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学校是汉口唯一的一所男女同校的中学,男生多,女生少,学生所在的家庭多半非富即贵,也有少数普通人家的孩子。孟子昭一向不太低调,每日中午的伙食是由仆人单从家里送来的,而璟宁则是与其他同学一起吃学校的饭菜。某日午餐,孟家的仆人照常送饭来,几个开小灶的公子哥儿坐在专门的一张桌子前,烧猪蹄、粉蒸肉、烧鸭子、武昌鱼摆了一桌,全是好菜,贫寒人家的孩子就不免往那张桌子瞅,眼神里真是什么滋味都有,有个小姑娘朝他们看了一眼,被孟子昭看到,他就向人家招了招手,或许是好意,但璟宁听着他的语气却觉得不舒服。孟子昭笑嘻嘻说:
“别看啊,来吃吧,坐这儿来。”
小姑娘尴尬得快哭出来了,璟宁怒道:“千万别去,我爹对我说过,吃得越好人越笨,只长肚子不长脑子。”又补了一句,“饭桶的成绩多半很差。”
子昭大怒,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因为他的学业确实不太出色。从那天起,他就总是跟她作对。
此时,孟子昭的眼睛里除了不忿,竟然有一丝委屈,璟宁看着他,轻声说了句:“其实我对你并没有恶意。”
也许他没有听见,因为他已经转身快步往前走,璟宁加快脚步追上他,他侧过头看她:“干什么?”
“怕跟丢了。”
“你那么能干,跟着我干吗?”
“我是你家客人啊,我要丢了,你交不了差啊。”她笑盈盈地说。
“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又不是不认路。”他虽这么说,神色已缓和了许多。
有悠扬的胡琴声传来。
是一对卖艺的祖孙。衣衫褴褛的老人费力地拉着琴,唱戏的小女孩一张小脸用廉价胭脂涂得通红,头发往后扎成一束,紧得露出细白的发线,璟宁看着都替她觉得疼。女孩时笑时哭,偶尔做出烟视的表情,白白的小手比出妖娆的姿势,她的口音很重,璟宁听了好一会儿,才琢磨出戏词:
“……东风化作西北风,万贯家财,金管玉笙,难为她,魂断啊,魂断瓜州……”
小女孩唱着,唱着,似要用尽她瘦弱身躯中所有的力量,可愿意听的人却不多,她并没有多少观众,唯独璟宁被凄凉的语调打动,心生荒寒,眼眶湿润。小女孩见她看过来,便与她认真对视,更加卖力地唱,璟宁安静地听她唱完这一出《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待要鼓掌,掌声却提前响起,原来是孟子昭,他一边鼓掌一边大声叫道:“好听,唱得真好!再来一个!”
璟宁向子昭微微一笑,也大声鼓掌叫好,人们渐渐围了过来。喧闹的声响之中,她和他的心却平静如湖,上面飘飘洒洒的是莫名的心意,如静美的花朵,连带适才因这天涯漂泊的歌声引发的忧伤,也渐渐地逝去了。
他忽然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你先看着,我去买点吃的,咱们一边吃一边看,好不好?”
他难得用这种懂事体贴的语气跟她说话,为掩饰羞涩,她只是目不斜视地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他却又折回来,说:“喂,我不知道你想吃什么,要不跟我一起去?”
他目中确有一丝为难的意思,她还是随着他去了,卖小吃的摊子离得较远,她跟在他身后慢悠悠走着,看着他挺直的背脊,和他乌黑的发梢晃动的阳光,嘴角带着不自觉的笑意。
买了一包麻糖一包炒栗子,这一次,子昭抢着付了钱,他一手一包零食,很得意的样子,她便任他得意,自在地从两个袋子里拿吃的,吃完麻糖吃栗子,他笑她:“馋猫!饭桶!”这是言语上小小的报复,她却没有生气。但当他们走回那卖艺人所在的地方,人群已散了,拉胡琴的老爷爷和唱戏的小女孩不知到哪里去了。漂泊的、人生的戏台子,幕还没有张,唱戏的看戏的,突然间消失不见。
“人呢?”子昭讶异道,问一旁修鞋的小贩,“刚才那个唱戏的小姑娘呢?”
“走了,老头子刚才咳了血,小姑娘扶着他去瞧病了。”
璟宁心中顿时有种被突然抽空的感觉,悔意和难过袭上来肆意翻卷,让她窒息难言,眼中登时涌上泪水。
“你怎么哭了?”子昭急道。
“我还没给他们钱,”璟宁哽咽着说,晶莹的泪珠颗颗滴落,“去买东西的时候我应该先把钱给他们的,我真不好!”
“你别难过,是他们自己走的,你不用怪自己。”他用胳膊夹住两袋零食,匀出一只手掏出手帕,递给她,“谁让他们自己走了呢?”
璟宁没接,大怒道:“你是傻子吗?刚才没听到吗?老爷爷咳血了、生病了!什么叫谁让他们走了?如果不是你叫我去买吃的,我就能把钱给人家,你这个没有同情心的饭桶!”
孟子昭脸色煞白,冷笑道:“是,是,我就是个饭桶,只有你这臭小妞才是天底下最聪明最好心的人!”手一扬,将两袋零食摔到地上,又从衣兜中将她送给他的小东西抓出来扔了,小葫芦、木雕小花生,扑扑腾腾打在璟宁绿色的小缎鞋上。
璟宁低下头略看了片刻,忽然抬起头,伸手用力推了推孟子昭的肩膀,恨声叫道:“讨厌鬼!我讨厌你!”
孟子昭毫无准备,被她推得连退两步,怒道:“你还敢动手,竟然还敢动手?!”站稳后只想怎么教训她一下,可男孩子是不能打女孩子的呀,他向前两步,一只手捏成了拳头,却只是捏成了拳头而已,别的动作就不敢有了,满肚子的怨气不知如何发泄,蓦地,他仰天“啊”地怒喊了一声。
他不过十三四岁,还是男童嗓音,这一声怒吼发出来,简直是清脆嘹亮,璟宁擦了擦眼泪,隐隐觉得好笑,一时呆呆地看着他,神色复杂之极。他吼完,犹不解气,见她含着泪似笑非笑看着自己,终是按捺不住,一把拉过她,低下头,在她粉白的脸蛋上咬了一口,虽没太用力,但依旧落下了浅浅一层牙印,他见她瞪大眼睛张开小嘴的惊愕样子,气登时就散了一半,昂着头道:“还敢说我女里女气的吗?臭小妞!”
“啪!”
她脸上有了牙印,他脸上却有了掌印。她将手里提着的包裹一扔,电光火闪的又一巴掌甩来,他急忙躲,可这小妞儿却用力扑了过来,直把他扑得收势不住仰跌到地上坐下,撞翻了修鞋匠的木箱子,零件活计散了一地。
璟宁揪住他的领口,这才大声哭了:“混蛋,敢欺负我!没有谁敢欺负我,你这个苕货!”嗷嗷地哭喊着,握着小拳头狠狠捶他,孟子昭捂着脸躲来躲去。
周围的人见这两个衣着体面的小孩竟然打起架来了,都笑着相劝,却并不动手将他们拉开,只当看一出好玩的闹剧。子昭羞惭不已,用力推开璟宁,爬起来就跑,璟宁追上去扯住他衣服不撒手,一面扯一面用脚踢,踢得他裤子上全是鞋印。
“潘璟宁,给我快放手!再不放手我就打你了哈!别以为我不敢……”
“苕货!”
“我真打!”
“饭桶!”
“臭小妞儿!”
他用力扒开她的小手,作势要吓她一吓,却见一人拨开人群走过来站在他们中间,抓住他的手臂往上一提,秀雅的脸庞冷静如冰:“孟少爷,打女孩子可不是世家公子的风范啊,令尊没有教过你吗?”
孟子昭抬起头,他认得这人,那是潘璟宁的哥哥,潘家的大少爷潘璟琛。他顿时颓了。
“我没有,我只是……”他一时不知如何解释,嗫嚅了起来,“我只是……是她先动的手,我并没有打她!”有些担心璟宁恶人告状,把目光急切地落在她身上。
“宁宁,怎么回事?他是不是欺负你了?”璟琛放开子昭,看着妹妹。
璟宁却没有回答,脸上的表情十分奇怪。
她一双手背在身后,嘴唇微颤,大眼睛哀恳似的眨了眨:“大哥哥……”
“嗯?”
“我……”她咕哝了几个词,他没听清。
“什么?”璟琛矮下身子,把耳朵凑近她。
璟宁哭腔浓重,轻声说:“我裤子破了。”眼泪又流了下来。
璟琛一惊,往她身后一看,果见她臀后的裤子不知被什么东西划了一道,裂开到后膝,往外翻着,她两手捂在身后,虽能遮住一些,却依旧能看到里面粉色的小裤衩和雪白粉嫩的皮肤。
暮春天气,已经热得似在初夏,大家只都穿着单衣,璟琛没外套可以脱下来给璟宁披上,本能地站到她身后挡住别人视线。孟子昭探头探脑地看过来,璟琛不免有气:“又要做什么,孟少爷?还嫌乱子不够多?!”
孟子昭没说话,忽然咬咬牙,一颗颗解自己衬衫的扣子,璟宁见他这样,立时意识到什么,想把眼睛捂着,可捂了眼睛就不免要光屁股了,无奈之下,只好赶紧把眼睛闭上。
孟子昭脱下衬衫,扔到璟宁身上,大叫道:“臭小妞,给你遮屁股!”裸裎着瘦瘦的上身,在人群发出的笑声中,在璟宁爆发的羞愤哭声中,双手抱肘,涨红了一张脸,跑了。
雪白的衬衣搭在璟宁肩上,有一股清新热烈的气息,而那个骄傲调皮的小少爷,不知道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情,何等狼狈地回到了家。璟宁当然也能预料到他将面临孟太太多严厉的责备,可她并不为此担心,她在想,他那张讨厌的脸蛋上,说不定也会和此时的她一样,在悄悄浮起一丝笑呢?
那天的影像牢牢印刻在她的记忆当中。她会一直记得,她曾透过莹莹的泪光和那些影影绰绰的人群,看到孟子昭逃离的背影,那般鲜活,那般的热闹,像她曾经弹过的小步舞曲,轻快又明朗。虽然她在哭,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泪水中并无一丝一毫的悲伤。那是最黄金的岁月,所有嬉笑争吵,所有泪水叹息,都是快乐的,喧闹的,明亮的。忧伤是与这些情愫毫无关系的,忧伤,只能在岁月的另一头,远远地窥视他们。
璟宁狼狈地把衣服围在腰上,将衬衣的袖子拧成一个结,不经意间抬头,见到兄长不太愉快的脸色,她便擦擦泪,老实地低下头。
直到上了车,司机将车开到了大道上,璟琛方看了她一眼:“在家怎么调皮任性都可以,今天是在别人家做客,你一个女孩子,闹得裤子都破了,别人怎么看你?怎么看我们潘家的教养?”
她用那双哭得红红的大眼睛看着他,转移话题:“大哥哥,你怎么会来接我?你怎么会知道我在市集上?”
她并未意识到自己脸颊右侧有一小圈浅浅牙印,印入了他的眼中。璟琛的瞳孔微微一缩,有微芒在其间闪过:“你们是因何闹起来的?”
璟宁把经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他虽然听着,却有些心不在焉,只是当她说到那可怜的卖艺人时,目光变得渐渐柔和:“你是个善良的小姑娘,是个很好很好的小姑娘。”
璟宁心中一动,这句话似曾相识,有一丝幽凉的意味,如同他此刻的目光,让她琢磨不透。见她呆呆的,他忍不住伸手,想触摸她的脸颊,却又被什么力量冻结了,将手收回,从身边拿过一个小包裹,放到她腿上:
“这是你扔掉的,你们打架的时候,我帮你拾起来了。”
那是她在货摊上买的小玩意,他一样样拾起,把手帕上的灰尘拍打干净,给她重新包了个包裹,她并没有注意到。
汽车驶过那些他曾和她一同经过的街巷,街巷还是以往的街巷,只是记忆总在不知不觉中变了模样。或许总有一天她会把一切都忘了,而他则不得不忘。
南洋烟厂外的市集,他曾是第一个带她去的人,或许她早已不记得了吧。但知她如他,在听孟夫人说起她和孟子昭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玩了之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里。
第一次带她来的时候她还小,约莫三四岁左右,他有时抱着她,有时背着她,有时让她像一只快乐的小鸭子,晃晃悠悠跟在自己身后。他是个孤僻的孩子,向来将心事深藏,只有对着这可爱的小妹妹,才能偶尔露出率真性情的一面,只有对着她,他才能快乐地开怀大笑。
他们邂逅一个云游的僧人。说是僧人,却又不像僧人,缁衣芒鞋,蓄着浅浅的花白的发,坐在一个茶铺的长凳上,身旁放着半碗凉茶。
璟宁只要一见着衣着褴褛的人,尤其是老人,必生哀悯之心,她凑过小嘴,在璟琛耳边悄声说:“大哥哥,我们给那罗汉爷爷买点吃的吧。”
她去过归元寺,在她小小心灵中,那蓄着发、着僧衣的老人,像极了她曾用小手数过的一个罗汉,所以她称他罗汉爷爷。璟琛背着她,回过头见到她泪汪汪的眼睛,非常感动,忍不住在她胖乎乎的小脸上重重亲了一口,说:“我喜欢小栗子,小栗子是善良的小姑娘,是个很好很好的小姑娘!”
他去买了两个大白馒头送给那个“罗汉爷爷”,僧人接过,谢了一声,然后看着他们,用澄净的双目安详地打量。
璟宁问:“罗汉爷爷,你走了很多路吗?”
僧人笑了笑,点点头。
璟宁指他的鞋:“你的鞋破了。”
僧人又笑,又点了点头。他虽然憔悴,却并不肮脏,身上透出浆洗衣服的水香。
“罗汉爷爷,你是从哪里来的呀?”
“我从南京来的,小姑娘听过南京吗?”
璟宁摇摇头,浓密的额发被风吹乱了,璟琛一直站在一旁,伸手给她理了理头发。
僧人看了看璟琛,又看了看璟宁,神色平静如水。
“南京好玩吗?”
“以后小姑娘也许会去的,去了就知道了。”僧人慈祥地说,目光落在璟琛面上,“小先生定是知道南京的。”
璟琛微笑道:“南京有凤凰台,我们这儿有黄鹤楼。凤凰台上凤凰游,长安不见使人愁……昔人已乘黄鹤去,烟波江上使人愁。这两个地方,两处风物,都让人犯愁!”
僧人莞尔一笑。微风掠过,将他身旁的包袱吹得露出一角,里面有画笔和纸张。僧人告诉璟琛和璟宁,他从南京一路行来,逢到一座庙,便停留一段时间,他略有些画技,停留那几日,便帮庙里修补画卷和佛像。
“所以啊,小姑娘,我不是罗汉,不过我倒是画过不少罗汉呢。”僧人对璟宁说。
璟宁悄悄拉了拉璟琛的衣襟,璟琛低头看她,她用目光示意他看看僧人满是补丁的鞋。于是璟琛从兜里拿出了一枚银元,那是他将鼻涕虫卖给药店攒的“私房钱”,他恭敬地把银元放到僧人身边桌上,低声说:“请您收下,这是我和妹妹的心意,您拿去买一双好走的鞋。”
他白皙的脸红透了。这种施舍是让他自己也不好意思的,因为他生怕对方会觉得自己有什么轻贱之意,于是将璟宁抱起,说:“宁宁,我们回家吧。”
“罗汉爷爷再见!”璟宁向僧人挥手道别。
“小姑娘、小先生,且请留步,”僧人侧身打开包裹,将笔墨纸砚取出,说道,“你们赠我食物和盘缠,我没有什么好回赠的,便给你们画一幅画,算作回礼吧。”
璟宁拍手道:“好啊好啊!”璟琛也很高兴,抱着她坐到僧人身前去。
僧人研磨,铺好一张一尺左右的白色粗纸,微一凝思,在上面勾勒几笔。
清远的山,宽阔的江流,一叶扁舟,似是从高处俯瞰,那小舟在山水间,显得孤独渺小。僧人又想了想,在天空的位置加了一行秋雁,画完,回首看着两个孩子,说:“我年岁大了,笔调难免过于凄清,于你们是不宜的。北雁南飞,大雁循着暖和的去处过冬,冬尽春来,便又回到它们的故土,画里有了它们,便热闹些了,意思也好了。”
“那么,”璟宁指着那行大雁,“这些鸟儿是在回家的路上,还是正在离开家去南方呢?”
“小姑娘可以随意想。”
“我希望它们回家!”璟宁大声说。
那幅画一直由璟宁保存着,后来不知怎么就找不着了,可璟琛却一直忘不了僧人在画上题的几句诗:
大舟有深利,
沧海无浅波,
芳草得归迟,
春雨落长河。
似乎是谶语,在预示着什么。
第四章 凶劫
〔一〕
暮色合拢,下过一场阵雨,水汽卷着花香一阵阵袭来,喧嚣的世界被隔离在绿荫之外,潘公馆安卧于静谧之中,如梦境中的楼阁。
云升为翟蕙兰打开车门:“蕙兰小姐,请。”
蕙兰下了车,紧了紧披肩。潘公馆外依旧是那几个新来的保镖,在夜色中来回逡巡。进了大门,云升在前面带路,道旁是繁茂紫杉与梧桐,玫瑰的香气很浓,月光移过来,照亮天空的云絮,混着灯光,花木下暗影重重。
“蕙兰小姐用过晚饭了吗?已经备好了,您可以在厨房先吃。”云升说。
“不用了,谢谢。”
“蕙兰小姐是不习惯吗?”云升略定了定脚步,回转来看了她一眼,暗色中瞧不清这美貌姑娘的眼色,便又继续往前走,一面走一面说,“若要长久在这家中待下去,总还是要习惯习惯啊。按说我家的主人们对下人算是好的了,蕙兰小姐也在别人家做过吧,比一比就知道了。”
“我不是潘家的下人,也并无意愿长久地待下去。”蕙兰的语气依旧很礼貌,听不出喜怒。
云升笑了笑,不再多说什么。
蕙兰面无表情。
她算是潘璟宁的半路老师。一年前,潘璟宁的钢琴教师回了德国,颇费了一番波折,蕙兰才拿着圣若瑟女中校长的亲笔荐书来到潘家任职。
只有十一岁的潘璟宁在父母兄长的宠爱之中,浑身上下都流露出快乐与幸福,让蕙兰印象深刻。潘小姐并不骄矜,蕙兰完全不用担心自己要去应付一个任性的、不服管的富家千金,在这一点上,蕙兰承认自己得感激璟琛。最初的十几堂课,是潘家大少爷亲自盯着上的,潘璟宁在他面前总是很乖,急于要表现音乐上的天赋与聪明,学得很有热情,只是偶尔会犯懒,每当她犯懒的时候,潘大少爷便会端着一些带甜味的食物进来,有时是外头买的炒栗子,有时是家里做的点心,或者突发奇想,叫仆人去德租界买姜饼,他自己去厨房要来热热的糖汁,在姜饼上写上妹妹的名字,以讨她的欢喜。
他总是带着一丝无可奈何的笑对妹妹说:“你看,再不认真学,怎么对得起我呢?”
蕙兰也这么想。
璟宁大方地将食物分一部分给蕙兰,璟琛则微笑着看着她们吃。听说蕙兰信教,他便主动向她借一些宗教方面的书籍,这个英俊少年的温柔谦和让蕙兰心动,她有一本随身携带的祈祷书,纸页都泛黄了,摘写一些平日里常诵读的教义经文,璟琛看到,试探着问是否可以借给他,蕙兰没有拒绝,连她自己都觉得讶异,那本祈祷书是她从小就一直带在身上的,不值钱,却是她最珍贵的东西之一,可那少年随口一句话,她想也没想便递给了他。为什么呢?蕙兰对自己说,可能是因为他有着长长的睫毛,低头看书的时候,姿态很美。之后他们暗暗发展到了一种很亲密的关系,对于蕙兰来说,虽有自己的一分努力在里头,但也许万能的主在帮她也说不定。
“你为什么会和我在一起?”她问过他,那时他已为她在武昌租了一个小宅子,负担了她所有的学费,并承诺过将给予她更多,尽管她从未开口要求过。
“你呢?”他反问。
她难堪得无言以对。不管什么理由,说出来总有些别扭,两人身份地位太过悬殊,走到了一起,说自己没用过心机只是单纯的爱慕,谁会相信?
他随手拿起一旁早已还给她的祈祷书,翻开,念了几段,再抬目看了看她,微微一笑:“你这本小册子里的话,我都背熟了。每一段都很有意思。蕙兰,我知道信教的人是不会撒谎的。你喜欢我,便是真心喜欢我。
所以我也就喜欢你了。”
“你怎么知道信教的人不撒谎?”
璟琛见她神情严肃,捏了捏她的脸蛋:“听说你们的上帝惩罚起人来很严厉,撒谎的人,会下地狱的吧,在地狱里会被惩罚吞一万根针。”
她脸色一寒,他哈哈一笑,抬高小册子,轻声念:
“‘我祖亚伯拉罕啊,不是的;若是有一个人从死里复活的,到他们那里去,他们必要悔改。’”他把下巴放在姑娘乌黑的发际,琢磨着道,“这话说的是什么意思呢?‘……若不听从摩西和先知的话,就是有一个从死里复活的,他们也是不听的。’是不是说哪儿都有固执的傻瓜,连上帝都没辙呢?哈哈。”
她轻轻挣脱他,仰面正色道:“我不是傻瓜,但我也不会后悔。”
他眉毛微扬,含笑凝睇,目光炯炯。
“我是说,”她看着他的眼睛,“我跟了你,不后悔,我会证明给你看。”
“你对我好一分,我还你十分。蕙兰,我也会证明给你看。”他亲了亲她的嘴角。
此时,翟蕙兰安静地坐在偏厅,等着潘家人吃完晚饭,待他们喝完茶,谈笑着走进琴房,然后她才能进去。大管家何仕文曾路过这里,向她点头一礼,她亦微笑着还礼。云升跟在何仕文后头,过了一会儿,亲自给蕙兰端了茶和点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