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认我不曾经历沧桑 作者:蒋方舟
内容简介
2008年秋天作者进入清华大学就读,2012年毕业,受聘为《新周刊》杂志副主编。回首过往五年,课业之外,作者亦经常参与公共话题的讨论及多种社会活动,生活不可谓不丰富不精彩。然而在忙碌与喧腾背后,作者却渐感迷失与困惑:参与的讨论越多,离真相仿佛越远;战斗檄文式的文章越写越多,却越来越不喜欢自己剑拔弩张的嘴脸。
《我承认我不曾历经沧桑》本书由作者过去五年发表的各类文章精选而成。在书中,作者选择暂时回避各种大而化之的议论,退而反思自己的写作与成长历程,观察被时代绑架的一代年轻人——他们的童年早早消逝,青春期过早觉醒,他们过早地发现了成人世界的虚伪,更过早地被抛入一个充满竞争与争斗的世界——试着描摹群像,剖析标本。同时,在十七年的写作之后,重寻写作的意义,思考作家与时代的关系,袒露内心的文学地图。
本书特别收录获得“人民文学奖”的长文《审判童年》。在四万余字的篇幅中,作者博采众议,纵横捭阖,重新审视与阐发涉及童年的若干命题,将戏谑的口吻与犀利的质问、游戏的精神与坦诚的剖析熔于一炉,读之或忍俊不禁,或瞠目结舌,令人耳目一新。
目录
代序/故人无少年
被绑架的一代
我承认我不曾历经沧桑
我为什么不敢“留点余地”
三十未立,二十而蹲
那些参选人大代表的大学生
中产阶级的孩子
天才的出走
被绑架的盗火者
长安青年
想象的祖国
记录本身,即已是反抗
作家真正的恐惧,是被“国家”所魇住
文学中的乡土中国
中国作家梦魇
我们的谎言是纯净的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孤单做伴
达尔文改变中国
纸上的街道
前卫的民国
@张爱玲
将军白先勇
木心:原来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啊
审判童年
第一章/家里的鬼影幢幢
一 手足
二 祖父祖母
三 母亲
四 父亲
第二章/我活在一个我不可能成为好孩子的世界里,而我也比我想象的更坏
一 保姆
二 幼儿园
代后记/写什么
代序/故人无少年
五年前的冬天,我坐火车来北京,在清华最老的建筑“清华学堂”里接受自主招生的面试。面试从早上持续到中午。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正午仍冷,呼出的白气依稀可见,我却从内往外冒着燥热之气,燥热是因为觉得自己面试得并不好。
高三的我,心甘情愿地把自己洗脑成了一个贫乏而绝望的考试机器,少年成名的骄傲已经全部消失褪去,我残存的全部的内心世界,就是放在课桌左上角不锈钢杯子上贴的励志话语——“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我往校门外走,每走一步心就往下顿一顿、沉一沉,心想:要是考不上大学怎么办?来不了北京怎么办?完全丧失了写作和思维能力怎么办?校园很大,路长得没有头。
半年之后,我收到录取通知书,在小城市的大酒店摆了酒席,和几十桌我不熟识、以后也许不会再见的人碰杯,听了很多“光宗耀祖”、“前途无量”之类的话。
不久之后,我收到《新周刊》杂志从广州寄来的聘书,聘我为特约记者,之后又成为主笔。我一到茫茫的北京,就有了个投奔的去处。
这一次,我踌躇满志又稳稳当当的。我爸说:“有几个年轻人能有你这样的机遇,要珍惜。”
整理自己来北京的几年,整理自己的光阴和作为,才觉得惶恐:不仅没有显示出任何“前途无量”的征兆来,应付琐碎人事的时间多,耐得住寂寞的时间少,甚至愧对“珍惜”两个字。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大家谈论的内容不再是当下,而更多的是拼凑各种道听途说的消息,传递对风雨欲来的预测与恐惧;于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也开始用宏大的词汇说话,而不再只关心文学及与之相关的;俗世的乐趣,不再是常态,而是暂时逃避的去处。
而现在,写作对我来说越来越困难了。
自己的文章还是以批判为主。批判的对象,则是微博上那个水深火热的社会,新闻里耸人听闻的中国,口口相传的那个恐怖的怪兽。缺乏社会和生活经验,让我只能去想象自己的敌人。
作为批判者的写作者,我陷入了鲁迅那种尴尬的英勇的姿势之中,一方面肩住了黑暗的闸门,另一方面,攻击的对象却缥缈虚妄,自己陷入鬼打墙一样的“无物之阵”。
而我越来越清楚地知道,真相是复杂而多面的。因此,当我写下“中国”、“社会”、“时代”、“人民”之类的词时,变得越来越心虚。
我暂时放弃了对中国的总结,而去观察个体,见微知著。我们每往前活一天,就进一步被遗留在“历史”的坟茔里,总有一日,都成标本。做标本的制作者也是很有意思的,虽然这没有浮夸的语言和意识形态的争论来得吸引人,可不讨巧的笨功夫,也得有人来下。
我和一个同级的建筑系同学聊天——我们高中时候就认识,那时候交流人生理想、江山社稷什么的,也会彼此感动和自我感动,他们理科生把这叫做“有人文情怀”。
前两天再和他聊天,被他一句话触动,他说:“这几年,我觉得世界上要改变的事情越来越多,可我越来越明白,自己能改变的只是一小件。”
他能做的,就是造好心目中的好房子,而不是花里胡哨投机取巧,或是和大部分同学一样考入体制内的设计院。
匈牙利作家乔治·康拉德把这叫做“反政治的政治”:精英阶层为自己的权利和与之相伴的些许自由而奋斗,抛弃简鄙的宣传语言,尊重现在,而不是恐惧或梦想明天。
我听到同学这样说,脑海中浮现出贾岛的句子:“旧国别多日,故人无少年。”实际上,我从未离开过故国,只是因为自己在长大,坐标在变化,坐标中的中国,也就随之变化着。中国人擅长相忘,我和中国倒是一路相望,不曾相忘。
2012年11月
写于北京
被绑架的一代
我承认我不曾历经沧桑
过早成熟就是十全十美。
——奥斯卡·王尔德
十年前,国庆盛典前的彩排,上万名少先队员在《中国少年先锋队队歌》的乐曲声中,走过天安门广场,放飞了万羽鸽子和彩色的气球。他们欢呼跳跃着,以秋分时节海潮的速度,像液体一样,狂欢着涌入街道,不可控制地渗入城市的所有缝隙。
同一时刻,在偏僻的湖北小城,我所在的小学也在为建国五十周年而排练。上述画面成为我们模仿和赶超的对象,在录像机里播放了不下百遍,以至于我现在都能清晰地回忆起。回忆的画面里还伴随着我的音乐老师愤怒的画外音:“你们看看首都小朋友的精神面貌,再看看你们自己的样子。”
音乐老师是60年代出生的人,在她的经验里,小学三年级的孩子应该小脸红扑扑、奶声奶气,而不是眼前这批身形高大、怪形怪状的半熟少年。十岁的孩子,已经不愿意穿背带裤,不愿意在发梢绑粉红色的硬绉纱,不愿意用口红在眉心中间点一个大
红点。
1999年,我十岁,乖僻,不恭。鄙夷嘲弄是我的日常食粮和工具,这是属于我们那个年代的流行病,它以惊人的速度在同龄人中间蔓延。面对这种新颖而陌生的症状,所有人都一头雾水,老师和家长失望地总结成“调皮”,那时候的我则羞愧地概括为“堕落”。所谓的教育家哭天喊地地说:“救救孩子!”
时隔十年,我再打量那个时候的自己,才知道时代在我身上作用了什么,那是青春期过早地觉醒。
1999年12月31日最后一节课打响下课铃,男生们守在教室门口,向走出来的人挨个借零钱,好换游戏币到街上的游戏厅打“拳皇”。当少数几个人或出于慷慨或出于义气借给他们零花钱时,男生们就会温柔地开玩笑:“谢谢,下个世纪再还给你。”
新千年到来,一夜之间,街上所有的纯真儿童被一扫而空,收进了20世纪的记忆图书典藏版。取而代之的,是一群口袋里的硬币咣当得更为响亮的悠游少年。喧嚣的游戏厅查封、解封,再查封、又解封,最后终于使它最后的拥趸都失去了兴趣,转身进入新开的网吧。
网吧比游戏厅更为风靡,因为格斗是一种竞技体育,任何竞技都有弱者和输家,被格斗致死的人要接受来自一条街的孩子漫长的嘲笑。但是在网吧,没有聒噪的观战者和评论员,而是一场不战而胜的巷战——与空虚的自己、无聊的学校和讨人嫌的家庭沉默对抗,最悲惨的结果也不过是玉石俱焚。
那时候,班里的男生攀比谁在网吧待的时间长,我的同桌是传奇般的无冕之王,他不眠不休的时间超过了人类极限。我上课时不经意地转头,经常会被他妈妈贴在窗户上的脸吓到,她满脸忧愁,急切地用目光在教室里搜寻着她的儿子,发现她儿子不在,就一路号叫着儿子的名字冲出校园。
老师也同情她的无助,有时候会带着同学帮她一起找儿子。下午一点半的宁静,是属于躁动少年的宁静,我们一行人有老有小,在小城的街道一路尖利地喊:“×××,你妈喊你回家吃饭!”她找不到儿子,同行的人都在低声安慰,只有我上气不接下气、语无伦次地向她和老师告状:“他上网,他才堕落,看特别多不健康的东西。”
我如此积极主动地告密,一半也是因为心虚。那时,我也开始上网,我们家那时候还是拨号上网,速度很慢。所谓“网上冲浪”只是心急火燎地盯半天鼠标的小沙漏。而且上网很贵,每次交电话费都是惊险之旅,我记得有一个下雪天,我和我妈去电信局交了六百五十元网费,我们俩沉默压抑地走着,我妈拿着缴费收据,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雪地里,哭喊道:“我以后再也不上网了哇!”
这当然是作废的誓言。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和我妈还是贪婪又绝望地等待一个个缓慢打开的网页。
我受老师之命,经常在中午待在网吧门口,拦要进去的同学,逮刚出来的学生。让我感兴趣的是那些长时间上网的少年的眼睛:他们推开网吧的门,总会停一下,眯一下眼睛,用一种来自外星球的目光,打量他们生活了多年的现世。
在网络的映衬下,现世是如此平庸不耐烦。每一代人的青春期都是不满的,无条件的不满,无条件发散的恶。青春期的凶猛看起来完全是每个人必经的生理阶段。但是随着新的网络时代到来,我们这一代的青春期已超出了它本身的范围。
网络提供了一个脆弱的高台,更彻底地抽身于现实生活,它提供了一种局外人的目光,教会我们更批判地看待我们成长起来的世界和社会习俗。来自于陌生人的热烈非凡的喝彩和同仇敌忾,教会我们更残忍、更不留情面地撕去老师或父母身上任何虚伪的外衣。
站在岌岌可危的高台上,居高临下地扫视,让我们获得了巨大的满足。盲人的国度里,独眼人就能称王,因为他拥有了自由。
有一位北大的老教授评论我们这一代,说这一代的年轻人很冷,“而且是一种不舒服的冷——缺乏热情,缺乏善意,对待周围的事物,尤其是对待人(可以说是包括自己的亲人在内的一切人),有一种刻骨铭心的冷漠”。他本来想把这一代称为“冷漠的一代”,后来觉得过分了一点,就把它改成“调侃的一代”——“最大的特征,就是自以为把什么都看透了,不相信世上还有真诚的东西,所以对什么都调侃,已经没有敬畏之心了。”
那一年,韩寒出版了《三重门》,像是照明弹爆炸一般,多重效应让死而不僵的教育系统瞬间显形,照亮了青年自我认知的一条崭新的小径,引来了众多亢奋叛逆的追随者。
之后的几年,我也稀里糊涂地参加了许多莫名奇妙的“新”字头活动——“新青年”“新生代”“新概念”。这一类的活动组织者常常面目模糊、神出鬼没,每次到了我们需要吃饭的时间就消失了。我们只好挤在狭小的宾馆房间里,大声热切地讨论文学艺术,假装忘记了吃饭的生理需求。
每次集会,大家只不过在同一句宣言上反复辗转——“世界是我们的,也是我们的,归根到底,世界还是我们的。”话说完之后,呼告者总要深深吸一口烟,把脸掩盖在烟雾中警觉地打量四周,含有一点警告的意味。世界虽然是我们的,但为了避免冲突,大家还是各走各路隔开距离,公平分据地盘。
当年,我们这些“新”字头的青春作家,既要拉帮结派,又忙着划清界限,最后还是身不由己被合并同类项。我也曾被划到“残酷青春”的流派里,照片被处理成黑白的,印上触目惊心的“疼痛”两个字。我自己倒觉得我从小到大并无坎坷,不觉得有什么愤怒非呐喊不可,有什么委屈非呻吟不可,但是大家都指着自己的伤口雪雪呼痛,我不和一嗓子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
2004年,上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我那个爱上网的同桌家里出了事故,他的姥姥姥爷死了,他的父母姑舅去奔丧时又出了车祸,只有他的母亲活了下来,受了重伤。这个消息是班主任挨个网吧找,才找到他通知的。
老师为了教育我们,开了一次班会,还专门把他母亲找来。他的母亲眼睛里插了一根导管,憔悴晦暗。我的同桌站在讲台上,低着头,形容惨淡。那是一场混乱的班会,批斗、忏悔、原宥不断循环。他哭,他的母亲哭,我们也哭。
最后,老师大声问我们:“我们该怎么办?一起说——”““我们要拯救他!”“我们要不要带着他一起走?一起说——”“我们要带着他一起走!”
我看着我同桌佝偻的身影,心想:这才是惨绿少年,这才是残酷青春。最残酷的地方,并不是他走了歧路,被荆棘扎得遍体鳞伤,而是经历了这些,他还是要和我们一起走,还是要不分青红皂白地往前冲涌。
那几年里,韩寒、丁俊晖、郎朗纷纷从拥挤冗长的大路中撤出,走上鲜为人知、充满吸引力的小径,大多数少年却没有条件更没有勇气效仿,而是裹挟在青春的洪流中,混在我们这支步伐整齐、歌声嘹亮、大步挺进的队伍里。即使有人心不在焉、三心二意,也迅速湮灭了,恰似一张埋没在海边沙砾里的面孔。
我的父亲有一颗钻石,比里茨饭店还要大。
——斯科特·菲茨杰拉德
《一颗像里茨饭店那么大的钻石》
我上高中的时候,有一个周末我们班进了小偷,他把同学们散落在桌子上没带回家的杂物洗劫一空。后来经过调查,发觉这次搜刮课桌面盗窃走的物品价值大概超过十万元。
我们班有些有钱的孩子。现在,我才知道这就是所谓的“富二代”。他们的父母如果是原生大亨的话,他们就是从中衍生出来的完美破解升级版,一种新的“文化亚人种”。
上晚自习的时候,他们就坐在教室最后一排,一边打牌一边交换自己的欣喜和忧愁。有时是交换名牌资讯,有时是感叹父母最近的投资失败,有时是豪迈地计划自己当了家族企业接班人后大刀阔斧的改革。
我喜欢听他们的谈话,喜欢听他们随口说出一个恐怖的数字,喜欢他们慵懒而漫不经心地比周末购物所花费的巨款。尽管那些钱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还是快乐得不知所以。
班里的首富据说家里有十亿资产,因此得名“王十亿”。班里的阔少陪女朋友去买钻戒,指着柜台说:“这个、这个不要,其他都包起来。”因此得名“吴钻戒”。
我喜欢向外人热烈地介绍他们的财富,当别人婉转地抬出更富裕的家庭,我甚至会因为感到挫败而不服。
我现在看上一个年代的艺术作品,小说也好,电视剧也好,看那个时候的青春爱情,觉得最有代沟的一点,就是里面的主角在发现自己的另一半隐藏的有钱人身份之后,第一反应往往是异常愤怒,觉得这种财富是对自己的莫大羞辱。
这种心理,符合青春初始状态的设定。年轻人(teenager)这个词是1941年才被发明出来,正式被放置到社会主流价值观的对立面上。而年轻人最基本的就是:不怕穷,对财产也没有恭敬心。他们发现(当然是不同程度的觉悟)如果要把未来掌握在自己手里,就得有系统地挑战社会体系和财富体系。
而到了我们这一代,年轻人的心智经历了蜕变,对于不平等的财富,已经能够如此心平气和地接受和认可。有一年刚开学的时候,我经过下一届的教室门口,看到黑板上赫然写着红色粉笔字——“热烈欢迎太子酒店公子×××就读本班!”
当富人进化到2.0版本的时候,我们就已经默认他们是不同的人。他们血液是钞票色的,他们脖子后面印着出厂日期和独一无二的编号表示是限量版的,他们额头上有“¥”的荧光标志,只有在满月的夜晚才会发光。
他们能轻易地通过某种高频电波辨认出彼此,迅速亲近结盟。这种彼此之间不为人知的默契简直接近动物本能——据说假如雄孔雀失掉了一百五十根羽毛中的五根,挑剔的雌孔雀立刻就能察觉并且远离。
后来我才知道,这种相互辨认的暗号是各类品牌。再后来,我用了半年的时间,知道了我一生中应该知道以及不必知道的所有品牌。
刺激我要开始学习品牌,是下面的一件事儿:有一次我同学从香港订的球鞋到了,快递到班上,从第一排传到最后一排,再传到第一排,大家挨个瞻仰。送到我手上,我轻微地感叹了一句:“哇,阿迪达斯!”
球鞋的主人忽然脸色大变,愤怒地吼:“你看清楚,是ADICOLOUR W1!是ADICOLOUR!不是ADIDAS!”我吓了一跳,问:“有什么差别,至于这样吗?”他更加歇斯底里地挥舞着双臂说:“差别大得很!大得很!”
当我开始学习名牌的时候,我才发现品牌教育无处不在。新的一期潮流杂志出版的时候全班传阅着看,会有人立刻打电话订购杂志封底的手机;同学会教你通过需要用放大镜才看得清的差别,辨认属于不同年份的纪念版球鞋;到了家长探望日,我和我的同学就不去食堂,而是端着盒饭,沿着停车场走整整一大圈,一边吃饭一边通过车标和车牌号,估算汽车的价值。
从圆珠笔到汽车,我忽然具备了一种具有穿透力的视觉超能力,能穿透物品直接看到它内侧的label,以及“made in somewhere”。这种感觉很奇妙,像是两千度近视的人第一次戴上眼镜,周围原来模糊不清的东西顿时鲜明起来。
校园曾经是最后一个还没被品牌化的边陲,而在上个世纪90年代,也被成功攻陷了。在全球化的扁平世界里,logo是全世界中产阶级青少年共同的语言。
比追随logo更崇高的理想是自己成为logo。大多数人满足于模仿偶像,有些人决定成为偶像。
我有一个高中同学,是个黑瘦、长脸儿、颇有风情的女孩子。她会唱海豚音,是学校的diva。她是学校里辨识度最高的人,因为全校只有她一个人戴金边大墨镜穿银色高跟鞋。我对她每次去食堂都要凹造型有些不以为然,觉得她真是太形式主义了。
后来,她留给我们嚼口舌的机会越来越少,因为她不常在学校待着,而是参加名目繁多的各种比赛,比如“梦想中国”、“亚洲新人歌手大赛”、“青春丽人江滩行选美大赛”、“军民一家亲军旅歌曲大赛”,等等。奇怪的是,她每次都能在预赛或者地区赛得冠军,但是一进决赛就首先被刷。
我们从来没正式认识过,然而正式分别也已经有两年。我知道她仍在闯荡,在酒吧唱歌期待被挖掘,也一度想参选“红楼梦中人”,到处问别人自己适合演哪个节目,也经常计算自己已经
“混”了七八个年头,前面该还有几个年头。
对于她的“搏”,我既希望她早日出头,又会不无阴暗地想——天老爷呐,哪一天不会真叫她搏出位了吧?前几天,我看“名师高徒”节目,看到她唱海豚音时标志性的脸一扫而过,那是曾经的选手的败部复活,几十个选手搏杀一张复活卡。
直到这一刻,我才诚挚真心地祝福她成功,这样至少在屏幕上停留的时间久一点,能让人看得真切一些。
对信仰消费主义的青春,我给予有所保留的尊重。对于把青春本身就当做一件巨大消费品的人,我才是立正敬礼,表达最大程度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