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大卡车疾驶过来,没有发现转弯处关着灯的小车。
很强烈的碰撞,这辆发动着的别克车翻下了离路面一米多高的杂草丛,先抛出去的是涟青,她惊讶地从颜谷身上摔了出去,撞开没有关严的车门,扑倒在杂草丛里,随后汽车翻身压在了她的半个身子上,血从她裸露的身体里流出来,又被雨水冲走了……
迷路的小孩(九)
金子
电话在半夜响起,沪妮从梦中挣扎着醒来,一个鲜红的梦,漫天遍野的鲜红枫叶,绚烂而绝望。
电话继续地响起,秋平昏沉地呻吟了一下。沪妮抓起电话,或许是找涟青的,半夜的电话,一般都是找涟青的,也许涟青今天睡得太熟了。
放下电话,沪妮飞快地跑到涟青的卧室,凌乱的床上没有人,涟青钟爱的大狗熊孤独地躺在地板上。沪妮惊恐地搜寻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希望发现涟青鲜活的身体,但房间在月光的笼罩下是死寂的一片。涟青真的不在。
“怎么了?”秋平睁着惺忪的眼在身后问。
沪妮回头,眼睛里已是雾朦一片,“涟青……他们说她出事了。”
秋平看凌乱的床铺,在他们睡觉之前,涟青应该是在床上的,什么时候,她又出去了?
在医院里,隔着玻璃沪妮看到了血肉模糊的涟青,周身插了许多的管子,脸上戴着氧气罩。在那里他们碰到了颜谷的妻子李兰,她的意志几乎已经被摧毁,目光呆滞,神情恍惚,她失去的,是她的世界,亲密爱人背叛的世界。颜谷伤势不重,已经苏醒,也没有缺胳膊短腿儿。只是,在半个小时不到的时间里,医生宣布涟青不治身亡……
黑色的恐怖,到处,都是黑色的恐怖,青春洋溢的涟青从此就在这个世界消失了,沪妮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实。她无力地瘫坐在医院的走廊上,半夜的医院非常的安静,白色的灯光把整个走廊照得冰冷生硬,秋平办好手续匆匆地走过来。
沪妮软绵绵地流着泪,脑子里的世界混乱一片。
涟青,终于彻底地自由了。终于挣脱了。你大笑吧,你尖叫吧,你做爱吧,你漂亮吧……漂亮的小孩啊。
涟青的父母第二天就来了,震惊的悲伤让他们一夜之间苍老了二十岁。小舅妈疯了一样地扑向自己的女儿,惊声尖叫,哭声凄怆惨烈。小舅舅流着十几年也没有流过的泪,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
沪妮远远地站着,她已经憔悴得没有了人形,眼睛因为太多的眼泪而红肿着。自从小舅舅他们来了以后,秋平和她都不能靠近涟青了,他们是罪人,他们没有照顾好涟青。沪妮只能远远地看着他们,世界上她仅有的亲人们。
涟青火化之前,沪妮找机会在她的右胸上垫了一块垫子,重压下,她右胸里的盐水袋破裂了。涟青是爱美的,她一定不能接受自己那样的模样。
颜谷来过,小舅妈歇斯底里地给了他重重的几记耳光,直到打得她自己没有了一点力气,摊倒在地上嚎啕大哭。
秋平走过去,默默地看着他,用隐忍的目光,然后说:“你怎么可以这样!”
颜谷抬起他伤痕累累的脸,哑着嗓子说:“我很爱她,真的。”
听到这句话,沪妮哭起来,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声音。
但涟青,就这样离开了。
迷路的小孩(十)
金子
沪妮还没有从涟青离开的痛苦中走出来,她变得有些神经质了,她怕秋平开车,极力地说服秋平把车卖掉。她开始疑惑,为什么自己身边的人总是这样地消失。半夜,沪妮会从梦中惊醒,鲜红的梦境,凄怆的红。她只能紧紧地抱紧了秋平,她仅有的他。黑夜里,她不知道该怎样地去对抗过去,争取未来。
秋平绝对是命运安排给她的最忠诚最重要的爱人,他不遗余力地挽救她濒临崩溃的意志
,他带她出去郊游,认识许多的朋友,他让她参加健身班,参加义工活动,他自信可以带她走出来,那个黑色的深不见底的黑洞。
但是,伸手,沪妮就能触摸到黑夜的孤寂和死亡的冰冷。
她急速地憔悴着。她开始隐藏自己,把自己放置在黑暗中,掩饰着自己的憔悴和痛楚。
但沪妮自己也知道是不能够放弃的,她还不到三十岁,她还有秋平,她得要有力量,她要和过去对抗,她要向未来争取。
秋平说,休息一段时间吧,不要工作了。你不是喜欢写作吗?就在家做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吧。
沪妮坚持着上班,害怕一个人独处的时间。
在盛夏的一个傍晚,沪妮和秋平去机场接回了秋平的父母。
一家人欢喜团聚,但是沪妮明白,有的事情,她终于要真正面对了。
大家都回避着涟青的离开,一副欢乐融融的样子。父母的卧室设在了过去的书房,涟青的房间已经改成了现在的书房,活着的人,会想尽办法忘掉忧伤。
为了陪父母,也因为这段时间工作的不在状态,沪妮把职辞了。整天地在菜市场,厨房里忙碌。沪妮已经能烧出各种不同的小菜,好看,也好吃。
秋平回来,一家人就快乐地围坐在一起,吃着饭菜,谈论大家都感兴趣的话题。秋平爸已经从一个沉默的男人变成了一个充满温柔的话多的老头。特别在一杯酒进了肚子以后。但今天的闲聊显然是秋平妈事先想了许多遍的问题。
秋平妈接过沪妮给她盛的一碗鱿鱼汤,眯着她因为发福而显得更小了的眼睛,脸上很惬意地微笑着说:“说吧,怎么拖到现在还没有扯结婚证,秋平,我可警告你,你可不许欺负沪妮啊,你欺负她,我和你爸可饶不了你。”说完,就拿细眯的眼睛慈爱地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
沪妮把夹在筷子上的青菜送进嘴里,尝不出一滋味。她偷眼看秋平,他愣了一下,笑着说:“还不是想你们来了我们才去扯,大家热闹点嘛。”
“又不是举行仪式,就这两天吧,我和你爸的意思都是就这两天,你们把证扯了,名正言顺的,不亏沪妮。”
“好!”秋平爽快地回答,大口地吃着一块鸡腿,微笑地看着沪妮,眼睛闪闪地发着亮光。
“扯了证,就可以计划要一个小孩了,我明年就可以退休,到时候我来帮你们带小孩。”秋平妈因为兴奋而神采奕奕,脸颊上若隐若现地漂浮着两朵红云。
“你妈呀,想抱孙子都想疯了!”秋平爸笑着取笑自己的老伴。
“你不想?看见别人家的孙子还不是眼馋的不行!说我。”
沪妮偷眼看秋平,他递了一个眼光过来,非常地镇静,然后笑着说:“还早,还早!”
“不早了,你想以后沪妮更辛苦啊……”
“别说了,妈,吃饭吃饭,以后计划就是了。”
沪妮很清脆地嚼着嘴里的芹菜,分辨不出一点味道。
吃过饭,一家人围坐在电视机前,翻看索味的电视节目,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嘴里嚼着已经被沪妮去皮剃核的水果。
气氛欢乐融洽,沪妮身处其中,却觉异常沉重。
该是对秋平父母说明的时候了,结果怎样,听天由命吧。
但是,直到两个老两口回房休息,沪妮也没有张开嘴。实在不愿意破坏这样美好的气氛。
“秋平,应该对你父母说了。”躺在床上,沪妮轻声地说。
“不要!”秋平坐起来:“我不想冒一点险了,我们不要对他们说这件事。”
“可是……秋平,我们不可以欺骗他们的。我们都做不到。”
“……以后会有办法解决的,现在不要说,实在不行,我们可以领养一个小孩,没有关系的。”
“秋平……”
“不要再说了,沪妮,不要说,答应我,不要说,让他们保持目前的快乐吧。”
沪妮不说话了,她在黑暗中坠落,秋平都没有把握。
秋平的鼾声渐渐响起,他爱她,因为爱,他有所有释怀的理由,所以他很坦然地入睡,明天的事,大可以明天解决。但沪妮不行,因为问题在她身上,因为他们都是很传统的人。但沪妮是要幸福生活的,她紧抓了绮丽绚烂的幸福,她的秋平,那个让她可以把过去和未来衔接起来的男人,实在的不愿意放手。不说吧,就让大家都这样快乐着,实在不行,就像秋平说的那样,抱养一个小孩也可以。或许,过两年,科学发达到不用女人自己来孕育小生命了,现在不是已经有试管婴儿了吗,或许他们可以要一个试管婴儿,秋平亲生的孩子……
兰色的月光下,沪妮慢慢地起身,走到窗台前,看着深蓝天空里点点的星星,在遥远的天际闪烁着寒冷的光。阳台上的兰花已经开了,在夜色中异常地妖艳迷人。
迷路的小孩(十一)
金子
但是,有的事毕竟是不能当它不存在的,特别是在这样的时刻。
家里的两个男人已经睡了,秋平妈叫住了沪妮。沪妮记得秋平进屋时的目光,他是叫她不要提起那件事。沪妮也暗暗地决定,不要提起,不提,永远也不提。
在橘黄的灯光下,秋平妈因为幸福的滋养而特别地慈祥,圆圆的胖脸透着发自内心的喜
悦。她把沪妮拉在自己身边坐下,掏出一个首饰盒,打开,里面是块玉佩,晶莹剔透,翠绿得仿佛要滴出世界上最纯净的水珠。一种不能负担的重力向沪妮压来。
“沪妮啊,你们结婚妈也没有什么好送你们的,这块玉佩是我和你爸结婚的时候,他妈妈留给我的,没什么用,是个意思。”
“妈,还是你留着吧。”沪妮不敢伸手。
“拿着,沪妮,以后我们都是一家人了,打小,就看见你和秋平那样要好,你们也都是好孩子,知道你们在一起,我和你爸可都高兴了……”声音低低地,细柔地在耳边盘旋,在房间里萦绕,非常温柔地,把沪妮的坚定一点点挤碎。
“妈,有件事,我们一直想找机会对你们说,又一直不敢说……”
同样轻柔的话语,让秋平妈的幸福飞扬的世界猛地沉入深谷,油光还浮在脸上,安定喜悦的神情却不见了,满脸的震惊,粉碎般的震惊。
话没有说完,秋平妈已经慢慢地站了起来,慢慢地进了自己的房间,房门轻轻地关上,轻轻的声音,震得沪妮抖了抖。
沪妮呆坐在沙发上,慢慢地把头埋进膝盖里,用细长的手指抓扯着自己的头发,她不是个可以带给人幸福的人……
“沪妮!”
沪妮抬起头,看见秋平站在了面前,他一直在担心。快速地搜寻她的脸,用他令人心碎的眼睛,他俯在上方的行云流水的脸庞。沪妮抱住了他,她实在是不舍得放弃这个男人。
他低头抚摩她的头发,低声问:“怎么了?沪妮,你告诉我。”
沪妮抬起泪眼婆娑的眼睛,说:“我说了,我对你妈妈说了。”
秋平不再问什么了,他拍拍沪妮的头,说:“先睡吧,明天我会和他们谈的。别担心。”事情已经挑开,秋平确实就不太担心了,他相信自己的父母是还算开通的。他希望这样。
这个夜晚,沪妮又做梦了,梦见自己走在高耸入云端的围墙上,周围有风声呼呼吹过,为了不让自己摔下来,她坐在了墙上,世界万分的孤寂,空无一人的可怕。在心里,却是焦灼难安的,她要找秋平,她不见了秋平,可是在这高高的围墙上,她该到哪里去找……
迷路的小孩(十二)
金子
九点钟,沪妮出门,去超市买菜。今天她没有等秋平父母。事实上秋平妈到现在还没有起床,这和平时太不一样了。秋平父母都是习惯早起的人,九点钟,他们已经晨练回来,吃过早饭,然后已经在超市里挑选新鲜的蔬菜了。
秋平爸今天也在回避沪妮的目光,沪妮没有坚持,自己上街去。秋平已经请了假,他们一家人,需要谈一次。
沪妮懒洋洋地走在小区的小径上,昨天的梦让她今天精神不振,当然还有他们谈话的结果,让沪妮忧心冲冲。
“沪妮,你公公婆婆今天怎么没有来晨练啊?”
沪妮被一个有些苍老但绝对有力的声音唤醒,抬头看见隔壁家的老头陆伯正牵了自己的宝贝狗“乖乖”溜达。
“陆伯早!他们……昨天睡晚了,今天起完了。”
乖乖看见沪妮,拼命地朝她的脚边蹭着,一只精力特别旺盛的小狗。
“睡懒觉可不行,又不是小年轻了,让他们每天都要按时起床。”陆伯用力扯着自己的小狗说。
“好!”沪妮低头拍拍尾巴乱摇的乖乖,继续向外面走去。
超市每天这个时候都有许多的人,辞职以后沪妮才知道原来上班时间也有许多人是不在办公室里的。在蔬菜架和肉架间来回走动的,或年轻或年老的女人们,职业就是买菜做饭,照顾家庭。
在穿梭的人群中,不难看出有的女人曾经受过的高等教育,甚至还残存着在职场上的干练精明,但是家庭让他们退了回来,心甘情愿地驻守在后方,告别波澜壮阔,一心一意地相夫教子,犹如宿命的安排。安宁但嫌过于平淡。
没有心绪地买了一些菜,就匆匆地向回走,结果,就像等高考结果一样地紧张,比等高考结果紧张了许多倍,这是一生的命运。
出门时勉强的淡定现在一点都没有了,沪妮在街道旁疾走,世界退回到一个次要的角落,车水马龙,人流涌动,都不过是晃动的风景,没有声音的风景。
喘息着打开门,沪妮的心有些发颤,手也有些发颤,浑身都有些发颤。鼻尖,已经浸满了细密的汗珠。
小心地走进去,房间里没有一点声音,客厅里,没有人。
秋平妈突然的有些失控的声音从他们的卧室传来,把沪妮惊了一跳。声音带着失控和绝望的尖利:“不行,绝对不行,你爸没有兄弟姐妹,我们就你一个儿子!”
“……妈,现在不是有试管婴儿了吗……”
“住口!没有在母亲肚子里长大的小孩,怎么会和正常的小孩一样呢!”
“……算了,由他们去吧,反正他们已经这样了,你总不能让沪妮走吧。”
“可是我就是想留一滴血脉在这个世界上啊,没有小孩的家庭不是完整的!我可以当沪妮是我的亲生女儿,我们可以补偿她……”
“妈!你不要再说了!……我不会离开沪妮的。”
“你!秋平!妈是为你好!一个人到头来,他最大的幸福是他的孩子,是他流在这个世界的一滴血脉,你怎么不明白!”
“妈,我不会让沪妮离开,我娶定她了。妈,你就点个头吧!”
“算了,就由了孩子们去吧。”
“不行……没有孩子就是不行。”
“妈,我们今天不说这个事好吗?以后再说。”
“以后?等你们结婚以后?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反正,我这一辈子只要沪妮。”
“秋平!你怎么还不明白!我是为你好,等你将来老了,什么念头都没有了,孩子是你最大的骄傲和希望……”
沪妮轻轻地退出了房间,轻轻地关上房门,提着一大包菜到了楼下草坪边的石椅上坐下。在这件事情上,她是没有一点主动权的,只有等待,一个结果,或许结果已经出来了。深深叹一口气,突然地,感觉释然了。
天空,有人字形的大雁飞过,这个美丽的城市是这样的温情脉脉。
迷路的小孩(十三)
金子
再回去,碰见秋平妈怒气冲冲地提了行李要走,左边是秋平,右边是秋平爸,他们都在阻拦,他们都希望事情能够中庸一点的解决。圆满不了了,但可以折中。但秋平妈不能,她就秋平一个儿子,秋平爸就秋平一个儿子,她说得对,在他们都离开这个世界以后,还有一滴血脉,一点希望留在这个世界,作为他们的延续。
看见沪妮,三个人都有些尴尬和为难,秋平的父母昨天一定是经过了一个不眠的夜晚,
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还有因为焦虑而突然憔悴的脸,这些让沪妮感到内疚,她想要的幸福,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的,不被祝福的幸福。
秋平妈就说话了,扬着她凌乱的花白头发说:“沪妮,你是个好孩子,……我没有一点要冲你来的意思,……可我……就是想要个孙子。”说完,眼圈就红了。
“妈!你不要走,再陪秋平一段时间。”沪妮没有想到这样的结果,比她想象的还要强烈。她走上前,抓住秋平妈的行李,说:“再多住一段时间,算我求你。”
“唉,你们有你们的生活,我也管不了你们,你们好自为之吧。”
“妈,求你了,再呆些天。”沪妮抓住秋平妈的胳膊说。
沪妮要不遗余力地留下秋平妈,她得帮助秋平度过一段难熬的日子。事到如今,沪妮已经别无选择,她不可能看着秋平妈的失望不顾,硬生生地嫁给秋平,她做不到,她唯一能够选择的,就是离开。
“妈!”秋平恳求地叫。
“老太婆,就再住段时间吧,你看你,这是……”秋平爸的语气万分地无奈。
“妈,再说,现在票还没有订呢,要走,也要把票定好了才能走啊。”秋平说。
秋平妈放下行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迷路的小孩(十四)
金子
沪妮曾经在许多个平凡的日子里渴望着发生能够改变点什么的事情,但生活总是以它最平淡的姿态削减着人的希望。幻想一点一点的破灭,人无可奈何地不得不随波逐流,对命运再没有做抵抗的勇气和念头,生活更加地真实和平淡。但沪妮遇到了秋平,他是让她可以心安理得平淡生活的借口和理由,而且有了他,她又怎么会平淡。生命的奇迹,眼看要消失了……
离开秋平,万分不得以。
“秋平,再抱抱我。”沪妮幽幽地呼唤笼罩在月光中的爱人。
“还不累吗?”
“不累,我还想要,我还要。”
“吃不饱的小谗猫!”秋平打趣地笑。
沪妮在喉咙里笑了一下,眼泪突然地滑落。赶紧地掩饰着把眼泪擦掉。他们紧紧地拥抱,兰色的冰冷火焰在黑暗中疯狂地燃烧,生命里最后的有感知的时光,要记住啊,一定要记住啊!
高潮把沪妮抛上了轻飘的云端,四周空寂一片,只有秋平,秋平的身体,秋平身体传达的眷恋。秋平颤抖着在沪妮身体里释放,脸上表情有些痛苦,沪妮莫名地心疼。轻抚那张令她心碎的脸,这一生,她都会把这张脸刻在自己的心里,永远,不舍得忘记。
没有终点的旅程(一)
金子
为秋平做好早饭,看着他出门,快乐的样子动摇着沪妮的决心,但是,她已经别无选择了。门轻声地关拢,从此,他就走出了自己的生活,像一场放完的电影,像天空突然燃烧完的烟火,来不及叹息,已经灰飞烟灭。悲伤无法遏制地翻滚。沪妮跑进卧室,收拾着自己的行李,趁着秋平父母还没有晨练回来,赶紧地逃掉吧。痛苦欢乐,都让它灰飞烟灭吧,她的生命注定了失败和孤寂,也许从一出生就已经决定了这样的命运,无力抗挣,只有选择逃避,逃离,和幸福挥别,和爱人挥别,带着空洞的躯壳逃离,这次离开,没有山顶伫立的坚定
的少年,他们不再会有相逢的奇遇,他们再也不会相遇了……
行李极其的简单,没有秋平,别的东西还有什么意义呢。
放上两封事先写好的信,慌张地夺门而去,临走,没有忘记把钥匙放在客厅的茶几上。伴随沪妮狂奔的,是思维里漫天盘旋的尖叫的黑鸟,裂人心肺的疼痛……
秋平是被父母通知回去的,眼前的一切,都让人不相信沪妮走了,她只带走了一些衣服,因为匆忙,没有来得及把自己的东西全部带走。但是两封信让人明白,她真的走了。
看过信,秋平瘫坐在沙发上,秋平父母也都乱了方寸,不断地自责。“她怎么一点东西都不带,一个女孩子,这样出去,怎么好?”
秋平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只想着柔弱的沪妮,像只小鸟一样冲进天空的沪妮,他珍爱的沪妮,许久,他才缓缓地说:“妈,沪妮是个柔弱的女孩,她好可怜!”话没有说完,眼泪却掉了下来,他站起来,向门外走去,开始了他的寻找。
秋平妈捏着手里的信纸,上面要他们多陪陪秋平,帮他走出这一段的阴影……
秋平妈浑浊的眼泪流了出来。
没有终点的旅程(二)
金子
经过了多少天的寻找,沪妮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了一点消息。秋平端着碗,在父母焦虑的注视下扒拉了几口饭,他已经明显地憔悴了,但在父母面前,还是要强颜欢笑的。放下碗,眼睛就盯住了电视,里面有滚动播出的寻人启示,寻找沪妮的。还有几家报纸,沪妮平时爱看的报纸上,都登了寻人启示。一个多月过去了,没有一点消息,但“放弃”两个字是绝对不提的,人的精神被摧跨,心灵被掏空的时候,支撑他的就一定是信念,。他要找回沪妮,在两年前的台风季节,他们在天桥上相遇,他们就注定了不会分离,他一定可以找
回她,他不能不坚信。
清水河,弥漫着垃圾臭味的老街尽头,一栋两层楼的破旧老楼,楼下是一对四川来的夫妻,在下面十几平米的房间里开了一个小店,卖串串兼米粉。从旁边的木楼板上去,是三间狭小的房间。
其中的一间出租屋里。没有空调的房间郁闷燥热,热腾腾的空气在头顶、四肢周围缓慢地游动。沪妮坐在窗前唯一的桌子前,手里燃烧着一只劣质香烟,夹烟卷的两根手指已经被熏黄了,过量的香烟让人有要呕吐的欲望,还没有食欲。头发上和身上都散发着难闻的汗的味道,这些,对沪妮来说都无所谓了。生命又回复到只有生命本身,而且,很彻底地回复,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绝对。唯一的寄托,是面前的一只笔和厚厚的一摞纸,什么欲望都没有了,都死掉了,都灰飞烟灭了,惟独剩下了倾诉的欲望,和血管里流动的鲜血一样滚烫狂热,势不可挡。但这次的写作已经绝对不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出路,就是倾诉,就像面对小言时的倾诉。世界静得可怕,因为没有一个人可以倾诉。
天黑了,天亮了,沪妮还在写,害怕空下来的时间,有一种可怕的欲望死死地纠缠着她,她在拼命地挣扎。实在感到了腰酸背疼,还差一点点,那些飞扬的文字终于完成了,一挪屁股,就把自己扔在了床上,想象着秋平,秋平也这样把自己放在了床上,他温热的身体,熟悉的气息,他令人心碎的脸庞,心里痛得想发狂,一个在阴森的丛林中疯狂的女子,静静地仰卧在铺着旧竹席的床上,瞪着幽黑的眼睛,扑闪着长长的睫毛,看着屋顶上租来的天花板,到现在,还是要流离失所,在这个世界,没有一片天空是自己的,没有一块屋顶是自己的,没有一丁点儿地板是自己的。离开秋平以后,什么也没有了,什么也不想去拥有了。“过去”已经牢牢地俘虏了沪妮,“未来”已经彻底地抛弃了沪妮,跌得太重,就爬不起来了。沪妮把烟头重重地按在自己的手腕上,那里,已经留下了几个已经开始流浓水的疤痕。“滋”的一声,一缕轻烟突然地冒起,还夹杂着烧焦的糊味,一阵揪心的疼痛,痛快,舒畅,但还不够。
透过菲薄的窗帘,可以看到外面的太阳是怎样的明媚,就像梦里的,陈旧的阳光。沪妮再一次被一种念头紧紧吸引,像迷路的小孩,看着丛林中一点闪烁的灯火,忍不住地想要向前。或许,就可以走出这片漆黑森林,或许,可以开始新的生命,一次美好的生命旅程。人不是有轮回的吗。
在以前的日子里,不管遇到什么样的事,沪妮始终像朵向日葵一样,坚决地向着太阳开放,本能地希望自己一天一天好起来。以前的沪妮轻视对自己身体自残的人,但她现在像依赖鸦片一样地依赖着把烟头向自己的手腕上按去,因为她怕自己会用抽屉里一把生锈的工具刀割断自己的脉搏。死亡像个妩媚妖艳的女巫一样,在沪妮狭小的房间里翩翩起舞,浮在空中唱着清幽的歌。有什么理由让自己留下,沪妮再点燃一只劣质香烟,她在想一个可以让她活下去的理由,哪怕只有一个。但是没有,她甚至怀疑自己,血管里是否流着兰色的液体,不然为什么身体会这样的冰凉,没有一点生的希望。
一个没有父母,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还痛失了自己的爱人的人,一个没有前途,没有未来,没有归宿,没有激情的人,一个空荡的躯壳,留着干什么呢?
楼下食物的味道不时地飘上来,那两个不到五岁的四川小孩在尖叫着嬉戏,不时听到他们的妈妈厉声地呵斥他们。有亲人的人是怎样的幸福。
饥饿一如既往地袭来,却没有一点胃口,似乎真的没有力气了,没有一点力气来向昨天对抗,没有一点力气来向明天争取。
生命太灰暗了。
起身,拉开抽屉,里面安静地躺着那把红色的工具刀,是这个透着霉味房间里唯一鲜艳的红。沪妮仔细地端详它,也仔细地端详着自己的生命,突然好想要一种解脱的轻松,解脱,彻底地解脱。
沪妮慢慢地拿起工具刀,慢慢地把刀刃推出来,推出时工具刀发出“嘎嘎”的声音,像丑陋魔鬼的笑声。也许,她能够和妈妈见面了,还有小言和涟青。死亡也许只是一个过程,为了更好的开始……
刀划过手腕,一种异样的快感,沪妮深深地松了一口气。嫣红的血从手腕上的裂口处喷射出来,鲜艳凄怆,溅在稿子上,一切都结束了,痛楚,希望,沪妮的心激动地跳跃着,跳成了她生命里最疯狂的舞蹈。渐渐地,手麻木了,沪妮安静地躺在床上,等待那一刻的到来。头越来越昏,身体轻飘飘地悬浮。沪妮回到了过去,其实她一直就是生活在过去的,一个生活在过去的人,怎么能拥有明天。
沪妮看见了妈妈,阳光下漂亮的妈妈,四周是美丽的各种鲜花,蝴蝶在空中飞舞,搅动金色的光环。妈妈抱起了沪妮,小小的沪妮,沪妮笑起来,很响的声音,生命里重未感受的幸福……
没有终点的旅程(三)
金子
秋平家,刚吃过晚饭的秋平坐在电视机前,这是他每天必须做的事情,或许能从这里发现一点什么。秋平爸已经回去了,学校早开学了。秋平妈不敢丢下秋平一个人回去,她要守着儿子,当然更希望秋平有一天能缓过劲来,重新开始一次完整的感情。做母亲的,难免自私。当然,她会担心沪妮,毕竟她是喜欢沪妮的。
洗衣机叫起来,被子洗好了。秋平妈站起来,准备把今天最后的家务干完。
“要我帮忙吗?妈。”
“好的,你帮帮我吧。”秋平妈忧心冲冲地看着萎靡不振的儿子,心痛不已。
秋平把洗好的被子从洗衣机里捞起来,不自觉地就想起了沪妮在的情景,他们端着盆子,把被子搭在大大的凉衣架上,沪妮说,以后就不会为晾被子这样的事发愁了,反正家里有了一个高高的凉衣竿,还是个大力士,然后她站在阳光下面笑,脸上没有一点尘埃,干净剔透,像是水晶做的女子……
“秋平,你在想什么?”秋平妈担心地看自己发愣的儿子。
“哦,没有。”秋平把被子往衣架上放,秋平妈在一旁帮他。
电视里,播放着一条新闻,清水河的一个出租屋里发现了一个切脉自杀的女子,因失血过多而昏迷。她楼下租住的一对四川夫妻因为看见屋顶木板上滴落下来的血迹才报的警。现场记者分析可能是因为失业造成女子自杀的原因,因为据楼下的住户反应,该女子自搬来以后,极少出门……
秋平重新坐在电视前,里面正在播放广告,一个漂亮的女孩,可爱地撅着嘴洗脸,一个关于洗脸液的广告。
知道沪妮的消息,是在三天以后,看见前一天的旧报纸。不敢确定就是沪妮,但秋平的心不能遏制地狂跳起来,他抓了报纸,飞快地离开办公室,到车库取了车,飞快地向医院赶去,但愿沪妮是平安的,但愿他还来得及。一向遵守交通法规的秋平在这一段路违规了。他闯了红灯,然后还闯了单行道,他的后面跟了闪着红灯响着警报的交警车,他不惜一切,血红了眼往医院赶。
医院外科,秋平确定了那个女子就是沪妮,但是,她已经出院了,她坚持要出院。秋平瘫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欲哭无泪,身体被抽干了样的虚弱。
然后,接受交警严厉的处罚。
从此,沪妮就真的消失了一样。这座钢筋水泥做的城市森林,真的把沪妮掩埋了。
从此,秋平爱上了开着车,在深圳的每条小巷兜圈,或许,可以再有一次奇迹,让他们再在台风中相遇。
但台风季节已经过了,又来了,又过了。生命里,还有多少次台风可以经历,特别是花样年华的台风季节。
茫然地寻找,盲目地等待,听不到呼唤,看不到希望。
能有的,只有坚持。
但是坚持,又会有多久呢?
结局
金子
就这样,两年过去了,又是台风的季节。
海南,酒店里的XX胶卷专卖店里,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漂亮也憔悴女子,脸上带着淡然安静的微笑,接待不断前来买胶卷的顾客。她的脸有些浮肿,因为有那么的一段时间酗酒造成的轻微酒精中毒,在生命失控的那段时间,人躺在烟和酒筑成的废墟里,站不起来,直到有一天医生告诉她,她突然发生的心脏颤动是因为酒精过度引起的,直到有一天,她决定就这
样平淡地生活下去,面对所有的平庸和无为,随波逐流的过下去。在这个岛屿上,在这个边缘地带。
常常地没有工作,靠写作来维持生活,也常常地贫困,偶尔地,有一笔不算小的收入,但谁还在乎以后,有了,就用了,然后,再不停地写,觉得孤独了,就出来找份工作,不用做太久,因为不用太久,就会觉得腻了。所以,总是找不到太满意的工作。
在这里的城市生活,人会有一种很沧桑的感觉,这个古代流放文人墨客的地方,至今还残留着当时的萧瑟和悲凉,而且那种情绪直至沪妮的心底,让人更加感到“天之涯,海之角”天之尽头的苍凉。
有新到的一拨客人坐在大厅的沙发上休息,等着领队的取房卡。
“孟总,你的房间在1206,可以看见海景的房间。”秘书把房卡递给了一个穿着粗布休闲裤和T恤的挺拔男子。
“谢谢!”男子接过房卡,带上简单的行李,向电梯走去。
有客人在抱怨这里的胶卷太贵了,沪妮淡淡地解释,这是统一价格。
生命仿佛在继续,但每天同样没有新意的重复,又仿佛生命已经停顿了,时间很慢的蠕动,几乎忘记了呼吸。远处的海面上有海鸟飞过,沪妮静静地看着它,有片刻的失神。如果已经丢失了足够的力气,就只能对过去回避,对未来消极抵抗。尽管如此,还是偶尔会有一些不安分的因子跳出来触动生命里永远的回忆。
没有梦的一个夜晚,很久都没有梦了。尖利的铃声把沪妮从昏睡中扯回来,睡梦中是黑呼呼的一片,眼前也是黑呼呼的一片。打开台灯,旁边是一叠凌乱的书稿,那是诉说欲望的结果。旁边的烟灰缸里,满是昨天夜里燃烧过的劣质香烟的灰烬。秋平曾经说过,昨天,只是时间燃烧过后的灰烬,它飘在昨天的陈旧阳光里。秋平不明白,有的灰烬像梦魔一样飘进了今天的阳光里,挥之不去。
梳洗过后,穿上一条白色的棉质长裙和沙滩鞋。天还没有亮。
今天想去海边看日出,看那样惊心动魄的希望诞生的景象。好久没有去看日出了。
海风还是凉的,沪妮慢慢地走在松软的海边,海的尽头是什么,或许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海边零星地走着一些游客,都是赶早来看日出和拾海螺的。
天渐渐地红了,瑰丽壮观的红,凄怆鲜艳的红,无与伦比的红,一轮红彤彤的太阳浮出了海面,才露出那么的一点点,光芒照在海面上,波光粼粼地红色里,偶尔涌动一点冰冷的蓝,水与火就这样奇异地交融,仿佛冰冷的海水也在激情地燃烧……
在远处的沙滩上,一个穿着粗布短裤,白色T恤和沙滩鞋的男子正慢慢地在海边漫步。他们部门开会,地点选在了这里。昨天晚上入住的亚龙湾沪妮工作的酒店。
沙滩上有一个颜色绮丽的海螺,是昨晚涨潮冲到沙滩上来的。他弯身把它捡起来,仔细地端详,然后看着已经慢慢白亮的天空,怅茫若失地叹口气。
然后,他看见了远处向这边慢慢走来的女子,海风吹拂着她的长发和长裙,他无数次轻抚过的头发,至今,还记得那样的柔软和冰凉。海风吹得她瑟瑟发抖,她抱紧了双臂,慢慢地靠近了。
他的心开始狂乱地跳动,是那张刻在他脑子里的脸,一张忧郁默然的脸,神经质的青白肤色,眼底深藏的荒芜和悲凉。他茫然等待了两年的女子……
她停了下来,她看见了他,她在恍惚的梦境和现实之间苦苦挣扎。或许,她一直都在等待,在世界的尽头等待……
两个人就又这样注视着对方,幽幽地,过往和将来,仿佛就这样衔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