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嘴巴说你也不懂吧,喏……”
京极堂把书递给我。
古书特有的香味倏地扑鼻而来。
那本线装书我曾经看过。
“怎么,这不就是你说的《百鬼夜行》吗?你都把这种东西随身携带吗?就算再怎么喜欢,这书也不适合带来旅行吧?真受不了你啊。”
“喂,看仔细点。这可不是你平常看的我自己的那本,是要拿来卖的。从今天来帮忙的小田原的高濑书店那里买来的。他好像在当地弄到了两本,打算卖到我这里来。喏,在书的中间左右。呃……这个,是这里。”
因为我一直找不到,京极堂似乎不耐烦起来,伸手亲自翻页,指给我看。
“铁、鼠,这念TESSO吗?你刚才说赖豪什么的……哦,上面也写着赖豪呢。”
这是……寺院吗?
背景的柱子上布满寺院风格的装饰。有着看似须弥坛或放置经文的几案之类的东西,上头也描画了经典。无论是几案还是柱子……
放眼所及——充满了跋扈恣肆的肥滋滋的老鼠。
老鼠拖出经典,将之咬破……
这幅画似乎是描绘这样的情景。
但是妖怪的本体应该是四平八稳地盘踞在这些老鼠正中央的大鼠。
四散在周围的鼠群,看起来像是这只大鼠的手下。
大鼠比爪牙鼠大上好几倍,而且穿着衣服。
它的四肢从卷起的衣物伸出,上面密密麻麻地长满了体毛。爪子也尖锐修长,半开的嘴巴露出啮齿动物的尖细门牙。瞳眸没有知性的光辉,不管怎么看都是一双野兽的眼睛。
可是——这头大鼠似乎不是老鼠,而是人类,而且还是个僧人。他的脸和头顶光秃无毛,乍看之下像是尾巴的东西,其实是松掉的衣带。
应该比任何人都更富知性且禁欲自持的僧侣,正赤裸裸显露出愚昧而且鄙俗的兽I生。不管是言语还是情绪,都再也无法与人相通了。
一如往例,这画并不恐怖或骇人。
越看越嫌恶,太肤浅了。
强烈的闭塞感,无以名状的压迫感。
这是我自己。
多么令人厌恶的……
“怎么了?你在发什么呆?这是老鼠妖术的开山祖师——天台宗园城寺派的高僧,实相房阿阁梨赖豪。”
“啊,哦……”
我忍不住……看得出神了。
“这是人吗,还是老鼠?唔,那个叫赖豪的是个什么样的和尚?”
“赖豪是平安末期的人,是藤原宇合的末裔长门守藤原有家之子。他年幼出家,拜在长等山园城寺的权僧正[注一]心誉门下。在显教和密教两方都修习有成,是个被誉为硕学通儒的高僧,不仅如此,据说他还拥有灵验无比的法力。”
“听起来是个很了不起的和尚嘛。说到园城寺,我记得那是座很有名的寺院吧?”
“是天台宗寺门派的总本山,俗称三井寺。”
“哦,是那个有费诺罗萨[注二]之墓的寺院吧。”
注一:僧正为最高级的僧官,当中又分为大僧正、僧正及权僧正。
注二:费诺罗萨(Ernest Francisco Fenollosa,一八五三~一九〇八),美国哲学家、美术研究家。于一八七八年渡日,在东京大学教授哲学、经济学,并研究日本美术,致力于复兴日本画。与冈仓天心共同创设东京美术学校。一八九〇年归国后,任波士顿美术馆东洋馆长,不遗余力地宣扬日本美术。
我这么一说,京极堂便露出厌恶的表情:“你为什么老是知道一些不知道也无所谓的事?寺院又不是观光地,记点别的好吗?”
“何必这么说呢?我还知道其他的喔。我记得园城寺是近江八景之一,有个叫‘三井晚钟’的钟吧?”
“不要用那种博物学的观点来看待日本文化好吗?你又不是外国人,至少也说它是和比叡山敌对的寺院吧。”
“比叡山?可是那座园城寺也是天台宗的吧?说到比叡山就是延历寺,延历寺的宗派也同样是天台宗……喂,天台宗的话,比叡山才是本山不是吗?天台宗是最澄[注一]创立的,所以比叡山才是元祖吧?”
“你这个小说家真够无知。三井寺原本是天武时代[注二]所建立的古寺,是大伴氏的氏寺[注三],但是随着大伴氏式微而荒废,经过约两百年左右,才由天台宗的学僧智证大师圆珍将其作为延历寺的别院来复兴。之后它就成为天台宗的根本道场,也以三井修验道的发祥寺闻名。可是这名圆珍的弟子与比敏山的圆仁的门人……唔,以你能够了解的说法来说的话,就是不和。比叡山被称为山门,三井寺称做寺门,两者持续抗争了近五百年。”
注一:最澄(七六七~八二二)为日本天台宗之祖。于七八五年入比叡山修行,八〇四年与空海等人入唐,在天台山修习圆、密、禅、戒诸教后回国,于八〇六年创立天台宗。
注二:指飞鸟时代的天皇——天武天皇的时代,六七三年~六八六年间在位。
注三:由氏族建立、使其子孙皈依并维护的寺院。寺院则为氏族的现世利益及死后安宁而祈祷。起源于飞鸟时代豪族兴建的代替古坟的佛教寺院。圣德太子所建的法隆寺、苏我氏所建的飞鸟寺等都属于氏寺。
“明明是同一个宗派吗?是因为经典的解释不同而引发了异端审判之类的……?”
“是如同字面所说的抗争。”京极堂说。
“你是说,不仅彼此反目,更诉诸武力斗争吗?”
“就跟你说是抗争了。他们会彼此火攻之类的,当时的和尚是很粗野的。”
“那简直就是流氓了嘛。他们是和尚吧?而且还是同门不是吗?”
“有时候正因为是同一宗派,才会引发纷争。上下同心,坚若磐石的宗派反倒少见。总之,山门派与寺门派明争暗斗,而赖豪是寺门派的高僧。话说回来,你读过《平家物语》吗?”
“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我并未精读到连细节都记得的地步,却也不是一无所知。
“真是没出息哪。《平家物语》的异本之一《延庆本平家物语》第三之十二当中,有一段关于赖豪的记述。篇名叫‘白河院请三井寺赖豪祈得皇子之事’,梗概是这样的:白河院委托赖豪祈祷,让中宫贤子产下皇子,条件是答应赖豪所求的恩赏。赖豪这个和尚就像之前说的,也擅长咒术,所以祈祷一回,立即见效,敦文亲王诞生了。因为已经说好了,所以白河院要赖豪尽管说出他的愿望,没想到赖豪竟然请求皇上允许建立三摩耶戒坛。”
“哦哦,想要成为政府公认的宗教是吧。”
“你这是哪门子形容?这可是平安时代的事。总而言之,戒坛的建立原本就是引发山门、寺门抗争的关键问题。山门大为紧张。这种情况,白河院哪边都不想帮。他对赖豪说,金钱或地位、名声的话,尽管要求没问题,惟有设戒坛这事不成。白河院不想得罪比叡山,这个大骗子……结果赖豪怒上心头,宣誓要堕入魔道,绝食之后,活活气死了。出生的亲王也在四岁突然夭折。人们说因为他是赖豪祈祷得来的皇子,所以被赖豪带回另一个世界去了。”
“喂,那老鼠呢?”
“这件事还有下文。据说饿死的赖豪转生为大批老鼠,涌入比叡山的经藏,啮咬经典。根据《本朝语园》记载,其数目高达八万四千只——就是这张图的内容吧。”
“因为太过饥饿而啃食经典?他是堕入饿鬼道了吗?”
“没错,肤浅的欲望凝聚在一起了。于是比叡山的法师心生一计,建立鼠祠,也就是神社,加以祭祀,以镇压赖豪的愤怒。”
“我第一次听说呢,这事有名吗?”
“我觉得很有名啊。”京极堂纳闷地说,“相同的事《愚管抄》卷之四也有,当然《源平盛衰记》里也有记载。《太平记》卷十五《园城寺戒坛事》里提到过。《异说秘抄口卷传》当中也有祭祀鼠神的神社记述,所以这事在镰仓时代应该相当有名才对。《近江名所图绘》里不是也有狂怒的赖豪从口中喷出老鼠的图像吗?《菟玖波集》的神祗连歌也……”
“够了够了,都那么久以前的事了,我听了也不懂。可是……镰仓时代的流行啊……我想除了你以外,应该没有半个人知道吧。这种程度就叫有名的话,我根本是致命性地落伍了。”
“关口,就算你想要埋没于众多的愚人之中,好使自己的无知不那么醒目,也是没用的。”
说得真过分。
“你的意思是,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赖豪?”
“当然了。山东京传的读本[注]《昔话稻妻表纸》中有一个叫赖豪院的角色,是个使唤老鼠的妖术师。这本作品大受好评。换言之,不仅是平安时代,赖豪到了江户时代依然有名。它大受欢迎的证据是,山东的弟子泷泽兴邦——也就是曲亭马琴,紧接着写下了《赖豪阿阁梨怪鼠传》这部作品。可能是想要积极地抓住这波流行吧,因为很受欢迎啊。”
注:读本是江户时代的一种小说形式,相对于以插图为中心的草双子、绘草纸,是以文章为中心,故称读本。内容主要为历史传奇小说,有浓厚的因果报应、劝善惩恶等儒家及佛教思想。代表作品有上田秋成的《雨月物语》、曲亭马琴的《里见八犬传》等。
“马琴我知道,可是我没读过那篇作品呢。不过我明白了。那个老鼠妖怪——铁鼠吗?在以前很有名是吧,这没有问题。可是京极堂,那个叫赖豪的是实际上存在的人物吧?他啮咬比叡山经文的事件,是真的发生过的吗?”
“那当然不是史实了。说起来,敦文亲王早在赖豪死亡的七年前,就因为感染天花而病逝了。这故事本来就是编出来的。只是赖豪处心积虑想要设立戒坛应该是事实,那么他与比叡山的野和尚之间应该也有过激烈的争执吧。”
“什么,原来是编的啊。史实上根本没出现过半只老鼠嘛,而且是发生在三井寺啊,场所也不一样嘛。”
鼠和尚这种妖怪似乎的确存在,但是与尾岛所说的事好像无关。
京极堂露出讶异的表情说:“关口,说起来你为什么会突然说起这件事呢?我还以为你读了马琴的《赖豪阿阁梨怪鼠传》呢。”
“为什么?”
“因为里面提到箱根啊。在《怪鼠传》当中登场的赖豪,是一个操纵老鼠的妖术师。木曾义仲之子义高请求赖豪传授他妖鼠的秘法,欲使唤妖鼠除掉杀父仇人石田为久,而埋伏在此地——箱根。不过这是创作啦。”
“哦,所以箱根也不是毫无关系就是了。可是我要说的是完全不同的事。”
我说出方才听到的按摩师尾岛的体验。
京极堂不知为何露出更加恐怖的表情。
我开玩笑地这么作结:“怎么样?这也是妖怪吧?他说他被老鼠给迷骗了,不过这其实是狐狸之类干的好事吧。因为这比刚才的迷路孩童更加典型呢,是传说故事里经常听到的模式。可是竟然戏弄眼盲之人,这妖怪也真恶劣。怎么样,京极堂,你去教训教训它吧。”
反正不管我说什么,都会被他的三寸不烂之舌给蒙混过去。我觉得与其胡乱发言,倒不如直接断定是妖怪干的比较好。
“你在胡说什么?这不对劲。这不是什么妖怪……”然而京极堂却这么说,然后他沉默了半晌。
我听见了遗忘许久的流水声。
然后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冷到骨子里了。房间里只有一个电灯泡,总觉得只有中央地带是明亮的。日期已经变换了。
“关口,你……”
京极堂突然抬头,然后他低声说:“我撤回前言。这是妖怪,所以绝对不要深入。”
“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京极堂顶着一张臭脸,嘴角下撇得更厉害了:“没什么,不必深思。”
然后他无视一脸无法释然的我,站了起来。
“明天也要早起,我睡了。”说完他便钻进了被窝。
声音就此断绝。
我有一种被半途抛出,悬在半空中的感觉,却也完全想不到该出声说些什么才好,暂时沉默。
京极堂一动也不动。他背对我躺着,所以我连他是睡着了还是醒着都不晓得。
我从学生时代起,就从来没有听过这个人的鼾声。京极堂总是比别人晚睡,也总是比别人早起。他就是这种人。根据夫人所说,他的睡相会让人搞不清他是睡着了还是死掉了。所以或许他是睡了。
我的嘴里原本已经衔了一根烟,结果还是放弃点火,决定就寝。
“关口,不许打鼾啊。”
我站起来想要关灯的时候,朋友头也不回地说。
我做了个极为奇妙的梦。
矮小的僧人在房间里自由自在地四处奔跑。小和尚们踩出“哒哒哒”的脚步声,在我身旁朝气十足地跑跳,一碰到墙壁,就反弹似的改变方向。或许他们是想要出去。僧人脸上全都面无表情。
——吵死了,这个梦真不舒服哪。
明明是在睡梦中,我却这么想。
醒来的时候,京极堂已经不在了。
我出声招呼后拉开纸门,妻子们已经完全准备好要外出了。
她们似乎正要出门。京极堂夫人坐在简陋的镜台前,至于雪绘已经站了起来,才刚穿上和服外套。
京极堂夫人一看到我便说:“早安。”
“啊,好像也不算早了,京极堂那家伙……”
“哦,他七点前就出去了。连说句话的时间也没有。”
“这样啊。哎,我完全没注意到呢。”
倒映在镜子里的我,脸看起来有些肮脏。我才刚起床,胡子也没刮,连头发都翘得乱七八糟,而且浴衣前面还敞了开来,一副邋遢模样。妻子们则早已梳妆妥当,打扮整齐,也难怪我看起来更形污秽了。
“早膳帮你留在那里了,洗过脸之后快用吧。可是也已经超过九点了,再拖拖拉拉下去,一下子就到中午喽。”雪绘看见邋里邋遢的我,伤脑筋地说。
我忍不住伸手按头,遮住翘起来的头发。
“京极堂他……吃过早饭了吗?”
“他好像事先拜托旅馆老板帮他准备饭团了。其实书也不会跑掉,吃过饭后再去也不会遭报应呀。真是给旅馆老板添麻烦了。”
“可是中禅寺先生有正事要办吧。说到不能一起吃饭,这个人也是一样。真亏他每天都可以赖到那么晚才起床。”
“哎哟,雪绘,这有什么关系嘛。话说回来,你们已经要出门了吗?”
“嗯。幸好天气也似乎放晴了,我们想去搭乘登山电车。阿巽,你今天怎么安排呢?”
“对了,关口先生也一起去怎么样?”
“呃……”
夫人这是在客气。
我是有点想去,可是在我准备好出门之前,得要她们等我,这让我有些不好意思。我犹豫了片刻,结果被雪绘给抛弃了。她可能察觉了我在想什么。
“不行的,他好像还没睡醒。千鹤子姐,我们走吧。”
这也是情非得已的吧。
她们说会在晚饭前回来,出门了。
我有种松了一口气,却又有点寂寞的心情。
我打开纸窗,目送她们的背影。
雪似乎又积了不少。
仔细想想,从前天抵达旅馆后,我就一步也没踏出去过。就算出门,我也不像她们作好了观光计划和心理准备,连徒步能够抵达的范围内有些什么都不晓得。我对这块土地也不熟,所以绝对会走失,我只能想像自己在雪中惊惶失措的模样。而且外面那么冷。
懒骨头、邋遢鬼、消极——这似乎就是我所看不见的牢槛。
这样的话,就算从时间或社会这类绑手绑脚的监狱中解放,也根本毫无意义。
因为不管走到哪里、身在什么样的状态,都无法从我这个牢槛中挣脱。
换句话说,我处于作茧自缚的软禁状态。
尽管雪绘叮咛过了,我却连脸也不洗,就取用冷掉的饭,发了一会儿呆之后,不去洗脸,就跑去泡汤了。刷完牙,因为觉得自己实在邋遢得不成样子,所以明明没有要出门,却整齐地穿上了外出服。
于是我总算清醒了。而当我觉得完全清醒的时候,不出所料,已经中午了。因为才刚吃过饭,实在用不了午膳,我走到柜台去,想请老板把用餐时间挪后。
小熊老爷子在走廊上,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啊,怎么会这样?这到底是怎么啦?啊!客人!”
“发生了什么事?”
“是老鼠啊!”
“老鼠……的什么?”
“还有什么,老鼠就是老鼠啊。”
理所当然。老鼠和尚的事还残留在我的脑中一隅。
“老鼠突然冒了出来。客人昨晚没被吵得睡不着吗?可是竟然被咬成这样,得去买石见银山[注一]来才成喽。”
注一:石见银山为一种老鼠药。江户时代,与石见银山同领国的笹之谷矿山不仅产铜,也出产砒石,里头含有剧毒砒霜。当地人将其制成灭鼠药,贩卖时使用全国知名的石见银山之名。称为“石见银山捕鼠剂”或简称“石见银山”。
“这里很多老鼠吗?”
“不不不。这一带没什么家鼠,几乎都是野鼠,这个季节一般都冬眠去了。特别是人说老鼠早早冬眠的那一年会降大雪,的确今年冬天老鼠冬眠得很早呢。”
此时老板娘掀起帘子探出脸来。然后她说:“可是老头子啊,俗话说老鼠一吵闹,天就要放晴。现在不就正像此话所说,天气放晴了吗?”
“笨蛋,俗话也说老鼠发起飙来,会下雪又下雨啊。甚至还说被咬了拇指会死掉哪。竟然会在这种时期叼走饭厅的食物,这绝不是一般老鼠。”
“俗话也说老鼠是大黑天大人[注二]的使者啊。还说要是没了老鼠,家运就会衰败呢。相反地跑出这么多,就当做是好兆头吧。”
“什么好兆头?我不晓得那是大黑天大人还是惠比寿大人,可是家里哪有那个闲钱连老鼠的三餐都照顾?”
注二:大黑天为佛教中掌管破坏与丰饶的神明,后来转化为司掌食物、财福之神。在日本与大国主信仰相糅合,成为七福神之一,也被称为“惠比寿”,作为厨房之神受到信奉。
“啊……”我发出奇怪的呻吟,打断夫妇间无谓的争吵。
“怎么了?啊,失礼,在客人面前争这些有的没的。”
“呃,不……”
我只是想到昨晚的梦境的原因而发出声音而已。哒哒哒的声音应该是老鼠在天花板里或某处奔跑的声音吧。睡梦中的我听到声响,才会做那种梦。
总之我交代了午饭的事,回到房间。老爷子说了类似“您每天都辛苦了”的话。看样子尽管我留在旅馆里,他却认为我也负责那份工作的一部分。
我特意不去否定,这样比较好。
老实招出我只是在睡觉,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觉得房间异常宽敞。不管是躺是坐都一样无聊。床铺已经收拾起来了,我也穿着白天的衣服,感觉更是浑身不对劲。即使如此,我还是提不起劲出门。我玩弄着坐垫,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莫名地想要找人说说话,甚至想到楼下去看看,可是既然老爷子以为我在工作,也不能去找他聊天。
动不动就厌烦与人见面,一点小事就会兴起离群索居念头的我,现在却渴望起别人的陪伴来了。甚至还觉得小熊般的老爷子这样的对象就可以妥协。这么一想,我觉得滑稽极了。
我出声大笑,顿时觉得轻松许多。
接着深深地陷入沮丧。
我握住忧郁的门把,放开,就这么重复了几次。
这副德性与其说是休养中的文豪,更像是隔离病房里的神经症病患。
当太阳西倾的时候,我总算得以进入我一直期望的状态——所谓的文豪气氛——也就是发呆的状态。
只要什么都不想,就等同于没有世界,也没有时间。
就连流水声也从我的耳中消失了。
经过了多久呢?
——啊啊,来了。
在相当远的地方,有什么东西闹哄哄的。
从空无一物的无限彼方,有什么吵闹的东西冲了过来。
突然间,走廊侧的纸门被粗暴地拉开了。
“噢噢!在啊,老师您在啊!”
多么吵闹的妄想啊。
“老师,您怎么一脸猴子被子弹射中的表情?咦?只有您一个人吗?”
“你说猴子怎么了?”
从妄想的彼方粗暴地冲过来的,既非感伤也非作品的构想。
而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人——青年编辑鸟口守彦。
我一瞬间就被拉回了俗世。
“怎么啦老师?您脑震荡了吗?”
“脑、脑震荡的人是你。突、突然干吗啊?你、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吓、吓了我一大跳。还有你刚才的比喻说错了,那种情况应该说是鸽子被子弹射中般的表情才对吧?”
“可是老师的脸又不像鸽子。除此之外的问题我晚点再回答,请老师先回答我的问题。京极师傅怎么了?还有夫人们去哪里了?”
“怎么净是你的问题?到底是怎么啦?京极堂去工作了,老婆们去观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