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心中一凛,第一个反应,就是飞快地往门外看了一眼,小蛮腰站在车子旁,黄嬢站在门口,这老盐工声音微弱,他们应当没有听到。
她略松了口气。
雍福号……雍福号,她一颗心砰砰乱跳,像一个在夜里跑了很久很久的人,一路经过一盏盏仅有着微弱灯光的路灯,终于转过一个弯,看到前方天际云层展开了光芒,曙色将露,心中激动不已。
七七不敢多问,亦不再久留。上了车,闭上了眼睛,让心神渐渐平静下来,告诫自己:慢慢来,一件事一件事的来,先冷静一下,急不得
还是照原来的计划,去找徐厚生要木材。
徐厚生说修建宗祠,这倒是不假,七七先去了竹子湾的“永恩堂”,这大宗祠修了快两年了,是四重堂的大房子,里面有天井十四个,梁、柱果真多以楠木、杉、柏等上乘木材为主,柱头磨漆锃亮,石刻是相当精细的,所有的山水人物、花草虫鱼、飞禽走兽皆是栩栩如生。
七七只站在外院看了看,这宗祠尚未竣工,里头大屋还有工人在做着木活儿,依稀庭院内广植珍奇花木,景德镇青花瓷帽筒高过了人头,门上悬着金匾,两旁雕刻红木,上述黑漆对联,大意是不忘先辈发迹之辛劳,后人更应遗风脱颖。
正看着,却见徐厚生和他的那个瞿掌柜从旁边一条小道走了过来,他们见她和一个老仆妇站在门外,亦是有些讶异,把脚步停下。
七七给徐厚生行礼,又赞道:“徐伯伯的宗祠修得好气派。”
徐厚生不料她如此锲而不舍,面色微微一沉,看着她道:“林太太,我就跟你明说了吧,你若要木头,我有的是,不过你来要是不行的,让你的林东家来找我一趟,说不定还真有的商量。”
第二卷孽海第十三章歧路问情(3)
第十三章歧路问情(3)
庭院中梨花绽放,在艳阳下疏影横斜,映着明亮的窗户,空气里是花香与木屑的味道,七七闻着,只觉得疲惫不堪,指了指不远处的石凳子,朝黄嬢道:“你去那边坐着歇息一会儿,我跟徐伯伯再说两句话。”
徐厚生见七七神色黯然,娇怯怯站在一旁,心里微微起了一丝怜意,但这怜意却是一闪而过,道:“侄女,回家去吧,盐场的事情都是男人的事,你既然已经有了一个的绣坊,那就好好绣你的花去,天天跑来跑去的,你也累,别人看着也没有什么好话说。”
阳光照在七七的脸颊,显得娇嫩艳丽,她往树木的绿荫里略走了两步,眼睛看向徐厚生,道:“徐伯伯,您看在杜伯伯面上,也不愿意帮我吗?”
徐厚生不语。
“这是段伯伯之前的盐灶,您也不是不知道。”她又说。
徐厚生眉毛一扬:“那你也应该清楚,老段是因为谁才走到今天的地步。”
七七点点头:“欧阳松抓人,静渊并没有参与。而我以高价买下段伯伯的这口盐灶,或多或少也算是对段伯伯作了一些补偿,徐伯伯应该明白。”
徐厚生语气和缓了一些:“我们自然知道。不过,还是不行。”眉宇间又渐渐涌上不耐烦的神情,“侄女,你想替你丈夫缓和东西场的关系,就凭你这点微薄的力量,没有用的。”不再想和她多说,脚步一抬,向一旁的瞿掌柜打了手势,两个人径直走进宗祠大院。
七七声音提高,对徐厚生的背影道:“您不看杜伯伯和段伯伯的情面,是因为要顾着我爹的情面吗?”
徐厚生的脚步微微一顿,但是没有回头,亦没有回答,绕过一个假山,走进了宗祠大院的深处,再也看不见了。
又一天快要过去了,一无所获。
黄昏前,小武总算带来一个好消息,赵四爷从龙王会的大庙库房找到了两根楠木,虽然不算顶好的,但用来先修梯子还是够用了。
七七忙赶到隆昌灶,古掌柜已经请好了工匠,那个曹管事见七七等人过来,躲到了一边去,也不前来打个照面。七七本就心情不好,眼不见心不烦,曹管事不在,她也乐得清静,但心中毕竟还是有些气,对古掌柜道:“这帮人现在越来越不懂规矩,做事情懒散不周不说,反而越做越缺德。”
古掌柜长叹一声,无可奈何地道:“大*奶,慢慢来吧。这些人得一个一个地去收拾。”
段孚之一向悭吝精明,还没有失势的时候,勤抓盐灶的生意,在清河盐场也是爱争强好胜的人物,那时候,他的这些管事们尚无太过分的营私舞弊,后来他年纪愈老,又开始沉迷戏子鸦片,在经营上又几经挫折,终于在西场罢市那年,陷入内外交困、江河日下的境地,濒于破产,股伙之间意见分歧极大,各方竞谋私利,管事们也开始了长支滥用,有些人甚至掌握银钱开支大权,账务上明无长支,以取信东家,实则利用职权,暗挪巨款,向有交道打的竹、木、炭帮放高利贷,还以劣质玉器,陈旧皮衣与各帮商人掉换货物,转售盈利。正因为隆昌灶等盐灶的游资散钱,还有一部分在这一拨人手里,所以要重新整顿盐灶,尚束手束脚。
不一会儿,赵四爷那边的人将两根楠木运了来,四个木工立刻开始准备修井架的木梯,七七终于略放了放心,叫小武去买两坛好酒送给赵四爷,又和黄嬢回到绣坊,挑了几幅从成都进的最好的双面绣送给赵夫人,处理好这些事回到晗园,已经过了晚饭的点了。
静渊却等着七七,她一进屋,他马上就吩咐下人上饭。
七七道:“你不用等我的,我是这两天胃口本身就不好,现在也吃不了什么。”
静渊道:“我也没有饿着,刚才陪宝宝吃了点的。”
走过来凝视了她一会儿,微笑道:“你心情好些了,我看出来了。”
七七笑道:“四哥给我送了两根楠木急用。”
静渊哦了一声,点头道:“看来徐厚生那边仍然没有什么结果。”
七七犹豫了下,还是说了:“他说让你去跟他谈。”
“那我就去找他呗,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静渊神色极是淡然,似早有预料,眉宇间很有丝傲慢。
七七极轻的叹了口气,缓步走去盥洗室洗手。
宝宝做完了功课,听到母亲的声音在楼下响起,正和父亲说着话,忙从楼上卧室跑了下来。
七七见到女儿,心情就好了大半,宝宝跑到静渊身旁坐下,拿过父亲的筷子给母亲夹菜:“妈妈要多吃,长胖点,爹爹就不心疼了。”
七七瞅了一眼静渊,见他目光里柔情涌动,便微笑着侧过头,对女儿道:“那你也给爹爹夹点菜。”
宝宝笑道:“当然爹爹瘦了,妈妈也会心疼的。”
静渊一笑,给她拉了根凳子放在他和七七的中间,道:“给我乖乖坐着。”
宝宝笑眯眯地坐到父母亲中间,两只小手分别搭到父母的肩膀上。七七见她手上有墨痕,问:“在练字吗?”
宝宝笑着点点头:“文君老师送了我一只新毛笔。”
“她为什么送给你呢?”
“我给橙橙讲了故事。”
橙橙是文君的女儿,和宝宝差不多的岁数,因为自小没有父亲,性格有些内向。宝宝小时候也是孤苦长大,因此两个孩子甚是亲和,宝宝觉得自己现在终于有了父亲,对橙橙就愈加亲热了,她觉得自己应该多照顾朋友,总送小礼物给她,经常开导橙橙。
“给你的小朋友讲了什么故事?讲给爹爹妈妈听一听。”静渊揉了揉她的小脸。
宝宝从椅子上跳下来,扶着小胸膛,声情并茂地开始了:“亿万年以前,没有天地日月,世界是一个很大很大的洞有一天,北斗七星这七个兄弟姐妹就说:‘我们一起来造天地日月吧’于是,五个哥哥造天,两个妹妹造地,哥哥们都很懒,一边吹牛一边干活,干一阵玩一阵,可是妹妹们却很用功,不停地工作着。时间到,天地终于都造好了,可是由于妹妹们不停的干活,地被造宽了,可哥哥们却把天给造窄了,天盖不住地了,这可这么办呀”
她讲到这里,蹙起了小眉头,做出冥思苦想的模样。
七七知道女儿的心思,这孩子是在等待父母回应呢,于是也做出很焦虑的模样来:“哎呀,那怎么办呢?天盖不住地了”
轻轻踢了踢静渊的脚,静渊也忙道:“后来怎样?”
宝宝小手一拍:“好办哥哥们把大地给抓拢来,天终于盖住了地,可是原本平坦的大地上却出现了高山和深谷。可是,光有天地,却没有日月呀世界就像一块黑暗冰冷的大石头于是,他们又商量了,轮流当太阳和月亮,妹妹们说,晚上多可怕,我们出去会害怕的。所以,妹妹们决定当太阳,白天出去。哥哥们当月亮,晚上出去。可是哥哥们总是贪玩,有时候玩过头就忘了出来当值,所以我们经常在晚上看不到月亮,可是妹妹们很勤劳,人们在白天总会看到太阳的光芒”
静渊笑吟吟听着,心里倒生了一丝感慨。故事从女儿这童稚的口中讲出来,却别有一丝深意。七七心情大好,胃口也好了许多,静渊见七七碗里的饭终于吃完了,菜也吃了不少,心中高兴,把女儿揽到身边:“真是爹爹的好乖宝你要再让妈妈喝一碗汤,爹爹就也奖励你一个东西。”
“奖励我什么?”宝宝歪着小脑袋,脸颊上的小酒窝若隐若现。
“你想要什么呢?”
宝宝嘻嘻一笑,却不说,先给母亲盛了碗汤:“妈妈,你喝汤吗?”
七七知道她想要父亲的礼物,配合地端起了碗,把汤慢慢喝完了。
宝宝笑道:“爹爹送不送?”
静渊哈哈笑道:“送,你要什么我都送给你。”
宝宝笑道:“爹爹,我不要东西,我要爹爹带着我和妈妈坐火车,去很远很远的地方玩一次。我想坐火车我从来没有坐过火车。瑞生和他的爹爹妈妈就经常坐火车玩。”
七七笑道:“你想坐火车还不容易,等爹爹妈妈忙完这一阵子就带你去玩。”
她是脱口而出,因为刚才的气氛几乎让她忘了静渊还有另一个妻子和孩子,仿佛他们就是幸福的一家三口。
宝宝急切地等待着父亲的回应,见静渊笑着点头,高兴地欢呼一声,扑过去抱住了他的脖子。
七七看向静渊,他脸上依旧带着灿烂笑容,轻轻拍着女儿的背脊,与她的目光交汇,只有一瞬间,他的眼中掠过了一丝犹疑,但很快就消失不见,他伸出一只手按在她的手背上,柔声道:“我们三个应该出去玩一次。”
“静渊……”她喉咙有些酸涩。
“这是我欠你们的,也是我欠我自己的。”他柔声道,心中涌上了一阵暖流。
第二卷孽海第十四章歧路问情(4)
第十四章歧路问情(4)
风轻拂,星光如雨,又似萤火,当云一飘过,就聚拢又散去。从远山外传来嘤咛花语,莺啼呢喃,而星辉银泽,绚烂于天地之间,好像能驱散心中的阴霾,让人生的美好在此刻燃烧。窗帘微动,屋内暖灯低照,一室缠绵。
柔滑的丝绸无声落地,只有悄悄的轻喘和若有若无的叹息。
静渊半撑起身子,露出大半个紧实光滑的肩膀,穿过她滑腻的双腋,手中是满盈于握的丰盈。
他将下颌埋到七七的蓬松的卷发里,吻在她白腻如脂的后颈。她轻轻一笑,娇躯微颤,转过身来,将双臂环绕在他的身上,微光中看到她玉颊微瘦,两靥生晕,俏挺的鼻梁下嘴唇微微扬起,如花嫣然绽放。
他喘息了一下,将她拉近,覆下火烫的吻,像是执意地纠缠,她的脸颊本来略微有些凉意,他的嘴唇把她包含着,直到她也如他一样炽热,方沉腰而下,将她填满。
迎合,辗转,纠缠……
四目交汇,彼此的眼波都成了心湖,映着对方的倒影,他激烈如火,她温和如水,惟独在她的怀中,他才能收敛起心中的倒刺与凌厉,他留恋这样的滋味,留恋到心碎。
情动如潮,掀起暖浪浮香,直到云收雨散,空气里弥漫着暧昧与温暖的气息。
静渊伸手拂了拂七七的一绺秀发:“想什么呢?”
“我什么也没有想,你信不信?”她轻声悄语。
“你不想想我们带着宝宝去哪里玩?”
她不由自主朝他依偎了过去,顺势靠在他肩上,说道:“去哪里并不重要,宝宝的要求也很简单,她只是想跟我们在一起。”
静渊拿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膛上,抿唇一笑:“那就五月,趁现在还不算太乱,我们把最近这些小麻烦处理掉,就去一趟庐山,好不好?”
七七半阖着眼睛,表情颇是想往,沉吟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太远了,宝宝还在上学呢,请个两三天假是可以的,要不就去一趟峨眉山,我们坐汽车去成都,从成都再坐火车去峨眉。”
静渊捏了捏她精巧的下巴,笑道:“还说没有想,原来你早就拿了主意。”
七七有些不好意思,脸红了红,他心中一荡,真是爱极了她那娇羞的模样,七七的眼中却掠过一丝忧色,幽幽地叹息了一声:“现在大小麻烦不断,真希望时间过得快一点,哪一天睡觉醒来,发现所有的烦恼、所有的问题都没有了。”
“不要操心了,有我在。”静渊柔声道,语声极是宠溺。
她缓缓抬起脸来,睫毛轻轻颤动,明眸凝视着他深邃明亮的眼睛,一直看,一直看,可就在他脸色稍动、忍不住要说话的时刻,她却又重新把脸庞贴在他的胸前。
有那么一刻,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她喜欢这样的空白,将自己放空的时候,就是一切回忆消失的时候,纵然知道它们终究还是会卷土重来,纵然早就知道承诺无用,明知一切温暖的柔情可能都只是短暂的过场,可她还是依恋这些温暖。
像梦。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很早很早就做过这样的梦。
她想起一年多以前,在身心重创后,他带着她去那间竹林里的小屋。清泉流水,檐上飞花,他坐在门前小凳洗碗,她在窄窄的屋子里缝补衣裳。那就好像是梦中的场景。
她几乎就要沉溺,可总算养成了习惯,终于知道什么时候该及时清醒。不过好笑的是,此刻她清醒的方式竟然是打了一个呵欠,慢慢阖上眼睛。
他心中还是微微黯然,明明她似乎有话说,却欲言又止,即便再亲密又如何,两个人之间无形的那道藩篱,总是在这个时候出现。
也许她仅仅只是累了吧,他转念又想,听到七七细细的呼吸声,伸出手指,抚摩她的嘴角,叹了口气,拉过被子给她把露在外面的肩膀盖好,伸手拧灭了台灯。
……
“恁个宣德府,把守清河大门口,西下天海井,水路一百五,东上泸州城,半天吃晌午。”
这首沱江号子,说的是重滩还要上游几里,沱江与清河交汇的一片三角洲,宣德镇。晚清太平天国起事时,川盐济楚,清河的盐多通过水运东去,盐船多在宣德镇停留、休整,这里因而有了闹市之兴,有九宫八庙、四个大城门,十个戏楼、两个水运码头,民国后,清河的陆路汽车交通开始兴起,宣德镇亦占尽了地理优势。
从这里往西凭眺,是江塔巍巍而立,朝东南方远望,有翠山岭莽莽苍苍,向南平视,盐店街所处的小高地隐隐约约藏于烟岚之中。浮云十里,盐船的号子震天,
夜市连三鼓,盐船起五更,渔舟云集,或汽笛竞鸣,两岸平坝上蔗林、柑橘林青翠一片,紫烟袅袅.是苍松山麓,祠宇森森。公路上汽车夜出晨归,河道上渔火映透水面,如繁星坠水。渔歌晚唱悠扬,华灯初放之时,老街上笑语欢声,大茶馆中的说书人,提篮叫卖瓜子、盐花生的小贩,一头挑火炉一头挑炒米糖开水的,卖豆腐脑的,还有打更匠的吆喝声,重叠而起。
一个穿着黑色绸袍的老者,拄着一根拐棍,在宣德镇的老街上缓缓行走着,白发如雪,双目却在夜色中依旧显得烁然生光,路过一间叫德馨号的饭店,老者微微偏了偏头,嘴角浮起一丝不可捉摸的笑意,缓步走了进去。
德馨号是老街上最老字号的饭店,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老板是祖业传人,大门前的红灯笼上写着: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门上悬挂大匾,上书德馨号三个字,每字二尺见方,数十米外便可看见,苍虬有力。临街的雕花窗棂精致无比,厅堂敞亮,有十几张八仙桌,茶水师傅往来客座,灵巧的端着铜壶和盖碗茶在客人中周旋。
穿过堂厅是旅客客房,后院是天井,住店的都是盐路上跑运输的商人,操着不同地方的口音。
老者走到大厅里坐下,早有一个年轻的伙计满面堆笑迎了上去,问客官是住店、吃饭还是喝茶会友。
也许是很久都没有来了,老者似乎有些恍惚,定定神,对伙计道:“给我来碗豆花。”
宣德镇的豆花极是有名,光蘸水佐料就有海椒、葱花、豆瓣、鸡油、清油等十数种,闻起来也香,豆花细嫩,味甜,就着一碗大米饭,只卖十文钱。而德馨号厨房师傅做的豆花则尤为好吃,前清有位秀才品尝后,专门写了一首诗做招牌:“清流中通衣带绕,民屋连云四条街,高堂门前出美酒,宣德豆花第一家。”南来北往的客人都来这里吃豆花,年深日久,德馨号的豆花蘸水做得就更考究了,后来那位秀才又来德馨号吃豆花,又在墙上题诗:“豆花蘸水妙调和,日日三锅市上过,街中行客偏嗜辣,红油满碟不嫌多。”
这首诗既赞美了德馨号豆花的美味,又点出了这豆花每日做的量少。往往只是清晨才卖,数量不多,多为照顾住店的客人而作,到了夜间,早就没有了。
那伙计笑道:“老先生,现在是晚饭的点,豆花是早上卖的。要不您吃点别的,我们德馨号做的白肉、帽儿头也是很好吃的,若是您要请朋友吃饭,再来一份什锦杂烩,我让厨房的师傅给您加一点最嫩的豌豆尖在里面,又清爽又好吃。”
那老者笑着摇摇头:“小哥是新来的吗?”
那伙计微微一怔,心里有些不悦,但并未表露出来,还是笑着说:“也不算是新来的了,有三年了。”
那老者喃喃道:“三年……原来我有三年都没有来了。”见伙计讶异的看着自己,从衣兜里取出一块大洋,放到桌上,道:“这钱先给你,帮我跟你们德馨号的袁师傅传个话,就说他的一个老朋友想吃他做的豆花了。”
一份豆花也才十文钱,那伙计见到这明晃晃的银元,眼睛泛光,心里虽然觉得奇怪,但却还是有些兴奋,忙拿着钱去后院厨房。
那老者懒懒的靠在椅背上,戏台上有乐师正调着琴弦,演奏着悠闲的曲调,老者半闭着眼睛,似在休息,又好像在回忆什么。
不一会儿,那伙计快步从里面出来,恭恭敬敬走到老者面前,低声说:“老先生,袁师傅在里头厢房雅座,您请跟我来。”
那老者慢慢起身,跟伙计一同穿过天井,一路分花拂柳,走进回廊尽处的一间雅致厢房,里面点起了一盏精致的琉璃台灯,圆桌上摆着几小碟精致蘸料,刚摘下的花椒单放置一小碗,红辣椒切成细末,用清油浸着,屋子里香气扑鼻。
那伙计躬身道:“老先生,您且请先坐,袁师傅一会儿就来。”
老者点点头,坐下。
等了一会儿,另一个衣着朴素的老者从上菜的通道进来,手里捧着一个托盘,上置绿地粉彩花鸟纹大汤碗,揭开盖子,里面是白玉般通透的豆花,热腾腾冒着气。
端着托盘的老者看了来客一眼,目光平静温和,似对他的来临毫不意外,更似这碗豆花是专程为他留的,只听他笑道:“孟兄,我们好久不见了。”
第二卷孽海第十五章歧路问情(5)
第十五章歧路问情(5)
夜渐深,一弯新月如钩,疏星几点。外面刮起一阵微风,吹得回廊外一树梨花纷飞如雪,善存自己舀了一勺豆花,轻挑起筷子,将豆花放入蘸水,细品一口,回味道:“嗯,还是这个味道,天海井的盐。”
“天海井的盐,富顺的豆瓣酱,重山的生辣椒,昭通的花椒。”素衣老者微微一笑道,又给善存舀了一小碗豆花,另拿一双筷子,将一小碟蘸料再慢慢加入蘸水碟,倒入那碗豆花之中,说道:“记得那一年孟兄你和秉忠去昭通走盐,回来的时候带回一架子车的昭通花椒,就在这宣德镇,你光着脚坐在城门外的坡坎上卖花椒,秉忠提着你和他的草鞋满街找人修鞋,世荣公正好和我从外头回来,见你一脚烂疮,身上背着盐袋子,手里还拿着个本子记账,昭通花椒在清河一向紧俏,能卖的好高价,可你却用低价卖给下工的盐工,或者码头上运盐号的掌柜们,秉忠修了鞋回来,自己却光着脚,你问他为什么不修自个儿的鞋,秉忠却笑着说,就快到家了,何必再花那半文钱,可是却把你的鞋修好拿了来。世荣公在旁边就跟我说,这两个年轻人一定会有出息,让我就在那里等着,等你们做完生意,就雇一个车送你们回去。”
善存眼中微微闪光,放下筷子,拿起旁边一小杯烧酒,倾酒进喉,一饮而尽,语声颇是黯然神伤:“想起以前的事情,真就像做了一场梦一般,几十年过去了,老太爷走了,伯铭走了,杜老板走了,如今秉忠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