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女婿,府里的下人们也是时候该好好儿管管了,不然我那可怜的小外孙,岂非就白死了?还有冰丫头,岂非也白受这番罪了?”杜氏忙帮腔,说着还不忘拿帕子擦眼角,一副伤心冤屈的模样。
崔之放却是连看都懒得再看他们一眼,更不要说再与他们说话,只是行至门前,冷声问满脸惊惧、缩手缩脚站在李管家身后的红桃并鲁婆子:“这几日你们各自的主子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你们最好一字不漏的细细与我道来,否则,我就只能送你们去娼寮子了!”
娼寮子…红桃与鲁婆子闻言,俱是瞬间惨白了脸,不受控制的“噗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去。
红桃想的是,她可还是黄花大闺女呢,一旦进了娼寮子,后半辈子还有什么指望?鲁婆子则想的是,她都这把年纪了,果真被卖去了那见不得人的地方,还能活着出来吗?便是侥幸还能活着出来,丈夫又还会要她,儿子又还会认她吗?
念头闪过,两个不约而同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了屋内的杜氏,盼望着杜氏能开口为她们说上两句好话,好歹她们也服侍了杜氏沈冰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在情在理她都应该尽力保下她们才是,——她们还不知道杜氏做的事早已让她自己都成了泥菩萨,自身难保。
崔之放居高临下将二人的神情尽收眼底,又岂会不知道她们那点小心思?根本不给杜氏以任何反应的机会,已冷笑又说道:“看来你们已经忘记这个家是姓崔,而非姓沈了?”
这话一出,红桃与鲁婆子不约而同打了个寒颤,这才想起她们这几年虽服侍的是杜氏沈冰,算得上后者们的心腹,那张决定她们生死去留的卖身契却是握在崔之放手里的,这里也是崔家而非沈家,这个家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是姓崔的而非姓沈的!
李管家最是知道该如何为主子分忧,见红桃鲁婆子面上还有几分犹豫,忙弯身飞快将事情的大略经过与二人说道了一遍:“…如今沈二姑娘腹中的孩子已是没有了,偏沈家人一口咬定是有别人陷害,你们可是近身伺候的,也不怕稀里糊涂就当了替罪羊?况闹成这样,你们以为沈家人还能在崔家待得下去?你们又不能跟着他们走,不趁此机会戴罪立功,真惹得大爷动了真怒,那就可是大罗神仙下凡,也救不了你们了!”
是呀,她们终究是卖身进的崔家,难道还能跟着沈家人一起离开崔家不成?到时候她们的下场只会更惨!
红桃与鲁婆子终于不再犹豫了,竹筒倒豆子般争先恐后说起这几日沈家人的行踪动静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来:“前日老太太与大奶奶去了西宁侯府,说是见了侯府的二奶奶,但奴婢身份低微,未能跟着进去,不知道她们都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大奶奶前儿个得了一对蝴蝶状的簪子,好生漂亮,说是少说也要值几十两银子,是侯府二奶奶送给她的,还说她与那位二奶奶好生投缘,若是能做了姐妹就好了…”
“老太太昨儿个嫌厨房的饭不好,还是奴婢劝了半日才吃的,但没吃多少便都赏了奴婢,奴婢跪下磕头谢恩,老太太却嫌奴婢眼皮子浅,得了这样的饭菜也能高兴成这样,待明儿进了侯府,吃了侯府的好饭菜后,岂非要上天了…”
“大奶奶昨儿个让我把这些日子以来为小少爷做的衣衫鞋袜都收了起来,也不让我再做了,说是横竖以后也用不上了…”
“老太太今儿个白日又去了侯府,回来时绕了好大一圈路,还去了一趟药店,只是奴婢不知道老太太都买了些什么…”
…
红桃与鲁婆子这一说,便直说了一炷香的时间方止住,越说崔之放的脸便越冷,越说杜氏沈添财看向她们的目光便越怨毒,二人谁也不敢看,只能深深叩下了头去。
而事情的真相,也已然是昭然若揭!
正文 章一一O
崔之放虽然是读书人,且年纪轻轻便先中秀才再中举人,达到了天下读书人十停里至少七停都一辈子无法企及的高度,但他却绝非那等一味只知读死书,于人情庶务一窍不通的书呆子,倒是因为打小儿家贫,日子过得极苦,所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以致他于人情人心上,反比旁人看得更通透几分。
此番沈冰好好儿的竟会忽然落了胎之事本就疑点重重,杜氏和沈添财的表现就更是破绽百出,再加上红桃与鲁婆子的话,他又岂能推测不出事情的大概经过?便是推测不出十分,七八分却是绰绰有余的。
必是杜氏与沈冰去了一趟西宁侯府,经过见过了侯府的泼天富贵以后,便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想攀上更高的枝头,于是竟狠心将腹中早已成形的胎儿给打掉了。却没想到事情做得不够周密,孩子倒是真打掉了,沈冰的命也去了大半,杜氏沈添财没办法,这才偷偷去请了大夫来,致使事情提前败露了!
只是一点,他们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没了孩子,沈冰便能进西宁侯府,给自家带来更大的富贵荣华,他们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就凭沈冰那勉强只能算中上的姿色?堂堂侯府什么样的绝色会没有,他们可真是有够异想天开!
崔之放自然不知道此事乃是周珺琬从中推波助澜的结果,此时此刻,他满心只觉得不可思议,为沈家人的愚蠢和不自量力。
不可思议之余,又觉得有几分可笑,既笑沈家人,也笑自己,笑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竟曾不止一次期待过沈冰腹中的孩子生下来长大后会是什么情形,试问有这样愚蠢浅薄又心肠歹毒的母亲和外家,这个孩子就算是姓崔,就算身上流的是他的血,品性又能好到哪里去?如今看来,他被自己的母亲和外祖母外祖父亲手扼杀在肚腹之中,连来这世上走一遭的机会都没有,倒算得上是他崔家之大幸了!
崔之放发现自己竟然一点也不觉得生气或是伤心,至少没有他想象的那般生气伤心,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他自己都有些觉得不可思议,“你们倒是挺杀伐决断的,我还真小看了你们的狠毒!”
杜氏与沈添财虽听不大懂什么叫杀伐决断,但只看崔之放冰冷的神色,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忙强笑着说道:“女婿果然不愧为举人老爷,随随便便说一句话咱们便听不懂,呵呵…”说着对视一眼,打定主意无论崔之放说什么,他们都一口咬死了不承认,好歹也要在崔家待到沈冰身体康复后再离开。
崔之放懒得与他们废话,只冷声自顾问自己的:“你们真以为打了孩子,沈冰便能进侯府了?也不瞧瞧她是个什么货色!还是你们以为天下间所有男人都跟我一般愚蠢糊涂好糊弄?”语气里饱含浓浓的嘲讽之意,既是对沈家人的,更是对自己的。
说完不再看二人,转向一旁正忙着施针的萧大夫,沉声道:“请问萧大夫,病人性命可有大碍?”
萧大夫头也不抬,没好气道:“算她命大,死不了了!”
行医几十年,萧大夫什么阴微事没见过?虽则之前并不了解崔家的具体情况,但却并不妨碍他自杜氏崔之放等人的话里大略推测出事情的前因后果,更何况崔之放并没避讳他,已将话说得足够明白,他又怎能不知沈冰这会子会命悬一线,乃是自家作出来的?
自然不会有好脸色,也自然不会再顾忌病人及其家属的心情,“只是自此以后,她再也不能生了!”
“什么?大夫你说什么?”萧大夫此话一出,崔之放还未及反应,一旁杜氏已忍不住失声叫了起来,脸色也瞬间比方才又白了几分,“大夫你可别乱说,我女儿她还这么年轻,怎么就不能生了?好好儿的她怎么就不能生了?你肯定弄错了,肯定弄错了…”若冰丫头自此以后真不能生了,那她岂不是进不了侯府,做不了齐二爷的二房奶奶,他们一家的富贵荣华也要落空了?!
沈添财也是脸色大变,但于惊惧后悔之外,更多的却是对杜氏的恼怒,因想也不想便抬手给了杜氏一记耳光,破口骂道:“你个蠢婆娘,老子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都被你给毁了,我老沈家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也全被你毁了…”
话已说出口了,才猛地意识到自己这样说岂非等于变相承认了沈冰落胎一事乃是杜氏的手笔,也变相回答了方才崔之放的问题?当下便后悔得恨不能咬掉自己的舌头,因期期艾艾的偷眼看崔之放,盼望他没有听清自己方才的话,亦或是听见了却没有听懂。
只可惜不是任何人都似他一样蠢的,至少崔之放就比他聪明得多,更何况崔之放心里早已有了定论,沈添财杜氏承认与否,在他看来并无任何区别。他这会儿连看沈添财一眼都觉得多余,若非碍于萧大夫还在,早拂袖而去了,又岂会继续留在这里听沈添财废话?
萧大夫又忙碌了一番后,总算抬起了头来,却仍是很没好气:“好了,病人性命已是无虞,只是总得好生将养个三五个月方能大愈,我现下就开一张方子,你们即刻按方子抓药去,以井水熬上两个时辰服侍病人服下,四个时辰后再服第二剂,待过几日血彻底止住后,再换缓和点的方子。”
说完提笔刷刷写好了方子,却半日不见人上来接,不由越发没好气:“怎么着,难道还等着我把药给你们抓了来熬好不成?”
犹捂着脸的杜氏与沈添财闻言,方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双双看一眼崔之放,见他半点没有上前接方子的意思,心知他十有**是不会叫人去抓药了,只得由杜氏上前一脸勉强的接过了方子。
病人既已瞧过了,方子也已开好,萧大夫自然不想再多待,草草收拾了一番,对着崔之放一拱手,便要离去。
崔之放见状忙道:“李管家,去账房支二十两银子来。”待李管家应声而去后,又向萧大夫道:“我送大夫出去。”
萧大夫一听诊金有二十两,相当于他去寻常大户人家的几倍子了,这才容色稍霁,对着崔之放点了点头,与他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余下红桃与鲁婆子深知杜氏沈添财的性子,也不敢留下,怕他们秋后算总账,忙也抖抖索索的跟了出去,却并不敢就走,于是跪在了院门外。
然她们的担心却完全是多余的,杜氏早被崔之放的态度弄得乱了心神,哪里还顾得上理会她们?等不及崔之放和大夫走远,已迫不及待抓了沈添财的衣袖,急声问道:“他爹,这下可要怎么办?”
沈添财不耐烦的甩开她,一脸凶相道:“我怎么知道要怎么办!说来说去都怪你,要不是你抓了那么厉害的药,冰丫头又怎么会血流不止,又怎么会这么快就惊动了姓崔的?如今可好,侯府那边是指望不上了,若这边再落了空,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杜氏被甩得打了一个趔趄,好容易才稳住,立刻不服气道:“明明是你让我抓厉害些的药,说怕万一打不下来反倒坏事的,药抓来后,也是你让我熬浓一些的,如今你倒怪起我来!”
沈添财见她还敢顶嘴,越发气不打一处来,反手又给了她一记耳光,恶狠狠骂道:“不怪你怪谁!要不是你一开始异想天开,有了好的还想更好的,我们又怎么会落得如今两头空的下场?些微小事都做不好,老子养你来何用?”
“你养老娘?”杜氏被打得耳朵嗡嗡作响,又是疼痛又是恼怒又是羞臊,忍不住反唇相讥道:“你是供了老娘吃还是供了老娘穿?连你自己还靠别人的施舍过活儿呢,你要真能养老娘,倒是老娘的造化了…”
“你还敢顶嘴!看老子今儿个不打死你!”沈添财快气疯了,猛地扑上前又要打杜氏。
但只杜氏素日亦非省油的灯,又岂会傻傻站在那里任他打?想着自己已忍得够久了,再忍下去,指不定就真要被丈夫打死了,遂也把着沈添财厮打起来,屋里霎时乱作一团。
就在杜氏与沈添财正厮打得难解难分时,李管家回来了,与他一道回来的还有红桃鲁婆子及几个粗使婆子,并六七个身强体壮的小子。
李管家也不管杜氏与沈添财谁伤着了谁,也不上前劝架,只是大声吩咐身后一众人:“红桃鲁婆子,你们两个即刻把沈家人的行囊收拾齐整,大爷说了,他们来崔家后添置的东西都让他们带走。另外祝婆子齐婆子,你们两个把沈二姑娘抬到大门外去,大柱二栓,你们几个去后院将沈家的三位少爷也都请出大门外去,这里毕竟是崔家内院,他们与咱们家非亲非故的,如何能久留!”
说完看向总算不再厮打,已赫然呆住了的杜氏与沈添财,似笑非笑道:“至于二位,是打算自己出去呢,还是我着人请二位出去呢?”
正文 章一一一
十一月的夜空,寒冷深邃,每一口空气似乎都带着冰涩,让人由内而外的感到生冷。
崔之放坐在漆黑的屋里,如雕塑一般一坐便是半日,一动也不动,若非偶尔还能听到他清浅的呼吸声,一直战战兢兢伺立在门口的四平都要以为屋里其实没人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微弱的灯光渐行渐近。
四平动了动早已僵硬得快没了知觉的双腿,踮起脚尖觑眼一看,就见是李管家打着灯笼小跑着过来了,他忙几步迎上前,压低了声音迟疑问道:“李管家,…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
李管家的脸色有些不好,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低声问道:“大爷可在屋里?”
四平点点头,“在屋里呢,对了,事情到底处理得怎么样了?”
“那你替我通传一声。”李管家仍是未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四平无奈,只得上前几步,向内恭声说道:“回大爷,李管家来了。”
片刻,屋内总算传来了崔之放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人都打发出去了?”
门外李管家见问,犹疑了片刻,才嗫嚅道:“沈家人不肯走,口口声声要见大爷,说要往后山…哭先大奶奶去,让先大奶奶瞧瞧她为崔家辛苦了一辈子,弄得早早便命丧黄泉,大爷又是如何对待她的亲人们的…还说沈二姑娘可是与大爷有婚约的,既有婚约,便是崔家的人,这里便是她的家,任何人休想赶他们出去…”
沈家人竟还有脸提阿凉,还有脸去她坟前哭!
崔之放的拳头一下子握紧了,霍地站起身来,冷声说道:“沈家拢共只得六口人,家里的婆子小子们如今又一个能顶他们两个,若这样差事都办不好,我崔家又养他们何用?养你这个管家又何用?”
这是在责怪他办事不力了…李管家额头冷汗直冒,片刻方小声道:“大爷息怒,我这就打发了他们去!”说完转身便走。
却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又折了回来,行礼后小心翼翼、吞吞吐吐道:“沈家人还是不肯走…说大爷就算…忘恩负义不念与先大奶奶的情谊了,难道也不顾自己的体面名声了?说…先大奶奶还尸骨未寒,大爷却先占了姨妹,致其坐了胎一直不给名分,后待姨妹落了胎便翻脸不认人,要将岳家一家子都赶出去,要问问街坊四邻,大爷还…是不是人?还问大爷还是读书人,是举人老爷呢,到底还要脸不要?要赶他们出去,除非他们都死了…大爷,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问是这样问,却不待崔之放点头,已自顾说起来:“如今的您与沈家人,就好比那细瓷与瓦罐,就算您有一万个法子拿捏收拾他们,多多少少也会伤到自家的颜面,您明年又要下场,一旦高中,更是光宗耀祖,惠泽后人,又何苦与那破落户一般见识呢?更何况‘不看僧面看佛面’,好歹还有大奶奶的情分在,不若…就暂时留下他们,待沈二姑娘将养好了身子,沈家人在背后做的事也流传开了,再打发他们出去?一来省得真闹出人命,二来,咱们也好抢个先机?”
李管家与崔之放一样对沈家人深恶痛绝,尤其是在得知沈冰会落胎竟是沈家人妄想攀上更高的枝头,自家人下的手以后,就更是恨毒了他们。
但他恨虽恨,却深知沈冰一旦真死了,自家大爷也未必脱得了干系,且自家大爷以后是要做官的,真任沈家人在外面颠倒黑白的乱说坏了名声,于以后可是大大的不利,倒不如暂时将其留下,花上几两银子保住沈冰的命,再趁这段时间将该放的话都放出去,先入为主,到时候沈家人就是再说什么,他们也不怕了。故而他才会明知崔之放正处于盛怒当中,仍壮着胆子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然崔之放却已然铁了心,“你去告诉他们,其一,他们说我与沈冰有婚约,婚书在哪里,信物在哪里,媒人又在哪里?若是他们没有任何人证物证就空口白牙的乱说败坏我的名声,就休怪我告到衙门里去,我倒要看看,知县大人是会向着我,还是向着他们!其二,他们不是一心想攀上更高的枝头进侯府去吗?你问他们,若是让侯府的人知道沈冰以后都不能生了,她还有没有机会进去?将此事死死瞒着,指不定她还能有一线希望!”
心里却在冷笑,除非侯府上下所有人都瞎了眼睛,才能让沈冰进侯府,不过,现下倒是可以利用他们的异想天开来让他们乖乖闭嘴!
“其三,”崔之放的声音越发的冷厉,“他们若是现下就走,还能带走他们来后添置的一应细软并攒下的体己,若是再不走,或是再说去后山哭大奶奶的话,就别怪我打狗不看主人,连最后一分体面都不留给他们了!”
大奶奶去得蹊跷之事,大爷心里其实也是有数的罢,只不过之前碍于沈二姑娘腹中的孩子,这才一直隐忍着罢了…李管家暗自思忖着,恭声应道:“大爷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想来沈家人只要还没彻底熄了攀更高枝头儿的心思,听了大爷这番话,当会悄悄儿离开的。
李管家说完便自忙活去了,主仆二人都未注意到一旁的四平好几次都欲言又止。好在这一次,李管家总算带回了崔之放想听的话:“沈家人已经离开了,既没有再哭也没有再闹,大爷尽可放心!”
“嗯。”崔之放疲惫的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便要挥手打发李管家离开。
李管家却没有就走,忍了又忍,到底还是没忍住小心翼翼劝他道:“今日之事,我知道大爷心里难过,但恕我说句不好听的,有这样的外家,小少爷还真不如不来这世上的好,也省得将来…依我说,大爷如今还年轻,明年又要下场应试,一旦高中,必定能结上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娶上一房贤良淑德的妻室,后年再添上一位小少爷,大爷实在不必生气难过,为那起子破落户生气难过,也委实不值当!若是大爷觉得对不住先大奶奶,至多到时候将新奶奶生的小少爷记到先大奶奶名下便是,如此一来,先大奶奶在地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只是话还没说完,已被崔之放打断:“你不必多说了,我心里自有主意。你且下去歇着罢,这里不用你伺候了!”
“可是…”李管家还待再说,崔之放却一再摆手,摆明了不想再听,他只得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余下崔之放又将四平也打发了,才颓然的瘫坐到靠窗的榻上,疲惫的闭上了眼睛。
李管家才说什么明年秋闱高中,只有他自己心里才知道,他一日里的确有大半时间都耗在书房,看起来一副专心于功课的样子,但他压根儿一个字也没看进去过。他满脑子都是沈凉的一颦一笑和她还在时他们一起度过的每一日每一刻,每想一次,他便后悔一分,每想一次,他便心痛一分。
他不明白,那么好的妻子,他当初怎么就猪油蒙了心,竟能忍心给辜负了?就算他因酒醉一时犯了糊涂,可毕竟不是不能挽回,他明明有那么多时间那么多机会向她坦白,求得她的原谅,再与她一起商量出最佳的解决方案来,可他却任由事情一步步发展到了今日这般地步,真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他之前说沈家人竟还有脸去她坟前哭,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样?
瞧瞧他都做了什么,一开始还可以说他是没脸面对她,觉得她为他、为整个崔家付出了那么多,创造了那么多财富,可他却背着她占了她惟一的亲妹妹,实在是猪狗不如;可之后呢,在得知沈冰有了身孕之后呢?若不是他起了不该有的心思,觉得自己可以将鱼与熊掌都兼得,经营出一个彼此都双赢的局面,于是有意无意的纵容了沈家人,她又怎么会不明不白的含冤而死!
他真的好悔,悔自己被猪油蒙了心,他真的好恨,恨自己禽兽不如,枉为读书人!
子嗣算什么?没有了她,他就算有再多的子嗣又有什么用,没一个是她生的,没一个是她与他共有的,如今沈冰没了孩子,正是上天给他的报应;
前程又算什么?没有了她,他就算再风光再荣耀又如何,再没了她来分享他的喜悦和尊荣!
她明明就是他在这世上最爱最亲之人,是他的惟一,可他都做了什么?一开始就知道她的父母有多势利浅薄、自私狠毒,也知道她外表看起来刚硬,其实却是个再手软心软不过的,可他却装聋作哑的放任他们害死了她,放任她在遭受爱人与亲人双重背叛的同时,甚至连性命都不明不白的赔上了!
他根本连人都不配称为!
…
崔之放一直在屋里坐到天空鱼肚白了,才起身蹒跚着双腿行至门前,拉开门,踉踉跄跄去了后山沈凉那自从下葬后,他便再没脸去过一次的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