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搂紧了她,安慰地抚摩她的发,珍惜地亲吻她的额,他喃喃地说一切都好了,都好了。
都好了,夜色是那样的美,那寒冷也是动人心弦的。
一切都好了,包括将来。
一束很强烈的光射了过来,她把自己的脸躲进他的怀里——那光线太刺眼了。
他眯了眼睛看突然开过来的汽车,光线太强,他一时无法适应。
他看到了一个大概,他惊讶地低叫:“秧秧?”
她猛地抬头,看到一辆越野车的模糊轮廓。
她仰身,想从他的怀里挣出去,虽然她也意识到那已经迟了。
停着的车重新开动起来,向这边开来。
她真想就这样开过去,从这两个背叛了她的最亲爱的人身上开过去,她听见自己的牙齿互相碰撞的清脆声音,她感觉到自己身体不能控制地颤抖,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原来,他们早就背叛自己了。
这就是她最亲爱的两个人。
他本能地想退,他拉着笛子想向旁边躲避,秧秧显然是失控了。
在离他们不过一米远的地方,车停住了。
然后车以很快的速度倒退了十几米,那速度快得让笛子发战。车在操场中央以很快的速度转了一个弯,然后飞驰而去。
笛子颤抖得厉害,她看着突然变得安静的空旷操场说:“给她打电话,给她打电话,这样开车要出事的!”
他拨她的号码,却是占线的声音。


玫瑰花精(七十四)

电话铃声响起时,她还是忍不住地看了号码,有些失望,是家里的。
她听见父亲在电话里问:“去哪里了?”很闲散的腔调。
她突然间觉得愤怒,她恨这个男人,恨这个背叛了母亲的薄情男人,而这个男人却是自己的父亲,因这她更恨了他,她几乎有些语无伦次地嚷着:“我去哪里关你什么事!”
“秧秧,出什么事了?”电话里男人的声音惊讶,并且突然加上许多关切的成分,那关切揪扯了秧秧充满恨意的心脏,秧秧咬着嘴唇哭了。她恨他,他的背叛剥去了她的安全感,让她不敢相信完全的爱情,秧秧这时才明白,其实她一直是太过软弱的,因了父亲的背叛,她害怕了爱情,她游移在爱情的边缘,收放自如地开始一段爱情,再毫不犹豫地结束它——为了不让男人有背叛的机会。但她毕竟还是完全地爱了,明知道爱的尽头便是背叛,她还是爱了,爱到现在感觉着毁灭般的疼痛,秧秧现在知道,并不是自己想放手就能放下的了。
“秧秧?……”
秧秧哭泣着挂断了电话,眼睛紧盯着前方——恨恨的神情,脚下踩足了油门,发狠地把车开得极快。
电话铃再一次响起,一看,是他的号码。
她想听他的声音,却把车窗打开,把手机狠狠地扔了出去。
她的脸上不停地淌着眼泪,什么样的情绪,自己已经是分辨不清了,只觉得自己是个一直站在门边的女子,想要推开横在自己面前的那扇神秘的门,门开了,外面什么也没有,只有漫无边际的荒草,在灰暗的天空下,在萧瑟的风中,颤抖着发出那样萧条的声音。看着,心里面,也顿时的荒芜起来。而门内曾经温暖的布置,像梦境一样地突然消失,身后,竟然也是那样漫无边际的荒草——她其实一直就站在这荒草之上,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而她整个的世界,就剩了那样一副单调的门框,和一望无际的荒草。恐惧、绝望、悲凉的情绪齐齐地涌了上来,她疯了一样地踩死了油门,在夜晚的街道上横冲直撞,就这样冲上了回去的高速路——她只看到了这条路。
她竟然是输给了自己的妹妹,那个什么都不及她的小女子!她不知道是不能原谅自己,还是不能原谅他和她。
有一辆车在前面行驶着,在秧秧的眼里,它令人恼火地缓慢。秧秧不耐烦地按着喇叭,要从超车道上把它超过去。
她打了方向盘,用很迅猛的力量,汽车失控地撞向隔离带,秧秧看着车外因为摩擦产生的火花,脸上露出了惊恐的表情——这个表情就这样停留在了她的脸上,凝固了。
笛子和乔晋坐在回家的汽车上,忐忑难安。
但愿秧秧回家了,但愿她现在在家里,不管她是在哭泣也好,用烟头烫自己的胳膊也好,只要她回家了,也就安全了。
车就要到发动的时间了,笛子使劲地把自己的手绞在一起,似乎这样可以让自己安定一点。
检票的那个三十几岁的男人上了车,笛子张望着——应该出发了,到点了。
那个男人说:“今天这车不能走了,票可以退,也可以明天再用。”
顿时一车响起了抱怨的声音,并且质问着检票员,为什么不能走了,这是末班车,赶不上末班车,就意味着今天不能离开这里。
检票员做出无可奈何的表情说:“高速路上出了车祸,还没有清障呢,封路了,怎么走?”
听了这话,笛子只觉得一声炸雷在自己的耳边响过,然后自己就变得软绵绵的,不能说话,也不能动,一切都是自己不能控制的了。
乔晋也感到震惊,只是他要安慰笛子,也安慰自己,他勉强地让自己镇静着,勉强地微笑着说:“要不我们走老路?慢几个小时,反正我们不赶时间。要不今天我们就在这里住下来?”他感觉到自己的微笑有些颤抖,他故意不去想秧秧,不去想秧秧驾驶的那辆越野车和秧秧那不太熟练的驾驶技术,还有,秧秧现在那样混乱的心情。
笛子突然地站了起来,在一车埋怨着慢慢下车的人群中,寻找着那个检票员,然后用有些失真的声音大声地问:“是什么车祸?什么车?是什么人开的?”
没有回答,笛子保持着身体前倾的姿势,没有回答。
他也在认真地听着,身上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车上实在太嘈杂了,所有的人都在抱怨,都在猜测,行李在头顶上和着人流一起缓慢地移动,车灯昏暗地照射着一车在夜晚有些疲乏的人。
乔晋拉了笛子向外面挤去,迫不及待的。
他们去了车站的办公室询问,那里并不能说得很清楚,并且疑惑他们怎么有那样强的好奇心。
但是,他们明白地告诉笛子和乔晋,出车祸的是一辆三菱越野车,撞到隔离带上了,开车的是个年轻女子,生死未卜……
出租车在夜晚的马路上飞驰,末班的公车已经开走了,但他们必须得回去。
笛子一语不发地蜷缩在座位上,抱紧了胳膊,想要制止自己身体那样剧烈的颤抖。他想环抱着她,她拒绝了,他听到她的牙齿剧烈地碰撞着,发出“磕磕磕磕”的声音。
他拨打秧秧家的电话,李丽接的,说秧秧没有回来,今天出去一天了……
出租车颠簸着在荒郊的路上疾驰,笛子哭累了,只定定地看着外面荒芜的旷野,笼罩在夜色中的旷野梦境般的宁静,一时间,她不清楚自己是在做梦,还是在现实之中。但愿这只是一个恐怖的梦吧,醒来,一切都好了,一切都按照原来的样子,平静地继续。


玫瑰花精(七十五)

回去已经是半夜三点多了,车直接就到了秧秧家的楼下,停车位上没有父亲的车。笛子把这个信息从自己的头脑里删除了,她仿佛没有看见一样的,对这个现象没有在意。笛子钻出车,仰头看五楼父亲家的窗户,那里黑糊糊的,和其他任何家一样,没有区别。
楼道里,回荡着两个人慌张的脚步声。
她喘息着在门前停了下来,使劲地拍打着那扇紧闭着的门。
里面的灯亮了,开门的是郑姐,披着毛衣,趿拉着拖鞋,眼神却矍铄得很,她是没有睡意的,在快一点钟的时候,家里乱糟糟地折腾了一下,她就没有睡意了,并且,事情太恐怖,她睡不着。
笛子彻底地掉进了一个昏沉的梦中。
她抗拒着现实发生的一切,她昏沉地被乔晋架着,去了冷清的街边,站在寒风中,她不知道下一步是要做什么?他们将要做什么?
他招了一辆的士,扶她上了车。
车在阴暗的街道上行驶,仿佛行驶在一个永远不能醒来的噩梦里。
一切都恍惚起来,像一部后现代的电影场景。
他们去的那个地方,笛子后来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什么地方了,她恍惚地看到父亲瘫坐在那里,他似乎在流泪,用手撑着自己的额头悲伤地流泪,他没有看见他们进来。李丽在和几个人说着什么,但她只看见了他们嘴唇的张合,却听不到一点声音。李丽看到了他们,惊讶地用哭过的眼睛看着他们,一切鬼魅般地后退,所有的声音都被关了一样,安静得很,然后她看见了母亲,母亲半蹲在地上,靠身后的墙壁支撑着自己,她似乎在哭泣,用手捂着嘴,那样痛苦的表情,而她最怕看到的,就是母亲这样痛苦的表情,和这样绝望的哭泣。
他走了过去,站在床边,他要揭开那白色床单,他要揭开那让噩梦开始的幕布。
她惊讶地看着他的手,屏住了呼吸。
在他的手揭开床单的那一刻,她跑了出去。
这不是真的,不可能的,这真是一场可怕的噩梦!
清晨时分,她发觉自己走在那条她们经常走过的铁道上,秧秧说,其实铁路是没有尽头的,别看它到了那里或许就断了,可它其实是没有尽头的。
她沿着铁路走,走,一直走到了火车南站。
她在赶车的人群中穿梭,她不知道怎样才能逃离这可怕的梦境,她走到售票窗口,她还穿着乔晋的外套,外套的包里有钱,她用那些钱买了一张火车票。衣兜里还有乔晋前两天洗的照片,其中一张,他们三个人站在一起,秧秧和乔晋站在一起,秧秧手里拿着一瓶红酒,她从里面的房间出来,三个人都有些惊讶地看着镜头。
水滴滴落在照片上,溅了开来。
她抚摩那照片,眼神迷离,真好啊,原来,他们是在一起的。


玫瑰花精(七十六)

迪吧暂停营业了,夜总会暂停营业了,许多的饭馆和酒吧都暂停营业了。
张国荣以飞的姿态离开了。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萧瑟的春天。
没有白天黑夜的日子,就喜欢蜷在自己狭小的空间里睡觉。
而梦,更是精力旺盛的花,在黑暗中激烈开放。
她又看见了她,那*的脸压迫着自己的视线。
她呼吸的气息拂到了她的面上,她在她耳边低低地说:“笛子,想我了吗?笛子……”
她回答不了,只看着她一点点地离开,前面那样空旷的荒芜,阴暗的冷色光线。
她跟着她,看着她在前面飘浮地移动。
她回头,眼神透过那凌乱的细小鬈发,露出诡异而温暖的笑容。
“你要来吗,笛子?”她说。
她不能回答,只跟着,那样远远的距离……
睡意再无的时间,喜欢在突然变得冷清的街道徘徊,没有目的。没有被事务占据的时间,会感觉没有边际的空旷。
已经没有钱给家里寄回去,心里像潮水一样翻滚的思念和疼痛,找不到发泄的方式。
邮局就在那里了,里面空荡荡的,在厅里穿梭着的几个人,都捂着厚厚的口罩,和街上行走的许多人一样。
十分突然地,这座城市里的人,就失去了安全感,对死亡的恐惧,被夸张着,因为死亡就在身边的暗处,潜伏着,随时都能带你离开。
那是个“非典”肆虐的季节。
莲的一家被隔离了,因为她的奶奶死于“非典”——死亡已经真切地来到身边。
去了一家咖啡店,里面冷清得可怕。
在靠窗户的位置上坐了下来,要了一杯咖啡、一盘杏仁,翻着书架上的旧画册,让时间慢慢地走过。
或者,应该要想想别的办法了,钱已经不能维持多长时间。
每天电视里都会播报各地的“非典”疫情,她们生活的那个城市,是没有“非典”的,她知道。
电视里仍在播放着张国荣的老歌,这段时间总有大段纪念张国荣的节目,还记得看《阿飞正传》时,秧秧半天都没有畅快的呼吸,而后便爱学了张国荣说:“我是一只无脚鸟……”看《霸王别姬》,程蝶衣在舞台上倒下时,笛子流泪了,半天,听见秧秧幽幽地说:“他不属于这个世界……”
新闻开始了,她看着被搁置得很高的电视,慢慢地嚼那已经有些回潮的杏仁。
播到了母亲和外婆居住的那个城市,她停止了咀嚼,那个端庄的主持人说,那里已经有了一例疑似病例。
她坐着,觉出自己的心浮气躁,她站起来,很匆忙的姿态,买了单,急急地走出去。
她跑去了电话厅,没有犹豫地拨通了那个电话号码。
通了,她搂紧自己的手臂,想要制止自己神经质的颤抖——其实她是那样地想她们,她不敢回去,不敢面对,只每月寄去自己大半的薪水,却从来不留下自己的地址,用这样的方法来医治自己浓浓的思念和愧疚。
她其实是那样的想她们。
通了,却没有人接。
她开始恐惧地流泪,颤抖着,把脚尖神经质地踮一踮,踮一踮的。
快点接啊!她仰了头,无声地啜泣。
思念是堤坝中勉强困住的洪水,一个小小的缺口,就汹涌而出。
“喂!”那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她震惊地一下捂住了自己的嘴。
“哪位?”她听出来,是母亲的声音。
“你是谁?……笛子!是笛子吗?”
她被“笛子”那一声呼唤,震得头晕了,笛子,她是笛子……
然后一个苍老的声音急切地响起:“是笛子吗?是不是?!笛子,回来!”
“外婆!”笛子想叫的,但只是动了动嘴唇。
“回来,笛子,你真是要气死你妈才行呢!”
“外婆!”声音从喉咙里蓬勃而出,然后是失声痛哭,电话那边也哭,这边也哭,不停地呼唤,不停地回应,回去,一定回去,谁都盼望着你回去。
挂了电话,是情绪放纵后的空虚和放松,直放松到人仿佛没有了躯壳,要飞了起来。
然后就这样虚渺地走在街头,梦游一般。
站在地铁站的入口处,一阵寒风吹过来,十分萧瑟,平常拥挤的地铁站,现在空落落的,空得令人感到绝望的恐怖。笛子的恐惧在心里软软地陷了下去——仿佛真的像别人说的那样,这个喧嚣的城市,会在这种病毒中毁掉,而她必须要在毁掉之前回去,她要偎在她们身边,给她们安慰,也安慰自己。
空荡的站台上,突然响起一声类似啤酒罐坠地的声音,清脆得很,破落得很。她看见了下面站着一个等车的人,在柱子后面,他拿着那空的可乐瓶子,往垃圾桶里扔,扔到旁边去了。他弯了身子,捡起可乐罐子,放到垃圾桶里。
她感到心里一种近乎温暖的感动,她走了下去,走到离那个人不远的地方——在一个萧瑟空荡弥漫着恐惧的大空间里,碰到一个同类,是令人温暖的。
他也看到了她,他微微地对她点点头,脸上露出一点微微的笑意。
她也对他点点头,脸上的表情松弛了一下。
然后,他们就看着茫然的前方,等待。
车来了,空空如也,只载满了满车不能言状的恐惧。
她上了车,他也上了车。
她坐在那里,看着对面窗玻璃上,自己在惨白灯光下的投影,她转身,对着身后的玻璃,把自己的嘴唇涂上一点玫瑰的红色。
回头时,她发现他在看她,然后带着一点微笑的神情,把目光移开。
他的脸色在灯光下,同样地十分苍白,他穿着西装,夹着的皮包,像个做销售的。
但在这样的气氛和环境里,她觉得他是个神秘的人,那淡淡的疲惫笑意,也是不同于地球人的,她打了个冷战。
他下车了,车再开动起来,偌大的车厢里,就剩了她一个人。而那列车仿佛已经不是普通的列车,是一辆通往神秘地点的,时空隧道。
她左右地看,车厢空旷安静,吊环在半空中幽幽地摇晃,扶杆在苍白的光线中发出冷幽幽的寒光,门上方的方位指示灯亮着,十分张狂的红——只为她一个人红着。车厢墙壁上贴着的有明星形象的海报说明着曾经繁华的一切,但现在,就更显了凄凉,黑的窗玻璃里反射着车里苍白的一切,一切太过安静,静得仿佛四周真的布满了恐惧和看不见的神秘力量。
到站时,她仓皇地跑了出去,听着自己喘息的声音、慌张的脚步声、地铁站里空旷的回音,还有广播里女播音员幽幽的报站台的声音……
她跑了出来,把空旷的一切统统地扔在了身后。
——一个不正常的几乎快疯狂了的安静的世界。
没有目的地朝前走,消化着母亲刚才的话,张国荣的老歌还固执地在脑子里回放,脑袋里太多东西乱麻样的纠缠在一起,反而又空洞了。公交车站的人也很少,站牌下就站着三个人。笛子站在那里,看着前方,那些车在灰白的街道上逃命样地穿梭。
看到她走过来时,他觉得心被猛地撞击了一下,血液在身体里四溅开来。她变了,有着秧秧一样的鬈发,和秧秧一样多而密集的耳钉,只是眼睛里那种安静而慵懒的忧伤,还顽固地停留在那里——她还是她,却仿佛又不是。风拂乱了她的长发,撩在她的脸上,她也不用手去撩一撩,就让那些发丝在她脸上眼前恣意地飞舞。她向这边望了望,很无意地,却让他的心几乎奔出了身体之外。她收回目光,定了定,再把目光投了过来,那种讶异的眼神,久久地落在他的脸上。一瞬间,他感到了眩晕。
旁边的人在拽他,大声地和他说笑,他还没有醒过来,他听见自己叫了一声:“笛子?”
他看见她微微地笑了笑,然后用很快的速度看了看他身旁的两个人,她看到旁边笑着的年轻女孩时,心里有些绵软的失落。
他走了过去。他想告诉她很多话,他想要她回去,她妈妈急得很,还有外婆和爸爸……但没有说出来,许久,他低声问:“还好吗?”她笑了,微微地。她眼神清澈地看了他,然后点点头,算作回答。然后她问:“你呢?”
“我调来这里了。”他说,看见她的脸有了惊异的神情,就那样一点儿,很快又平复下来,安静地看了他。他觉得自己勉强建立的一切,在她清澈的目光下,稀里哗啦地倒掉了。她就有这样的力量,不动声色地摧毁掉你的一切坚持。
车来了,她要上车,并不知道这车要把她带去哪里,她只想离开。上车之前,她突然又转头了,这或许是他们最后的会面,一生一世,也就这一面了,于是她转过身,走到僵立的他的面前,看着他,看着他,然后,缓慢而低柔地说:“记得,以往的那个我,曾经,非常,非常的,爱过,以往的那个你。”
他呆立在那里,眼前依旧是刚刚她的模样,被风撩到面上的凌乱的发,发间清澈的眼睛里有着慵懒而安静的忧伤,那忧伤的面上,飘拂着,凛凛的泪光。他突然跑起来,用很快的速度。
她看见他在汽车后面奔跑,脸上的表情已经不再安详,是那种生离死别一样的悲恸。他还在跑,可是,他却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她看见他终于颓然地停了下来,停在车流穿梭的街头,眼泪终于重重地跌落下来,落在胸口,被击得粉碎,四溅开来。


玫瑰花精(七十七)

一进来,是一股十分刺鼻的消毒水的气味,有人在大声地抱怨,没有被“非典”害死,先被这可恶的气味给呛死了。
地下室大厅顶上的吊扇依旧那样散漫地转着,发出微弱的带动风的声音,还有墙壁上的扇叶的投影在幽幽地晃动着。
风扇的下面坐着几个人,都是在这几天突然失去工作的人。他们已经在这里下了一个下午的围棋。
地下室里少了许多的人,都回家了——回家,一种能让人战栗的念头。
电话里,母亲说了“回来!”她们盼望着她回去,她们没有拒绝她,至少她们是原谅了她的,她们依然为她敞开着回家的门,那个晚归的玫瑰花精,可以飞回属于她自己的那朵玫瑰花,她还为她开放着。
开门的那一瞬间,她忍不住地泪流满面。
而她一直微微地颤抖,是否因为遇见了他?直到现在,她依然不确定刚才的偶遇,他调离了那座城市了?一定是有太大的压力,她理解他。现在她一点一点地回味,他的表情、他脸上那样震惊的神情、最后的奔跑。而他比以往瘦了,瘦了那样多。
走廊的灯光射了进来,她看到墙壁上那张大的照片,秧秧拿着一瓶红酒站在他的旁边,她从里间出来,有些红肿着眼睛,他们三个人,都有些错愕的神情,看着前面突然闪光的镜头。
她关了门,拉亮台灯。房间弥漫在一种温暖的橙色之中。
她移走照片上挂着的包和衣服,照片上的情景遥远得仿佛隔世,却又真实得仿佛刚刚发生。她突然觉得乏力,她瘫软下来,坐在地上,大口地呼吸,眼泪大颗地滑落,心里被挖走了的那一块空洞着,回荡着悲伤的风。


玫瑰花精(七十八)

游走在那熟悉的木质走廊里,四周飘荡着松节油的味道,一种刺鼻的清香。她找自己的教室,里面有自己的画架、画框、画笔、调色板,还有他和秧秧。那么短的走廊,却迷宫一样找不到终点,熟悉的景象缥缈地掠过,而她希望的那一切,却是在另一个世界一样地不能企及——而她明明就已经要找到了……
醒来时,那种失落的怅惘还停驻在心里,她回味着她对他说的话:“以往的那个我,曾经,非常,非常的,爱过,以往的那个你。”那句话同样像雷一样的击中了她自己,“以往的那个我”,以往的那个我……而如今的她,更像个已经冬眠的小动物,所有一切都沉睡在她肌肤的深处,假寐一样地沉寂着。她希望的未来,绘画带给她的快乐和希望,她和秧秧一样不知天高地厚的目标——三十岁之前,一炮冲天!还有她的爱情,虽然加重了她的不安全感,但她毕竟还是爱了。
她下床趴在墙上仔细地看镜子里的自己,看着眼睑下方那颗深褐色的痣。
母亲叫了她“笛子”,外婆说:“笛子,回来!”秧秧说:“笛子是失散不了的,这颗痣就是一个记号,不管跑到那里,一看到这颗痣,一下就能认出,这就是笛子。”
“笛子……”她抚摩着那颗深褐色的痣,听见自己嘴里发出喃喃的声音。
她被自己的声音惊了一惊。
她摘自己耳朵上的耳环,一个一个地摘,直到把耳朵上的七个耳环都摘了下来,她慢慢地梳头,梳那卷曲凌乱的头发。
她突然地落泪,看着镜子里的那个人呢喃地说:“秧秧,对不起。”
而她已经觉得了窒息,茫然的未来,没有希望的未来,潮水一样席卷了她,淹没了她,吞噬了她,要把她葬身海底。她听见自己喉咙里哑哑地叫了一声——她感到了害怕,假寐在她肌肤深处的希望和渴望,突然间喷发般的苏醒,痛苦也随着那些希望一起复苏——她决定一一接受。没有秧秧的世界,没有他的生活,她要一一接受。
走廊里的灯光透过门上方的小窗户照进来,打在墙上,一个规整的方格,方格停在那里,一动不动,她害怕时间也会这样一动不动,而她现在不能离开这里。地下室里有一个人检查出得了“非典”,在以后的十八天里,这个地下室被隔离了。
十八天,现在看来,是个漫长的等待,焦虑煎熬着她,她要回去看她们,她知道她是她们唯一的安慰,她要带给她们快乐和足够的安全感,从离开父亲的家的那一天起,她就这样告诉自己,那么,将来她要做到这点。她还要重新开始画画,继续她的学业,或许她已不再要求三十岁之前的成名,但颜料和调色油的香味,她不想再离开。对所有这些,她都已经迫不及待。
还有,他。
他身边的那个她,笛子是在意的,那个她会给他新的安慰,而笛子已经枯萎太久,她要再盛开一次,为了自己,为了还这样年轻的自己。这时她想起他曾经说过,会等到她真正愿意的那一天。他多傻,其实她是愿意的,她多么愿意把自己给他。她抱了他的黑色衣服,就像抱了以往的那个他,磨房中那个眼里燃烧着欲望的他,他喘息着加了力,然后又突然地停止,因为克制他有些微微地发战。今天,她突然想让他要了她,她流着泪,感觉到那时他的亲吻,他难以呼吸一样的喘息,他迷乱时的失控。今夜,她想把自己给了他,也仿佛一场告别,告别以往的他,也告别以往的她。
但她心里隐隐明白,这是一场无法告别的告别。
现在,她走在阳光明媚的大街上,大街上的人多了起来,“非典”疫情已经有所控制。
她要回家。
她买了后天的火车票,排了六七个小时的队买到的——一刻也不能等待了。
她到电话亭给莲去了一个电话,莲说老板已经联系过她,夜总会就要重新开业了,明天就开业,明天是很重要的日子,老板说一定得热烈,冲冲霉气,估计迪厅也快了。然后莲要笛子过去,她们要换服装,要艳丽的,叫笛子一起去挑。
“莲,我要回家了。”她淡然地回答。
“秧秧,你要走?!可是我们都没有接替你的人!”莲的语气焦急起来。
“我来的时候你们不也只有两个人吗?或者再找一个?”
“找一个人得要时间啊!不行,秧秧,你起码要等到我们找到人才能走。”莲开始撒娇。
“可我已经买好票了。”
“一个星期。”
“……”
“秧秧,帮帮我。”
“顶多一天,我后天的火车票。”
“一天顶什么用!”莲有些气急了。
“莲,没办法,我想回家。”
莲让步了,说:“一天就一天吧,先把开业这天应付了再说,大不了,以后还两个人跳。”
走出电话亭,她仰头看初夏晴朗的天空,久违了的天空。她上了天桥,在秧秧和她的感觉里,桥离天空会更近一些。
她反身靠在天桥上,胳膊支在栏杆上,仰头看那蓝的天空,那天空,似乎真的更近了,一群大雁排列着飞过,她露出沉溺的微笑。
她摇晃着自己的身体,初夏的风吹动着她的长发,海藻一样在空中摆动。
她蓦然起身,看过去,空无一人。她顿了顿,慢慢地向前方走去。
靠在汽车站的一个柱子旁等汽车,太阳照在她的脸上,长久以来没有过白天的生活,让她脸色苍白。她眯着眼睛,看耀眼的阳光,十分寂寞的初夏的阳光。这里是他们曾经碰面的那个汽车站,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来了这里。
初夏的天气已经热了,她把那黑的外套抱在手里,跟着人流上了刚刚驶进车站的汽车。
上车的刹那,敏感地觉得自己的包动了一下,回头,看到一张惊慌的年轻的脸,那眼睛里更是充满了恐怖。
受惊的年轻男子眼睛里涌上了一些狠狠的表情,仿佛是在威胁,然后仓皇地下车离开。
他转身的瞬间,她看到他耳朵旁边小小的一个肉坨,她呆了呆,震惊地扑到玻璃窗上,看着那个个头小小的男子。男子头发长而凌乱,穿着灰色的衣服,这是他给她的所有信息,但她很快发现,这个男子的身形像极了章一牧的父亲。
她扑在那里,许久才重重地喘出一口气来。
那个男子还徘徊在她离开的那个车站里,车站人不多。他眼神飘忽地掠过旁边几个人的挎包,同时遭遇到一道犀利的厌恶目光。他在心里狠狠地骂了骂,啐了一口唾液在地上,然后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站在她曾经靠过的那个柱子旁,看上面的一则寻人启事。
他的目光散漫地在启事上游移:
“……
我不知道你是否能看见这封信,一切的努力,都徒然无效,面对偌大的一个城市,我感到乏力,因为找不到你。我曾经在这里碰见过你,梦一样的相遇,而我居然傻到眼睁睁地看着你离开……
他看得零散,不时地拿眼睛瞟着在车站里穿梭的人流。
“……真希望有机会再站在你面前,请求你的宽恕,请求一切被伤害过人的宽恕,
……
在我们还能够相爱的时节里,真希望能有机会,让以往的那个我,能够继续爱着,以往的那个你……”
汽车进站了,那个年轻的男子看到从附近赶来的同伴,两个人交换了眼神,然后和着人群向车门挤去,在拥挤的人流中,只看到他有一头乱发。
夜晚的地下室里,她在台灯下为自己细细地化妆,墙角放着收拾好的简单行李。
流荧的眼,华丽的唇,轻盈的眉,头发用喱水故意抓出一些凌乱的味道,再把那闪着暗光的七个银环戴在耳朵上,“哧”的一声,“黑毒”香水雾一样在空气中散漫开来,一阵浓郁的香味,熟悉,亲切,并且夹杂着抓不到的空洞痛感——秧秧仿佛就在这里,但那种存在却是那样的不真实。
她茫茫然地,怔怔地,看着镜子里的那个自己。
她伸手抓了抓镜子里那张茫然的脸,眉尖突然生出一些破碎的表情,她缩回手,顿了顿——这是和秧秧最后的相聚,秧秧,这也是一场告别,我要开始新的生活,希望在彼岸,我将和你告别——和过去告别,向未来迎去,原谅我,宽恕我,然后再祝福我吧,秧秧!
她穿上高筒的皮靴,转身开门离去。
门被重重地关上,震动着没有熄灭的台灯,那昏黄的光线,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一晃,一晃……
一切,都归于平静,只隐隐听见一首老歌,不知从哪个角落,幽幽地飘来,又漫无边际地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