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锁转动,一个模糊的人影进来,她打开台灯,看见江铎把手里的外卖轻轻搁在小餐桌上。
他听到动静顿住,下意识叫她的名字:“亦欢,你醒了?”说话间放下盲杖,径直走到床前,又问:“睡得还好吗?”
许亦欢抬手按压额头,嗓子哑哑的:“越睡越困,身上没有力气。”
江铎微叹,弯腰摸到她的脑袋,手指擦过鬓角:“饿了没?我刚才出去买了晚饭,你起来吃点儿。”
许亦欢呆望着他,心下一动,拍拍床沿:“坐会儿吧。”
他便默默坐下。
昏暗光线带来的私密感让人心里涌出些微温柔,她撑起半身贴靠在他后背,脸颊枕着肩头,小小打了个哈欠,不知怎么瞬间有点想要流泪,但忍住了,反笑说:“感觉像在做梦。你是不是真的?”
江铎说:“要不我掐你一下,看看疼不疼。”
许亦欢很淡定:“你敢掐我试试。”
他笑了笑:“我不敢。”
她也笑。
两人在小餐桌上吃饭,头顶一盏铁艺镂空的小吊灯,光线温暖。许亦欢难得好胃口,把粥和菜都吃完了,自己到一旁打开箱子收拾行李。
“衣柜挺小的,”江铎说:“你和我挤挤。”
“没事,我东西不多。”她放好衣物,拿着洗漱用品到浴室,有意无意打量了几眼,盥洗台上干干净净,只放着一块香皂,牙膏牙刷,还有一个电动剃须刀。
许亦欢把自己的东西摆在旁边,眼里瞧着,心里高兴起来。
“要不要出去走走?”
“好啊。”
许亦欢穿上外套,等江铎把外卖盒子装进塑料袋,顺便拿出去丢掉。
下过雨,地面有些湿,这条路走过无数次,路线熟记于心,他没带盲杖。许亦欢两手抄在上衣口袋,缩着脖子,放慢脚步跟在他身旁。
“前边有个小超市,”江铎忽然说:“我们去逛逛吧,看有什么要买的。”
“嗯。”
绕过小树丛,硕大的招牌在门店上方亮着红光,走到台阶处,许亦欢拉住他的手,引他上去。
进入超市,推了个购物车,其实也没什么要买的,但就这么逛逛也挺高兴。
“你平时来这里怎么挑东西?”她问。
“找店员帮忙。”
许亦欢点头,又问:“还做饭吗?”
江铎想了想:“简单的应该可以吧,西红柿炒蛋什么的,不过失明以后我很少进厨房,顶多早上煮两个鸡蛋。”
许亦欢说:“那还是得把柴米油盐买齐了,等我研究研究菜谱,以后做给你吃。”
他倒是讶异:“你会做饭了?”
“不会,慢慢学啊,”她说:“反正闲着没事。”
江铎就笑:“厨房要完蛋了。”
许亦欢不理他。
购物车渐渐填满,两人到收银台排队买单。
江铎站在许亦欢右侧,稍稍靠后,他胳膊绕过她的腰,握住推车把手,将她围困中间。
挨得近,说话也变得小声小气,两人好似咬耳朵一般。
“你冷不冷?”
“有一点。”
“是不是该买张电热毯?家里的被子太薄了。”
许亦欢失笑:“现在已经三月了。”
正在这时旁边有个男生忽然打了声招呼:“嘿,沈明。”
江铎辨认那声音,略笑了笑:“李达。”
对方客套笑着:“昨晚聚会你怎么突然走了?知不知道聂萱后来都哭了。”
江铎随口道:“临时有事。”
李达神色微妙地来回打量他们二人,目光落在许亦欢身上,迟疑地问:“这位是你朋友?”
江铎停顿两秒,说:“女朋友。”
他顿时挑起眉毛,瞳孔左右乱晃,脸色诧异又尴尬:“什么时候交的女朋友?怎么没告诉我们?”
江铎说:“高中时交的。”
对方更听不懂了。
许亦欢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看手指,好似置若罔闻。
待李达提前买单走了,她回头问:“沈明是什么意思?”
“我改了名字。”
她闷闷的“哦”了声。
两人回到家,先把买来的东西归置好,然后许亦欢拿衣服去浴室洗澡。
热水哗啦啦从头淋下,雾气弥漫,她搓着浴球,到腿间,缓慢僵住,一阵强烈的不适和抗拒急涌上来,拳头收紧,呼吸压抑,霎时糟糕极了。
“…”许亦欢闭上眼,额头用力抵着墙壁瓷砖,无法克制对自己身体的厌恶,不知道为什么灵魂要装在这样一副破碎的身体里煎熬受罪。
她不确定自己是否哽咽了两声,江铎忽然就走到外面:“亦欢?”
她闻言忙关了水,匆匆应道:“我忘拿毛巾了。”
江铎屏息沉默,没拆穿她,只说:“用我的吧。”
“好。”
洗完澡出来,许亦欢乖乖倒水吃药,她不想吓到江铎,极力克制情绪,心烦意乱地坐在床上擦头发,等待药效上来可以睡觉。
江铎暗自攥了攥拳,坐到床沿轻声问:“不舒服吗?”
“嗯,”她勉强一笑:“还好。”
他又问:“你想做什么?要不要看电视?”
许亦欢摇头。
没听见回应,江铎猜她大概不要,自己也不知能怎么办,默默坐在那儿,直到她下床找吹风机吹头发,他也犹自洗漱去。
等江铎从浴室出来,她已经昏昏欲睡,迷迷糊糊唤一声:“晚安咯,记得关灯,明天见。”
江铎莫名有点尴尬,明明是自己的公寓,怎么突然不知手脚该往哪里放?
“那个,”他立在床角问:“我睡哪儿?”
许亦欢喃喃的:“你可以睡沙发吗?”
他还能说什么?
“可以。”
当然可以。江铎从衣柜里拿出另一套被子,沙发并不宽敞,躺这么大个人再加被子,翻身都成问题,只因他心甘情愿,并不觉得辛苦。
第二天一早有课,江铎出门前到床边小声叫醒许亦欢,告诉她说:“待会儿我让人送早饭上来,你吃完再睡,有事给我打电话,中午我们一起吃饭。”
她头昏脑涨,也不知有没有听清,连眼睛也没睁,模糊“嗯”一声。
大约八点半,门铃乍响,许亦欢不得不昏沉沉爬起来拿外卖。
小米粥,小笼包,吃完脑袋还晕着,于是爬回床上继续补觉两个钟头。再醒来时浑身乏力,窗帘不够厚,光线刺目,许亦欢摸到枕边的手机,看见一个小时前江铎给她发的信息,问她是否起床。
短信刚回复完,手机铃响,他竟打了过来。
“喂?”
“喂,终于醒了?”语气带着一点无奈和疼爱,他笑问:“吃早饭了吗?”
“吃了。”
“我还有两节课,上完就回。”江铎说:“你要是觉得无聊也可以过来跟我一起上课。”
许亦欢吓一跳,张张嘴:“不用…我有事做。”
江铎笑:“好吧,那,中午见。”
“好。”
通话结束,她起床收拾东西,先把昨天换下的衣服都洗了,然后打开笔记本电脑,坐在茶几前重温那天的治疗录音。
听完已经过去九十分钟,情绪有些不稳,于是又做呼吸再训练练习,但也不是很管用。许亦欢拿着香烟和打火机走到阳台透气。
中午依旧阴天沉沉,小区里人烟寥寥,她望着远处发呆,不知怎么,敏感的神经觉察异样,晃眼一瞧,原来楼下有个漂亮姑娘正坐在秋千上仰头看她,脸色又惊又怒,十分难看。
许亦欢面无表情地与她对视,数秒后转身回屋。
聂萱感觉自己像被甩了个耳光,顿时气血翻涌,面红耳赤,昨晚从朋友口中听到绘声绘色的描述,说撞见江铎和一个短发女孩在超市旁若无人地耳鬓厮磨,亲昵无间,她当时强忍着朋友同情的目光,无所谓地笑着,心却凉了个透,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中午来这里等江铎,想找他要个说法,但并没有想过要见许亦欢。
如果刚才看见她穿着睡衣出现在公寓阳台已算刺激,那么当她又搭着江铎的外套下楼来到她面前,聂萱被彻底激怒,认定对方示威来了。
虽然事实上许亦欢只是因为怕冷,出门的时候顺手拿了件厚衣服。
两人多年前在除夕夜见过一次,聂萱打量她,想起江铎的速写本,回忆画中人的模样,竟有些认不出来。
许亦欢脸色暗淡,一手抄在口袋里,一手夹着香烟,表情平静地看着她。
聂萱一身光鲜亮丽,个子又高,眼瞧对方模样邋遢,心里生出优越感,不自觉地抬起下巴,姿态高傲。
许亦欢笑了笑,吸烟,吐气,淡淡的问:“等江铎啊?”
聂萱抿紧嘴唇“嗯”了声,骄傲道:“与你无关。”
许亦欢点头:“那我上去了。”
说完转身就走。聂萱愣住,想也没想脱口叫她:“喂!你等一下!”
许亦欢觉得好笑,停住脚,掏出手机看看时间,然后转头告诉她:“给你五分钟,爽快点儿,我脚冷。”
聂萱闻言视线往下,见她竟然光脚穿了双男士凉拖,态度如此随便,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她顿时觉得怒火中烧,忍无可忍。

第44章 第四十三章

“你不是在北方念书吗?”聂萱本想克制自己, 可一张嘴就无法抵挡冲动,连带着声音都在发颤:“好端端的突然跑回来打扰别人平静的生活, 你不觉得这样很自私吗?”
许亦欢歪头看着她:“我打扰谁了?”
聂萱屏住呼吸:“还装傻呢?你知不知道江铎这几年是怎么过的?你知不知道一个健全人突然变成盲人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好不容易他振作起来, 考进清安大学,重新开始正常的人生,前途一片光明——这个时候你冒出来了。你来干什么的?啊?把他拉回过去整天陪着你沉浸在暗无天日的回忆里吗?”
许亦欢面色平静:“看来你很喜欢对别人指手画脚,这种习惯不太好。且不说江铎是个成年人,他有权力做任何选择,就说你吧,你又是以什么身份和资格来跟我讲这些?你凭什么?”
聂萱冷笑:“拜托,我和他早就是一家人了,岳琴阿姨一直是我爸爸在养,你说我凭什么?这几年陪在他身边的难道是你不成?”
乍听到岳琴的名字,许亦欢脸色微僵,心里倏地揪了下,有些刺激, 她扔掉香烟, 踩灭, 淡淡地说:“那是你和他的事, 找他说去,我管不着。我和他的事你也管不着。”
聂萱眯起双眼打量她, 脸色愈发嘲讽:“你不就仗着他愧疚吗?许亦欢, 你是不是觉得江铎特别对不起你, 所以活该给你当垫背的对吧?”
“我没这么想。”
“可你就这么做了啊。”聂萱扯起嘴角:“本来我挺同情你的, 毕竟任何人遇到那种事情都不会好过,可你不能披着受害者的皮让江铎为你负责一辈子吧?说到底他爸爸已经死了,被你亲手解决掉的,整件事情跟他本人有什么关系?他凭什么负这个责?”
许亦欢缓缓抬眸看她。
“说句不好听的,他父亲对你做出那种事,你现在和他在一起,不觉得很奇怪吗?”聂萱撇撇嘴:“还有,你以为江铎的眼睛是怎么弄瞎的?还不是为了给你出气,找磅礴晚报的记者泄愤,这才不小心被车给撞了。他真的不欠你什么,好吗?”
许亦欢双手背在后面,上前两步,一字一句:“再提那件事,信不信我抽你?”
“…什么?”
“废话那么多,不就是喜欢江铎么?你到底是他老婆还是女朋友?你哪位啊?”
聂萱后退两步:“我的确不是他什么人,只是上过床而已。”
许亦欢笑:“是吗?”
聂萱掏出手机:“知道你不信,我也懒得和你多费口舌。”她当面拨打江铎的电话,脸上有种豁出去的痛快之意。
三四声后电话通了,她盯着许亦欢,按下免提。
“喂。”
“喂,江铎。”聂萱抱住胳膊:“听说你已经把许亦欢接到自己的住所了是吗?动作还挺快的。”
那边沉默数秒:“有事吗?”
聂萱深吸一口气:“我觉得你好歹应该提前给我一个说法,至少让我在朋友面前不至于太过被动,毕竟这几年我们出双入对,大家看在眼里,我也要名声的不是吗?”
江铎道:“既然大家看在眼里,那么应该知道我们没什么关系,还需要什么说法?”
聂萱顿了下,脸色微恼,紧接着眉飞色舞冷笑起来:“呵,没什么关系?你跟我调情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你忘了那次把我拖到床上,撕我衣服,还摸到裙子里去——不是威胁说要让我哭吗?亲也亲了,摸也摸了,现在翻脸不认人了是吧?”
这次江铎沉默了很久,开口时语气已经变得很不耐烦,而且冰凉:“你到底想怎么样?”
聂萱扭了扭腰,望着许亦欢笑:“不怎么样,聊聊呗。”
手机那头还没吭声,许亦欢倒是勾起唇角,一字一句:“我艹你妈。”
聂萱霎时愣住,缓缓睁大双眼:“你骂我?”
江铎也听见了,一时万般惊讶:“亦欢?!”
她只盯着聂萱:“拿这种事情当做炫耀的资本,你可真够贱的。”
“你说谁贱?你说谁贱!”
许亦欢笑得轻蔑,抬手一指:“你和江铎,你们两个贱人抱着去死吧!”
她说完扭头大步走进楼道,留下聂萱站在原地怒不可当:“她骂我,你听见没?她用脏话骂我!”
江铎已经完全呆了:“你们在哪儿?”
“你家楼下。”
他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离她远一点,聂萱,别做这么下作的事,真的。”
聂萱被钉在当下,呼吸哽住,刹那间突然说不出话了。
许亦欢跑上楼,拿钥匙进屋,“砰”一声,门关了,她背靠墙壁闭上眼睛尝试平复情绪,可惜没用,她浑身发抖,眼泪不受控制啪啪哒哒直往下掉,心脏仿佛要从喉咙里呕出来。
气血上涌,呼吸变得困难,她捶捶胸口,因为难以忍受这强烈的压抑和刺激,终是嘶吼出声,嚎啕大哭。
太蠢了,真是太蠢了,她凭什么幻想江铎会一心一意等她?凭什么认为这所房子里没有女人生活的痕迹就等同于他没有女人?其实很多男女关系都不需要同居的,一夜情、暧昧、性伴侣,都不需要同居的。
许亦欢喘不过气了,她觉得自己应该吃药,哆嗦着找出药片,可下一秒却发疯似的将瓶子砸了出去。
“我不是精神病,我不是疯子,我不要吃药…”
她讨厌自己像个废物,只会给别人添麻烦的废物。
点了香烟,狠狠吸几口,眼泪一直掉,没办法,她就哭着把烟头按到自己手背,身上痛了,心里会不会少痛一点?
***
江铎急忙赶回来,在楼下遇到聂萱,对方本想上前拉他胳膊,谁知刚一靠近,他突然伸手抓住了她的衣领,将她拽得险些跌倒。
“你想做第二个李思是吧?”江铎眉目森冷,面容甚至变得扭曲:“我告诉你,如果许亦欢出了什么事,我一定十倍奉还。”
说完用力甩开她,大步走向楼道。聂萱站在原地眼眶发红,紧咬下唇。
他上楼开门,迅速闯进去,脚下踩到什么东西,伸手一摸,是他的外套。
“亦欢。”江铎来不及收起盲杖,直杵着往前探:“你在哪儿?”
“啪嗒”一响,又踢到一个箱子,他听见旁边依稀传来哽咽,弯腰碰到她的脑袋,于是连忙扔下盲杖将她揽住:“你在干什么?”
许亦欢直往后缩,十分抗拒他的触碰:“离我远一点可以吗?我现在想吐。”
江铎心脏跳的很重,拳头紧握:“我和聂萱什么也没有,那天晚上我只是生气,想吓唬她…”
“别说了好吗?”许亦欢捂住耳朵:“已经够了,不用你说,我的脑子可以想象那个画面,你怎么把她压在那张床上,每个细节我都可以想象出来,真的够了。”
江铎抿紧嘴唇,脸色发白:“不是那样的,亦欢,不是你想的那样,别这么折磨自己…”
也别这么折磨我…
许亦欢满脸是泪:“聂萱好漂亮啊,那么自信,那么张扬,谁和她在一起都会被吸引吧?你不就喜欢这种类型的姑娘吗?”
江铎沉道:“我从来就不喜欢这种类型,我只是喜欢你而已!”
“我早就不是我了啊。”许亦欢喘不过气:“我不该跑来找你的,太厚脸皮了,仗着你愧疚,利用愧疚绑架你,拖你下水,其实根本不关你的事啊…这种行为算什么?简直卑劣。我瞧不起我自己…”
“亦欢…你到底在说什么?我一直在等你回来找我啊…”
她泣不成声:“你迟早都会厌烦的,没有人能够长期忍受一个随时发疯的废物。”
江铎努力克制自己:“你现在情绪太激动,我们先平静一下,好吗?”
何止激动呢。
她突生恨意,崩溃道:“凭什么你们都活得好好的,只有我在人间地狱——凭什么?!!!”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江铎眼眶通红,想抱她,谁知她已经完全失控:“你走开!我不要你!我要回D市,我要阿蒙!”
“不,亦欢,你就在这里,哪儿也不能去…”
她手脚并用蛮力将他推开,起身逃到餐桌那头。
对,他是瞎子,只要不出声就抓不到她了吧?
许亦欢屏住呼吸,眼睁睁瞧着他焦急无措地四下摸索。
“亦欢…”
江铎一会儿撞到茶几,一会儿撞到沙发,看不见,好着急,为什么眼睛看不见…
“亦欢,”他知她故意不出声,于是茫然站在那儿,嗓子哽咽:“过来抱抱我好吗?求你。”
好心疼啊。
可她没办法过去,她现在只想逃走。
江铎也怕她跑掉,于是索性去门口堵她,果然,她刚跑到玄关处就被他抓住了。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许亦欢仿佛看见江岩的脸,周遭环境也变成了城南八楼那间房子,那个客厅,血腥味,啤酒味,她突然分不清这是在梦里还是现实,慢慢的,身体也不像是自己的了。
她的灵魂再次出走,呆呆站在旁边看着江铎紧紧抱住她,任她怎么哭打也不松手。

大约半个多小时,犹如梦中初醒,她睁开眼,看见自己躺在江铎怀里,他拥她坐在沙发上。
浑身无力,脑子一片空白。
江铎侧脸有指甲抓出的血痕。
可许亦欢不记得自己打过他。
好可怜。
她缓缓撑起身,亲亲他的脸。江铎瞬间惊醒,下意识收拢手臂:“亦欢。”
她嗓子很哑:“对不起。”
江铎沉默半晌:“刚才我给洛医生打过电话,下午带你去南山,好吗?”
许亦欢闻言垂下眼帘,轻轻“嗯”一声:“我行李还没收完,稍等一下。”
江铎愣住,心脏好似被千百支利箭刺中,他僵硬的手掌扣住她的腰:“不,我不是要把你送回医院,只是找洛医生看看,我很担心你。”
许亦欢没有说话。
江铎抵住她的额头沉沉喘气。两人都静默许久,不知怎么,稍稍贴近,吻在了一起。
江铎托着她的后脑勺,先是温柔地、轻轻地贴合,但这样显然不够,他难以忍受般地得寸进尺,心里又痛又乐,贪婪地与她抵死纠缠。
许亦欢很累,可是好快乐,好想就此溺死在他的吻里。
两人亲得气喘吁吁,分开时湿湿的,有液体落在唇边,又被她舔掉了。
“我觉得好丢人。”她忽然这样说。
江铎贴在她脸颊:“什么?”
许亦欢说:“失控的样子好丢人。”
他略笑道:“没事,我瞎子,看不见。”
她被逗笑了。
一个瞎子,一个疯子,所以他们是不是天生一对?

第45章 第四十四章

本来说好一起吃午饭, 江铎还准备带她去学校转转,可许亦欢现在没有半点胃口,把药当饭吃了, 筋疲力尽, 趴在沙发上一动也不想动。
“去床上睡吧。”他轻拍她的背。
“不用。”
江铎微叹,只好起身去拿被子。许亦欢的头沉得像铅球, 耷拉着眼皮看他从衣柜里抱出一床鸭绒被,走过来细心给她盖好,接着坐到地上,紧挨沙发,抚摸她的脑袋, 轻声说:“你乖,快睡。”
这场景好像在哪里见过。
许亦欢抓住他的手放在唇边,含糊地低喃:“阿蒙, 我好想你。”
江铎微怔,眉心倏地拧了下,脸色变得有点难看,右手本能抗拒,默然抽了回来。
许亦欢呼吸渐沉, 坠入梦中。
其实他很想问问阿蒙是谁,想知道他们过去发生的故事, 有过的回忆, 但只怕话问出口会刺激她,更刺激自己。
江铎心烦意乱地抹了把脸, 确认她已经睡着,掏出手机到阳台打电话去。
下午的预约没有取消,门诊治疗改为电话咨询,江铎把许亦欢的情况转述给洛暇,然后询问她的病情和治疗进展。
洛暇说她现在最大的问题除了PTSD的症状以外,还有就是认知歪曲。因为应激事件摧毁了人对日常生活的适应能力,伤害发生时带来的恐惧感和无助感一直持续,又因当时呼救没有得到回应,所以对人失去信任。
“其实最佳的治疗时机是在急性期,但亦欢那会儿被送进了看守所,之后又没有得到社会支持,被同学和大众责备、质疑,那些负面反应无疑导致她的病情严重恶化。”
刚开始是过度警觉,自卫系统启动,时刻保持高度戒备状态,任何一点小刺激都会让她惊恐万状。就算危险已经解除,创伤经历还是会通过梦境和思想不断重演——噩梦里反复出现,清醒时被记忆侵扰,感官体验真实到如同身临其境。【1】这种状况维持一段时间后,为了减轻闪回的痛苦,患者开始有意识地回避与创伤相关的场景,或许从表面看已经恢复正常生活,但由于认知歪曲和自我受损,整个人变得疏离冷漠,麻木消极。【2】洛暇说:“虽然回避可以暂时降低焦虑,可从长远来看却恶化了病情,因为恐怖记忆一定会重现。所以创伤后症候群的最大特征就是麻木和侵扰交替出现,这种对立和冲突会引发意识形态改变,也就是所谓的解离,又称人格解体或现实解体。患者用这种被撕裂的防御机制切断自我与现实的联系,以此保护自己不被痛苦淹没。”【3】江铎只觉得每个字都往他心上割,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亦欢刚才和我聊了会儿,她说她有时会失去片段记忆,像看慢动作,没有现实感,甚至会不认识自己,就像从第三视角目睹别人痛苦,她什么知觉都没有。”
“对,类似催眠状态。”洛暇想了想:“或者说灵魂出窍。比如…比如当你长久地注视镜子,可能会有瞬间不认得镜中的自己,仿佛在看另一个人。而解离状态就是将那瞬间无限拉长,那种无助和恐惧是非常可怕的。”
江铎问:“能治好吗?”
对方笑了:“主要还是取决于她自己,你们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那天亦欢也问我,能不能把那些痛苦的记忆全部清除干净,当时我就告诉她,这世上没有这么神奇的治疗方法,恐怖记忆一定会再出现,我要做的是帮她重建自主权,让她可以负荷这一切,然后积极活下去。”
江铎又问:“我能做什么?”
洛暇说:“如果闪回发作,你要告诉她现在很安全,记忆不会伤害到她,另外尽量活动起来,用力眨眼睛,用冷水洗脸,在地板上跺脚,或者还可以在想象中用清洁剂喷散它,或者把它放到保险箱里。”【4】江铎记下了。
洛暇又笑道:“你不用太担心,其实她挺有自救意识的,之前一个人在D市坚持吃药看病,我觉得已经很不容易了。”
江铎闻言下意识开口:“一个人?她不是有男友吗?”
洛暇倒是默了会儿,反问:“你知不知道一个月前她怎么住进医院的?”
江铎只听说她和许芳龄吵架,却不知具体情况如何。
事实上那天许亦欢在机场看见他,刺激不小,回到平奚就和许芳龄吵架,吵完跑回房间躲起来。
许芳龄听她给阿蒙打电话哭诉,一直哭了好久,她在外面越来越崩溃,实在忍不住闯进去,质问道:“你在和谁说话?!”
许亦欢当时正缩在床角。
许芳龄的脸色简直惨白:“你说你交了男朋友,这两年和他住在一起,可我除了知道他叫阿蒙以外,连张照片都没见过!前两天我给你房东打电话,她说从来没见过什么男的!你倒是告诉我这个阿蒙姓什么、家住哪里、现在人又在哪儿?!!”
许亦欢就像夜里被大灯突然射中的兔子,定在当下无法动弹。
许芳龄头痛欲裂:“所以你刚才在和谁说话…非要吓死我才甘心是不是?”
之后许亦欢就失控做了些自残行为,被送去医院缝针,接着转到南山住院。
洛暇说:“她妈妈私下找我聊过,那次谈话她还提到了你。”
江铎脑子嗡嗡作响,按住额头,很久才回应:“什么?”
洛暇清咳了下,这也是她第一次接触这种案例,分明很病态,却也实在很戳人:“许妈妈说,从你舅舅口中得知你曾经有过小名,是吗?”
江铎有几秒茫然愣怔,接着仿佛不可置信,惊讶到说不出话。
对,一个破庙里算命的说他五行缺水,起了属性为水的“蒙”做小名,家里叫他“蒙蒙”,太女气,太肉麻,他稍微懂事以后就不许他们再叫了。
然而这已经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怎么可能联想得到呢?
江铎此刻震惊到无以言表。被“阿蒙”戳出的血口子正在缝合,一针一线,不打麻药的那种缝。
许亦欢啊…
“人类的防御机制真有趣不是吗?”洛暇笑了笑:“你放心,在你身边她的幻想会慢慢减少,暂时不要拆穿她。”
江铎从阳台回到屋里。
许亦欢睡得很沉。
他轻轻摸她头发,也不知剪了多短,到耳后就开始扎手了。
他把脸凑近蹭了蹭,突然间想起很多往事,从两个人童年相识到少年相恋,曾经说好一起考去北方,一个念书一个跳舞,幻想无忧无虑的生活。后来事与愿违,许亦欢不再跳舞,他也不能画画了。可是至少现在终于在一起,就算她的病会跟随一生,他已觉得上天厚爱,感激涕零。
***
下午沈老太打电话,说要过来看看,顺便商量他和许亦欢还有聂萱的事。
江铎没有同意。
他和聂萱的问题不重要,因为本就没事,可许亦欢现在不可能见他家里人,甚至以后也不行。
这样听来有种戏剧般的夸张和荒唐,为了爱情和家人决裂,这种事情他虽然做不出来,但避开双方见面还是可行的。
晚上他和许亦欢商量搬家,换个地方租房住。许亦欢觉得很好。
“那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
“我?”
江铎认真点头:“我相信你可以。”
她随口自嘲:“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
话虽如此,当晚还是抱着笔记本专心搜索房源,第二天江铎去学校,她就出门看房子,接连看了几天,对比环境和价格,最后定下一套一居室,交了租金和押金,很快收拾东西搬了过去。
新家离学校不算近,许亦欢每天清早送江铎上课,状态好就研究食谱,买菜做饭,状态不好就躺一整天,等他回来。
随着治疗深入,洛暇布置的家庭作业越来越难,那天她拿回一张主观不适量表(SUDS),用来了解某一情境会对她造成多大程度的不适或焦虑,评分从0到100。【5】比如和江铎待着看电视,很轻松,评分为0。
化妆打扮,穿性感的衣服,对她来说不适感大概25。
如果看到相似的新闻案件会飙升到50。
洛暇布置的家庭作业是一张实地暴露等级表,从SUDS评分在25-30之间的情境开始暴露练习。
江铎对她的治疗进展了如指掌,通常也会陪她做实地暴露任务,然后记录分值变化。
有次两人在家,许亦欢端正又正式地和他商量,要不要试试做那个。
他当时没反应过来,问:“哪个?”
许亦欢盯了他几秒:“□□。”
江铎愣怔,沉默半晌:“可以试试。”
她抿了抿嘴:“洛医生说让我强化对性生活的掌控力。”
“哦,所以你想怎么样?”
她声音认真:“我需要你高度配合,而且要专注和自律。待会儿我会先抚摸你,然后我们一起慢慢探索,如果我觉得不舒服,你一定要停下来。比如我不希望你用手,你就不可以用手…碰我那里。”
江铎又尴尬又好笑:“怎么像地下党交头似的?”
许亦欢清咳:“我说真的,你别笑。”
“行,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现在。”
“嗯,来吧,先摸我。”
“…”
许亦欢坐着没动,他也没动,两个人定在那儿冷场了。
江铎又笑,她懊恼地给了他一拳。
那天到底没成,几个星期以后江铎才陪她做完这个“家庭作业”,过程不算顺利,但他相信以后可以慢慢改进,不着急。
***
最近江铎要准备司法考试的复习材料,许亦欢帮他把资料扫描成电子版,做成文档拷贝到读书机里。
因为缺乏盲文教材,他看书基本靠“听”,需要做笔记的地方就用盲文写字板记下来。他的手机和电脑都安装了读屏软件,通常他带着耳机上网,屏幕黑的,保护隐私,而每一步操作都有语音提示,语速极快,一般人很难听清。
某日许亦欢陪他在图书馆复习,一个陌生男子突然过来打招呼:“请问你们以前是不是在平奚二中读书?”
许亦欢和江铎愣了下。
“我是初中部的,比你们晚几届,没想到能在一个大学遇到。”
“你有什么事吗?”
“没事啊…”
江铎脸色微沉,当即收拾东西带许亦欢离开。
没过几天,有人在清大论坛发帖,带着他俩的名字疯狂爆料。
“沈明以前叫江铎,他现在的女朋友是他名义上的表妹!真没想到他们还在一起。”
许亦欢是在新闻里看见这个帖子的,她当时僵了一会儿,告诉江铎:“我俩上新闻了。”
“哪家媒体?”
她声音冷淡:“磅礴晚报。”
不仅转载,更将五六年前那个案子也翻了出来。
许亦欢头晕目眩,一股强烈的怒火堵在胸口,她浑身僵硬,不言不语躲进了房间。
里面一阵砸东西的声响。江铎一直站在门外,半晌过后她终于开门出来,咬牙说了两个字:“告他。”
江铎闻言松一口气。其实前两年他就想起诉《磅礴晚报》侵权,但那会儿已经过了时效,只能作罢。如今新仇旧恨一并结算。
当晚他连夜准备材料,写民事诉状,第二天提交法院,等待审理。
一个月后开庭,许亦欢和他一同参加庭审,江铎没想到自己学法以后的第一场官司是为了这个。
许亦欢起初紧张得厉害,她以为庭审就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唇枪舌战激动人心,谁知审判厅空空荡荡,寥寥数人,整个过程也没有想象中的激烈和亢奋,只有冰冷而理性的法律。江铎也十分镇定,至少表面是这样的。从开庭陈述、举证、辩论,条理清晰,泰然自若,她想他以后如果做律师,一定非常出色。
两个小时□□审结束,原告方坚持诉讼请求不同意调解,法官宣布闭庭,择期宣判。
他们二人从法院出来,又是阴天,微风清冽,吹在脸上凉丝丝儿的。
正要下阶梯,许亦欢忽然站住,停在了原地。
“怎么了?”江铎回头问。
她没说话,默默靠近,胳膊伸到他腰后搂住。
肩膀有点湿,江铎听见她在哽咽。
“不管结果怎么样,有这个过程我已经很满足了。”
唉。
他轻声叹气,顺势揽住她的肩,笑说:“不用担心,会胜诉的。”
“嗯。”许亦欢缓了一会儿,稍稍抬头:“你刚才好帅。”
“是吗?”江铎问:“你喜欢吗?”
“喜欢的。”
“所以你就决定把鼻涕弄到我衬衣上?”
“…”许亦欢语塞:“不好意思。”
两周后,判决书下来,法院判定被告《磅礴晚报》构成侵权,须在其官方微博置顶道歉一周,同时在该报第一版刊登道歉声明,并且赔偿原告经济损失、精神损害抚慰金及相关诉讼费用。
论坛的帖子也早已删除。江铎一如既往地上课,有时许亦欢心情不错,还会陪他一起出现在学校。
好奇怪,那些曾在网络里张牙舞爪的人,现实中安分守己,没有一个跑到他们面前奚落。
江铎说:“也许真的人性本恶,‘善’是靠约束而来的。”
许亦欢想着他的话,一眨眼城市坠入冬季,雨雪飘零。
***
某个寻常的夜里,许亦欢突然从噩梦中惊醒,她吓得立刻把灯打开,光脚在房间走来走去。
已经很久没有做过噩梦了,猛地来这么一下,实在难以适应,眼泪不受控制直往下掉。
江铎听到动静就醒了,幽静的屋子只有她踱来踱去的脚步声和焦躁的喘息声,他没说话,默然带她到浴室洗冷水脸。
洛医生教过应对噩梦的方法,拿纸笔把刚才的梦境详细记下,然后尝试改编结局,甚至读出来:“…岳琴姑妈听到我的呼救,她立刻跑上前推开江岩,趁他摔倒,我们一起逃了出去…”
这样多好?
许亦欢写完趴在桌上哭了一会儿,江铎轻拍她的背,心里也很不好受:“对不起,我妈其实一直想跟你道歉,可是怕你不愿见她。”
许亦欢摇头没有回答。
哭累了才发觉冷,江铎把她抱回被窝。
“你说这个世界会不会是假的?”
“什么?”
她浑身疲累,嘴上继续胡说闲聊:“就像漫画里的人,他们不知道自己只是别人画出来的。”
江铎皱眉好笑道:“这是哲学问题还是物理问题?”
许亦欢眨眨眼:“以前我看过一本书,里面有个精神病,说现实世界其实是他创作的小说。刚才改噩梦结局的时候我就想,搞不好也有人正拿笔在写我们的故事呢。”
江铎愣了愣,心里不知怎么闪过一丝悲凉的滋味,但他仍笑着:“那我们是不是根本不存在?”
许亦欢也愣住,默然抓住他的手:“不会啊,相信就会存在。指不定这小说有不少人看呢。”
江铎倾身把灯关掉。
“两口子要睡觉了,看什么看?”
***
天气渐暖,某日江铎从外面回家,换了拖鞋,刚走两步突然撞到了沙发,他差点摔个大跟头。
“…许亦欢,你在干什么?”
沙发为什么会在鞋柜旁边?
她忙从卧室出来,抱歉道:“我腾个地方,你别乱走,茶几在你身后。”
江铎无奈:“你要腾出客厅翻跟头吗?”
“对呀。”许亦欢笑拉他的手,帮忙收起盲杖,接着牵他落座:“清安歌剧院在招聘舞蹈演员,我…想去试试。”
他闻言不由得挑眉:“真的?”
“嗯,”许亦欢抿了抿嘴,略有些羞赧:“可我已经好多年不跳了,也不晓得功底还在不在。”
江铎说:“没关系,慢慢练吧。”
许亦欢实在技痒:“那我现在就开始练。”
她好像穿着裙子,转身时裙角扫过他的膝盖,飘飘而去。
江铎听那音乐有些耳熟,想起高中晚自习在舞蹈教室看她跳过一个剧目,叫《碧雨幽兰》。
当年为了准备艺考,许亦欢把它跳过千百遍,身体本能地记得每个动作。
她在客厅里旋转、涮腰、踢腿、跳跃、翻身,衣袂蹁跹,摇曳飞扬,带起一阵阵短促幽微的风。江铎忽然有些愣住。
许亦欢跳完,喘着气来到他跟前:“筋硬了,柔韧不够,好多动作没到位…”
江铎耳朵嗡嗡长鸣,不大听得清她说话,于是半晌没搭腔,喉结滚动,终于哑声开口:“我觉得很漂亮。”
许亦欢笑:“算了吧,你又看不见。”
他瞳孔微颤,伸手摸她发热的脸。
“看见了,浅蓝裙子,真的漂亮。”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