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一颗心因狂喜而焦灼,他对自己说:千万不要是在做梦,千万不要!他用了许多方式证明自己不是在做梦。
可每一次都是失败,每一次总在急速的心跳中挫败地醒来。
商场跌宕,牵系家国之运命,一切得失均在意料之中,乱世里他杨霈林见过多少夫妻星散,鸿雁相隔,可临了轮到自己,却是用尽所余半生依旧难以勘破。
杨霈林在深夜醒来,听到海风呜咽,山崖茂密的松林振臂呼喊,波浪击打着岩石,一如心湖泛起的潮声。
夙夜深想,或许他与她,是渺小如沙的两粒盐,溶于命运的瀚海再不能分解,只是这片海太过辽阔苍茫,他们相溶于彼此,却也因此再寻不到对方的踪迹。
记忆中与她相处的细节随着时间逐渐模糊了形状,这是连他自己也控制不了的,可这人世间有什么他能留住,连同这日渐苍老的肉身。
“老不正经!”他耳边又响起她戏谑的俏语。她也有被他捉弄到无奈跺足的时刻,便以这四字进行无谓反击,届时一切争执抑或玩笑,无不尽消于温暖的怀抱与亲吻。此刻他痛楚地想,至衡,我是真的老了,可我得好好活着,留着这老朽之躯,只要你还能看到,哪怕任你嘲笑。
离乡去国,他从不因人地生疏,怠于闲散,而是静极思动,不遗余力整理事业及资产,有老友劝他涉足金融,他虑及美国彼时市场环境,以他所有经验涉足其间远非易事,于是谨慎地知难而退,只立足老本行化工业,财富虽大不如前,但好歹基础扎实,虽时有困境,但均化险为夷,平稳地发展了下去。在事业上他是勤力的,在生活中亦是如此,钓鱼,打网球,爬山,连骑马这撂下多年的爱好也重新捡起。国外的朋友众多,新的旧的,他与他们时相过从,逢半月必在家宅举办一次餐会,备好他家厨子拿手的英式奶茶,香浓的咖啡,和他亲自做的蔬菜沙拉及金枪鱼三明治,雷打不动。
姐姐杨漱是为他觉得宽慰的,而两个孩子的心里,则未尝不有复杂的思绪,尤其是婉懿,逢家中聚会,她必然找借口离开,从不参加。
这个孩子的美丽与倔强像极了她母亲,敏感的心又极似其生父。杨霈林不会忘记,在确认她母亲没能被他带到美国的时候,她目中的怨恨与心痛。
她脸上满是泪水,嘴角却带着一丝笑,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杨叔叔,好在我父亲终于能堂堂正正照顾她了。不是吗?”
“宝宝!”杨漱痛心喝止,文昌提着他小小的行李箱,流着泪蹲下。
而他只是摇摇头,眼目干涩,因泪已流尽,在那颠沛的路途中。
他只是沉默。
婉懿颤抖着,他眼中的挫败与绝望让她痛哭失声,她哭得无法站立,他伸手扶住她,轻声说:“对不起,宝宝。我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
她仰头看着他,泪珠滚滚而下:“既然妈妈来不了,你们为什么不回去?为什么?爸爸,谁都可以不回去,你不可以,我们不可以啊!”她眼中忽然闪出一道希望的光亮,“我知道在香港可以想办法,只要愿意回去,现在还是有办法的。我们去想办法,好不好爸爸?”
他硬起心肠:“我不会回去,也绝不容许你们回去。宝宝,无论你相不相信,我能为你母亲做的,也就只有这一件事了。”
他知道婉懿是个懂事的孩子,尽管她心中抱有对自己的怨怼,但她恪守孝道,侍奉他如亲父。拒绝参加他和朋友的聚会是她唯一对抗他的方式。他不怪她。
欢声笑语中,他看着朋友们举杯畅谈的欢颜,让自己隐于华灯的阴影之中,做起了在每一次聚会里最爱做的事。
翻看签到簿。
这是独属于他杨家特有的签到簿。分列两项,一项签名字,一项写籍贯。
他一个个名字看下去,一个个地名念下去……台州,泉州,湛江,贵阳,上海……最遥远的来自长春,都是万水千山漂泊来到大洋彼岸。
惟独没有清河人。
多少年了,清河,这个地名宛如那个在时光尘烟中淹没的城市,始终不能再见一面。
“杨先生在思乡?”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他略抬起头,秀丽的女子已在他身边坐下,侧头往签到簿上瞟了一眼,聪慧的面上泛起有深意的笑容:“我说错了,杨先生不是在思乡,是在思人。”
他不置可否,淡淡一笑。
邵素心凝视杨霈林,这个男人,有世家教养,也被西风熏陶,鬓间已覆微雪,但更显宽饶雍容。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他,他坐在露台晒太阳,手里拿着本硬皮小册阅读。
“原来杨先生喜欢文学?”她悄声问杨漱,“早知道我就带些书来,都是初版的老书,说不定能投杨先生所好。”
杨漱扑哧一笑:“是工程图。他呀,和文学这种东西是完全不搭界的。”
“霈林,我来给你介绍下,”杨漱拉着她走到露台,“这是华人商会邵会长的妹妹邵素心邵小姐。”
他摘下眼镜,微微欠身向她问好,然后便继续看他的书了,素心倒不见怪,她早从人们口中得知,这杨先生虽惯于交游,但本性是沉静甚至刻板的。她自认知晓这些流亡商人,或不羁、或愤懑、或刻板、或落魄,不论表象如何,内心里绝对有难以言说的苦情。
素心自和杨漱聊天,仆妇送来下午茶点心,素心赞沙拉可口清爽,杨霈林忽然抬起头问了句:“邵女士会不会过敏?能吃海鱼吗?”
素心不由一怔,不明所以,但还是微笑道:“我什么都能吃的。”转头间见杨漱眉头微蹙,目光微闪,暗觉奇怪。
许久之后她才知晓,原来他在中国的妻子对海鱼过敏。
此刻,她看着身边这神情淡漠的男人,他将签到簿合上,似乎想要起身离开,她忽然心中升起一股勇气,说:“杨先生,我问你,你知道他们在撮合我们俩吗?”
他蹙了蹙眉,旋即一笑。
第三章归人(中)
认识她有些时日了,此时才将她细细打量。已不算年轻的女子,有着细腻的象牙白皮肤,眉眼依旧十分清丽,着暗花软缎旗袍,领口压镶滚花锦边,腰身秀拔,有保养得当的风度,言谈举止一向也是淡定从容的,但今时今日,是第一次探到她眼中的波澜。或许,也是第一次注意到。
她显然被他的笑容打击了,挫败的意味表露在眼角那浅浅细纹之上,于是别开了脸,略带丝负气说道:“你在这册子里找什么呢?每次都在沙拉里放鳕鱼,又是在试探什么呢?看谁有资格当她的替代品?若是真有人过敏,难道你就能放下她选择别人?”
“邵小姐,你可能误会了。我好像还没有离婚,对吗?我并没有资格选择别人。”
“是没有资格,还是不愿?杨先生,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令姐让我认识你的缘由。我们都了解彼此的情况,我独身一人,而你,事实上也是独身一人,你妻子所在的国度和我们所在的地方,完全不属于一个世界。那里是地狱,你不可能再回去了。”
他被她的话刺痛了,颓然沉默了许久,然后轻轻叹息一声,歉然地看着她,说:“邵小姐,且不说我杨霈林即便再经几番轮回,亦再难得我妻子那样的佳偶,就我这样的年龄,纵有宝马雕车,少年人的豪情早已如云散。若要图过日子,我有儿女相伴,也并不寂寞。若说风烛残年之际唯一的心愿,便是等着有一天能重新回到您所说的那个地狱,因为那里有人在等我。”
“你永远都回不去了。杨先生,你应该知道那边的局势,与我们这里是水火不容。”
“即便回不去,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我和她看到的天地日月,依旧还是同一个。抱歉,杨霈林辜负了您的美意。”
素心失笑,甚觉自己适才言行荒唐,细想下又觉得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刚才的追问并非已对此人有了多深的情义,无非以堂堂闺秀的身份冒然向一个男子示爱被拒,心有不甘而已。就此放下,并不是多难的事。坐了一会儿,定定心神,当即起身站起:“那么,我便不耽误大家的时间了。杨先生再见。”
“再见,邵小姐,有空便来看看家姐,她一向喜爱您的风趣开朗。”
素心眉目间似笑非笑,一言未发,转身离去。
杨霈林走到面海的露台,远山空蒙,白浪滔滔,何处是故乡?风吹过鬓边,如一双手在轻抚。经历过生离死别,在这看似没有尽头的时光和距离中,他觉得自己更加靠近了心中的那个人,准确地说,更靠近了她的灵魂,这让他有种被麻醉过的痛苦。
如毒药侵蚀一般的思念。
他写过无数的信去清河,寄过钱也寄过物,没有回音。孟家在美国的人也试图与那边联络过,均告失败。来自清河的消息越来越少了,而从中国传出的信息则越来越耸人听闻。
秋末的一天,他终于收到了她的回信。
他觉得有什么涌入了胸腔,连双腿都变软了,就像几天都没吃东西,心都是慌的。
家人们围坐一起,连住得最远的六弟至勤也赶来了,大家焦急地看着他,等待他打开那信封上全是红章、皱巴巴的信。
“霈林,见信好。”
他几乎哽咽,两眼发光地看了一眼婉懿和文昌,颤声说:“是至衡的字,是你们妈妈的字!是她写的信!”
婉懿紧握着文昌的手,泪水盈满了眼眶。
他断断续续,几乎语不成章地念了下去:
“江西杨家祖坟已修葺完毕。四川家中物品因乱零散四处,前几日从军管会返还的一部分物品中找到你的旧衣数件,寄来一件给你留作纪念,余下的,便让为妻睹物思人吧。凤兴的董事会一致决定响应公私合营的号召,我能为你的事业所作的工作已经不多,但求太平盛世,百姓安居,便归于田园亦算是赏心乐事。还望夫君莫怪为妻偷懒。附近照一张,是在平安寨的凤兴厂房外照的,原先的堰塘被填了,据说不日厂房亦会迁往他处。霈林,不知等你和孩子们回来,是否还会认得这个地方,我今天……”
墨色涣漫,杨霈林手指微颤,轻抚信上若有若无的泪痕,闭目长叹,心痛如绞。
一共是两页信纸,另有一页遗失了,连同她寄来的照片和衣服。
这封信一路辗转漂洋过海,不知过过多少人的手,而在去国之前,也定是经过严格的检查,另一页信里,也不知她写了些什么他们认为不能给“外人”看的内容,或许当局怕这一页连同相片全有“泄密”的嫌疑,故而将之扣下,或许这只是猜测。
对时事敏感如他,转瞬便能预料到她所处的境地,看着家人们唏嘘的脸庞,他艰难起身,一步步挪着步子,走到窗前。
月亮升起来了,无风时的夜海,如一面古老的铜镜,又像蓄满了伤痛的眼睛。
他从那双眼睛看到自己内心的决定。
大家正传看着这封珍贵的来信,而他缓缓走到电话旁,拨通了一个电话。
“宋律师,是我,杨霈林,有件事情我知道很难办,但请帮我想想办法。”
屋子里渐渐安静下来。
杨漱,婉懿,文昌,至行一家,至勤一家,全都看着这鬓发均白的男人,不安如潮水,汹涌袭来。
杨霈林吸了口气,以无比冷静的语气对电话那头说道:“我要跟我中国的妻子离婚,请帮我咨询和这件事相关的一切程序,请一定帮我办到。”
第三章归人(大结局A版)
在商场上他算得是一个杀伐决断之人,不难理解若要处理生活上的烦恼对他来说简直易如反掌。第二天律师已拟好一份离婚协议。杨霈林买了一束花,直奔邵家。
“杨先生……”邵素心讶异地看着他手中的花束。
“邵小姐,除了你没有人能帮我了。”他说着,觉得每一个字的吐露都敲击着心中的伤口。
和离婚相关的一切法律程序落到实处其实只成为一种:告知。事实上在这互不相容的两个世界里,他和他心中的人早已分离。一封加急信,带着一张他和邵素心的合照,就这样按照中国来信上注明地址发了过去。
文昌的反应是杨霈林预料到的。信发出的当天,年轻人的行李就已经收拾好了。他站在书房门口安静地看着这个孩子,他的儿子,他最爱的儿子,提着行李箱,冷冷回望他,俊美冷漠的眼神酷似那个男人。
“文昌……”他轻声说。
文昌眼角渐渐泛红,泪意涌上,但被强自遏制。他沉默地低下头,许久后,缓缓抬头,对眼前这两鬓斑白的男人说:“你不是我父亲。”
杨霈林竟然笑了。这是这个孩子所能想到的最能伤他的话,但他听后,竟然笑了。
文昌转身便欲离去,婉懿和她的丈夫瑞生刚刚进门,见此形状,将弟弟拦住,文昌沉声道:“我不可能再住在这里,我办不到。不要拦我。”
“你必须住在这里!你必须陪着爸爸!”婉懿严厉地说。
“为什么?”
“你若是离开这里,便是对不住妈妈。”
“可他……”文昌的话没有说下去,他的声音哽咽了。
“他,他是谁?他是这世上最爱妈妈也最爱你的人,他是你的父亲!你想当一个不孝的儿子?我不会原谅你,妈妈也不会原谅你!”
“姐姐……”文昌惊愕地看着泪水盈眶的婉懿。
身旁的瑞生一直没有说话,这个时候才开口,他的声音是沙哑的:“文昌,不要不懂事。今天早上我和你姐姐接到香港亲戚打来的电话……我在成都的父亲和母亲,”他顿了顿,泪水落下,“他们已经去世了。不是正常死亡。那边容不下他们这样的人。”
杨霈林听到这里,忽然觉得双腿发软,缓缓回到书房,瘫坐在沙发上。
渐近黄昏,海水的颜色发生着变化,从碧蓝变成苔绿,云气堆涌,透过窗户看到海岸边矗立的高崖,一个破败的教堂,银色圆顶映着晚霞,旁边是一个孤独的瞭望塔,在松林的簇拥下,守望着遥不可及的远方。
婉懿走到杨霈林的身旁,轻轻坐下。
书房宽敞明亮,落地长窗,可以看到大海呈现的一切美景。她知道母亲一直渴望看到真正的大海,她知道身边这个将悲哀深藏于心的男人,是多么明了母亲的渴望。
清凉的海风吹进来,将书桌背后墙上挂着的一幅卷轴书画吹得轻响,婉懿起身欲关窗,听杨霈林道:“你姑姑觉得我把这件事想得太简单,她并不认为我和你母亲离婚就能解决什么问题。可我只能想到这唯一一个办法。和你妈妈脱离了关系,她或许能逃过一劫。宝宝,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现在你姑姑觉得我莽撞,你弟弟认为我绝情,可我,毫无办法。”
婉懿眼圈儿一红:“对不起,我知道您现在比谁都难过。请您原谅文昌,他还年轻,但他会慢慢明白您的苦心。爸爸,我们一起熬,我们一家人一起熬过去。虽然不知道要熬多久,要等多久,但我和文昌都会好好孝敬您,请您保重身体,我们和你一起等待和妈妈团聚的日子。”
他心中震颤,忽然无力地垂下头,低声哭泣起来。
婉懿从未见过他露出过一丝脆弱,但此时他像极了一个可怜的,孤独的,悲痛的老人。
她安静地站在角落,让他毫无顾忌地发泄心中的痛苦,他哭了许久,又或许只哭了一会儿,待他平静下来,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手帕擦干了眼泪。
“其实那年你说得很对。”他说。
婉懿一时不明所指,怔怔地看着他。
他目光空空,轻声道:“若是你父亲从此能堂堂正正照顾你母亲,也未尝不好。他们在彼此心目中的位置,原非他人能代替。现在我终于和你母亲脱离关系,若是她能重新和你父亲在一起,只要都能好好活着,只要能好好活下去……也未尝不好。”
“不。”婉懿断然道,“他们当然都能好好活下去。但是我知道妈妈一定会等着您,她一直都会等下去。”
杨霈林眼中闪过一道光亮。
婉懿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爸爸,您想过重聚那天,您要做什么吗?”
杨霈林沉吟许久,忽而一笑:“我最想的啊,就是狠狠骂她一顿。你妈妈这个蠢女人啊!我真想骂她一顿!”
婉懿哈哈一笑,忽然嘴角一抽,嘤地哭了。
他们就这样在希冀与绝望交织中继续等待着。时光飞逝,分别了三十年,也等待了三十年,盼到了重逢。
临行前几天,杨霈林兴奋得每晚都睡不着觉,每天催促杨漱和几个兄弟们去买东西,买各种各样的他觉得应该带去的东西,连浓缩橙汁和罐装炼乳都买了。到临行前最后一天,他不顾杨漱和孩子们的强烈反对,一定要坚持出去,亲自到意大利人开的皮鞋店去取他为她定做的皮鞋。
文昌开车带着他,他略有些疲惫地靠在座椅上,半闭着眼睛,嘴角带笑。这么多年了,他一直记得她那双小脚的尺寸,他想他要为她带去一双世上最舒适的鞋,亲自为她穿上,再如他一直计划的那样,狠狠骂她一顿。
“该是多滑稽的场面,”他快乐地想,“我成了个滑稽的老头子,她呢,也是个老婆婆了吧。多滑稽啊。可是又多么好啊。”
“爸爸,”文昌担心地看着他,“您没有不舒服吧?您啊,偏到关键时刻犯倔脾气,姑姑是为您好,您的病还没好,应该在家里好好休息。明天以后就会够您折腾的了,您还不把精力好好攒着。”
“你姑姑知道什么。她只是想展示她的权威。这家里谁要是一病,她就成了个权威。我不理她。”
文昌无奈一笑。
杨霈林看看他,忽然很认真地说:“文昌,对不起。”
文昌一愣。
“我不知道你父亲脚的尺寸,没有给他订做鞋子。”
文昌心潮澎湃,好半晌说不出话来,他怔怔看着前方,阳光明净,街道两旁的行人,脸上呈现出一种幸福安宁的光泽,他知道自己的脸上也是如此,但他的眼中却充盈着泪水。
杨霈林微笑着阖上眼睛,文昌听他轻轻说了一句:“儿子,我睡一会儿,到了叫我。”
“好的。”
车在鞋店外停下,文昌回头,“爸爸,到了。”
杨霈林没有回答。
“爸爸……”文昌又叫了几声,但喊着喊着,眼中的泪却绵绵不绝地滚下。
杨霈林没有睁开眼睛,他的嘴角始终带着笑,仿佛他正沉浸在一场美好的梦里,在这个梦里,他终于去了他最想去的地方:他去了平桥。
在桥上站了许久许久,那里几乎还是多年前见到的样子,只是河流上再没有盐船,桥上也再看不到来往运盐的货车,再也闻不到空气里那股清新湿润微咸的气息。可他依旧一眼就见到了她,就一眼,那是他爱的女子,他的妻子,虽然早非眉黛鬓青,早已失去了红颜的芳华。
她就在那里。她笑着,他记得她的笑,他曾在其中消融。
他缓缓走到她的身后,只觉得脚步是软的,轻飘的,她正拧着衣服,用她苍老纤细的手,水滴密密落下,在清澈的河流中溅起花朵。
她从河水泛出的花朵中看到了他的面容,惊愕地松开衣服,垂下双手。
仿佛是梦,她紧紧盯着水中的影子,就似只要自己一个动作,那影子,那人,就会消失一般。
可他的声音分明就在她耳边。
他说:至衡,我回来了。
(打算写双结局的。不过如果大家喜欢这个结局的话,我就不写了。《盐店街》番外总算完成了它漫长的结局:)感谢大家的等候。)
第三章归人(大结局B版)
在商场上他算得是一个杀伐决断之人,不难理解若要处理生活上的烦恼对他来说简直易如反掌。第二天律师已拟好一份离婚协议。杨霈林买了一束花,直奔邵家。
“杨先生……”邵素心讶异地看着他手中的花束。
“邵小姐,除了你没有人能帮我了。”他说着,觉得每一个字的吐露都敲击着心中的伤口。
和离婚相关的一切法律程序落到实处其实只成为一种:告知。事实上在这互不相容的两个世界里,他和他心中的人早已分离。一封电报,带着一张他和邵素心的合照,就这样按照中国来信上注明地址发了过去。
文昌的反应是杨霈林预料到的。电报发出的当天,年轻人的行李就已经收拾好了。他站在书房门口安静地看着这个孩子,他的儿子,他最爱的儿子,提着行李箱,冷冷回望他,俊美冷漠的眼神酷似那个男人。
“文昌……”他轻声说。
文昌眼角渐渐泛红,泪意涌上,但被强自遏制。他沉默地低下头,许久后,缓缓抬头,对眼前这两鬓斑白的男人说:“你不是我父亲。”
杨霈林竟然笑了。这是这个孩子所能想到的最能伤他的话,但他听后,竟然笑了。
文昌转身便欲离去,婉懿和她的丈夫瑞生刚刚进门,见此形状,将弟弟拦住,文昌沉声道:“我不可能再住在这里,我办不到。不要拦我。”
“你必须住在这里!你必须陪着爸爸!”婉懿严厉地说。
“为什么?”
“你若是离开这里,便是对不住妈妈。”
“可他……”文昌的话没有说下去,他的声音哽咽了。
“他,他是谁?他是这世上最爱妈妈也最爱你的人,他是你的父亲!你想当一个不孝的儿子?我不会原谅你,妈妈也不会原谅你!”
“姐姐……”文昌惊愕地看着泪水盈眶的婉懿。
身旁的瑞生一直没有说话,这个时候才开口,他的声音是沙哑的:“文昌,不要不懂事。今天早上我和你姐姐接到香港亲戚打来的电话……我在成都的父亲和母亲,”他顿了顿,泪水落下,“他们已经去世了。不是正常死亡。那边容不下他们这样的人。”
杨霈林听到这里,忽然觉得双腿发软,缓缓回到书房,瘫坐在沙发上。
渐近黄昏,海水的颜色发生着变化,从碧蓝变成苔绿,云气堆涌,透过窗户看到海岸边矗立的高崖,一个破败的教堂,银色圆顶映着晚霞,旁边是一个孤独的瞭望塔,在松林的簇拥下,守望着遥不可及的远方。
婉懿走到杨霈林的身旁,轻轻坐下。
书房宽敞明亮,落地长窗,可以看到大海呈现的一切美景。她知道母亲一直渴望看到真正的大海,她知道身边这个将悲哀深藏于心的男人,是多么明了母亲的渴望。
清凉的海风吹进来,将书桌背后墙上挂着的一幅卷轴书画吹得轻响,婉懿起身欲关窗,听杨霈林道:“你姑姑觉得我把这件事想得太简单,她并不认为我和你母亲离婚就能解决什么问题。可我只能想到这唯一一个办法。和你妈妈脱离了关系,她或许能逃过一劫。宝宝,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现在你姑姑觉得我莽撞,你弟弟认为我绝情,可我,毫无办法。”
婉懿眼圈儿一红:“对不起,我知道您现在比谁都难过。请您原谅文昌,他还年轻,但他会慢慢明白您的苦心。爸爸,我们一起熬,我们一家人一起熬过去。虽然不知道要熬多久,要等多久,但我和文昌都会好好孝敬您,请您保重身体,我们和你一起等待和妈妈团聚的日子。”
他心中震颤,忽然无力地垂下头,低声哭泣起来。
婉懿从未见过他露出过一丝脆弱,但此时他像极了一个可怜的,孤独的,悲痛的老人。
她安静地站在角落,让他毫无顾忌地发泄心中的痛苦,他哭了许久,又或许只哭了一会儿,待他平静下来,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手帕擦干了眼泪。
“其实那年你说得很对。”他说。
婉懿一时不明所指,怔怔地看着他。
他目光空空,轻声道:“若是你父亲从此能堂堂正正照顾你母亲,也未尝不好。他们在彼此心目中的位置,原非他人能代替。现在我终于和你母亲脱离关系,若是她能重新和你父亲在一起,只要都能好好活着,只要能好好活下去……也未尝不好。”
“不。”婉懿断然道,“他们当然都能好好活下去。但是我知道妈妈一定会等着您,她一直都会等下去。”
杨霈林眼中闪过一道光亮。
婉懿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爸爸,您想过重聚那天,您要做什么吗?”
杨霈林沉吟许久,忽而一笑:“我最想的啊,就是狠狠骂她一顿。你妈妈这个蠢女人啊!我真想骂她一顿!”
婉懿哈哈一笑,忽然嘴角一抽,嘤地哭了。
他们就这样在希冀与绝望交织中继续等待着。时光飞逝,分别了三十年,也等待了三十年,盼到了重逢。
临行前几天,杨霈林兴奋得每晚都睡不着觉,每天催促杨漱和几个兄弟们去买东西,买各种各样的他觉得应该带去的东西,连浓缩橙汁和罐装炼乳都买了。到临行前最后一天,他不顾杨漱和孩子们的强烈反对,一定要坚持出去,亲自到意大利人开的皮鞋店去取他为她定做的皮鞋。
文昌开车带着他,他略有些疲惫地靠在座椅上,半闭着眼睛,嘴角带笑。这么多年了,他一直记得她那双小脚的尺寸,他想他要为她带去一双世上最舒适的鞋,亲自为她穿上,再如他一直计划的那样,狠狠骂她一顿。
“该是多滑稽的场面,”他快乐地想,“我成了个滑稽的老头子,她呢,也是个老婆婆了吧。多滑稽啊。可是又多么好啊。”
“爸爸,”文昌担心地看着他,“您没有不舒服吧?您啊,偏到关键时刻犯倔脾气,姑姑是为您好,您的病还没好,应该在家里好好休息。明天以后就会够您折腾的了,您还不把精力好好攒着。”
“你姑姑知道什么。她只是想展示她的权威。这家里谁要是一病,她就成了个权威。我不理她。”
文昌无奈一笑。
杨霈林看看他,忽然很认真地说:“文昌,对不起。”
文昌一愣。
“我不知道你父亲脚的尺寸,没有给他订做鞋子。”
文昌心潮澎湃,好半晌说不出话来,他怔怔看着前方,阳光明净,街道两旁的行人,脸上呈现出一种幸福安宁的光泽,他知道自己的脸上也是如此,但他的眼中却充盈着泪水。
“爸爸,”文昌说,“这么多年,谢谢你。”
“又在说傻话了?”
“爸爸……”
“怎么?”
文昌犹豫着道:“如果这些年妈妈和那人在一起,您……”
杨霈林脸上的笑意淡了些,他思忖了一会儿,道:“我说过,只要她好好活着,不论怎样我都是高兴的。我们都这么大把岁数了,争来抢去,计较来计较去,都是年轻时候的事儿,现在,还有什么比活着相见更重要的事呢?文昌,‘那人’是你的父亲,没有他也就没有你,这一点你要记住。”
……
栗子园居委会接到了市统战部的通知,要他们安排好美国华侨回乡探亲的一切行程,时间确定之后,一拨人得先开车去机场接人,司机王师傅在居委会办公室领去成都食宿要用的粮票,点了点数,刚好够一天花销,正要走,又被主任叫住:“老王,走之前叫你徒弟到粮店借辆大货车。”
王师傅讶异道:“这是做什么用?”
主任脸一沉:“听组织安排,还由得你问?!赶紧去办。”
王师傅不敢多话,忙答应着去了,回家先简单收拾了下,下午去食堂端饭,才从徒弟小于口里知道,原来领导们经慎重商议,决定把当年查抄的一些旧家具还给一家人。小于绘声绘色地比划:“好大一张床,雕着神仙蟠桃凤凰,金灿灿的花,直晃眼睛!还有几个大皮箱,有一个没盖严,搬的时候不留神掉地上,落一地金银珠宝!”
“吹吧,你就吹吧!”王师傅拍了拍小于的脑袋。
小于伸伸舌头,自知玩笑开过了,嘻嘻笑道:“床是真的,几个大柜子也是真的。就那箱子里,我看了,没什么东西,就一些旧衣服,不是值钱玩意儿。可偏生那孟老师……”
“哪位孟老师?”
“就是盐厂的那位孟老师啊,住在栗子园最里头,林老师的爱人啊。”
王师傅恍然大悟,这两位是盐厂知名的老前辈,当年受了些不公正的待遇,生活条件刚刚转好了点,这些家具物品多半是人家当年自己家用的。旋即心道:“难不成从美国回来的人和他们有什么关系?”不及多想,问道:“孟老师怎么了?”
“捧着里面几件旧衣服,哭成个泪人呢。哎,师傅,你什么时候上成都?”
“明天一大早就走。这可是国家任务!徒弟,把你的嘴管好哈,乱说一句,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知道知道。”小于直点头。
王师傅心里暗暗感慨着,端着饭盒走了。
大洋彼岸归来的人,果真和栗子园,哦不,应该是盐店街,有着密切的关系。而盐店街,它的故事,它生命历程中的起起伏伏,和那几家人又是怎样的密不可分。
孟家,林家,秦家,杜家,余家,熊家……当年的十几家大盐号,曾撑起川南一片天的财富,他们的故事被碎裂的时光割断,如同江上飘渺的船歌,只余下隐隐的音符。
他们是谁?他们在哪里?他们像水滴融入大海,他们无处不在,却又无处可寻。有的人死了,有的人走了,有的人留下了,有的人回来了。
他们回来了。
文昌,婉懿,霈林,他们全都回来了。
他们坐在车里,满含着热泪,终于见到了魂牵梦萦的清河。连绵的青色屋瓦之间,已经有了灰色的水泥建筑,公路多了,房子多了,树少了,大部分地方全变样了。可不,不,盐店街没有变,它还是老样子,青石板路上还留着当年被炮弹炸过的凹痕。
车开到街口,他们着急地下车,对接待人员殷切的介绍充耳不闻,看到一个白发苍然却精神矍铄的老人带着一些人在路口迎着,婉懿先叫道:“阿飞叔叔!”
老人怔怔地看了她一眼,又瞧瞧她身边的文昌,忽而一笑,对文昌道:“小淘气!”
文昌眼圈一红,快步过去,紧紧拥抱着老人。
秦飞的眼眶也红了,越过文昌的肩膀,看着他身后的杨霈林,两人目光对视,含泪微笑。
“他们在家里?”杨霈林忍不住问。
他说“他们”,那他应该知道七七和静渊……秦飞百感交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在众人匆匆叙旧的话声中,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对杨霈林道:“静渊卧病在床,他在家里等着你们,文斓去威远接三妹他们,应该下午就回来。七七在平桥那边洗衣服,你们回来的确切时间她并不知道,居委会的人觉得她在这儿接你们不太合适,所以没跟她说。”
婉懿尖利地问:“怎么不合适了?”
杨霈林轻声道:“宝宝,你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影响大家。”
婉懿忿然止住,紧紧咬着嘴唇。文昌对杨霈林道:“爸爸,我陪你先去河边找妈妈。”
杨霈林缓缓摇头。文昌一怔,杨霈林道:“我自己去。你和你姐姐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尤其是你,文昌,你明白你自己应该做什么。”
他说罢,轻轻走上前,伸出双手握住秦飞的手:“阿飞,谢谢你一直照顾他们。谢谢你。”旋即转身,沿着街口往平桥走去。
秦飞一路走着,一路跟文昌他们说着话。他说文斓前两年终于从新疆回来,一家人的生活有了些好转,可静渊有一天从盐厂回来,踩着青苔滑了一跤,右腿粉碎性骨折,很受了一番罪。
“那个病房住了差不多十个病人,味道很不好,而且都是重病,他就看了一眼,便硬要回家去,说要死就死家里,用不着来这儿给人展览。谁劝都不听。你妈妈没办法来找我,我去了,劝他先住下,说能治病就好,病好不了对谁都是拖累,病好了就回家去住。他方安静了一会儿。文斓和你妈妈去求医院的人,说能不能想办法换人少些的病房,人家哪有办法可想?他们也没办法。好病房是领导们住的,静渊一介平民,不够级别。”
“不够级别?连同那医院都是林家的房子不是?”秦飞的妻子咏华在一旁轻声插嘴,秦飞瞪了她一眼,往后头居委会的人看了一眼,咏华登时缄口。
秦飞接着道:“静渊后来也没力气再跟人闹了,伤得太重,动手术的时候感染了肺炎,差点死了。总算上头有人来过问了一下,医院才做了些工作,至少你父亲的治疗没耽搁。你父亲病刚好些,我们才知道原来是市委的人打了招呼,后来才晓得是因为你们要回来。”
婉懿心中极是难受,哽咽道:“父亲为什么这么大年纪还要去盐厂?”
秦飞叹道:“你父亲是被盐厂返聘回去的,好歹能多领点工资。那天是单位发布票,他想着早些领了,就能给你妈妈买点好布做衣服。可你妈妈哪是讲吃讲穿的人?”
文昌本一直默不作声,这时方道:“原来……他也会对妈妈好。”
“文昌,这么多年了,难道你还不原谅他吗?”秦飞问。
文昌没有回答,只是怔怔看着眼前那棵高大的栗子树。
终于到了。
他们也终于见到了他。
听到他们的脚步声,他费力撑着身子,从床上坐起。他穿得齐齐整整,如雪的头发一丝不乱,好像已经拾掇好自己,准备精精神神地出门,可他们还是从他的动作和放在床边的一双拐杖看出,他连挪动脚步的力气都没有。
他的眼睛还是那么明亮,当他们走进屋子,他便将动作停下,只是坐直了身子,微笑着看着他们,看着婉懿和文昌。
婉懿冲过去,轻轻跪下,将脸庞埋在他的膝上,他轻轻抚摸婉懿的头发,宛如她还是一个小女孩。
文昌一步一步,慢慢走上前。
老人凝视着他,目光很温润,隐隐有丝期许。
文昌几度欲开口,却几度停下,在老人略带失落地垂下目光时,文昌终于轻声道:“父亲。”
老人的肩膀微微一颤,竟没有抬头,生怕一个轻微的动作都会惊碎此时的美梦一般。
文昌终于快步过去,同姐姐一样,跪在老人的面前,他仰头看着他,颤声道:“父亲,儿子回来了,儿子会好好照顾您。”
一滴泪落在文昌的手上,老人带着笑意的眼角竟泪水绵绵,文昌紧紧握着他的手,哽咽道:“儿子欠父亲的时光,会全部补上。父亲,父亲!”
老人的手在颤抖,他终于开口:“文昌啊,你是想说,你爸爸把你还给了我,而我,是该把你妈妈还给他吗?不,不!”
婉懿和文昌心痛地看着他,看着他痛苦与喜悦交织的矛盾,老人摇着头,泪落如雨,“她从来都不是我的,不是。她和我,我和她,只是乱世里同一条船上的乘客,我们相依为命,但总归会在不同的渡口下船。只是我的渡口是她,她的渡口,是她自己的心。文昌,宝宝,你们的妈妈,就让她自己决定她的归处吧。”
……
杨霈林终于走到了平桥。刚才从车上路过这里,竟没有注意到河边浣衣的人们。
他在桥上站了许久许久,那里几乎还是多年前见到的样子,只是河流上再没有盐船,桥上也再看不到来往运盐的货车,再也闻不到空气里那股清新湿润微咸的气息。可他依旧一眼就见到了她,就一眼,那是他爱的女子,他的妻子,虽然早非眉黛鬓青,早已失去了红颜的芳华。
她就在那里,在洗菜、浣衣的人群之中。她和身旁的人们说笑着,他记得她的笑,他曾在其中消融。
他缓缓走到她的身后,只觉得脚步是软的,轻飘的,她拧着衣服,用她苍老纤细的手,水滴密密落下,在清澈的河流中溅起花朵。
她从河水泛出的花朵中看到了他的面容,惊愕地松开衣服,垂下双手。
仿佛是梦,她紧紧盯着水中的影子,就似只要自己一个动作,那影子,那人,就会消失一般。
可他的声音分明就在她耳边。
他说:至衡,我回来了。
她愣了许久,缓缓起身,河水中的倒影愈加清晰,这终于不再是梦,又或许这场长梦,做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了结局。
她转身,顾不得矜持,顾不得别人的目光,就好似自己突然回到很久很久以前,依旧还是那个一意孤行的倔强女子,她爱的人正向她张开臂膀,她不顾一切地,投入到他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