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鹏问道:“现在还画吗?”
盼盼嘴里还有一大块羊肉,一边嚼一边含糊地说:“跟了张总之后,就很少画了。”
他脑海里出现她被张总压在身下的场面,胸中涌起一股酸意,说:“还是应该坚持画下去。我原来有过一个女朋友,也很有天赋。我一直鼓励她要坚持画下去,现在竟然成了著名女画家。还是应该坚持下去,坚持下去!”他向前倾着身子,大声说道,苦口婆心得像高中毕业班的班主任。
盼盼笑道:“你今天有没有注意到那个画师的眼睛?”
他说:“嗳,亮得吓人。”
盼盼说:“像冬天的星星一样。可你知道吗,他们眼睛费得厉害,经常很年轻就瞎了。太苦了,那时候每天画十一个小时,我可不想瞎。”她吐舌头做了个鬼脸,粉色的舌尖一闪而过。
他凝视着她的眼球,发现清澈得不可思议,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眼睛。原来白天并不是天空倒映在她的眼里,而是她的眼里有天空。
唐鹏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目光,说:“你们确实更能吃苦。”
盼盼嗔道:“你别老说你们、我们的,我也是你们,我妈妈是藏人,爸爸是汉人。我是甘孜州丹巴县的。”
唐鹏说:“哦,美人谷。”
盼盼说:“我讨厌你们这样叫。”她一下子沉下脸,眼圈旁边小小的细纹连同光芒一起消失了。
唐鹏莫名想到白天车窗外看到的标语,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好,讪讪道:“现在你倒分起‘你们’和‘我们’了。”
太阳下山了,坐在二楼的窗边看得很清楚。云在太阳余晖中翻滚,像是要把天吃掉一样,吃完了天把山也吃掉,直到天地都茫茫。街上店铺里挂的工艺品被风吹出清脆的声音,像是怯懦的臣服,臣服于什么呢?也没有具体的对象,也许是有什么宏大的神灵将要从天而降。
磕长头的人还在磕长头,在史诗的太阳下,在史诗的雪山下。喇嘛的红袍被风掀起,像一团团火焰。诵经的人还在诵经,在夕阳笼罩的寺庙里,在白雪皑皑的无尽草原上,似呜咽,似恳求,恳求神灵回心转意,恳求它掩面不看自己的罪孽。于是,天终于黑了下来。
饭馆把灯打开,灯也不甚明亮,昏昏的,人像在帐篷里。唐鹏看着对面的盼盼用手抓着吃羊排,吃完之后还舔舔自己的手指。唐鹏想起自己吃肉时也总是这样,很贪婪的。
其实老沈是怀孕过一次的,因为不知情,在胎儿一个多月的时候吃过一次感冒药,孩子必须拿掉——这事后来他们都没提过。手术结束之后,他载着老沈从医院出来,忽然想吃肘子,拐到一个窄小的胡同里的小店,那里还维持着国营饭店的风格,收银员和服务员都穿着医生一样的白大褂,面色冰冷。
唐鹏点了一大盘肘子狼吞虎咽地吃。老沈脸色很差,一言不发,结账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对他吼起来:“你狼心狗肺,你,你没有信仰!”
是这样吧,唐鹏忽然觉得自己胸口沉重得像灌了铅。他忽然觉得倦怠,想把自己从这个梦中唤醒,想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穿着棉质睡裙散发着牛奶气味的老沈。盼盼打开一份地图,研究未来几天自驾的线路,他说:“别安排了,我想明天回去。”
第六章
唐鹏把自己放在浴缸里,小心翼翼地把腿架在浴缸沿上。
忘了关窗户,冷风不断灌入房间,浴缸里的水一会儿就有了凉意。可是他没有起身关窗户,他太累了。他觉得自己像一张纸,曾经写满清晰而刚正的文字,然后被泡在水中,现在字迹变得模糊,纸也快烂了。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门铃响了。唐鹏穿上浴袍去开门,是盼盼站在门口。
她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是饭盒和两瓶红酒。盼盼抬头笑道:“我看你晚上没吃多少,猜你还是不习惯。怕你晚上饿,明天又要赶飞机,给你买了些夜宵。”不知为何,她眼睛红红的。
盼盼从他撑开门的胳膊下溜进屋,麻利地在桌上布置出一桌饭菜,卤牛肉、西红柿鸡蛋、紫菜汤和寿司,啤酒是美国的。她坐下,双手支着头笑道:“不知道你爱吃什么,买成了八国联军。”
只有一把椅子,唐鹏只好把桌子搬到床边,自己在床上坐下,心不在焉地随便吃点儿。盼盼也沉默着,眼圈却越来越红,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她走到他的两膝之间,垂下肩膀,掩着脸哭泣,泪水源源不断地从她的指缝流出,滴在他的大腿上,滚烫。
唐鹏不知所措地抚摩着她的长发,长期的强紫外线把她头发的外层烤得细而毛糙,就像是灯泡里极细的钨丝。“怎么了,怎么了?”他不断低声问。
“我是不是惹你生气了?”她抽咽道。
“没有啊,你怎么会这样想……”唐鹏轻声说。他心里也燃烧着一根极细的钨丝,随时准备崩断。即使不为了治自己的腿,这沉闷压抑的酒店房间也需要一场热烈的偷情去拯救。
他顺着她的脊柱抚摩下去,手到的地方就喘息战栗起来,像开了一路的花。他眼里看到的是她,她像个走了很远的路的孩子。她眼里却空空的,看着什么想象中的东西。她把头埋在他的锁骨,仿佛那是全世界最舒服的枕头,嘴唇抵着他的脖子呼出热气,嗫嚅道:“张总生我气了……”
唐鹏一下子明白过来,她是他的娼,良娼,依然是娼。张总得意的脸出现在脑海,唐鹏被一股强烈的憎意驱使,猛然把她推开。
盼盼一下子止住了哭泣,怔怔地看着他。唐鹏说:“我不可能……你回去跟你们张总说,以后别这样搞了。”
盼盼站远了一点儿,甜润的奶香和温热一下子离得很远。浴室的玻璃窗发出哗哗的响声,起风了,气温降下来。唐鹏觉得自己这张纸又从水里打捞出来了,被风吹着,字有些模糊了,可越来越清楚。
她像是做了错事的孩子:“哪怕不是张总,我也想。我爱你。”
唐鹏很想对她说:傻孩子。你说爱我,只是因为一时的安全感、照顾,以及百年难得一遇的良心发现,只是因为我不像其他男人那样打你。你不懂爱是什么。
一进家门,老沈就掀开他的裤腿,看到还是一片血红,竟像是松了口气一样,带着笑意说:“穿着这样的裤子多难受啊,快去换身睡衣吧,我给你放卧室了。”
他在卧室刚脱下外裤,就听到老沈在客厅一声惊呼:“这是什么?”心里一惊,急急忙忙地跑出来看。
是一幅唐卡,一定是盼盼趁他睡着的时候,塞到行李箱底部的。因为第二天早上,她并没有来送机。不过他也不确定,退房的时候,他似乎看到一抹荧光黄从酒店大堂的大理石柱子后一闪而过。
他连盼盼的脸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天晚上自己抱着她哭了很久,真糟糕,这些不愿意回忆起来的瞬间倒一清二楚。
唐鹏笑着问老沈:“这画的什么?”
老沈白他一眼:“连画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就买,人家宰的就是你这种冤大头。这个是绿度母,观世音菩萨的眼泪变的。你说这个挂佛堂好不好?”
唐鹏匆匆扫了一眼,就不敢再抬头看。他在繁复的线条和颜色中,一眼就看到绿度母的眼睛,飘忽的闪光,坚定地望着他。
一个小时之后,他和老沈又做爱了。老沈买了一个“备孕神器”,系在手臂上像电子表一样的东西,根据体温来判断是否排卵,应该做爱的时候就会发出“嘀嘀”的响声。“这样,我们就不会浪费了!”老沈惊喜地说。
他趴在老沈身上,心想得说服她把香炉扔了,那股味道真让人受不了,不知道掺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有,厕所的水龙头真的该修了。
三亚 手铐
他们做的许多事终究是对真空下的窒息做无望的对抗。
第一章
地铁车厢的电视在放一则反贪腐的广告。一个看起来很气派的中年男演员,对着伸过来的红包,义正词严地说:“不!”
柯宏志心想:多没有脑子的人,才会认为坐地铁的人会经受贪腐的诱惑。
地铁减速,门开了。柯宏志想:先关列车门,再关外面的屏蔽门,这很容易让被挤出车厢的人坠落隧道,前不久好像就有人这样死了,在跌落和被碾碎的瞬间,他在想什么呢?必死无疑的确定性比死亡本身更可怕。
为了防止自杀的设置,反而让地铁变得更危险了。自杀,跳轨自杀或许是需要决心最小的一种自杀方式吧。人在站台上,风从脚下吹过来,列车就要进站,车灯从一团橘色的雾变成越来越清楚的小点,真想跳进去……
柯宏志这样漫无边际地想着,忽然发现地铁窗户上映出对面座位上那个女人的脸,四十多岁,蜡黄的、毫无生气的脸,她怔怔地盯着自己的镜像,带着惊奇,好像等着看这张蜡一样的脸何时一点点融化。
女人太过专注地看着自己,以至于没有发现身旁熟睡的男人快歪倒在她身上了。那是个年轻人,外套上印着巨大的“CK”两个字母,两手局促羞涩地放在两膝之间,头却不自觉地往旁边倒去。柯宏志猜他是那种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的流水线工人,要回到住了二十多个人的出租屋去。他采访过这类人群,他还记得稿子的最后一句:“社会应该反思,如何给这些城市的陌生人以生存的尊严?”很铿锵有力,可当“城市的陌生人”变成地铁的邻座时,却很难有那种愤怒而悲悯的情绪了,只想两人中的其中一个赶紧下车。
车厢太安静了,不是睡着的那种安静,是睁着眼睛看着黑暗的那种安静。是因为现在地铁乞讨卖唱要罚款了吧。刚和唐鹏吃晚饭时,唐鹏说:“禁得好!那些卖唱的太烦人了。”
柯宏志说:“乞讨也是一种表达,他们违了什么法?”
唐鹏说:“他们装弱势群体,获取大众同情心。”
柯宏志说:“碍了你什么事?你最近一次坐地铁是什么时候?”
唐鹏不说话了,可不知道心里怎么咒骂着,真是,愚蠢的中产阶级,自以为是的中产阶级。毫无同情心,哪怕看见人在街角快饿得死掉了,也只会快步走开,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唐鹏这类人从来没读过《物种起源》,却认为穷人都是社会对劣质基因的淘汰。柯宏志有时写着稿子,想到读者是他们这种人,难免会突然悲哀起来:自己想唤醒他们还是改变他们?欺软怕硬的中产阶级。
唐鹏原来很清秀的,窄窄的脸,阴郁的大眼睛。近几年发了胖,摇头的时候脸上的肉一直在抖动,唐鹏说:“嗳,那次事故之后,你就太愤世嫉俗了。凡事,都要看到光明的一面。”他把“那次事故”几个字加了重音。
和那次事故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他们从来也不是一路人。
唐鹏曾崇拜过柯宏志,努力去靠近他的精神。柯宏志毕业那天请客,唐鹏喝醉了,攥着柯宏志的手在深夜空荡的校园里大喊:“务虚浪影丁都护,世上英雄本无主!”
好几年过去了,柯宏志看到唐鹏的一张照片。已经是部门领导的唐鹏带领着全部门的员工打鼓,为某次销售战造势,站在上百面红色的大鼓前,他腰间和额头都系着大红绸缎,被摄影师捕捉到了最亢奋的表情。早就不是大学里那个瘦弱的男生了。
一个人逐渐长大,就必须接受一个事实:一些曾经在生命中非常亲密的人,如今分道扬镳了,这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不断告诉自己“友谊地久天长”根本没什么好处,搞得双方都很痛苦。
到站了,柯宏志跳上站台,地铁又急速往前开去,车上的人面部连最微小的变化也没有。他忽然有种古怪的感觉,觉得他们一个个都死了。
地铁口,有个很瘦的年轻人蹲在地上,面前放了个纸箱子,箱子上写着“相信未来,创造未来。原创诗歌,10元1首”。箱子里放着一沓A4的纸,柯宏志翻了几首,满目“故乡”“姑娘”“远方”,选不出一首像样的,可还是往箱子里扔了十块钱。
走了几百米,他还在想那十块钱,到底是帮了这个年轻人,还是让他继续沉湎于这些不切实际的东西,反而害了他?这些纠结要是被唐鹏知道了,他肯定会想:“到底是穷,十块钱都能琢磨这么半天。”
是自己没钱、没用,才会害得……
柯宏志发现,他越是强迫自己的思维无休止地狂想——以便绕开那件事,结果就越绕不开。他周围的人也是,和他相处时,一个个像骑自行车的时候一直提醒他不要撞到街边的垃圾桶,结果越小心地提醒,他越准确地重重撞上去。
他住的楼就在前面了,他能看到自己黑色的平角内裤飘荡在四楼的阳台上,他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樊怡盘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身影。
这时,手机响了,是朱晓阳的短信:“我受够了,你根本没有为我们的感情努力过。”
柯宏志知道,自己必须做决定了。他做了一件在过去的一年里经常出现的行为,他蹲在地上,毫无征兆地大声哭泣起来。
第二章
樊怡在沙发上坐了一个下午加上一个傍晚,电视里的欢笑一点儿也没有感染到她。
冰箱里有中午吃剩的鸡腿,厨房的橱柜里还有过年的时候买的干香菇,可以下个鸡汤面。在脑海里,她起身、泡香菇、把鸡腿化冻、切丝;起身、泡香菇、化冻、切丝……然而,她一动也没有动。
她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随即传来塑料拖鞋在地板上发出的“吱呀”声,脚步声在她身旁半米的位置停住。在近乎黑暗的房间里,柯宏志双手插兜站着的身影只有个大约的轮廓。
他清了清嗓子,像准备发表什么重要讲话一样,说:“怎么不开灯?”
樊怡没有说话。他又说:“刚和唐鹏吃饭,他的腿烂了一大块,吓死人了。肯定是因为在外面乱来弄的。”
依然是一阵沉默,柯宏志叹了口气,说:“明天我找人把楼道的墙面刷了好不好?”
樊怡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楼道的墙面上有毛豆画的画。毛豆是他们的儿子,六岁,到了活泼好动的年纪,又受到了幼儿园老师夸张而不负责任的鼓励,爱上了画画。最心爱一箱99种颜色的画笔——他是全班第一个拥有的人,总是随身带着。她不让他在家里的墙面上画,他就到楼道里画:彩虹、树、只长了三根头发的人,永远画这几样:“妈妈妈妈,你看我画得像不像?”
毛豆,是他们的儿子,死的时候只有六岁。
毛豆,是他们的儿子,今年该七岁了。
樊怡在提到或者想到毛豆的年纪时,总会有些许的犹豫。她有时想说“六岁”,因为这是他停留在她脑海里的年纪,有时又想说“七岁”,就像他从未死去那样。每次想到这里,她就像一脚踩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一直坠落下去。
她用手掌顶着身边放着的乐高模型不断用力,直到疼痛。这个模型原来是放在毛豆床头的,他每天早上都要摸一下,樊怡问为什么,他说自己经常梦到买玩具,醒来就要摸一下,如果硌手就是真的,如果不硌手就是做梦。硌手,所以这一切都是真的。
她内心乞求柯宏志听到之后赶紧走开,让她和黑暗再待一会儿。然而,柯宏志却在她身边坐下了。樊怡浑身不自在,她不愿意和任何人分享这个爱好。
电视里播放的是一个亲子的真人秀,几个明星父亲每周把自己的小孩儿带到户外去,接受不同的挑战。樊怡把每一集都录下来,循环往复地看。
孩子出事后,她本来没有看电视的心情。几个月前,女友带着她外出购物,看到其中一个明星孩子代言的广告牌,笑着对她说:“你看他长得是不是和毛豆蛮像?”樊怡大概很久没有听到别人提到儿子的名字,像是被大浪劈头盖脸打了一下,险些站不稳。震动平复下来之后,竟然有种凄凉的窃喜。
柯宏志在樊怡身边坐了一会儿,就不耐烦了,问道:“我记得我收了一箱毛豆的衣服,怎么找不着了?”
樊怡不言语。两人像被安排到一个车厢的乘客,期待着对方说点什么来打破尴尬,而当对方开口,却又觉得厌烦。
柯宏志被她的沉默折磨到了忍耐的极限,终于起身。塑料拖鞋吱呀的声音,结束在卧室门关上的一瞬间。
一个月前,柯宏志拣出了一大箱毛豆的旧衣服要扔,他说:“留着也没用,老看着,心里老也过不去这个坎儿。”他大概发觉了,樊怡老是去一件件闻那些衣服的气味,闻闻袖口,闻闻腋窝,混合了咸的菜包子、甜的牛奶、甜的笑声、咸的泪水和汗液的味道。她以为闻了很多次,这些气味会消失,然而并没有,它们依然长久地萦绕着,像是被什么牢牢罩住。
樊怡知道柯宏志扔掉这些衣服的理由充足,自己也拧不过他。就偷偷把这箱衣服寄走了,寄给那个明星小孩儿:“××电视台转××一家收。”她知道大抵也如石沉大海,拆都不拆就被扔在某个垃圾箱,可就是忍不住。
忍不住啊,她每天晚上在网上和攻击那个明星孩子的人骂仗,几千字几千字地写,浑身的热气往上涌,眼睛都变得通红,一个个通宵就这样过去。凌晨才爬上床,手脚冰凉地躺在自己丈夫旁边,浮游在睡意的表层。
这一切,她都不敢让柯宏志知道,他一定会说她疯了。她想,她的确是疯了。
第三章
柯宏志醒来的时候,以为已经过去了一晚上。看了一下手机,结果还不到十点——才睡了二十分钟。他原本想再睡下去,然而忍不住翻开了朱晓阳的那条短信,还有之前的,一条条看着,竟簌簌地掉了一阵眼泪。
他和朱晓阳在一起的事情只有唐鹏知道,唐鹏很直率地表达出惊讶:“这样一个女孩儿,随便玩玩就行了,没想到你还认真!”
柯宏志不知该怎样对他说明。毛豆死后,他忽然发现自己原来一直生活在无意义之中。
他采访、写社论、抨击不公揭露黑暗,把生命中最宝贵的年华都用来指责他人的恶行,这些自以为英勇的美德原来都是无望的对抗。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急着在生活中抓住些确凿的东西,比如朱晓阳。
柯宏志第一次带朱晓阳出去采访,是去郊区的别墅采访一个女明星。那也是朱晓阳作为实习生的第一次采访,她做了整整一周的功课,很兴奋。采访结束之后,却一句话也没有说。两人坐在回市里的出租车上,她终于爆发出来:“问她看书吗?不看。有什么想演的角色?没有。有喜欢的导演吗?好几年不看电影了。那对什么感兴趣?学佛。信佛什么机缘?不能说。小姐,我问问你,那你让我写个屁呀。”
柯宏志笑道:“名人嘛。一开始你还生气,后来你就只有同情了。”
朱晓阳冷笑一下,看着窗外。那天的阳光很好,在她的头发与肩头跳跃着,她耳朵的上半部分变成几乎透明的粉色。朱晓阳注意到他的注视,说:“柯师傅,你看我的耳朵,耳轮薄得很,说这样的人命会很苦。”
柯宏志笑道:“你年纪轻轻还信这些东西。”
朱晓阳说:“我妈懂这个,很灵的。她说我是妾耳,还债的命。”他听到“妾”这个字,心猛地跳了一下。
朱晓阳管谁都叫“师傅”,使报社里这帮中老年男子瞬间代入年少时在被窝里看的武侠小说之中,被她迷得团团转。朱晓阳长得很娇小白净,黑而直的短发留到耳垂下面,在一办公室满头红黄卷燥的女性中非常特别,细看,五官倒是很平庸的。
那时候,柯宏志厌恶他的同事,因而厌恶着他们喜欢的一切,包括朱晓阳在内。他俩的住处仅隔一站地铁,因此总是搭同一辆出租车。她先到,再晚他也没有下车送过,车径直开走。倒是朱晓阳目送过他几次,站在小区一扇小小的铁门前,旁边水果摊冷而强烈的光打在她身上,像是被人堆好之后就弃置的雪人。
大半年之后的某一天——毛豆的那件事刚发生一个月。朱晓阳晚上给他打电话求助,紧张又啰唆地说了大半天。原来她和一个女生合租,那女生的男友总是过来留宿,后来喜欢上朱晓阳。两个女生决裂,合租的女生搬了出去,那男生就每天晚上来砸门求爱,报了一次警,收敛了些,不再上门,但每天来楼下盯着不走。
柯宏志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带着一把榔头去找朱晓阳。踏进那扇小铁门的时候,他心里有些许的异样,大概是觉得某道引以为傲地坚持了很久的防线溃败了。
朱晓阳下楼去接他,抱着一个热水袋,穿着棉睡衣,露出一小段细瘦的脚脖子。两个人在她楼下转了几圈,也没有看到她说的男人。朱晓阳很尴尬,一个劲地道歉。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柯宏志忽然发现朱晓阳在踩着他身后的影子,踩一下他的肩膀,拖鞋上的小兔子头一歪。他忽然烦躁起来,扭头大声说:“以后这种事你直接报警!或者去找老于和阿涛,别找我了。一个女孩子,自己在外面招惹那么多男的,以为多光荣的事呢!”
她低着头,过一会儿就哭了起来。柯宏志从没有见过一个成年人能哭成那样,像小孩儿,哭得无法收场,索性这样声嘶力竭下去,直到把自己哭成了一座废墟。他近乎直觉地抱住她,去摩挲她头顶细软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