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全部的回忆,全部的依赖,都押在了饭厅里那个从来不曾回头看她,帮她,现在还要把她被人欺负的事情拿出来当笑话讲的钢琴家身上。
餐桌旁,大家都兴致勃勃地等着智晓亮讲下去。
他讲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真是一点感□彩也不带,媲美新闻联播的专业。
也许他们感兴趣的不是事件本身,而是一向行动多于语言的智晓亮竟然也可以侃侃而谈,去讲年少时的热血事件,为他增添一抹人间烟火味。
“我不肯送罗宋宋去车站。根本不关我事,昨天我就不应该插手,今天还要冒着被人追打的威胁掩护她?不可能。”
“我一直都是这样的脾气——怎么想,就怎么说,怎么说,就怎么做。于是孟觉让罗宋宋收拾好书包,带她走了。嘱咐我如果白放老师问起来,千万不要说。”
轻轻的关门声,把勇敢和懦弱,友情和冷漠,隔绝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罗宋宋回头看了一眼仍然专心练琴的智晓亮——王子不肯为了灰姑娘而战,只有骑士陪着她。
时至今日,紧紧捂着她的耳朵,将现实和回忆,快乐和悲伤,隔绝在不同房间的,仍然是孟觉。
“他们一走,我就从后门跑出来,一口气跑上六号楼的楼顶。我看见小混混们在垃圾站旁抽烟,孟觉牵着罗宋宋,越走越近,在快到路口的地方站住了。”
谁也没想到的是,孟觉突然从书包里翻出来一个扩音器,一边走一边喊:“全体同学请注意!全体同学请注意!被流氓双骄欺负过的,站出来!反抗吧!他们的好日子到头了!站出来反抗他们!”
大人们还没下班,小孩都在家里做作业,孟觉连喊了两遍,立刻家家户户的阳台上冒出许多脑袋来看他,那时候还不兴做封闭阳台,一个个小脑袋从花花草草中伸出来,看着楼下发生的这一幕。
孟觉真的很天才。看起来是只对着你一个人喊,但其实是在唤起全部被压迫者的血性:“你!还有你!有没有被打过?有没有被抢过?有没有把钱藏在鞋底,还被他们搜走?还等什么!下来揍他们啊!”
阳台上的脑袋一个个都消失了。有两三个男生先跑下楼,跟在孟觉身后,攥紧拳头;小混混们一拥而上,双方扭打起来,扩音器被踢到一边,罗宋宋一把捡过来就跑,边跑边喊:“六号楼!六号楼!同学们,来帮忙啊!”
她很快被穿红色喇叭裤的“小鱼儿”追上了,抓着头发扔到一堆新倒的垃圾上。扩音器按键被碰着,放出尖锐的茉莉花,在电子声乐下,有轰隆隆的脚步声,隐隐的,由上至下,由小变大,原来是许多人一起下楼梯的声音,男生女生都有,渐渐汇聚成一大群人。
“打他们啊!”
他们手里拿着球拍,弹弓,大辞典,近身远攻都不吃亏;而那些以为只需要对付两个初中生的小混混们,赤手空拳,显然是低估了孟觉的号召力。
局势很快扭转过来,被追打的小混混们狼狈地抱头鼠窜。
“妈的!被暗算了!有种你等着!明天要你们好看!”
孟觉一把揪住了正要跑的“花无缺”的衣领。
“等等。”
“花无缺”以为又要吃拳头,眼睛一闭,胸膛一挺,死也要死的光荣。
但孟觉只是帮他整了整头发和衣服,又和颜悦色地拍了拍他僵硬的肩膀。
“欢迎再来啊。”
他很客气,很有礼貌,但是有人不愿意——一个花盆从楼上扔下来,正好落在“花无缺”脚边上。
“还来?滚啊!”
智晓亮不知道罗宋宋倒在垃圾上的时候,看见了楼顶的他。
他站的那么高,那么远。
在车站前,她曾经一度相信,智晓亮知道她的一切委屈和难过——那些面试官之所以对她客客气气,是智晓亮暗示了他们,许诺了她一个工作。
这样一个正直而冷漠的人,这样一个从来不屑于和他们沆瀣一气的人,不可能为了某人在背后做小动作;但也正是这样的一个人,肯单单为了你去做一些邪恶的事情,那真正是一种致命的甜蜜。
可原来是她一厢情愿。
她一直觉得,她未完成的梦想由智晓亮实现了。于是她爱护他,仰望他,就好像爱护和仰望自己的梦想一样。
但这到底值不值得?
罗宋宋深深吸了一口气,把孟觉的手拿下来——这时候她才发现孟觉的手指受伤了。
“你的手怎么了?”
“蹭了一下,没事。”
“贴两张创可帖还没事?”
“真的,你又不是不了解,平时我们擦破点皮,师母都要把我们包得跟粽子似的。你不要大惊小怪,待会我还想蹭琴玩玩呢,如果白老师发现,该不准我弹了。”
罗宋宋和孟觉从厨房出来,正好故事大结局。
“后来呢?”聂今意犹未尽地追问。
“后来?后来他们真的滚了。传闻是搬家,也可能是出国,反正再没回来——不好意思,各位。这是个虎头蛇尾的故事。现在想起来,我没种过大蒜,没打过群架,虽说去过很多国家演出,却只对它们的机场,酒店和剧院有印象。就连礼物,也是助手帮我买好,分发给同事。这样的人生,是不是完整的?我不知道。”智晓亮拍拍手,“故事讲完了,快出来谢幕吧。”
“来了来了。”孟觉在智晓亮肩上拍了一下,“顺便把你的饭也盛了。吃吧,吃吧,不完整的钢琴家。”

第二十一章

这个世界有一个人的秘密,也有两个人的秘密,可是当三个以上的人分享的时候,秘密就会烟消云散。
饭后白放老师,智晓亮,孟觉留在客厅说话;罗宋宋和师母洗碗,聂今在旁边削水果,泡茶,时不时还瞄一眼罗宋宋,眼角含笑。
“听说你和孟觉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在同一家医院?”
“嗯。”
“哪一天?”
“六月十二。”
正在清理流理台的师母哎呀了一声。
“不知不觉,你已经二十五了。想当初你妈第一天带你来学琴,扎个马尾辫,紧得要命,眼睛恨不得要裂到太阳穴上去。”
罗宋宋笑了:“师母,哪有那么夸张。”
“可不是么,你的脸型梳点刘海才好看呢。”
三人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聂今突然问罗宋宋道:“对了,我们琴行今年有几个艺术特长生,通过了格陵大的统测,快高考了,不知你们生物系今年准备招几个?”
罗宋宋一怔,想起自己确实和她说过自己在生物系工作,现在又不好提及自己已经不做了。
聂今趁热打铁:“你父亲罗清平教授刚刚升任院长……”
这段关于家庭,父母的对话已经让罗宋宋不太舒服,乍一听到那个禽兽的名字,猛然一惊,手里的碗滑了一下。
院长?
罗清平几时成了院长?她当然不知道,虽然罗清平没有评上长江学者,但与长江学者同步进行的院长竞选中力压群雄,得道升天。
她在底层挣扎,四处碰壁;他却仕途得意,平步青云——这个世界倒是挺讽刺的。
“不知可有机会一起吃餐便饭?我作东。”
罗宋宋这时候还不明白聂今将话题牵引到这里的用意就是愚蠢——她虽然呆钝,但也明白人情世故里的弯弯绕绕构成的关系网,是礼尚往来的重要组成部分。
可惜她没办法亲身铺就这一条终南捷径,只能指点两三下。
“吃饭就算了。”罗宋宋笑笑,“没听说过么?请人吃饭,不如请人流汗。”
聂今立即追问。
“不知道罗院长平时喜欢什么消遣?”
罗宋宋想了想,低着头切西瓜。
“他有一张月轮湖高尔夫球场的贵宾卡,是孟觉的大哥送的。”
话不必太挑明;聂今心领神会。
“多谢。”
她们一起把水果和茶盘端出去,但客厅没人,估计是去了教室。
正五月中旬的晚,地上暑气散尽了,觉着有些凉。她们穿过天井往教室走,空地上墩着大大小小的花盆,幽幽的芍药花香,混着聂今身上淡淡的果味香氛,令人心情愉悦。罗宋宋觉得还是应该和聂今说清楚,免得她以为自己真的神通广大,可以和格陵大的行政高层搭上线。
“聂今,其实我已经不在格陵大工作了。”
“哦?”聂今倒是不惊讶,“也是,数别人的钱,毕竟不是件愉快的事情。那现在呢?在哪高就?”
她现在在超市收银,还不是数别人的钱:“报考了格陵爱乐的乐务,在等结果。”
聂今见她笑,不知是自嘲,以为得趣,进一步相约。
“你和孟觉生日快到了,打算怎样过?我哥有一艘游艇泊在百丽湾,虽然小了点,但是开五六个人的派对还是绰绰有余。”
罗宋宋受宠若惊,想到她这么殷勤不过还是为了招生指标的事情,实在无福消受。
怎么许达这样,聂今也是这样。罗宋宋竟然觉得有点惭愧。如果她和罗清平父女情深,倒不至于让这些人都失望。
她正想着怎样婉拒,突然一阵琴声从教室传来。音符如水银般泄出,止住了她和聂今的脚步。那旋律时如清溪缓流,时如海波荡漾,时如浪花翻腾,时如瀑布急泄,正是李斯特的《唐璜之回忆》。
“多棒的现场啊。”听得有些醉了,聂今梦呓般地赞了一句,“太难得,我从未听过智晓亮弹这首曲子。”
“不是智晓亮,是孟觉。”
她也好久没有听到这首《唐璜之回忆》了。
坐在钢琴前的果然是孟觉。他为人虽然懒散了点,但弹琴的时候还是相当专注,抿住嘴角,显出深深的酒窝,他不爱摇头晃脑,弹到动心处,也只是阖上眼皮,微微扬起头,有种与生俱来的傲气;一页弹完,站在一旁的智晓亮过来帮他翻谱,琴声突然一转,变成搞怪的《超级马里奥》,智晓亮吃了一惊,琴谱一下子滑到孟觉怀里去了。
“孟觉,弹得好好的,这是干什么?“
孟觉大笑着将琴谱接住,放回谱架上。
“你智晓亮在这里,我怎么敢班门弄斧。”见白放老师面露愠色,孟觉正正经经解释道,“最近在整理新药数据,归档入库,敲多了键盘,手指不太舒服,再弹下去就要抽筋了。”
“行了,这是理由吗?“白放老师微愠,“孟觉,你就一点也不遗憾?生一双‘狮爪’的概率是万里挑一,也许常人看来很怪异,很难接受,但正因为你的手比一般人修长,有力,灵活,举重若轻,不弹钢琴去做别的任何事情都是暴殄天物!”
这话白放老师说过很多次了,次次气孟觉不长进也都是为了这个,罗宋宋赶紧上前相劝:“白老师,不要生气,吃块西瓜,很甜的。孟觉,你也吃一块。”
聂今靠向智晓亮:“什么是狮爪?我不明白。”
智晓亮伸出自己的手来比划给她看。
“一般人中指和掌心的长度比例在0.8到1之间,但是有些人的比例可以到达1.2,这些人当中又有一小部分人的大拇指和食指第一指节平齐,小指超过无名指第二指节,食指﹑中指﹑无名指一样长。掌心厚重,关节纤小,指腹浑圆,在原乐谱主音符不能改变的情况下,这种手型在创造各类装饰音时有很大的优势,只要有心,可以毫不费劲地将一首乐曲弹出千百种不同的风格。这就是具有王者气概的‘狮爪’。”
“我做琴行生意,也招过不少学生,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不稀奇。这本来就只是民间说法,并不为主流认可。多数人认为这只是一种特殊的遗传现象。”
“听起来你也不相信。”
“本来是这样。但是这次和朱行素见面,倒是让我有点惊讶。”
“怎么?”
“她也拥有一双‘狮爪’。”
孟觉正开心地啃西瓜,突然被西瓜子噎着了,大咳起来;罗宋宋放下果盘,来帮他拍背。
还是师母心疼孟觉:“老白,你不要一见到孟觉就老调重弹。戴上你的老花镜看看,他的手伤了。你不分青红皂白地吼他,吓得他以后再不来弹琴你就高兴了?”
白放老师这才发现孟觉挂着彩呢。
“手伤了还弹唐璜?!拼死吃河豚,可不是闹着玩的。今天谁也不许弹了,大家去客厅坐坐,看看电视,聊聊天吧。”
待他们在客厅安顿好,师母拿了手袋就出门打牌去了。聊天实在是个技术活,该说的也已经在饭桌上说完,不该说的,当然要私下进行。白放老师开了电视,像击鼓传花似的,一支遥控器推来让去,结果不小心转到一个电视购物的频道后就按不动了。
局部的马赛克给人以无限的想象空间,更别提还有声声娇喘,和一个男人亢奋的画外音。
“……服用XX胶囊,同时征服老婆,秘书,情人,小姨子……这下大家都满足了吧!……全球第一男性壮阳产品……请拨打400电话……”
罗宋宋,孟觉,智晓亮,聂今四个正值青年的男女瞬间僵化。
“才几点,就放这种广告。”
“连药准字都没有拿到,买它才傻。”
遥控器也僵化了,在罗宋宋手中怎么也按不灵;智晓亮和孟觉都伸手来拿,罗宋宋受宠若惊,也不知道该递给谁;不过迟疑了几秒,电视中的淫词秽语直往耳朵里钻。最终智晓亮拿走了遥控器,孟觉直接跑到电视机前换了台。
“电池不行了。”
“看旅游频道。”
再看了会电视,罗宋宋一望壁钟,竟然已经九点,即刻坐立不安——庇护所每晚八点至十点半有热水供应,十一点准时熄灯,她再不回去就赶不上洗澡了。
孟觉知道她的心思,放下茶杯告辞;大家互留了电话,智晓亮,聂今留了下来,好像和白放老师还有生意商谈。
“白老师,我们走了。”
一路上很静默。经过六号楼前的垃圾站,一群下晚自习的高中生喧哗着经过,宛如他们当年模样。
“那张模拟卷再借我看看。”
“不是b,是d。老师讲过了。”
“你?你不迟到就好了!”
孟觉和罗宋宋出了路口等公汽,左等右等也不来,两人便慢慢往前走,行至新华路和民主路的交界处,果真是堵得水泄不通。
“我们再往前面走走吧。”
可是走到前面去,不还是堵着么。罗宋宋心里想着,但没有说出口。
夜色里,孟觉的眼睛大且亮,流露出永远纯粹而专注的神气。 他的娃娃脸,容易让人有种好相处的错觉。于是自从工作之后,他总爱下意识地抿着嘴做出肃然的神态。这样一来,原本的富贵风华,又添了三分正直。
街边有人推着车卖棉花糖,罗宋宋多看了两眼,孟觉以为她想吃,便掏出皮夹。罗宋宋按住他的手:“哎,我不想吃,只是挺好玩。”
孟觉莞尔,还是买了一支给她玩,蓬松绵软得好似公主的美梦。
其实他对她一向体贴关切;但是不知为何,这次会让罗宋宋的心猛烈跳动——她身边的这个人,伴了她太久,无声无息,如影随形。
影子的存在,就是为了提醒她,她的世界里仍旧是有一点点光的。
他们站在友谊和爱情的分界线上已经八年了,前进还是后退,迟早要个了断。
“对了,还没问你——今天面试怎么样?”
“不知道。”她有些矛盾,面试官确实对她客气,但那应该不是智晓亮的原因。
她把自己的怀疑告诉了孟觉,孟觉沉吟了一会儿,笑着摸了摸脑袋。
“不奇怪,我一直认为你有仙女教母——就好像苏玛丽有笔友莫清芬——暗地助你。”
罗宋宋啊一声:“糟糕,苏玛丽有信给我,我还没有回信。”
孟觉安慰她:“不必自责,这段时间你也忙得很。”
罗宋宋叹气。原来她的慈悲为怀,也只不过建立在自己方便的基础上。
“她已经上中学了,我把电邮地址给她。”
“那样也好,免得你常要去姬水拿信。对了,我有件事情要你帮忙。”
“什么事?”
孟觉从口袋里拿出一串钥匙:“我要回家去住一段时间。你有空的时候帮我去打扫一下云阶彤庭的那套公寓行不行?”
“怎么突然要回家去住?”
孟觉唉声叹气:“二哥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个编辑,要协助爸写自传。全家总动员,集思广益,我懒得两头颠簸,还不如回去住——田螺姑娘,发发善心吧。”
她把外套口袋打开,空空如也:“看,我所有的秘密都已经被你掏空了,把钥匙放进来吧。”
孟觉正要再说些什么,一辆本田CRV滑到他们身边,车窗降下,副驾上坐着智晓亮:“才走到这里?送你们回去吧。”
开车的是聂今:“是啊,上车吧,反正都要过海。罗宋宋是住大学城?”
“不用了,我们随便走走。”孟觉和罗宋宋异口同声拒绝。
“那我再打给你。”
智晓亮也没有强求。在他看来,孟觉和罗宋宋就跟普通压马路的情侣没什么两样,拿着棉花糖,甜到发腻。
本田很快汇入车流,向前驶去。

第二十二章

聂今和孟薇很似。都是女孩子开SUV,有型有格。
智晓亮靠着座椅闭目休息,冷漠得如同一尊大理石雕像。
聂今有些疲倦,刚才和白放老师的一番唇枪舌剑已经耗尽了她最后一点耐心。
“我已经让步——只要白放琴室的冠名权,他仍然有自主招生的权利。合同条款清楚明白,白放老师为什么还要再考虑?”
“他不希望师母知道琴室的窘境。”
“那么将琴室抵押,换取大量现金,放任妻子赌博,难道这才叫做郎情妾意?”
白放一生醉心于钢琴教学,难免忽略了妻子。她的寂寞无处排解,于是爱上了打麻将。
优雅而有格调的白太太,麻将搭子非富即贵,常常一场牌底注两千——若是仅仅如此,白放倒还负担得起。但近些年来,白太太变本加厉,爱上了百家乐。白放又不知出于何种心态,竟然纵容妻子豪赌。
智晓亮一回到格陵,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也想要着手处理,但这不是开几张支票就能解决的事情——白太太的赌瘾已经是病态性质;白放琴室债台高筑,如再挥霍下去,不出半年,银行便要来收楼。而白太太还在做她的安乐梦。
“等房子被银行收走,学生全部驱散,她迟早要知道。”
“不会到那一步。”
“这个月的利息呢?不收你的支票,他们怎么还?”
“聂今,我奉劝你,不要再咄咄逼人。生意从来不是在逼迫里促成的。”
聂今嘴角抽搐了一下,一声不作;智晓亮朝车窗外望去,流光掠影的城市夜色,远胜从前的璀璨。
七年没有回过格陵,看再多的报纸,走再多的路,也补不回这当中的空白。
“他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往施坦威里塞一块抹布,让人觉得世界第一的钢琴也不过如此,倒不如买便宜货。而杂牌琴的利润是名牌琴的十倍还不止——我离开的时候,你父亲已经很熟于这一套。”
“当时整个行业都这样。你不干,就会被别人斗垮。”聂今无意争辩,只是评述事实,语气中有一股看透世事的淡然,“放眼整个格陵,谁的发家史一清二白?最高的大厦下埋着最多的尸骨。”
说话间,本田已经进入过海隧道,许是车窗外的微风拂面而来,助长了谈性,聂今大发感慨。
“我承认,双耳琴行之所以能走到今天,做了不少摆不上台面的事情。可从九七年起,投机倒把已经不算是经济犯罪。水至清则无鱼,为什么你这七年不能回格陵?不能和朋友联系?罗宋宋和我聊起当年有人出暗花买你一双手,竟是当笑话讲……”
这座光鲜亮丽的现代城市,表面车水马龙,灯红酒绿,内里追名逐利,劳碌如蚁,就像这隧道一样,望不到童话的尽头。
因为智勤检察官的工作性质,而智晓亮又是站在聚光灯下的音乐神童,所以被威胁成了家常便饭。最严重的就是罗宋宋讲给聂今的那一场——经过九个月的布局,三个月的审判,智检将格陵最大的有组织犯罪团伙连根拔起,一共判了四个死刑,十二个无期徒刑,还有六十三个二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是格陵有史以来第一的反黑记录。
现在讲起来是很威风。但没有身临其境不会了解其中的煎熬。凡是参与了此案的检控人员和直系亲属全部受到了生命威胁,未成年人被独立地保护起来——智晓亮作为总检的独生儿子首当其冲,被安排在一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具体位置的安全屋里住了两个月,不能去任何地方,不能和外界联系,只能通过工作人员间接地告知父母近况,食物饮水每天由不同的人送来,整间屋子里只有桌椅床柜等简单家私,任何一个角落都找不到指甲剪,水果刀等锋利物品,防止他心理崩溃做出自残的举动。
其实他不会。安全屋里有收费电视看,甚至可以收到□频道,一男一女激烈搏斗,真是令人大开眼界。但是看久了也索然无味——想起孟觉和罗宋宋为了能在下午五点准时收看《天书奇谭》,把一把破伞撑在琴房的老电视机上,努力接收电视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