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参军,且不说这马你还没赎回,即便你想骑马去浮山堰找人,那简直是异想天开,你现在该需要的不是马,而是船。”
马文才表情冷漠地说着:“从会稽到扬州你尚可骑马,可入城是不能骑马的,你只能牵着,速度只会更慢。现在到处都下雨,路上泥泞不堪,你说的两马换乘,那只有在干燥的土地上才可以,南方不似北方,多山多水多丘,你驰骋不起来。”
姚华又是一怔。
“你不如一路坐车往北,从扬州乘船往徐州,虽然有不少路是逆流,但熟练的舟子皆会操帆,这样比你骑马还快些,也更轻松。更别说浮山地区已经一片泽国,你准备让象龙游泳送你过去找人?”
马文才并不相信他真是要去浮山堰,所以说的也敷衍。
“总而言之,骑马并不是什么好选择。”
“我不能坐船,我晕船。”
姚华是地地道道的旱鸭子,更何况他也不识水路。
“马公子,你真的一点都不能通融吗?”
“我并不是刁难你,我也爱惜象龙,不愿它跟着你在浮山堰出事。在我这里才是最妥当的,我会好好照顾它,直到你派人赎回它。”
如果你真的会回来的话。
马文才漫不经心地想着。
他晕船?
马文才心头一凛,古怪地看向姚华。
“马公子愿意替我代课,与我有大恩,既然你不愿意提前送还大黑,我也不能勉强。”
姚华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
“只是我现在囊中羞涩,馆中现在还未给我发下月钱,无论是北上还是去浮山堰找人,都不是一两天的事情,虽然这样说起来很丢人,不过…”
他羞惭地看着马文才,一张脸皮羞得要滴出血来。
“能不能请马公子,将我之前付的五万钱先还我?或是先还几万也行。左右大黑在你手中,剩下的部分,三月之内赎马时一起补齐,如果你不愿意,我付利息也可以。”
姚华提的要求并不算过分,毕竟按马文才所言,淮河下游已经是一片汪洋,蓄了半年的水直泻而下不是开玩笑的,到洪区去找人风险极大,无论是在当地招募勇士也好,还是租船也好,都是一笔极大的开销。
更别说一路衣食住宿,养马乘车,处处都要用钱。
马文才看着姚华疲惫的脸色,心中倒有些幸灾乐祸。
他就知道这王足的手下是在布局!
王足是降将,能有什么家底?这五万钱恐怕对王足来说都不是一笔小数字。白搭了一匹价值十万有余的大宛宝马就算了,再搭上五万钱恐怕连他们都心疼,这不,这小参军就想着办法把之前的钱捞回去了!
哪里有那么容易?
钱和马,他一个都不准备放手!
更何况,他将所有能用的钱全部投入了粮铺里,现在莫说是五万,就是五千钱他也拿不出来。
看着满脸羞惭却求着“不情之请”的姚华,马文才心中赞了句“好会做戏”,抱歉地拱了拱手。
“我也明白姚参军的难处,但我恐怕无能为力。之前你给我的五万钱,我早已经派人捎回家去了。”
姚华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眼泪都快下来了。
“捎回去了吗?”
“甲舍前阵子闹过贼,而且我们白天都在上课,院中无人把守,五万钱毕竟不是小数目,我就让人送回家去了。”
“我一应花销都在馆中,家里已经交了不少钱给学馆,我又不怎么下山,所以没什么用钱的地方,没想过还会有这种时候。”
马文才笑得有些羞涩,脸上写满了抱歉。
“我们毕竟还未出仕,就算家中有钱,家中每月的用度也是有限的,五万钱我现在拿不出来,如果参军急用,我去屋中找找,三五千钱应该还是有的。”
三五千钱就是三五缗(贯),南边钱不值钱,一斗米也不过两百文,这些钱放在寻常人家,怎么也能用上好几个月,可真要去寻人,不过是杯水车薪。
他所图的是为了讨回那五万钱,自己要给他三五千,想必他是不会接受的。
这姚华能千里迢迢跑来学馆当什么先生,图谋甚大,来试试看能不能要回五万钱,大概也是为了好向王足交差。
作者有话要说:既然拿不回三五万,拿个三五千就毫无意义,反倒自取其辱,越发让自己像是被打发的叫花子。
但凡有些自尊的人,都不会接受他那三五千。
马文才厌恶王足上辈子提出浮山堰计划,看到姚华和王足如今偷鸡不成蚀把米,心中洋洋自得。
而这边,听完了马文才解释的姚华,又一次感受到了“一文钱憋死英雄汉”的侮辱。
只见他如遭雷击,表情僵硬地立在当场。
一旁的马文才还在那有些尴尬地笑着,似乎对自己帮不上忙十分内疚。
怎么办?怎么办?
曾祖母在上,他遭遇了人生中最大的危机!
姚华的心中哀嚎着。
身无分文的他,到底要怎么才能跨越数个州郡,去淮南郡找人?
讨饭去吗?
想到那样的惨状,姚华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再看向马文才时,心中已经有了决定。
在马文才惊讶的表情中,姚华面带感激地上了前,伸手抓住了他的手掌。
“马文才,你果然是个好人…”
什么什么?
呃?
搞不清状况的马文才被袭了手,茫然无措。
“你那五千钱,我就却之不恭了!”
马文才:(内心戏)巴拉巴拉巴拉…总而言之,他不会要我这点小钱的,这是对他的侮辱!
姚华:(感激地握住马文才的双掌)请不要大意的侮辱我吧!那五千钱我要了!
马文才:(茫然)啊?什么?等等等?五千钱?你倒是给我留一点啊!【尔康手.JPG】
傅歧:(叉腰大笑)风水轮流转,马文才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
吃瓜群众:…继续懵逼中。
第72章 还我热血
马文才几乎是咬着牙,看着满脸庆幸的姚华扛走了他的钱箱子。
是的,扛。
五千枚小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装了大半箱,他说了句“谢谢啊”,扛上肩膀就走了,留下如同白痴一般的他。
现在囊中羞涩的,换成了他马某人。
风雨雷电见主子脸色铁青,也战战兢兢都不敢说话,眼看着马文才深呼吸了三四次,才终于变回了平日里风度翩翩举重若轻的样子,总算松了口气。
“公子,我们把钱都换了粮食,是不是该写信回去叫人送钱来?”
细雨担心马文才在山上吃苦,小心地建议。
“不必了。祖母的资产一直是我拿着的,家里都知道我不愁用度,这时候突然写信回去说没钱了,我娘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白白让他们担心。”
马文才板着脸:“这两个月就先艰苦一点吧,过两个月吴兴那边铺子的管事就要来送钱加报账,熬过这两个月就好了。”
他看了看四人:“你们身上还有多少钱?”
风雨雷电面面相觑,摸了摸各自的袖袋,金银这时候并不是硬通货,钱帛才是平日里用的,他们身上的东西加一起也没有三千钱,平日里跟着主人挥金如土惯了,没身上带钱的习惯。
“哎!”
马文才眉头皱的更深了。
“主子,这样不是事啊,虽说你的膳食是入学前提前交了的不用花费,但每日点心还得另外让家里厨子准备。此外,三匹马下个月草料和豆料就不止五贯了…”
追电负责管着马文才日常的开销,掰着手指开始给马文才算账。
“此外,公子的&&%¥%#,公子的&…&%¥…,还有公子平日里交际要&…&¥#…”
追电越说,马文才脸色越是僵硬,他本就不擅长经商,这辈子聚集财富全靠前世的回忆投机倒把,在家中有母亲主持中馈,到了馆里有追电负责算账,哪里知道自己一日花销多少?
当时留下五千钱,也是追电说五千钱够用一月,他却忘了这个月马料豆料和其他开销是支付过了的!
“你说,本公子现在把钱追回来可来得及…”马文才憋了半天,吐出这么一句话来。
他自己说完后都觉得好笑,揉了揉眉间摇头:“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最不济,不是还有骑射先生的两贯吗?”
想不到他居然有和傅歧一样为了钱去上课的时候!
想到傅歧,马文才心中有些放心不下,嘱咐追电和隔壁的梁山伯和祝英台打个招呼后,便往徐之敬的院子而去。
姚华拉走了马文才,而后两人都走得没了影子,只留下隔壁的梁山伯和祝英台面面相觑。
梁山伯被一顿猛揍后,还好没有什么内伤,可到处都有脱臼,正了骨之后馆医嘱咐不要乱动,最好有人帮着端茶倒水伺候,等关节都不再疼痛了以后再随意活动,否则可能日后会留下后遗症。
傅歧和梁山伯都没有小厮随从,这也是梁山伯当时没有死撑着面子,要了那个伤他的护卫伺候自己起居的原因。
可那护卫不知道是回去禀报了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已经这么长时间了,也没有过来,于是大眼瞪小眼的梁山伯和祝英台,都有些尴尬。
“你靠着墙难受吗?要不要我扶你躺下?”
祝英台挠了挠脸,试图没话找话没那么冷场。
梁山伯动了动,将双腿夹紧了些,有些不自在地说:“靠着,靠着比较好…那个…”
他看了看外面。
“马兄没有回来?”
“刚刚追电来了,说马文才去看傅歧了。”
祝英台耸了耸肩,有些担心地看他:“你一个人在这里行不行啊?我还是守到那个伤你的人来吧。”
“你要是有事,可以离开的。”
梁山伯的脸微微红了红,眼神往恭桶放置的方向扫了一眼。
“我自己可以。”
“算了吧,你被伤成这样,你说自己可以谁信啊!等下送晚饭的学工来了你都没办法爬起来接。”
祝英台哪里真敢走,直接否决了他的提议。
梁山伯见她不走,只能认命地又换了个姿势,无奈地仰首望着屋顶。
祝英台看了眼梁山伯,心里也在乱七八糟的想着其他事。
自从伏安的事出了以后,梁山伯对她的态度就有些奇怪,说是厌恶倒没有,但是确实是疏远了,以前还能一起去上课去吃饭什么,甚至还会分她粟米饼吃,现在几乎很少能在闲暇时看到他。
可如果说他真的要和她疏远不准备和她做朋友的话,可雅言的时候他也处处帮着自己,后来乙科的礼法课太重,她独生子女,分不清那么多亲眷的区分方式,也是梁山伯帮她做了注释。
至于明里暗里,帮的更多。
其实理智上,祝英台明白自己该离马文才和梁山伯远点,因为无论在哪个版本的故事里,这两个人都最终推动了她的死亡,但她理智上明白,情感上却无法和这两个人疏远。
因为这两个人实在是很优秀的人,一个代表了士族的行事方式,一个代表了寒门的处世哲学,这让对这世界格格不入的自己有了最好的参考模板,也能借由和他们的接触更真实的了解这个世界。
更何况她来会稽学馆时就已经下定决心绝不谈恋爱,也不跟当年的祝英台一样暗示别人自己是什么性别,只要所有人把她都当男的,三年书读完,她也应该借由学馆里的生活对这个世界了解更多,也许会找到新的出路。
乙科那个善于经营的刘元,也许就是个很好的合作对象,听说他也经常借贷给离开学馆的生徒做个小买卖什么的,和他聊聊自己“生意”上的想法,也许能够集思广益。
等她想到了办法,有了出路,能自己独立了,还是离开祝家庄比较好。
祝家人虽好,可她对他们真的没有感情,也没办法接受自己被随便嫁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人,然后跟一群“姐妹”为那个男人生孩子,这时代连避孕手段都没有,她要是真不喜欢自己嫁的男人,却要不停不停不停地为对方生孩子,和卖到大山里的女教师也没什么区别了…
想到那可怕的场景,祝英台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你冷?”
梁山伯立刻敏锐的发现了她的变化。
“没有没有,就是想到些事情…”
祝英台见梁山伯嘴巴有些干,立刻站起身来。
“这么久连口水都没喝,你渴不渴?我给你去倒杯水!”
说罢,在屋子里的提壶里倒了杯水,殷勤地送到梁山伯的嘴边。
“我,我不渴…”
梁山伯有些心惊肉跳地看着送过来的水杯,想要伸手去拦,肩窝处却传来一阵酸痛,竟没有抬起手来。
“别动别动,你不必自己接,我喂你!”
祝英台以为梁山伯客气,要自己喝,连忙凑得更近了点。
“越是生病的人,越得多喝水。”
因为离得太近,梁山伯的眼里几乎满满都是祝英台的影子。眼前的她眼神清澈明亮,表情认真专注,完全是一副“我要努力照顾好病人”的单纯模样。
哎!
他难道被当成布娃娃之类过家家的东西了吗?
梁山伯叹了口气,认命地张开嘴,任由祝英台将水喂了下去。
“你这是什么表情?我给你喂的是水,又不是毒药!”
祝英台被梁山伯的样子逗笑了。
“还要不要?再给你倒一杯?”
“不必了,多谢!”
梁山伯慌忙回答。
“哦。”
有些失望的祝英台放下杯子,尴尬地摸了摸脸,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梁山伯明明是个很会照顾场面的人,以前有他在,什么时候都不会冷场,倒不是他诙谐幽默,而是他总能找到大家都感兴趣的话题聊一聊,现在好,变得沉默如金了。
“也是命苦啊!”
祝英台心累,泪流满面。
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儿,梁山伯有些坐不住了,终于开口说些什么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祝家是乡豪,以前都是在家学里读书吗?”
梁山伯好奇地问:“是所有子弟都在一起读书?”
所以祝家的女人也能学《五经》,能写会算?
“祝家家学还不错,除了家中有才学的长辈启蒙教授,也会在外面请大儒来讲课,我兄长曾在外游学三年,给我带回来不少典籍。”
祝英台见梁山伯终于主动开口了,几乎是诚惶诚恐地回忆着,回答着他的问题:“无论嫡庶,都是要上家学的,不过庶出的和我们上课的时间不一样。”
“庶出?”
“我阿爷七个子女呢,就我一个…不成器的。”她硬生生把嫡女咽了下去,“四儿三女,长兄和我是嫡出,其他都是庄中侍妾奴婢生的。”
这也是她实在受不了的地方。
祝家庄里有两个婢女替祝英台父亲生了两个儿子,可依旧还在做着婢女的事情,每天跑进跑出被人呼来喝去,没人当她们是什么姨娘,跟她前世看过的电视剧和小说完全不一样。
能被称作妾的只有两个,养着自己和别人的儿女,可住的院里家中主院,也是紧邻奴婢住的地方,只不过待遇好一点。
祝家的主母除了自己一双嫡子嫡女,其他子女都当小动物一样养,连嘘寒问暖的面子账都没有。
她曾好奇的问过祝母,得到的回答是:
“他们是庶孽,算不得祝家人”。
这时代的嫡庶之分,已经到了情愿绝户断士都不会让庶子承爵承祧的地步,而且因为门第的原因,高门不得混淆血统,也禁止嫡母将庶子收入房中为子嗣和收养异姓为子,只能在直系嫡出亲属中过继。
梁山伯父亲虽然是县令,但家里也没娶过妾,听到这里哪里不知道祝英台身份的贵重,士族高嫁低娶,她对于祝家的重要性,并不在祝家少主之下。
他怎么还奢望她是庶出,就算她看起来穷酸,带的下人也少,可能一掷千金,才学又如此出众的,怎么会是庶女…
梁山伯心中叹了口气,再抬起头来时,眼神已经变得清明。
“祝英台,既然你家学不错,为何要到会稽学馆读书呢?”
一个女人,会来学馆里和男人们一起混居,这已经不是用“胆大”能形容的了,若非有什么信念支撑,根本无法解释。
“你是第二个问我这个问题的人。”
祝英台眨了眨眼,缓缓说了那个被割鼻子的少女的经历。
每当她说起这件事,祝英台的心情总是变得不太好,等说完后,她脸上的笑意也荡然无存。
“…祝家庄虽好,但自成天地,给外界犹如隔着一层壁垒。我想看看坞墙外的世界,所以就来了。”
她看了看梁山伯,露出了微笑。
“幸亏我来了,能认识你们,我十分幸运。”
“第一个问你这个问题的,是马兄,对吗?”
梁山伯问。
祝英台点了点头。
“那难怪马兄会饶了刘有助的斩手之罪,又出声保住了那护卫的手。”
梁山伯喃喃自语。
“什么保住了护卫的手?”
梁山伯抿了抿唇,将今日那护卫后来被要求给个“交代”的事情说了一回,当说到虞舫让他砍手谢罪时,祝英台倒吸了口气捂住了嘴。
“所以,马文才出声制止了最后没砍。你又饶了他重罪,让他吃五十杖作为教训?”
祝英台有些庆幸地点头:“还好你精通律法,这样的处置方式,既不算太过苛刻,也不算妇人之仁,说起来,那护卫遇到你们这样以德报怨的人,也是他的幸运。”
看着面前拍着胸口连呼“幸好”的祝英台,梁山伯和煦地一笑。
“看样子,马兄对祝兄很是挂心,你的话,他都记着。”
祝英台能认识“梁山伯”,怎么会只是她的幸运呢?
那护卫能活下来保住手,又怎是全靠幸运?
能遇见祝英台,明明是他们的幸运才是啊。
他今日不必再看见如同当年一般的砍手场景,不必再背负深重的血债,原来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面前的祝英台。
一点善意的种子,一点“见其生,不欲见其死”的怜悯,会让人渐渐消去对死亡的麻木。
他微微笑着,对面的祝英台却摇了摇头。
“不是我的功劳。”
祝英台语气诚恳。
“一个心肠狠毒的人,无论我说什么,都不会动恻隐之心的,因为他的心里只有他自己。马文才会出声,是因为他原本就是心地善良的人,你被别人打成这样还饶了他,也是因为你是个心怀善念的人。一个人的不忍能影响到别人,必定是因为那人原本就有这样的善念。”
“我一直觉得晋律和梁律的量刑太过严苛,但有时候看到像是伏安这样的人,又觉得不严苛,恐怕世道会更乱。大概你说的对,律法是死的,律例却是活的,对待不同的人,也许有不同的例子可寻。”
祝英台表情严肃,“所以我才要去乙科,我也要和你一样,好好去学律法,下次再遇见这样的事,就知道究竟该怎样在律例的变通下给别人一条活路。”
“和我一样,好好学律法?”
梁山伯看着眼前语气铿锵的祝英台,苦涩一笑:“不是这样的,我没有你那么崇高的理由,家父是县令,我是吏门出身,自然要学好律法。”
“我之前,连看一眼《晋律》都觉得辣眼睛。”祝英台说,“我是士族,尚且觉得这些律令如此残酷,你身为寒门,看到律例里对士庶的量刑如此天壤之别,看到律法之中对寒门视如芥子,却依旧学了下去,并且可以根据自己的判断运用它们,我觉得这并不仅仅是因为你出身吏门的缘故。”
祝英台想起那个琉璃子。
“你曾用律法的力量去约束仇三这样的孩子,也曾用律法的残酷引动了马文才的恻隐之心,如果你不是个精通律法的寒门,今日仇三已经下了牢狱,刘有助也会毫无名誉的死去…”
刘有助死了,可他从不是以罪人的身份死的,也没有连累到任何亲邻。
“在你身上,我曾看到了自己的傲慢和偏见,还有那些天真的自以为是,我觉得看到那些黑暗的东西都会让我变得肮脏,可你为了帮助更多同样处境的人,而甘愿学习这些不公平的东西,难道不也是一种仁义吗?”
祝英台心中有许多想法,可对着马文才,有些话她并不能说,因为马文才只会把她当做叛逆,最后给两人都徒增烦恼。
但她知道梁山伯不同,梁山伯像是一颗被苦难磨砺过的珍珠,内心柔软豁达,能够接受任何荒谬的、不符合她身份的言论。
“所以刘有助出事后,我才决定去读乙科。我从你这里知道了律法是死的,可人是活的,端看学会的人怎么运用它。下次再遇见伏安这样的人,我就不必惊慌失措地问自己‘我该怎么办’,对这种人的怜悯,就是对刘有助和我这样心软之人的残忍。时至今日,我还是觉得这些刑罚太重了,但我以后会把《梁律》当成自卫的工具,不会去滥用它。”
祝英台的话,让梁山伯心头惭愧,因为他根本没想到只不过是点头之交的祝英台,在心中居然这样高看与他。
这是一种人格上的平等和尊重,祝英台是把他当做一个值得学习的人,而不是一个“有些聪明的寒门”来看待的。
这让已经习惯了士族居高零下的梁山伯甚至有些受宠若惊,即便他善言多谋,此刻也只能愣愣地听着,说不出一个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