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璟琛……我只是可怜你。”那个凄婉的声音似乎又在耳边响起来。
他心里一紧,正待加快脚步,璟宁的房门却吱呀一声打开,柔和的灯光漫了出来。
“你怎么又这么晚回来啊?”
银川止步,那清丽妩媚的小人儿,脸上笼着温柔的浅影,眉目间是淡淡的烦恼。
“你又怎么还不睡呢?”
她并没有换睡衣,身上还是白天穿的衣服,或许是特意要等他。她长大了,虽然和他一如既往的亲近,但也知道在一些事情上留意。
“要不要吃点东西?”她给他让出道。
银川走进屋子,放零食的小桌上摆好了点心和热茶,另有一个紫檀小盒子,里面是她收集的小玩意儿,她定是一边玩一边在等他。银川心念一动,从衣兜里掏出象牙酒筹放到桌上,道:“孟子昭叫我给你的。你这随手丢东西的毛病怎么总改不了啊。”
她瞥了一眼,脸红了红:“你和他怎么见面了?”
“中午一起吃饭来着。”银川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你们说了些什么?”璟宁大是好奇,坐到他身边来。
他看着她流转的明眸,笑了笑:“几个航运业的前辈请吃饭,我和他作陪而已。”
璟宁小嘴一撇,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叠样子相似的象牙酒筹,只是花色不同,刻着状元、进士、秀才、探花等字迹。她欲将那枚“举人”也放进去,银川却将她的手一拦,拿起那枚酒筹细看。
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只是背面刻有一梅花树,枝条疏落,梅树下站着一捧卷书生。
银川待再细看,酒筹却被璟宁夺走,塞入盒子里,她的脸又是一红,将装点心的碟子推到他身前,说:“吃点东西。我知道你肯定饿了。”
“不是饿了,是馋了。”银川笑道。
璟宁扑哧一笑。
“这些酒筹是男人玩的东西,你个闺阁千金,哪里弄来的?”
“徐烫……那个,徐德英送我的。”
银川想起德英那张憨厚的脸,正色道:“徐德英是个老实人。”
她盯着装酒筹的小盒子,轻声说:“那又如何?”
“他被你整得跟个傻子一样,神魂颠倒的。你是个善良的姑娘,为什么喜欢捉弄老实人呢?你又不会和他结婚。”
“你怎么知道?”
“他不是你中意的类型,虽然出身名门,但……你的心思完全不在他身上,谁都看得出来。”
“大哥哥,你以为你什么都晓得,可是你不懂。”
“这样不好,小栗子。”
“可假如我……”
“没有假如,我告诉你……”
璟宁不待他说完,不耐烦地把酒筹从盒子里全部倒出来,小手在上面翻捡着:“探花,状元,进士,秀才……”她嘟着小嘴轻声念,睫毛弯弯,白皙的双颊宛如敷上了一层浅粉色,她用指甲磨蹭着酒筹上的字,简直就像个任性的孩子。
他十分温柔地凝视着她,竟忘了要说什么,倒是她抬起头来,漆黑的眼睛眨了眨:“说呀,大哥哥。”
银川定定神,道:“如果对他毫无兴趣,便不要撩拨人家。何苦让人受这番罪。你要是不耽误他,人家说不定现在早就找到合适的姑娘了,好好一个老实人,跟发了疯似的。他把那枚老凤祥的戒指给我看,说:‘宁宁喜欢戒指越大越好,我就订了枚最大的。’我那天费了好大劲儿才憋住笑。粗得像个顶针!”
璟宁捂着脸,他知道她在偷笑,所以生气地瞪了她一眼。她笑得喘不过气来:“是……不是我说的……是方琪琪她们骗他的。他竟然信了。”
银川将她的手拽下,让她正视他,她脸上满是天真快乐的笑意,让他的心一沉,怒气窜涌起来,又或许是悲哀。
“你不觉得玩弄一个人的感情,是一件罪过的事吗?!”
美丽的小脸黯淡了一下,她委屈地道:“我没想玩弄他,是他自己总缠着我。”
是他总缠着我。是他自找的。
是她自找的。银川脑中又掠过了这几个字,想起了死去的蕙兰,和那名不副实的妻子。
“你这么说,无非是你认为自己在感情的天平上,站在可以藐视别人的胜利的一方。但是小栗子,不要以为爱你的人都是弱者。有时候弱者的反抗也是会让人招架不住的。”
“大哥哥……”
“我跟你举个例子。你嫂子……她嫁给我,我不情愿,但因为父母之命,我不得不接受,可这个婚姻很勉强。我们过得并不好,我对她……也很冷淡。所以后来她才会生了病,到最后……”
“我知道你还是很心疼她的。”
他摇摇头,幽幽地道:“总之,她用她自己的方式惩罚了我。至少我这辈子都不会忘了她。小栗子,你要以我为戒,别耽误德英。明天我就跟他说清楚,要他别来找你了,你也要……”
“不许!”她忽然叫道,仿佛一个孩子被人夺了玩具一般,“不许。”
“为什么?”银川目光一紧,璟宁觉得他严厉得有点可怕,身子往后缩了缩,嗫嚅道,“我喜欢……被人喜欢。我不耽误他,如果他以后找到别的姑娘,我也会为他高兴,可是大哥哥,我喜欢被他们喜欢。”
“他们?”
“难道我就不能有男孩子喜欢吗?没有了德英,难道就不会有别人?”她歪着脑袋,不解地道,“我并没有恶意。如果我让他们不高兴,他们大可以离我远远的,我也不会觉得有什么。”
银川沉默了。
这是现实,对他来说,也许有点残酷,但毫无办法。娇艳的玫瑰必然引来蜂蝶无数,年轻富有的美丽姑娘没人追求就是没有天理。他定定地看着她,直把她看得低下了头,以为他在谴责,谴责她的无知轻浮和虚荣,可她错了。她不知道她敬爱的兄长其实是想杀了她,这个念头不止一次在他脑中出现,她并不了解其实她是他恶念的源头,痛苦的火引。
我恨她,银川想,我一定要恨她,只有这样我才能活下去。可我为什么要恨她呢?只要保持现状,又有什么不好?可现状是什么?
银川揉了揉额头。
“大哥哥……”她太怕他生气,以为接下来话会让他好受一点,“不会总这样的。就是,我这样,不会很久的……我……我只是最近心里有点乱。很快就会好了,真的,要不了多久。”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将酒筹垒成一叠放在掌心,再将它们哗哗地倒在桌上。
她有心事。
银川知道她在想谁。那枚酒筹背后的图案突然电光石火般映在他脑中。他忽然心中雪亮。
梅花树下的书生,神采飞扬落拓不羁,和那个人如出一辙。
他看着她娇美的脸庞,在心中咬牙切齿地恨,却又无比绝望。
〔四〕
回到自己房间,月光跑了进来。云琅,那个可怜女人的鬼魂仿佛正站在窗台的一侧幸灾乐祸地看着他。
“我只是可怜你。”鬼魂说。
那一天她就是那么说的。
他们婚后,他从没正眼看过她,在外人面前扮演的恩爱,到了二人相对时,变成了冰冷的讽刺。
一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她在第三个月便受不了了。
某一天深夜,她终于崩溃,衣衫不整,披头散发,将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砸碎,然后发疯一般咒骂他,全家人都被惊动,他只是站在那张他从未睡过的卧床边上,满脸柔情地看着疯子一样的她。像个无辜的受害者。
她说:“潘璟琛,你是一条毒蛇,你不是人。”
那天潘盛棠、云氏,包括璟暄和璟宁都来了,这个婚姻脆弱可笑的事实,就差一步便会全部袒露在他们面前。
她号啕大哭,他走过去将她搂住,她知道他现在恨不得掐死她,却沉醉在这怀抱虚假的温暖之中。
“阿琛如果给了你委屈受,说出来,我们替你教训他。”云氏鼓励地说,潘盛棠鹰一般的眼神紧跟着看了过来。
银川替云琅擦着眼泪,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她有点发怔:“他……
他……”
“妹妹,如果你跟我过得不幸福,你可以选择自由。我不会让你吃一点亏。”他柔声说。
云琅颤抖起来。她拼命争取、无限期盼得来的婚姻,就这样变成一个众人眼中的笑话。怪得了谁?他早说过不爱她。是她自己,倔强地用一辈子的幸福做赌注,赌这个男人的心。她输了。
他有什么错呢?
“他……”她充满了怨毒,抬起头看着眼前那张俊美的脸,切齿道,“他不和我睡觉,他不碰我。”
璟宁原本正打算相劝,听到这句话,脸唰一下就红了。
云琅发现丈夫的眼神变成了熟悉的冰凉,但她还是从中捕捉到一丝慌乱,不禁得意地笑了:“他宁肯自己……”
“住口。”他的双臂用力将她箍紧,她痛得眼泪都流了下来,他说,“你不清醒,你疯了。”
他说:“云琅生了病,我们瞒着你们,她一直在吃药。”
“生病?!”云琅尖利的嗓音变了调,这倒似乎越发证明了银川的话,“生病?你以为我们在演戏?我说真话,你就骗他们说我生病,下一步是不是就得把我送疯人院了?我跟你们说,你们这个大少爷是个衣冠禽兽……”
“没错,你说得都对。”银川放开她,颓败地退后,无助地看着其他人,“我不爱她。这个婚姻不是我愿意的,一开始我就告诉过云琅,我不爱她。今天索性就挑明了说吧。”
他随手拉开一旁五斗橱的抽屉,从里面掏出一堆药瓶:“你们之前也没告诉我她身体有病,她瞒着我吃这些药,一到晚上就说胡话,闹着要寻死。父亲、母亲,我会为这个婚姻负责任,但是我真的从来就没有爱过她。”
云琅捂着胸口,仿佛被尖锐的刀剜进了心。潘盛棠走上前拿起一个药瓶,仔细看了看,旋即抬起头,正视着云琅:“孩子,告诉我,这些药是你自己买的吗?”
那些都是镇定剂和安眠药,一部分是她自己买的,还有一部分是银川给她买的。有一天他回家很晚,进了屋,将几个药瓶扔到她床上。
她拧开台灯诧异万分地看着他。
他一边松着衬衣的领口,一边从柜子里拿出被褥和枕头,和往常一样打算去阁楼睡觉,她指着床上的药瓶问:“你什么意思?”
“你好像挺喜欢吃药,我给你多买了一点。一辈子长着呢,慢慢吃,不够我再买。身为你的丈夫,也只能给你做这些事了。”
她无法想象这个男人为什么有这么冷酷的一颗心,惨笑着说:“是不是我死了你就会高兴,你就会看我一眼?”
他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上楼去了。
“我不爱她。”
他再一次说了这句话,当着所有人,践踏她的感情和尊严。
云琅的脸失去了血色,忽然笑了笑,说:“是我买的,全是我买的药。我睡不好。因为他不跟我睡觉。他宁肯在外面搞女人,宁肯自己搞自己,也不跟我睡觉。”
潘盛棠皱了皱眉。
这种小夫妻之间羞耻尴尬的隐私让所有人都难堪。璟宁脸上发烫,实在是没有办法再听下去,和璟暄互看了一眼,转身出去了。
银川冷冷凝视云琅,终于愤怒而刻薄地道:“你真不要脸。”
这场闹剧不了了之,云琅好像彻底放弃了,在之后的几天里,她不吵不闹,表现得很平静。银川总是避免回家,借口洋行的事务繁忙,直到有一天接到云琅的电话。
“我同意离婚,让你解脱。你回趟家吧。”
他冷静地说:“你父亲跟我的生意,我不希望因为离婚受到影响。请你不要在他那边说什么是非。”
她显然料到他竟会这样回应,沉默了许久,笑了笑:“回家再说。”
他回了家。
她不在卧室里。他走上阁楼,见她坐在窄小的窗台上,嘲笑似的看看地板,再看看他:“难不成跟我结婚一辈子,便打一辈子地铺?那上面多硬。”
他打开烟盒,拿了根烟出来点上,慢悠悠说:“大不了我搬出去,睡觉的地方多了去了。离婚协议呢?”
“潘璟琛,我可怜你。”
她甩了一个东西过来。那是他的照相簿,里面是他从小到大所有的照片,穿着虎头鞋、戴着兔儿帽的小娃娃,第一次着洋装照的相,两个截然不同的全家福,他和弟妹的海军服合影。
一个泛黄的信封从里面滑了出来。
银川叼着烟,蹲下去将相簿捡起来,把那封信重新夹在里头,缓缓抬起头,第一次认真地看着云琅的面庞,但他看不清,因为背光的缘故。
可还是看到这个女子形销骨立,也曾是个韶华如花的人儿啊,是自己亲手将她变成了这个样子。他心中微震。
见他蹙眉,她以为这不过是他习惯性地厌恶,轻轻一笑:“总有一天你会和我一样,遭受爱的凌迟。你发疯般地爱一个人,但你永远也不能拥有她,潘璟琛,你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抓取那些你根本无法拥有的东西,所以……我可怜你,你是个可怜可悲的家伙。”
他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她勾起唇角:“不用这样瞧我。如今你怎么看我我都不在乎了。我也想解脱。”
“离婚书呢?”他起身,将相簿收起来。
云琅握着窗帘垂下的小小流苏:“我想最后问一问你。”
“问吧。”
“真的就这么恨我吗?”
“我不恨你。我从未说过你不好,相反,你是个很好的女人,你漂亮,本性善良,如果愿意当个贤妻良母,你会表现得很出色。但可惜嫁给了我,我每天看到你,只觉得恶心。”
她脸色平静,无一丝波澜泛起。
他再问:“离婚书呢?”
“在楼下客厅茶几上。”
银川头也不回地出去,或许决绝一些,能让她早点脱离他的折磨。
然而走到客厅就听到了一声闷响,是重物从楼上坠下,沉闷地击在了地面。小君从花园捧着一束玫瑰回来,恰好什么都看到,整栋房子里所有人都听到了这个小姑娘惊恐的尖叫。
银川飞快冲到外面,在门厅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摔了一跤,绊倒他的是血,开在雪白花岗石地面的一朵殷虹的花。
云琅抽搐着,口中涌出鲜血,纤细的手茫然伸向空中,终究无力地垂下。银川半跪着,紧握着那只手。
“云琅!”他呼唤她的名字,泪水落下来。
可已经太晚了。
“大表哥……”她笑了笑,“我太笨,只看到眼前……看不到将来。”
“不要死。”他颤声道,“不要死……”
她喘了喘,声音越来越低了:“你在留我么?”
他点头,眼里流露出伤痛:“留下来,我们一起好好过日子。”
她凄然道:“我们都留不住的……”
窗帘被吹得沙沙作响,月光很快被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雾气,虚幻的鬼影却消失了。
烟盒里是他帮英美烟公司换了商标后卖得最好的香烟,他点燃一根,深深吸了一口,在烟草和花园飘来的玫瑰和松木的气息里镇定了自己,慢慢平静下来。
拿起那本随着他搬回了旧居的相簿,将看似要散落出来的相片重新贴好,让它们贴得紧紧的,缭绕烟气中,他从最后两页间翻出了那封信。
“亲爱的璟宁,你好吗?我的四只鸭子长得怎么样了?你这臭小妞,怎么不再写信来了呢?动动笔有那么难吗?家里缺钱买不起邮票吗?……
唉,你知不知道,柏林今天下了第一场冬雪,房东给所有房间都换了厚被褥,有一只鸽子停在窗口不走,羽毛是灰白色的……我突然就想起了你,然后想起春天。”
银川已经销毁了孟子昭写来的全部信件,唯独这一封,在他的潜意识里仍还是希望璟宁能看到,毕竟这是她内心期盼的事情,毕竟他愿意她快乐。对于她的心愿,他一向是尽全力想方设法要满足,就像那四只小鸭子,有一只生病死了,他瞒着她去找了一只一模一样的带回来,后来四只鸭子都相继病死,璟宁却以为它们都好好活着。没养过鸭子的人不会知道,原来鸭子那么容易死,养鸭子很难,去找长得很相像的鸭子也不容易。
是的。他什么都愿意给她,什么都愿意为她做,但一笔笔在心里都记着账的。
银川将信撕得粉碎。

第十章 探情
〔一〕
璟宁终究听了银川的话,徐屡次邀约,她全都推掉。因放着暑假,她在家除了睡懒觉,练钢琴,就是和方琪琪等女友约着逛街喝茶,间或去一些街边小店子里淘一些有趣的小玩物。
某天中午,她正睡着午觉,被人轻轻摇醒,睁开眼睛,见小君笑嘻嘻瞅着自己,小手里摇着一封信。
璟宁打了个哈欠,不耐烦道:“又是徐德英吧?”
小君笑道:“在公馆外头等着呢。”
璟宁把脑袋埋进枕头下面,咕哝道:“你跟他说我怕热,不想出去玩。他要再赖着,就说我爹和我哥都在家,不会让我出去的。”
小君道:“不行。德英少爷说,他看到老爷和大少爷出门了,还跟他们打了招呼。”
“我爹出去啦?”
“是啊,听说要和大少爷去趟汉阳,今儿不回来了呢。”
璟宁坐了起来,出了会儿神,问道:“德英来了多久了?”
“在外头等了好一会儿了,二少爷要他进屋来,他傻乎乎地说不用。”
她叹了口气,打开信看了眼,忽然一怔,信上写着:“宁宁,今日得闲,我拟与子昭、琪琪等去东湖消暑,你和我们一起吧。子昭说他家的轮船会送我们过江。”
小君见她半晌不吭声,试探着问:“真要我回绝了德英少爷?”
璟宁正色道:“你,去给我挑一条纱巾,嗯,浅蓝色那条,再把大哥哥给我买的那把小阳伞找出来。”
小君哈哈一笑。
路过花园,璟宁摘下几朵栀子花别在腰带上,抄小路走到公馆门口,德英靠在车前正擦着汗,见到她不禁呆了一呆,开心地说:“我就知道一定能等到你。”
他们去接了刘程远和方琪琪,直奔轮渡码头,三个女孩子都把这趟过江之旅想得相当浪漫:豪华江轮甲板上,坐在在遮阳伞下的方桌前,优雅地捏着糖夹子,将晶莹的糖块放入咖啡杯中,桌上的小碟子里放着蛋糕,金色杯碟边缘反射阳光,喝完咖啡,去船舱里粗略参观下陈列的古董和画作,差不多就到对岸了。
“喂!朝哪儿走呢?”一个清亮的声音打断了她们的遐想。
子昭站在斜下方的梯坎上,戴着一顶深色鸭舌帽,穿一件浅灰衬衣,深色背带裤,领口敞开,露出汗湿的脖子,一对脏兮兮的薄棉布手套在手掌里拍来拍去,他的眼睛亮亮的,像正想着什么恶作剧一般。
“船在那儿呢?”
他笑着往左边一指。
大家看过去,吃惊地张大了嘴巴,怎么也没想到子昭竟然会用一艘小货轮送他们过江!
四个年轻人瑟缩在一个由深黑色桶罐圈成的空间里,闻着一股股豆酱发酵的气味。
刘程远闭着眼睛,不敢出气,也不敢乱动,生怕自己一呼吸就会闻到臭味,一动就会眩晕。方琪琪在小提篮里头掏来掏去,里面的果酱、糖罐撞得叮当作响,璟宁不耐烦地问:“你找什么?”
“我找万金油,我……我有点想吐。”
璟宁一惊,把脑袋凑过去:“我帮你找!”
忽听嗷的一声,德英打了个干呕,噌地站了起来,晃了两晃,璟宁抬头看他:“你没事吧?”
德英捂着嘴摇头,胃部又抽搐了一下,眼睛瞪得溜圆,子昭从下面的船舱走上来,对德英道:“去船头栏杆那儿靠着,看着远处,深呼吸,别看水浪。”
德英摇摇摆摆地去了,女孩子们听到他的呕吐声,都忍不住把眉头皱起来。
方琪琪拿风油精擦着太阳穴,不满道:“用破船招待我们,真是够意思啊。”
子昭嘻嘻一笑,没有接话,见璟宁似笑非笑瞅着他,眉毛一扬,问道:“潘小姐,感觉怎样?”
“你在下面做什么?”璟宁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鄙夷道,“身上脏兮兮的。”
子昭将脏手套往甲板上一扔,走过来坐到她们对面,跷起二郎腿:
“修船啊。今天有个地方出了点小毛病,刚才一直在修呢。”
方琪琪惊叫道:“有毛病的船你还让我们坐!”
一直不敢睁眼的刘程远也把眼睛睁开了,质问似的看看子昭,再惊吓万分地看看璟宁和方琪琪,截然不同的眼神让璟宁忍不住哈哈大笑,她自己倒是一点都不怕。
子昭道:“你们要是在我孟大少爷的船上出了事,孟家也别想在汉口立足了。放心吧,这艘船没问题!”
璟宁严肃地问:“你真的会修轮船?”
他点点头:“这几年难道在外面白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