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块钱一只。”那乡绅提醒她。

她没有回答,手肘支在桌子上,看着桌上一只久久不愿意离去的苍蝇。她心中一股难以言说的忧伤,苍蝇扑扇着翅膀,震动着她耳边的空气,而她却悲伤地再次听见自己的世界坍塌时的声音。

她双腿发软,既是因为病和累,也是因为恐惧,然而这恐惧却不是因为她即将面临的生活的艰辛,而是对过往的丝丝依恋让她痛彻心扉,她怕这种痛会让自己失去坚持的力量。

“三块钱一只。”那乡绅又重复了一遍。

她听着,却像是命运在对她做终极的拷问似的,坚持,还是不坚持?回去有柔软的丝绸被子,冰镇的冷饮,喷香的热鸡汤,还有她最爱吃的鱼,红烧的鱼,炸的鱼,煎的鱼,炖的鱼,她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回家,回到父亲身边,或者回到丈夫身边,可不论回到哪里,她都会重新变成工具,重新被囚禁起来,做一只金贵的鸟儿,做一个不能畅快地爱与恨的空心人。

“喂,小姑娘”那乡绅把自己的音量放大,“你究竟吃不吃兔儿?”

她木然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自己放在条凳上的包袱,咬牙道:“我吃。我给你钱。”她把目光藏起来,她自己都能看得到其中的凶狠。

那乡绅咧着嘴胜利地笑了。

过了一会儿,乡绅的同伴也来了,一个刀疤脸的中年男人。

那几个村汉见到那刀疤脸,似乎特别害怕,尤其是当刀疤脸瞪视着他们的时候。他们挑起自己的扁担,赶紧离去,临了再依依不舍又看了七七几眼。

大肚子的美人儿啊再见了

刀疤脸甚是尊重那个乡绅,轻声向他汇报什么。

她不关心他们的话,趴在桌子上睡了一会儿,之前还不忘把手搭在包袱上面,后来实在觉得不舒服,想着要是别人真要抢,她便是拼了命也敌不过,索性又把手放开。

她闻到兔子肉的香味,睁开眼睛,过一会儿那伙计捧着一个铁锅出来,她让他清炖,他便当真只是白水加盐,连姜葱也没有放。她也不管了,接过伙计递给她的一把大勺子,舀了一勺汤,吹了吹,一口喝下去。

“小姑娘,我们也能吃一点吗?”那乡绅笑着问她。

刀疤脸见乡绅笑,自己也笑起来。

七七喝着汤,没有转过头看他们,却点点头。

这两个男人便堂堂地走了过来,跟伙计又要了碗筷,坐在一旁,大大方方地从锅里舀了两大碗,吭哧吭哧地吃起来,把骨头吐得满地都是,吃完一碗再舀一碗,边吃还边聊起天来。

七七只是低着头安静地喝着汤,也夹了几块肉吃,终于有了些力气,看了眼锅里,兔肉几乎都被这两个男人吃光了。

她拧了拧自己湿透的手帕子,擦擦嘴,缓缓说道:“你收了我三块钱,却吃了一半还有多,算少一点,就还我一块五吧。”

刀疤脸一口汤呛了出来,喷到那乡绅的身上。

那乡绅故意瞪起眼睛:“小姑娘你胆子好大你知不知道你在跟谁说话?”

她冷冷地看着他,也做出凶狠的样子来,那是属于她孟至衡的、独有的倔强的凶狠。

他与她对视半晌,再一次哈哈大笑。

她也笑,笑得有些苦涩,过了一会儿,却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她舞了舞自己细嫩的手,哽咽道:“对不住,对不住我脑子里有点乱”

两个男人傻眼了。

她的眼泪汹涌而出,饱含泪水的美丽双眼把极为动人的哀求如子弹一样抛向他们:“求你们……带我去你们说的那个地方。”

……

附言:剧情需要,这一章和下一章会有简单的回述,有些事情是需要交代一下的……话说,看订阅有时候跟看收视率一样,乍惊乍喜……再次感谢大家的支持

第二卷 孽海 第四十四章 千山暮雪(1)

第四十四章 千山暮雪(1)

“你不怕我们是坏人,会害你吗?”那乡绅脸色一沉。

“不怕,不怕你刚才提到了你的老婆,你……你还怕老婆……”她一双泪眼紧盯着他,他们的话,她一字不漏的听了进去,还细加了分析。她知道他打算回一个叫璧山的地方,那是他的老家,荒山野岭,天兵天将都找不到,可惜老婆哭闹着不去,舍不得红尘繁华的日子。七七断定一个心疼老婆的人,绝对不会狠下心来害她这么一个大肚子的女人。

他愕然地看着她,惊讶她的逻辑。

她啜泣道:“求你了,她不愿意住山里,我去陪她说话,我会做饭,我会缝衣服绣花,我给你们做家务。我……我只想找个地方把孩子生下来。”

那乡绅哑然失笑。

刀疤脸苦笑道:“四哥,反正嫂子要死要活地跟你闹,把这姑娘带着去,也还算个办法。”

乡绅看了看七七红肿的双眼,又叹了口气,道:“我考虑一下。”

七七跟伙计要了一个房间,走进去,床铺铺着一张油腻的草席,黑得跟土墙是一个颜色,她又累又困,顾不得那么多了,倒头便睡,那两个人带她走也罢,不带她走也罢,她也不管了。

睡到天黑,听见有人敲门。她挣扎着起来,打开门,见是刀疤脸,拿着一个干净的瓷面盆给她,笑道:“我四哥给你的,拿去洗脸吧,算是抵了那一块五了。”脚下还有一个小铁锅,冒着热气,应该是热水。

她接过盆子,感激地看着他,刀疤脸用脚把那个铁锅轻轻推进屋子里,顺手给她关上了门。

早上,她被吵嚷声惊醒。乡绅骂骂咧咧地,说上茅厕差点被猪拱到屁股,那伙计不住嘴地道歉。

她去过那个茅房,和猪圈只有一个木板相隔,臭气熏天,长满蛆虫,出来的时候觉得自己七窍都冒着臭气,扶着外面的一个辘轳吐得昏天黑地。晚上用刀疤脸送来的瓷面盆洗了脸,索性悄悄就在盆子里解决了,到清早的时候往茅房里一倒,神不知鬼不觉,还能赶着回去睡个回笼觉。

乡绅点了根烟,慢悠悠抽着,长长吸了口气,见到她拿着张手帕子摇摇地走出来,走到水井旁,汲水的桶里有新打上来的水,七七把水浇出来浸湿了帕子,抹了抹脸,再摇摇地走回屋子。

那乡绅觉得她的行动奇怪极了,忍不住叫住她:“我不是给了你一个盆子吗?你没有用?”

她脸一红,转过身,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要不用就还给我,我买来还没有用呢,**,这里比我们那山里还要脏”他忍不住又要揪住那伙计,那伙计本来也要过来打水,见他白白胖胖的脸上突然又露出凶相,转身便跑。

“那盆子……不能用了。”七七嗫嚅道。

“怎么不能用?新的呀我让老夏去县公所买的呢”

原来刀疤脸叫老夏,她心想。

“反正不能用了”她的脸红得透了,眼睛不由自主瞟了一眼一旁的茅房,目光收回的时候恰巧与他对视,那乡绅忽然间恍然大悟,饶是他人已到中年,比她大那么多岁,竟然也刷的一下脸红了。

她窘得不得了,只想赶紧回到屋子里躲起来。他却突然柔声道:“小姑娘,你真要跟着我们走?”

她眼中露出一丝希望的光亮,朝他使劲点点头。

“你爹在找你,你丈夫在找你,连雷霁这家伙也在找你,个个都说重赏找到你的人,你就不怕我拿你去换钱吗?”

她惊恐地看着他,原来他知道自己是谁。

他上下打量了她一下,似乎这个时候才真正确认了,道:“他们只是到处张贴了你的照片,报纸上也有,那上头却没有说你大着肚子,我一开始并不确定,如今你这么害怕的样子,看来你确实就是孟小姐了。”

七七浑身无力,忍不住扶住门框。

“你是怎么回事,是跟小情人私奔了吗?若是这样,你那小情人又上哪儿去了?”

“我没有小情人。”她冷冷地道。

“那你是被拐子拐了?怀了……怀了野种?”他踌躇道。

“不”她怒道,“我的宝宝不是野种”

他笑了笑:“你生气做什么?你要我带你走,我连你的底细都弄不明白,凭什么帮你?”

“你会帮我吗?”她忍不住道。

“你说呢?要换成任何一个人,知道了你是谁,只怕都会先想着钱吧,你想,一货卖三家,这买卖做得可不小。”

“你要卖我早就卖了。”她想,突然脑中灵光一现,道:“你不会把我交给他们的。”

“为什么?”

“我知道你和那位夏爷是要归隐山林,自然是在外头有些瓜葛,我若见了光,你自然就跟着我见光,你虽拿了钱,麻烦却会不小。而且我回了家,也不会让你好过”到最后一句,她使出了威胁的语气。

“哈哈”他又笑了,“好,我把你带走,我赵四退出江湖前,还能拐走孟老板的女儿,也算得上了不起了,哈哈哈老夏,老夏”他朝房间喊去,“还没收拾好吗?”

“快了,四哥”

“去收拾你的东西吧,路上苦,可不要哭鼻子”他对七七道。

七七眼含热泪,却是满面笑容,连连点头,他看了她一眼,目光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爱怜。

这是纵横川南匪界的袍哥赵四与他的头号助手老夏,在归隐前做的最后一票生意。

赵夫人本是风流爱热闹的人,进了山后,如脱了半条命,奄奄不振,几次闹着要上吊。七七温言俏语地安慰,贴心服侍,她虽是大家闺秀出身,却全然没有架子,赵夫人知道七七身份不轻,见她如此敬爱看重自己,心中竟也觉得有些愉快自得。宋妈是赵夫人的佣人,与七七相处得也甚好,七七即将临盆,宋妈便去和她一屋住,好多出心来照顾。

怕赵家觉得自己是个负累,七七把身上所有的钱都交给了赵四爷,赵四爷拿着那张一万元的汇票苦笑道:“孟小姐,你知不知道这张汇票,若是去兑了,你家的人立刻就会找到我们。”

七七不明白,睁大一双晶莹澄澈的眼睛看着他。

赵夫人解释道:“先别说这张汇票有没有被那头给封掉,人家有心要找你,自然会通告所有的钱庄,凡有人去兑钱,先把他扣住不放,然后再顺藤摸瓜找上门来,你躲到天涯海角也会被人找到的。”

七七茫然失措,嗫嚅道:“可是,可是我只有这些钱了。”

赵夫人倒是很慷慨,笑吟吟瞅了一眼赵四爷,道:“你放心吧,我家这口子这几年攒了不少钱,不缺你这顿饭。以后生了孩子,让他认个干爹干娘就行了。”

七七流下泪来,便要跪下磕头,赵四爷忙伸手扶住。七七泣道:“四哥,嫂子至衡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二位的恩情,我一定不会白吃你们的饭,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人们都很好奇,这个即将做母亲的富家少女,究竟拥有一颗什么样的心,竟这般耐得磨折,即便在这荒僻的山村,也过的如行云流水般安详平静——对于命运的波澜看得如此平凡,对于纠结的情感看得那般冷淡她唯一看重的,就是用勤恳的劳作去应付现实,用满腔的热爱去抚慰肚子里的孩子。

她寄人篱下,凡事都小心谨慎,赵家人对她热情也好、冷淡也好,她都用感激的心去接受,对于他们的示好,也保持有分寸的距离。她不知道自己会在赵家待多久,但是孩子一出生,要把他带大,那是必须花钱的。她从来都不闲着,做家务、做女红,天气热的时候也会帮着洗衣服,不让他们认为自己是在吃闲饭,赵四爷有时候也会给她一点钱,让她攒着,说即便是请了个佣人,也是要给工钱的。他脸上有些为难的神色,怕她心里见怪,知道她是大家小姐,性格定然高傲。七七只是感激地接过钱去,脸上露出羞怯的红晕,可赵四爷却在她明亮的眼睛里看到坚韧与勇气,心中立时生出一丝复杂的情绪来,让他颇为烦恼。

虽然身体不便,七七从来都不娇贵自矜,知道赵夫人爱吃不软不硬的米饭,她便每顿饭都亲自数着钟点下水生火,看着火候沥米。山里蚊虫多,她总会和宋妈一起,从药农刘麻子那里买来药草,给赵夫人房间熏蚊子,宋妈年纪大了,碰到烟就会咳嗽流眼泪,七七便自己动手,搬来一根凳子,拿着扇子慢慢扇着渐渐稀疏的白烟,赵四爷夫妇偶尔也会跟她一起,大家一起扇着烟,也聊聊天。

七七性格倔强,不喜欢说的话,便是拿刀逼着她讲,她也是不会说的。她为何出走,肚子里孩子若是丈夫的,为什么丈夫和家人都不知道,寻人通告上一字未提。那么孩子究竟是谁的,赵夫人问过无数次,她总是咬紧牙关,打死也不说。

直到和他们相处的时间多了些,只渐渐说了一点自己小时候的事情。

刚到青山岭住下的某一天,赵四爷兴冲冲地和老夏提了几条新鲜的黄辣丁,说是在黑龙潭钓的,要拿来熏着吃,扔给宋妈:“宋妈,今天这顿熏鱼,就看你的手艺了”

宋妈笑道:“四爷不是不知道,这熏鱼只有江南的人才做得好,我哪儿会做我试试看吧。”

端着鱼去了厨房。

七七跟着去了。

见她随意捡了些甘蔗皮、花生壳和松枝,惊道:“宋妈,你这是干什么?”

“熏鱼啊”宋妈道,“熏腊肉不也是用这些的嘛”

七七无奈地摊摊手,走过去,道:“唉,还是我来吧”

熏鱼做好后,赵四爷夫妇和老夏尝了尝,均大惊失色:“这么好吃”

赵夫人连问:“怎么做的,怎么做的?”

七七道:“我在扬州、上海都住过的,家里有个厨子,总做烟薰黄鱼给我们吃。不过这黄辣丁不是海鱼,味道稍微不一样一些,方法却是差不多的。”

赵四爷又品了品,奇道:“有茶叶味儿呢。”

七七道:“四爷舌头真灵熏鱼的时候,要把鱼蒸到八成熟才开熏,我用了一些花茶、香米、面粉、粗糖合在一起做的烟,这才能有现在这个味道,要是用龙井就好了,那样会更香。”

老夏叹道:“做个熏鱼,简直跟你们绣花一样讲究啊”

七七淡淡一笑。

赵夫人却见七七一直没有动筷,笑道:“你做得这么好吃,自己怎么不吃呢?”

七七摇头道:“我不吃鱼的。”脸上闪过一丝伤痛,默默夹起一筷竹笋,就着白饭,小口小口的吃了。

第二卷 孽海 第四十五章 千山暮雪(2)

第四十五章 千山暮雪(2)

她很想与过去做一个了断,可总是有丝丝的记忆浮光,如刻刀一般,雕琢着她的心。她以为自己足够坚强,可是每当这样的记忆之光闪烁在她的心中,她就会想起所有被她抛下的事情和人们。

舍不得。她知道自己舍不得。

她强迫自己不吃鱼,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告诫自己,就为了一时不能忍耐,被迫匆忙斩断了与阿飞的情义。

她强迫自己不去想盐店街的那家人,可每当孩子轻微的一个动静,她就会想起静渊,想起与他的温存,想起他的一切好,心中竟然一丝怨恨也没有。

静渊,静渊她多少次强迫自己不去想他,可她也不清楚为什么即便他曾经伤她这么深,她依旧想去原谅他。

刚刚离开他的时候,她心中依然存有某日会与他重逢的念头,她也幻想过有一天会突然跟他在这个山谷相遇,然后自己骄傲地告诉他她曾多么能干,渡过了多少困难,让他听得泪如雨下,然后再得意地听他用抖颤的、充满歉意的声音诉说他对她的思念。

可是,当她真正在这个山里住下,看着天上的飞鸟,流云,寂寥的星,她才知道真的是所谓“人生不想见,动如参与商。”她已经离他太远,无法后悔,不能相见,一切都是她的幻想,再不能回到从前。

她嚼着一颗颗饭粒,喉咙里似哽了一块大石头。

越是这样的时候,她越想放弃,这念头在她自以为冷静的心里,生出了一个充满诱惑的魔鬼。

赵夫人开始渐渐对她冷淡下来,可能是因为几乎所有的人都对这个十七岁的少女关怀备至,尤其是赵四爷。

赵夫人以为丈夫真存有好心,为她找来一个女伴,一个身份高贵的女佣,可是她却生气地发现,七七无意间的言行,总会衬托出她的笨拙与识浅。

对外头的乡人,赵家说七七是赵四爷的远方亲戚,丈夫在外头做生意。人们根本就没有把七七当做一个佣人来看。

她哪里像个佣人,她简直是幅画。当她腆着肚子,面带幸福的微笑,坐在坝子的一张大藤椅上缝衣服的时候,不光老夏,连赵四爷都把眼睛看直了。就连宋妈也悄声对赵夫人说:“太太,这孟小姐好像礼拜堂里画的仙女儿啊”

宋妈指的是圣母画像,她只知道那是洋人们眼中的仙女,七七就是一个仙女。

不,这山里只有一个仙女,那就是她,在资阳河最有名的青衣,黄金莺

她不再让七七与他们一起吃饭,减少她与赵四爷单独见面的机会,不断给她派活儿,让她不停地缝补衣服,但她毕竟还是心软,七七毕竟是个将要生产的孕妇,她一面忍不住想折辱她,却一面又勉强说些软话来圆场。

“我没事,嫂子,我没事”七七用那双盈盈的眼睛看着她,柔声道。

可每到这个时候,赵夫人却莫名其妙的更加讨厌她

直到那一天,刘麻子趁送草药的时候,偷偷跑到澡堂子,窥视七七沐浴,被赵四爷发现,吓得从坡坎上摔下摔折了腿。

赵夫人大怒

不是因为刘麻子行为不轨,而是,为什么偏偏是赵四爷发现刘麻子在偷窥?她忘不了,那日七七被宋妈扶着从浴室慌慌张张地出来,流云般的秀发还滴着晶莹的水珠,赵四爷一面呵斥刘麻子,一面回头看,脸突然变得通红。

她是个小狐狸精臭不要脸

从此,她对七七再无好感,认为七七之前对她的一切温柔友好,全是有蓄谋的别有用心。

“孟小姐,”她走进七七的房间,对她说,“你生了孩子以后,就另外找地方去吧,我家老爷心软,不好跟你说,咱们总住在一起,总有不方便的地方,你懂我的意思吧?”

七七默默地点点头,她懂。

那一年入冬早,秋末,山中开始密密地下起小雪。

七七已经不能再干活了。山里冷,冷极了她的双手双脚冰凉,即便赵四爷已经把赵夫人最好的一个暖手炉给了她,她还是觉得冷。

她像只小狗蜷缩在被子里,头发冰得扎脸,山里的雪从树枝上一坨坨落下,在她耳中发出恐怖的回声。

宋妈给她烧着热水。

可是水许久都不开,火太小。这场雪下得急,连柴都没有拣多少。

喀擦,喀擦,她听见宋妈在划着火折子,她知道宋妈年纪也大了,前两天把手摔得脱臼,缠着绷带,极不利落,一遍又一遍,火到底生起来了,却还是很小。灶上的那锅水犯起拧来,怎么也不开。

这锅水和她一样倔强

她终于受不了了,她知道孩子很可能随时出生,可是她受不了了。她想回家,当工具也好,被囚禁也好,她只想过得安逸,她想要温暖的鸭绒被,她希望有佣人来服侍,她还是吃不了苦她想吃黄嬢做的凉皮,她想吃天海井的豆花饭,她想睡进三妹铺的热被窝,她想吃罗飞做的鱼,她想扑进父母的怀里撒痴撒娇,她甚至想回到玉澜堂,跟林夫人吵上一架或者跟静渊打一架,然后再放肆地哭,放肆地笑。

她在最脆弱的时刻崩溃了,她只想有人照料,宠她,爱她,哪怕欺骗她,她也吃不了这样的苦了。

她默默流泪,直到浑身发抖。

赵家有一辆汽车停在山上的驿站,赵四爷见雪似乎停了,思忖了一下,决定把她送去璧山县城,那里有一个教会诊所,有修女和外国医生,把七七送到那里生产,至少不会冷着,好歹也能得到相对专业的看护。

“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我送你去县城,那里条件好一些,你先去那儿把孩子生下来……至于回不回家,到时候再说。”

他和老夏把她抱上了一个骡车。

手伸过去,将七七揽到他的怀里。赵夫人眼睛往上斜了一斜,脸色立时变得难看。赵四爷轻声道:“山里路险,我和老夏有些路得推着车走,宋妈手受了伤,在那路上不管用。”

“孟小姐,你肚子痛不痛?”他不敢再看妻子,便飞快地把目光转到七七脸上,把一床厚厚的毯子裹在她身上。

“不痛……我们快走。”她道,眼睛看向那蜿蜒向上的山路,她想,生了孩子,就让他们发电报让家里人把我接取,我要过好日子,我不要再回山里了啊,我不要再受苦我后悔,我后悔了行不行?

上面有白色的细雪,明晃晃的,他们上了山,才发现完全把形势估计错了。官道上的雪积得很深,汽车完全不能在上面行走,还是只能用骡车。

三个时辰。最快要三个时辰才能到县城。

他们在驿站给暖炉加了热炭,让七七抱着,又拿了一个给她暖脚,老夏有些担心:“万一路上……。”

“你真的没事?”赵四爷看着她,想再次确认。

她咬牙摇头。

暖炉的温度渐渐变得与周围的空气一样冰冷,她觉得似乎血液也跟着一起结成了冰,太冷了,但是冷到极点,真的会变得麻木,直到破水的时候,下面一阵潮热,像身体里燃起了一小团火,要代替暖炉来温暖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