不留情地斩杀人。
因此……多多良那种生活方式,应该仍是与世隔绝,而妹妹终究也是与人隔绝。茜无法像多多良那样活得超然,更没办法想妹妹那样活的炽烈。她这么认为。
所以,人无法胜任穷光真理的侦探一职。
然后茜想起了中禅寺。
中禅寺……
津村述说起来…“家父……就像报道上说的,是个巡回磨刀师。听说家父原本是锻刀铁匠,但事实上怎么样我不知道。每逢夏季,家父会花上半年纵贯伊豆,冬季的半年则巡回下田。由于收入微薄,所以家母在莲台寺的温泉工作。”
——我不想听这种事。
“事情发生在我七岁的时候,所以应该是昭和九年。那是,伊豆的交通一年比一年便捷,热海等地也不断发展观光,下田也开始每年举行黑船祭。家母变的很忙碌。以收入来看,家母应该赚的比较多吧。父家的工作还得花住宿钱,经济效益非常低。也因为这样,那一年,我和父亲一起巡回伊豆。”
“真的非常好玩。”津村说。“我们离开河津,然后越过天城山,前往汤岛,然后从修善寺、韮山、三岛,再来是沼津。从沼津回到修善寺,在经过土肥、堂岛,回到下田。是一趟非常悠哉的旅行。事情……就发生在韮山,当时我年纪还小,记得不是那么清楚,不过那里应该就是……”
——那个地点吗?
津村望向茜。默默无语地点点头。
“我记得山路十分崎岖难行。翻过天城山时也非常辛苦,但那里的山路还算宽敞,而且是深山,又有溪谷,对小孩子来说十分有趣。而且家父也会背我。但是韮山的路给人那种感觉却像是要拒绝任何人攀登似的。我们走了很久,我想我累得哭了起来。我哭着让父亲牵着手,不知不觉间,来到一座像是宫殿的地方。”
“宫殿……?”
“对。我在那里享用了以豪华餐具盛装的餐点,还记得和一个大我一些的少女游玩。事后我查看地图,却找不到符合的地点,一直以为大概是自己做了梦……”
“但是那并不是梦……”
“对。”津村斩钉截铁地说。“不仅不是梦,那个梦幻般的村子,就是后来逼死家父的惨剧之村。契机就像那篇报道上所记载的。”
“目击到杀戮……”
“事实如何并不清楚。那篇报道应该是有人发现家父的名字在上面,才拿给我们的。家母非常担心,说家父真是看到不该看的东西了,要是不知节制地到处吹嘘,小心没有好下场。然而这并非杞人忧天。十五年前,家父的名字登上那篇报道后,入冬之后也没有回家。家父回家,是过了一年,翌年夏天的事了。”
“过了一年……?”
“是的。我记得家母说了什么家父碰上神隐、人间蒸发之类的话,都已经不抱希望了。此时家父却回来了……,变的形同废人地回来了。”
“形同废人……?”
“或许是发疯了。家父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连话都没发好好说,只是成天呆坐着看着远方。就是这样。不仅如此,家父还被世人唾骂,说他是个大骗子,这当然是指报道上的事。不只这样,街坊还流传着煞有其事的唾骂中伤,说家父是个卖国贼、叛国者。”
“为什么……?”
“我确信一定是有人意图散播不好的留言。说起来,一个人陷入那么严重的心神耗弱状态,怎么可能独立回到家?家父一定是遭遇到什么惨绝人寰的对待,最后被送回来了。”
“惨绝人寰的对待……?”
“家父回到家一个月后就上吊自杀了。家母和我无法在下田这里继续呆下去,逃到了东京。但是家母结果也因为那时的折磨,罹患了肺病,不久后过世了。我……忍不住心想,一定是有人陷害了家父。然后我想起来了。想起了那篇报道……,家母没有丢掉那篇报道,一直留着。”津村说。
他还说,那与其说是留恋,更接近自豪吧。
“对家母来说,那篇报道或许是家父曾经活在这个世上的唯一证明。家母把那篇报道摺起来收在护身符的袋子里。”
“原来是……这样啊……”
茜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罪恶感。那个东西如此珍贵,茜却只把它当成一片废纸。而这也是理所当然之事,不管它再怎么重要,实际上也不过是一张纸。
津村接下去说:“家父……应该就像那篇报道说的,目击到什么不得了的惨剧吧。因为这样,家父被绑架监禁,遭到拷问,还被剥夺了记忆。我是这么推理的。必须把一个人弄成废人都要隐瞒的事……,不可能是传染病或连夜潜逃吧。”
“是大屠杀吗?”
“除此以外,我想不到其他可能性了。没有任何后续报道,世人也完全没有为此骚动,反而显得不自然。如果报道错误,也应该会引起话题才对。所以……”
军部的参与。
唯有这一点,茜依然无法释怀。
——隐瞒了什么吗?
“所以虽然我尚未掌握全貌,但是我看到了……”津村缓慢地站起来。“茜小姐,你刚才说,你从相信发生过大屠杀开始思索。我也……完全一样。”
“你……相信令尊是吧?”
“是的。”津村说道,重新转向茜。“发生惨剧的村子,九成就是我受过招待的那个山村。家父对新闻记者作证说,那个村子的居民被赶尽杀绝了。我相信家父的话。”
——大屠杀。
村民大屠杀,会发生这种事吗?
可能是感觉到茜的怀疑,津村说:“一定发生过杀人事件。而那如果是杀人事件,就一定有凶手才对。然后……如果有村人幸存下来,那家伙不是凶手,就是与凶手有关的人。只有这个可能,因为那家伙一直对事件三缄其口,绝口不提。”
“被赶尽杀绝的村落的……幸存者?”
“对。我在昭和九年的夏天,曾经在那座村子有如宫殿般的宅子里,看到东野铁男。”
果然……是这样。
茜所画的设计图没有错。
因为若非如此……就不合道理了。
“我在甲府的街上看到东野铁男时,只是大感吃惊。我花了很久,才正确认识到那代表了什么意义。”
“你的意思是,东野铁男就是凶手?”
“对,我认为那家伙应该就是凶手。你也这么想,对吧?”
以整体来考量,这无疑是最妥当的看法。但是……
“那真的是东野铁男先生吗?”
“没有错。他丝毫没有变,不管是容貌还是服装……”
——有这种事吗?
茜认为人的记忆并不怎么可靠。然而另一方面,她也必须承认,在无意识领域中进行的所谓直觉判断,也不能说是非逻辑性的。很多时候只是没有意识到,其实判断本身是符合道理的。
“你的意思是,东野铁男所指定的土地——也就是那座村子曾经存在的地点,现在仍然留有某些惨剧的证据,是吧?”
“是的,可能……有尸体留着。”
津村说道,望向远方。是韮山的方向吗?
已经过了十五年。
茜也觉得,事到如今已经不能够如何了。
——为什么是现在?
因为占领解除了。战时与战后,那个地点可能出于某些原因,遭到军部和美军封锁,所以凶嫌也一直无法出手。另一方面,既然收到封锁,暂时也能够放心。但是军部解体,进驻军也离开了。
于是……
——有必要淫灭证据了。
就算是这样,也已经过了十五年。就算有遗体或证据被发现,事件的全貌因而曝光,但是例如说,就算想要从遗体来推算出行凶的切确日期,也相当困难,不是吗?
但是……
——有报道。
凶案在十五年前的昭和十三年六月二十日,被津村辰藏目击了。不是那一天就是前一天,总之凶案会被推断是发生在六月中旬。假设凶案发生在二十日,那么……
——这个月二十日就到时效期限了。
凶手焦急了。会强烈怂恿羽田隆三购买土地,也是这个缘故吧。他有理由焦急。
——再忍耐十天就行了。
不过前提是真的发生过屠杀事件。
“我介意的是南云这个人。”津村拿起包袱。“关于东野,一开始我就调查到他的经历全是胡说的,但是我特意隐瞒这件事,或者说我一直防止这件事曝光。我并没有特意说谎,只是保持沉默而已。而且只要稍加调查,谁都可以发现这件事……。但是,钥匙东野在这时候失势,我连他的马脚都不能揪住了。这五年来,我一直怀疑着自己的推测,一面默默地观察着东野的动向。听到他提议盖资料馆的时候,我非常兴奋。不出所料,地点就在那里……,可是……”
茜也站起来。
“这也和羽田制铁总公司迁移计划的蓝图相重叠……对吧?”
“是的。”津村说道。迈开脚步。“以时间来看,先采取行动的是风水师。南云为什么想要那片土地?虽然或许他真的是靠占卜算出那个地点的,但我十分介意。我认为东野的提议,完全是他一直十分注意土地买卖的动向而作出的反应……”
“换言之,东野先生察觉南云先生建议羽田制铁购入土地,所以也采取了行动?有没有必要……研究下这两个人共谋的可能性?”
“这……我也难以判断。至少从目前的调查结果来看,这两个人完全没有关联。我也不认为他们认识。这次的事,也是因为徐福研究会的出资者与羽田制铁的理事顾问是同一个人,东野才会发现。如果南云找上的是别的公司,时间应该会在更单纯一些吧。”
应该是吧。
茜所画的图像里,没有南运的戏份。如果硬要把南运放进去,就得在把图画的更庞大许多才行。例如那片土地隐藏了凌驾于杀人事件的证据的什么东西——这类脱离现实的图像。
——军部啊……
茜踩上石阶。“津村先生……”
津村已经拉开一大段距离了。
“我们明天……去那里,去那个村子。”
去韮山。
“好的……”津村停步回话。
实地采访,可以发现什么吗?
茜跑上磨损的石坡。
津村左手抱着神像,伸出右手。
“我一直以为我监视着你。”
“监视着我?”
茜抓住他的手。
“老爷自从令尊过世以后,就一直留心着你们姐妹。令妹们过世时,老爷非常生气,说损失了两个人才。那个人……虽然很好色,但看人的眼光很精准。”
“好色……吗?”
“是啊。”津村笑道。“我被遣去安房好几次,去查看孑然一身的你的情况。虽然去了也不能怎么样……”
“这样啊……”
“你一直在哭,葬礼结束以后依然在哭。这……”
“你……看到了那时的我吗?”
“我一直在看……自以为在看。但是我以为我看着你,结果被看的其实是我。你真的是……让人无法掉以轻心。啊,是鸟居。到山顶了。”
顺着津村的视线望去。
有个简单的鸟居。
是一块小小的山顶。
茜跑了上去,她好久没有奔跑了。
“到了,是那座神社吧?津村先生,真是谢谢你。这下子总算可以把你知道的……”
过去的我奉纳出去了——茜原本打算这么说。
但是……
茜的话在一半打住了。
——什么?
山顶上有一块半大不小的空地。
神社……的确是有。
是一座用白铁皮修补的小神社。
虽然比参道旁的祠堂还大,但绝称不上宏伟。木头被太阳晒得褪色,涂料剥落,也生锈了。上面有“奉纳”两个字与梅花图纹,泛黄的布幕随风摇曳。
旁边……
有一袭褪了色的深红色披风。
披风在风中拍打,劈啪作响。
一名不可思议的男子站在那里。
茜手扶在鸟居上,静止了。头上传来干燥的声音,是绑在鸟居上的细长注连绳(注:系于神灵前方或祭神场地的绳索,以禁止不净之物侵入。)被强风吹打的声音。发丝轻柔地随风飘舞。
“你是来参拜的吗……?”男子的声音很低沉。并且嘹亮、强有力。“……来参拜这座神社?”
男子上前一步,站在香油钱箱旁。屋顶的阴影盖住他的上半张脸。像要射穿人的锐利视线从阴影中射出,毫不留情地倾注在茜的身上、。几乎发疼。
“恕我冒昧……,请问您是神社的人吗?”
男子的打扮不寻常。他穿着白色的和服单衣,披着披风,下面穿着黑色的裙裤,还扎着绑腿。
男子以同样嘹亮的声音回答:“这里没有禰宜(注:神职的一种,地位次于神主,高于祝。),也没有神官。我……”
男子的脸脱离了阴影。“……对,我算是乡土史家吧。”
不知不觉间,津村来到茜的身旁,他有点喘息不定。跑步上来的津村看到男子,停下脚步。
“茜小姐,这位是……?”
“他说……是乡土史家。”
津村以狐疑的眼光审视男子。“是这里——下田的乡土史家吗?”
“不是的,我……”男子无声无息地举起手来,指向远方。“……是从那里过来的。”
茜望向他所指示的方向。
树木间,云所形成的天顶无止境地延伸出去。一道光穿过云间射下,照出一座美丽的山。
威风堂堂、充满自信,而且左右对称,整然有序,那完美的形姿甚至让人感觉纤细。无比高贵、自负,庄严神圣,永远崇高,努力地伸长身体的木花 耶姬的灵山……就在那里。
——妹山。
“富……富士山?”
“其实,我是个搜集伊豆半岛历史传说的好事者,也算是个作家吧。”
“这样啊……”
“是的,织作茜小姐。”男子说出茜的名字。
“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在杂志上拜见过尊容。”
男子的下巴宽阔,一脸严肃,但表情十分精悍。眉毛呈一直线,锐利的眼光仿佛威胁着他人。
——他是什么人?
“伊豆的传说真的很多,也有许多史迹。古代、中世、近世、现代,不管哪一个时代都十分有趣。织作小姐,我啊……”
“呃……是。”
——不好。
这个人会吞没别人。
茜在心中戒备。
男子在眼角挤出皱纹笑了。
“前天我去看过净莲瀑布了,那真的好美。观瀑真是件乐事,让人切身体会到水的威力。然后呢,织作小姐……”
男子恢复一脸正经,从正面盯住茜。“传说净莲瀑布里栖息着一个美女妖怪,她是瀑布潭的主人。据说……那是蜘蛛。”
“蜘蛛?”
“女郎蜘蛛啊,织作小姐。”男子一转,仰望天空似地抬头。“昨晚我住宿在下田,就是这底下的村子。我在住宿处,从当地的耆老口中听说了有关这座山的故事,所以才想这样特地上来参观,但是没想到竟然在这种地方见到大名鼎鼎的织作茜小姐。”
男子说着,交互看着茜和津村,紧抿着嘴,眼角挤出皱纹,再次笑了。“真实不虚此行。”
“请问……”
“什么?”
“您听到的传说……是山的姊妹的故事吗?”
“是的。你知道这个故事?”
“恩。”
“过去……这座山里住着一对姊妹。”
“这座山里?”
男子悠然甩动披风,改变身体方向。“姐姐叫阿浅,妹妹叫富士。两人是姊妹山神。阿浅在那里……”
男子指向老朽的社殿。
“被供奉为这座山顶的浅间神。但是妹妹这么说道:‘姐姐,那座每次踮起脚尖就可以看到的山……’”
男子再次指向富士山。“‘我喜欢那座山。所以等我长大了,我想登上那座山,请让我去那座山。’听说姐姐什么也没有说。为什么呢?因为那座山是女人禁制的。然后……富士十四岁时,前往了那座高山,对山的土地神说道:‘我想要登上这座山。’土地神问:‘你沾染不净了吗?’也就是问她是否初潮了。”
“初潮……”
“山厌恶女人的不净。”
茜再补知不觉间瞪着男子。
男子又笑了。“是以前的事了。古时候的日本山里,有许多禁忌。然而&富士的身体尚未沾染不净。所以土地神便说:‘我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小心上山吧。’富士高高兴兴地上山了。山很高,很美,待起来很舒服,结果富士不打算回去了。妹妹抛弃了姐姐,自己一个人登上了高处。所以……”
男子的笑容消失了。“在下田富士这里有个禁忌。从这里看到那座骏河富士时,不管心里觉得再怎么美,都绝对不能说出口,也不能用手指。听说如果开口说这里看得到富士……”男子说道,走近茜的身边,以格外低沉的声音说:“……就会被扔进海里。”
“啊……”
“山神十分善嫉……,是可怕的作祟神。”
“这……和我听说的……相去甚远。”
“这样吗?只是个无聊的故事罢了。”
“可是……”
——要是被吞没就完了。
茜望向津村。
“茜小姐,这个……”津村出示包袱。
“哦。”茜伸出双手,接过神像。
沉甸甸的。
“那是什么?”男子问。没必要隐瞒。
“我是来把这个……奉纳到这里的。”
“奉纳?奉纳到这座神社吗?”
“是我家代代传下来的石长姬的神像。”
“石长姬……?哦?这倒稀奇。请务必让我拜见一下。”
男子说,绕到茜与津村之间。
男子变成背对开始有些西倾的阳光,脸部被阴影所覆盖,变得一片漆黑。
茜稍微掀开包袱。
男子弯身,夸张地佩服说:“真了不起。”
接着他说道:“可是这里……这个嘛……”交抱起双臂。
“不能擅自奉纳神像吗?还是透过氏子代表比较恰当?”
“就算提出要求,也会被拒绝吧……”暗影男子别具深意地说道,然后说:“因为浅间社里……没有石长姬啊。”
“咦?怎么……可能……?”
“浅间社的祭神是木花咲耶姬,虽然在这里的阿浅。”
“阿浅……这……”
男子撇下茜似地,悠然前进,出示立在社殿旁边的立牌。
主神木花咲耶昆卖也
上面这么记载。
茜小跑步到立牌边,看了好几次。
不管怎么看,上面都只写在木花咲耶昆卖这几个字。
这个牌子一定在这里插了好几年、好几十年。毫无疑问地是这座神社的由来记录,也没有替换或者重写的迹象。
男子看了一眼伫立原地的津村后,扶着牌子说:“祭祀在这里的是木花咲耶姬,不是石长姬。阿浅——浅间就是木花咲耶姬。是在天空喷出鲜红火花的,死与再生的女神。将世界染红,宛如樱花散落般洒出火灰,那些灰烬滋养大地,草木自此而生。天然自然之理。杀戮与再生之神……”
“那么……”
那么这个石长姬……
“……这个……我的神……到底……在哪里……?”
石长姬究竟在哪里?
茜抱紧了神像,男子站到茜的旁边。
横渡山顶的一阵风吹起来了茜又长又密的头发。黑发纷乱,好几束覆上了脸庞。风溜进脖子,掀露了后颈。
男子大概从茜的耳后朝脸颊瞥了一眼,接着把嘴巴凑近她的耳边说:“你想知道吗?”
“想……”茜动摇了。“……我想知道。”
“你真的想知道吗?真伤脑筋……”男子抿着嘴笑了。
他接着说:“很简单啊,富士不就是对面的山吗……?”
男子回头,指指指向富士山。
“这……”
“没什么好吃惊的吧?这里是阿浅,那里是富士。土地的耆老清楚地这么说。”
怎么可能?
——神社的祭神不可靠。
——不亲自去确认是不会明白的。
“就如你所看到的,下田富士这里有木花耶。这块异样隆起的土地,是火山活动所造成的吧。火山是一种威胁,得加以安抚才行。但是……请看。”
茜照着男子说的望向富士山。
“很美丽。很平静,对吧?”男子称赞着不能称赞的事物。“富士不是必须惊恐跪拜的作祟神。而是受人敬畏、感激遥拜的神明。与火中生产没有关系,因为富士连初潮都尚未经历。”
“富士是石长姬?”
“是啊。富士——富士山不就是石长姬吗?阿浅——浅间山是木花咲耶啊。”
“我一时难以置信……”
“这是理所当然的吧。木花咲耶是在火中生下孩子的姬神,也是喷火烧毁树木,死而再生的生殖之神。另一方面,石长姬是司掌永恒不变的女神,对于不死者来说,生殖是不必要的。”
“也不会有不净。”男子说。“富士(fuji)山古时被称为fushi。fushi,也就是不死(fushi)。永久不变的磐石、永远不变的威容。它的摸样犹如岩石般坚固、高贵美丽而永恒。违逆天然自然之理、长生不老的象征——不死之山富士、就是石长姬。”
男子说道“喏”,又指向富士。“看看那整年戴雪的稳重容姿。山顶的雪融化,滋润大地,养育稻谷,这与焚烧草木以获得新收获的烧田不同,是水稻。那座宏伟的山是永远供给丰富水源的灵山,所以富士古时候也被称为富知(fuchi)。富知是水灵的称号。换言之,富士山也是水神。而富知又与渊(fuchi)同音。说道渊,就是织布,说到织布,就是石长姬……对吧?”
“这……可能我听说富士有一座格式很高的神社,祭神是木花咲耶姬……”
“你不认为富士山里有浅间神社,本身就是一种错误吗?在那里的不是阿浅,而是富士啊。”
“这……”
“听仔细了,浅间信仰是对于喷火这种狂暴自然现象的信仰。而不是对富士山那种美丽、宏伟之姿的信仰。浅间信仰只适合喷火的火山。富士山的确不是死火山,然而它却是那么样地平静。不是吗?那不是火山的外表。富士与阿苏,浅间不一样,所以那里祭祀的原本是称作富知或不二(fuji)的神明。而它之所以变成浅间神社……当然是因为它喷火了。”
“喷火……”
“富士山当然也会喷火,它是火山啊。从天应元年(七八一)开始,那座平静的山连续爆发了三次,从此以后,富士山本宫便开始祭祀起浅间神了。但是……那座山与其他山不同。你看,就算冒出浓烟、喷出熔岩,猛烈地爆发,那座山的美丽外表依然不变。而其他的山呢?每次喷火,山顶就缺损,山谷也崩落,变得惨不忍睹,那样的山不能够成为富士——不二。”
“不二……”
茜不知为何激烈的动摇了。
“不二——史上独一无二。那座山就是永恒存在、不死的石长姬。”
风狂啸着穿越上空。
——这个人……
“你……你是什么人?”
“惊慌失措,一点都不适合你。”男子绕过鸟居的柱子,走向石阶。“看样子,或许你不该知道的,织作小姐。”
“知道……什么?”
“骇人的事。”
“骇人的事?”
“织作小姐,世上……是有真正骇人之事的。是有不可触、不可见、不可闻之事的。”
“那是……什么?”
“此外,还有不可以知道的事。”
“你是谁?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一切。我只是在忠告你。”
“什么叫忠告?你想要把我怎么样?”
“这都要看你了。”男子以极为低沉的声音说道。“听好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不可思议之事。不管人再怎么汲汲营营,那座山和这座小山都不会有一丝动摇。无论谁生谁死,这个世界都不痛不痒。对世界来说,人的生死只是细枝末节。无论一个人知道世界的秘密,还是穷究宇宙之理,也都该认清自己的分寸才是。你不是应该自清楚这一点吗?织作小姐?”
茜更抱紧了神像。
“津村先生……这个人……”
津村戒备起来。
男子伫立在风中笑了。“在这座山,富士的话题是禁忌,而我却说了那么多……,真是不应该。”
男子的披风被一阵强风卷起。
白色的单衣的胸口……
——大卫之星?
风在空中呼啸。

4

月亮倒映在水面摇荡。
白皙的裸体穿透月亮,一样缓慢地摇摆着。手巾轻柔地飘落,原本盘起的黑发散落,漂浮在水面。
尽管已经入夜,风却没有止息的迹象。
风在遥远上空凶猛地呼啸着。
云被吹散,就像激流中的一叶小舟,转眼间消失到远方。所以……
月亮皎洁无比。
——白天的男子。
茜思考着,那感觉也像是一场梦。
头发饱含热气,变得潮湿沉重。
——他知道什么。
充满光泽的黑,与充满光泽的白。鲜艳的水面。
黑发与白肌,新鲜的肉体。
天在狂吼。
茜仰头望向天空。发丝浸在透明的液体中,散往四方。星辰在闪烁。
——那个不可思议的男子究竟是什么人?
只是稍微移开视线一下,男子已经走下参道极远了。
津村也仿佛被狐狸捉弄了一般,莫名其妙。
茜觉得自己恍惚了好一阵子。
茜打消奉纳的念头,暂且下山。然后在津村的带路下,直接来到这家温泉旅馆。
累瘫了。
这是津村母亲过去工作的莲台寺温泉的旅馆,由于是平日,客人很少,露天的岩池温泉只有茜一个人,感觉十分空旷。
茜缩起伸长的双腿。人体在水中的行动十分顺畅,划过水的感觉很舒服。
她觉得有抵抗,身体才能够自由行动。茜伸出双手撑住,露出上半身,坐到岩石上。
蒸气从热烘烘的皮肤冒了出来。
——哪里……
有哪里搞错了吗?
茜询问旅馆的女佣,得知这一带的人似乎相信下田富士的浅间神社祭祀的是石长姬。可是仔细询问后,才知道西伊豆的云见有一座叫做乌帽子山的岩山,山顶镇守着一座云见浅间神社,下田富士的石长姬信仰似乎是与那里的传说混淆在一起了。这么说来,记得多多良也提到下田富士与乌帽子山两地。骏河富士与下田富士这双成对的名称迷惑了茜。
云见那边的传说,也与多多良告诉茜的完全相同。不过云见的传说内容加上了来自地名的润饰。说由于姊妹感情不好,骏河富士或乌帽子山其中有一边一定会被云雾所笼罩。此外,据说云见的居民禁止登上富士山,禁忌更为彻底。
云见的传说才是源头吧。
但是即使如此,还是有可能像那名男子说的,祭神曾经替换过。就如同男子说的,茜觉得比起木花 耶姬,石长姬更适合作为富士山的祭神。因为合情合理,或许事实上就是如此。
她认为多多良说先有妹妹这个属性,再有姐姐,这样的说明是本末倒置。
——没错,本末倒置。
可是……即使如此,现在云见浅间社的祭神似乎确实是石长姬。虽然是浅间社,祭祀的确是石长姬。
——那里的话……
应该可以奉纳吧。
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很湿潮。
“啪”的一声,一道水声想起。
蒸气划过水面扑来,是风吹进来了吗?
一阵凉意,相当舒服。
茜将手巾浸到热水里,擦拭肌肤。
现在没有任何东西装点着茜。
她毫无防备。
所谓装饰,或许是一种扭曲的防卫本能。
——真正骇人之事。
是什么呢?
——不可以知道的事。
村人的大屠杀。
——为了什么?
没错。茜是以大屠杀为前提,所以并没有想过该如何定义大屠杀本身。
——但是……
那应该不是茜的工作,她的工作是剥掉东野铁男的伪装。至于剥掉后会是什么,那不是茜该管的事。若是不把这些问题一一撇下,任务就没办法进行。若不那样公私分明,就太难熬了。
——这个工作就是这么悲伤。
——明天……
要去韮山。
那里会有什么呢……?
“啪”的一声,水声再度响起。
——有人吗?
茜摊开手巾,遮住胸口。
她窥看情况。风吹过上空的声音,水面起伏的声音。此外,只有夜晚静谧的声音。
——大屠杀。
令人介意。军部的参与。那个不可思议的男子。
谎报来历的两名男子,其中一名据说是全村遭到屠杀的村人幸存者。
幸存者。
——我也是幸存者。
土地。证据。罪犯。
——是了!
茜激出水声站了起来。
——大逆转不一定只有一次。
没错,被骗的是骗人的一方。
那样的话……
又是为了什么……
啪。
“谁?”
回头。
“有人吗?津村先生?”
水面起伏,水面蠕动着。
茜一丝不挂。
“是谁?”
滑动。自岩石后面。啪。
一道蛮力抓上肩口。
“谁……”
嘴巴被捣住了,水花骤然喷起。
如同棒子般坚硬的手臂自腋下伸来。凶恶的手臂,在柔软的皮肤上。手压住了乳房、脖子。
——好痛。
脸歪曲了。是谁?是谁?哗啦哗啦的声音。
头发,水滴,蒸气沁入眼睛。不要,不要不要。
用力甩头,全力抵抗。带有水汽的光泽长发。哗啦哗啦。手指爬上脖子,手指穿进大腿内侧。连踢都没办法,动弹不得。从背后被架住,四肢被钳制,茜的肉体完全失去了自由。肌肉紧绷,如同尖锐的棘刺般。脖子周围。不要,不要。好痛,好难过。
——救命!
茜感觉到根源性的恐怖。
什么东西绕上了脖子。
发不出声音。
舌头好干。
世界膨胀。
——我被绞住脖子……
啊——
再想到该想起谁的脸之前,织作茜断气了。
*
新的警官请我喝茶。
我照着他说的啜饮。
警官以充满浓厚污蔑、几乎可以说是怨念的嫌恶眼神看着我的动作。我觉得我应该是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大牌到应该会被处于死刑。
我现在的意识比起混乱更接近浑浊,不管再怎么努力尝试接纳理性的光芒,结果依然只是变得一团稀烂,像污物般沉淀而已。另一方面,我的意志打从一开始就完全腐败,每当受到刺激,就散发出腐臭,一边喷洒出腐汁,一边萎缩下去。
我被殴打、被咒骂。
被逼问。
我堕落下去。
只是无止境地堕落。
那些推人下去的人,不可能了解堕落的快感。
警官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我。
我……恐怕正露出冷笑。
“是你干的……”
我……恐怕正露出冷笑。
“你自己这么说的……”
我……恐怕正露出冷笑。
“凶器也找到了……”
我……恐怕正露出冷笑。
“大致上的移动路径也查清楚了……”
我……恐怕正露出冷笑。
“磅”的一声,警官踢翻椅子。
“动机!动机!你缺少的只有动机!只会给我傻笑!不管你再怎么装疯卖傻,我都不会把你送去做精神鉴定!你绝对不会被无罪释放的!喂!”
我的胸口被揪住,茶杯翻倒,茶溢了出来。
“给我招!招!招!叫你给我招!你这个混账东西!给我说话啊!你是想要强奸人家吗?你这头下三滥的猪!”
“好啦好啦……”新的警官制止。“关口先生,你上上个月去了安房胜浦对吧?”
“去……了吧,一定。”
或许是做梦。
“去做什么?”
“不晓得……”
我去做什么了?
“你瞧不起人啊?”年轻警官吼道。
我什么都没法说,因为没什么好说的。
“你去了伊豆,经过静冈、三岛、沼津,去了县政府、市公所、邮局,然后在韮山拜访了七户民宅,然后又去了驻在所和警官谈话。然后呢?”
“去……山中……消失的村子……”
“我说啊,渊胁巡查说他记得和你谈过,可是他没有和你上山,也不认识什么叫堂岛的人。不要瞎编故事好吗?我不知道你是作家还是呆瓜,可是像你这种卑鄙的罪犯,不可以写什么小说!你这个人渣!”
我……恐怕正露出冷笑。
所以我被狠狠地揍了。
“你啊,离开驻在所后,直接去了莲台寺温泉,住了一晚,隔天在下田闲晃,在书店顺手牵羊逃跑,然后回到温泉。从民宅的食库偷出麻绳,直到夜晚都呆在御吉之渊,等到天色暗下来,就潜入附近的露天澡堂,用偷来的麻绳勒死入浴中的被害人,不知道为什么,背着遗体进入高根山中,一样用麻绳把死者吊在接近山顶的大树上,然后看着尸体傻笑的时候,遭到逮捕了,对吧?你认识被害人吧?这是事先计划好的谋杀!”
“认识……谁?”
“啥?你白痴吗?混账东西,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了!就是你杀死的那个织作……”
“等、等一下!”
我……总算了解一切了。
“我、我……杀了织作茜女士?”
当然,回答令人绝望。
(宴已备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