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昭嘿嘿一笑。
〔三〕
徐德英是浙江人,十一岁的时候随家人来汉口,和子昭、璟宁等都是中学同学,有个外号响当当的名号:徐烫饭。
那时候徐德英是小矮胖子,也如现在这样,梳着老实巴交的二八分头,大家只知道他父亲是政府里做事的,平日里不爱说话,却是老师眼中最听话的学生,成绩是极好的,但身体不太好,上体育课绕操场跑步,通常跑不了几步便会冒出一身虚汗,喘着气便要昏倒,男孩子们都笑他,女孩子们却很同情他,觉得这个胖男孩是被那些健壮调皮的男生孤立的弱者,是需要她们关爱的人。可越是关爱他,他便越是招男生的嫉恨,尤其是孟子昭。
徐德英肠胃虚弱,午餐是家里下人送到学校来的,方方正正的一个提盒,里头装着煮得烂烂的炖肉,竹叶菜剁成豌豆大小的颗粒,蒸得绿油油的,徐德英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坐在角落吃饭。
子昭不止一次去骚扰过他,奚落他呆板的发型,蠢兮兮的服饰,肥胖的身体,还有那一口谁都听不懂的浙江口音。徐德英从来不生气,也不还嘴,反而用一种圣婴般纯洁温顺的眼神看着子昭,说不出的淡定从容。子昭总是想,这家伙是不是人啊?怎么就不懂得生气呢?为什么我面对那么一张老实的脸,反而气得跟人家冒犯了我似的?
德英从来不吃干饭,反正子昭就从未见他吃过。他的主食有时是馒头花卷汤包,大部分时候是烫饭。烫饭,无非就是加了些肉食菜蔬,将剩饭煮得绵软可口,汉口这边的人家也是常吃的,但在本地人心目中,“烫饭”也是骂一个人是“草包、傻子、窝囊废”的词儿。外地来的徐德英怎会知道。
子昭故意问他:“为什么你这么爱吃烫饭?”
德英老老实实回答:“我肠胃不好,妈妈说吃烫饭好消化。”
“你爱吃烫饭吗?”
“爱吃。”
“你晓得烫饭是什么意思不?”
“我妈妈说……”
“你妈妈晓得什么是二百五吗,徐烫饭?”
“我妈妈……”德英毕竟不是傻子,话说一半便顿住,胖胖的脸上泛起红晕。
子昭大乐,指着他哈哈笑道:“真的烫,烫得很。徐烫饭,哈哈!”
德英愣愣地看着子昭,沉默着,鼻子抽动着,要哭不哭的神情像个被夺去了玩具的大婴儿,男生们都哄然大笑,鬼哭狼嚎地拍桌大叫:“徐烫饭,徐烫饭!喔喔,徐烫饭喔!”子昭叫得最大声,端着德英的搪瓷饭碗晃来晃去。独有女孩子们,捂着耳朵,向这些欺凌弱小的男孩投去愤怒的目光。璟宁忍耐不住,冲过去从子昭手里夺过那可怜的饭碗,反手一扣,将已经半凉的烫饭满当当地扣在这捣蛋鬼的头上:“现在你从头到脚都是烫饭了,看你还敢不敢取笑别人,你个夹生的苕。”
这场闹剧的结果,是子昭和璟宁最后都被罚去下课后扫操场,德英默默拿着扫帚跟在璟宁身后,她扫哪里,他也扫哪里。有片烂树叶扎进土里扫不出来,璟宁打算用手去抓,德英忙用他擦得亮亮的黑皮鞋在土里蹭蹭,直到把树叶蹭出来,他再用扫帚把它扫开。
璟宁说:“德英,你不用帮我,我做得来的。”
德英受宠若惊地红透了脸。
“德英兄弟,不要用扫帚扫!”子昭站在前头,一本正经地指点,“那种烂叶子不好扫的。”
德英的脸更红了,就好像阴沉的天空抖开了一条口子,给他这个可怜的孩子洒下了几点友谊的光辉。这个机会必须要珍惜啊,于是他讨好地问:“请问子昭哥哥,我用什么扫呢?”
子昭笑得如春风暖阳:“当然是用钉耙啰。你用钉耙最合适。”
“谢……谢。”德英说第二个谢字的时候音量低了下去,他当然明白子昭又在羞辱他,但他再一次默默地忍受了。
他不再说话,用皮鞋蹭着地上那些顽固的叶子,抢在璟宁之前将它们扫拢一团。
璟宁指着子昭道:“孟子昭,你欺负人,本小姐看不起你。”
“你看不起我我还看不起你呢!”
“讨厌鬼,我讨厌你!”
“你讨厌我我也讨厌你!把我的鸭子还给我!”
“本小姐今天回去就把它们杀来炖汤!”
“你敢!”
“就是敢!”
子昭大怒,挥起了扫帚,璟宁以为他要打她,尖叫了一声躲开,扫帚却是朝着德英的方向挥过去。但子昭在手臂扬起那一刻停顿了一下,意识到这个看似呆笨的男孩或许有着谁都比不上的奸猾,没错,当璟宁那双水灵灵的眸子向这呆子投去怜爱的目光时,他便更加确定了:这家伙绝对在打鬼主意。但后来并没有更多的事实来加强他的判断,因为徐德英生了一场重病,被父母送到了一个海滨城市疗养,直到中学时代结束也没有回来。
此时的徐德英,早没了当年病弱的样子,估计是被海风吹好了肺,被海鲜喂好了胃,人变得壮实挺拔,乍一看竟还透出一股英气。子昭心想:
长这么壮实,老子真得给你弄个钉耙来。
他皮笑肉不笑地道:“不错嘛,身子骨看起来比以前结实许多了,现在跑步还喘不喘?”
德英温然一笑:“孟兄果然还记得我,不光是记得,简直可以说是惦记了。多谢孟兄,在下身体已经好了,可以不吃烫饭了。”
璟宁扑哧一声笑出来,横了德英一眼,说道:“原来你只是看着老实,心里倒是挺记仇的。”
子昭冷笑:“我也记仇呢,当年是谁在我脑袋上倒了一碗饭,好,今天咱们把这笔账也加在里头,凑个十万整数。”
“你还想不想多赚点?”璟宁端起咖啡杯朝子昭笔画了一下。
德英赶紧打岔:“宁宁,喜不喜欢我送你的花?我亲手把刺剪得干干净净的。”
子昭代她答道:“她喜欢,喜欢得不得了。你瞧她有多喜欢,瞧见没?”一面将桌上散落的花瓣拢成一团,推到德英那边。
德英只作不见,起身道:“你们慢坐,我去那边坐去,一会儿我来结账。孟兄、琪琪、程远,还有宁宁,你们想吃什么就点哈。”
“和我们坐在一起嘛,”方刘二人均挽留道。
德英观察着璟宁的表情,她低着头,一句话也没说,德英便道:“不了不了,我坐那边就可以了,适才也是因为孟兄叫我名字,我才过来打个招呼。你们慢聊,慢聊。”说着回到刚才的桌子前坐下。
“他是怎么了?为什么要坐到那边去?怪不好意思的。不是他说请我们来喝茶的吗?”方琪琪看着德英的背影大惑不解。
璟宁慢吞吞搅着咖啡:“我嫌他有点烦,说只要他离我远一点,我就答应来。”
“人家堂堂市长公子,被你潘大小姐使唤得跟跑堂小厮似的,真服了你了。”
“我不想欺负他,但……”璟宁略抬头,见子昭面色阴沉,心念一动,转口道,“唉,老和他呆在一起也会闷啊,保持些距离,以后相处起来,也会多些好感嘛。”
方琪琪瞪大了眼睛:“程远说他跑你家跟你求婚去了,难不成真有这么件事,你不会答应了吧?”
璟宁只是抿嘴笑,大眼睛却滴溜溜地观察着子昭,他那么一个话匣子,此刻却沉默得像一块铁,她心中莫名地快乐。
刘程远适时地插话了,对方琪琪道:“德英原是经不住你们几个怂恿去了,愣头愣脑的,捧着一大束玫瑰花,还在老凤祥订了枚戒指。那天我也在,当时大家都吓住了,连宁宁都没想到他真有这胆子,冒冒失失地真要跪在她面前呢。谁料他刚一弯腿就被人给扶了起来请到了书房里去。待出来后,也不再说什么求婚不求婚的事儿了,只呆愣愣地对璟宁说了句:
不管怎样我都不会放弃。然后就走了。”
“啊,”方琪琪看着璟宁,“你爹发话了?”
璟宁摇摇头,不自禁用手指拨了拨她放在桌上的象牙酒筹,轻声笑道:“是我大哥。他也没说什么。”
“没说什么?”方琪琪点点头,“你大哥那么厉害的人儿,也不用跟德英多说什么,便哼一声也会将他哼跑。”
璟宁格格笑道:“哪有那么凶。”
子昭这才开口:“你大哥不是凶,是威风。他能看得上徐德英这样的人?我才不信呢。”
“没错,我大哥哥眼力高,能被他看得起的人不多。”
“但这世界上也有些人,是不管他看不看得起也觉得没什么所谓的。”他察觉她语气里的轻视,立刻傲然反击。
他乌黑的眼睛里是一如既往的傲慢,璟宁忽然感觉索然无味,对两个女友道:“我要回家了。”起身迈步就走。德英立刻弹簧似的站起来,将一沓钱放在桌上,抢上几步就追。
方琪琪怒其不争地瞟了一眼子昭:“你要有徐家少爷半分忠厚温顺,她今天也不会对你这样。”
“别拿我和那呆子比。”子昭冷冷道。
方琪琪连连摇头:“人家是大智若愚,你啊,孟大少,有时候却是自作聪明。动动脑子吧。”笑着从桌上拿起璟宁落下的酒筹,放到他手里,“还不追,小心晚了。”
终究是晚了一步,子昭追到门口,已不见璟宁的身影,却见德英也站在门廊的石柱下,神情甚是怅然。
“人呢?”
德英转头朝他笑笑,说道:“坐她家的车走了,不要我跟。”
子昭不愿意再搭理他,往前方走去,德英道:“子昭兄,愿不愿意赏脸跟我吃顿晚饭?”
子昭回转身,德英神情真挚,眸中的温和善意似乎并未随着年龄增长而减退半分,面对这样一双眼睛,子昭不免想:我要是再奚落他,别说潘璟宁看不起我,可能连我自己也看不起自己了。便说:“今天就不了,璟宁的两位朋友还在里头,你将她们送回家去吧。免得人家说我们这些男人没有绅士风度。”
德英感激地说:“呀,我是疏忽了。那我们改天一定聚聚,好不好?”
子昭点点头,德英上前,将一张名片双手递给他:“随时联系。”
走过两个街口,子昭方将名片从衣兜里拿出来,上面印着徐德英的名字职务,以及办公室电话地址。
子昭不过看了一眼,便把名片重新放进了衣兜,但“盛昌洋行见习经理”几个字却好像刻在了他的眼睛上,甩也甩不掉了。不知不觉走到了江边,江面一片寂静,千百只船桨也似乎在静静地休憩。夜色渐浓,西面天空绛红的云彩却留有余光,缓缓消融在璀璨的霓虹之中。
“见习经理。”
他在心里念着这四个字,虽然只是见习,但徐德英毕竟还是在洋行工作,以他的踏实(是的,子昭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以他的家庭背景,一步步往上走,自有他该有的作为。不管怎样,徐德英离潘家这个买办世家是越来越近了,自然也会和潘璟宁越来越近。
而他孟子昭呢?
大钧船业停靠在码头边的几艘轮船,像江面矗立的小小城堡,在平静的水面投下阴影。子昭从那阴影中看到一个他厌恶的、却无法回避的身影:一个浪荡公子哥儿,愚蠢无知傲慢无礼,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迟早坐吃山空。那个人,或许就是他自己。
子昭打了个哆嗦,“啊”地叫了一声,吓得停在船舷打盹儿的江鸥振翅飞起,他逃离了码头,奔到主路上拦了一辆黄包车,直奔孟公馆而去。
〔四〕
家里刚刚摆好晚饭,父亲母亲弟弟围坐桌前,见他面红耳赤跑进来,都惊得将筷子放下。孟夫人又惊又喜,说道:“昭昭,快,快来吃饭!”
不到十岁的孟子瞻生怕父亲责骂哥哥,使劲朝子昭使眼色,示意他给父亲斟酒赔罪。
孟道群神色冷冷的,目光里却有丝期盼,子昭一路想了不少赔不是的话,但临到此刻,却不知为何说不出来了。只是走到父亲面前,深深鞠了一躬,说:“爸爸,我错了。”
“你怎么错了?”
子昭咬了咬嘴唇,说:“儿子不该去住旅馆,便被您打死也不该跑的。”
“浑小子!”孟道群一掌拍到子昭的屁股上,“不许你吃饭,回屋思过去!”
“哎!”子昭笑着又朝父亲鞠了一躬,再朝母亲和弟弟以及陈伯做了个鬼脸,乐颠颠地跑回自己房间去了。
孟道群冷着脸拿起筷子吃饭,孟夫人瞅了瞅他脸色,对陈伯道:“给子昭把炸丸子端一点去。”见孟道群不做声,又道,“还有肘子和鱼。”
孟道群喝道:“够了!”
孟夫人忙道:“好好好,老爷说够了就够了。就这三样,赶紧给他端去吧。”
陈伯连头都不敢抬,忍着笑应了。
五分钟后,子昭已经在他的卧室里埋头大吃了。陈伯爱怜横溢地坐在一旁,不时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乖少爷,慢点吃,别呛着别噎着。”
“你要再拍我的话,只怕我真会噎着了。”子昭不耐烦地晃了晃肩膀。
“咳咳!”俩人听到一声咳嗽,都吓得抖了抖。
陈伯忙行礼道:“老爷。”子昭亦将碗筷放下,站了起来,做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孟道群将陈伯支开,坐到沙发上,又指了指茶几:“吃干净,剩着干吗?”
子昭只得重新拿起筷子,可父亲凛凛的目光投在自己身上,哪儿吃得下?简直如鲠在喉。
“唉!”孟道群一声长叹。
子昭知道随着这声叹息的定是连篇的训话,索性几筷子将碗中的剩饭扒进了嘴里,含着一口饭,站起来面向父亲,瓮声瓮气说道:“儿子听爹爹教训。”
柔和的灯光照在他脸上,孟道群心想,他长这么大了,眼神怎么还是如此单纯,跟没开窍似的。唉……
这个孩子很聪明,孟道群从来都不怀疑。他的儿子明智聪慧,善于求知,活泼机敏,像一匹被养育得完美无缺的小马驹,什么都好,就是过得太平顺,得到了太多的宠爱和呵护,完全没经历过风霜,也没见识过人世里的凶险残忍。今后怎么办?如何能掌管孟家的船业王国?
孟道群想了无数办法,试图以严苛的方式教育这个孩子成材,但是这么多年下来,这家伙似乎很乐意和老子斗智斗勇,让他向前,他偏退后,让他往东,他越要往西,最后只得把他放逐到以严谨刻板著称的德国学机械,这孩子在反抗的同时还是接受了,从他寄来的成绩单看,他学得很不错,孟道群第一次为自己这个顽劣的儿子感到骄傲,激动之下甚至亲自去了一趟柏林,给这宝贝儿子送去昂贵的衣物和他最爱吃的家乡的零食。原以为他必定在寒窗陋室中刻苦学习,孰料一室空空,哪见人影?床上被子平铺,下面似有人形,掀开一看,里头塞得满满的全是脏衣服脏袜子!孟道群只觉得一股怒焰从脚底烧到了天灵盖,忍着气去同乡会找了个熟人,最后在学校附近的一个酒馆寻到了这不肖子。彼时孟子昭已醉得认不出父亲,见一群金发碧眼的欧洲人中突然出现个中国老人,还以为自己眼花,舞了舞手臂,大着舌头说道:“妈哟,为么司①出来个老爹爹咧?”
① 武汉方言:什么。
孟道群阴着脸,啪的一下就扇了他一耳光:“醒了没有?”
子昭摇头晃脑唱起以前自己学德文时发明的歌谣:“古藤塌(德语你好:Guten Tag),摸一哈。(说着朝父亲脸上拧了一下)已是篱笆地洗(德文:我爱你,Ich liebe dich),喝一米!哈哈,哈哈!老爹爹,你莫生气撒,瞪着我做么司啊?”
“你在这儿就学到了这些东西?”孟道群气得浑身都在颤。
“本少爷学的多了去了。我告诉你,老爹爹,”他煞有介事地告诉孟道群,“你知道这儿的人怎么喝酒没?一米一米地干!把酒杯摆成一米的长度,谁喝得最多就最厉害,本少爷能喝两米!这儿没人比得过我,大洋马都比不过!”
“孟子昭,你要气死老子吗?!”
孟道群把他带了回来,办了休学,子昭还剩下半年的学业没有完成。
孟道群认为,这孩子连德国人也教不好,只怕已是一块朽木,索性拿回来给自己收拾,要摔要砍,也由得他这个亲老子。
可再怎么是朽木,也是他孟道群的骨肉啊,是他命中的魔星,也是他的宝贝。
子昭战战兢兢嚼着嘴里的饭,见父亲忽然盯着自己的嘴,心想莫非老头子又要扇耳光过来,那就赶紧嚼,赶紧吞,免得一会儿巴掌来了,饭粒呛到气管里。孟道群哪会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见他澄澈俊秀的大眼里露出恐惧,还以为他震慑于父亲的威严,吓得连饭都不会嚼了,顿时生出极为无力的挫败感。
“昭昭啊,”孟道群道,“你现在年轻,自以为聪明,听不进爹爹的教训,别不承认,我知道我的话你总是右耳进左耳出。爹爹今天告诉你,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骂你,也不会再打你,你也不用再听我的教训。你的人生还很长,这一辈子,生活会给你该有的一切教训的。我急什么?老天爷能收拾你,你的命运也会锻造你,就像我们大钧的轮船,再坚硬的铆钉也会被岁月磨得浑圆温顺。你爹我今天就把你交给老天,不管你了!”
他说到最后,声音微颤,竟有些哽咽,抬手擦了擦眼角。
子昭越听越羞惭,见老父好像都快哭了,连忙走到他跟前跪下,将双手搭在父亲的膝上,想开口说话,却突然哽咽了,一股莫名的悲伤袭上心头:“父亲……原谅我吧。我真的错了。”
孟道群望着天花板,眼圈里滚动着泪水。
“儿子不孝,惹父亲伤心失望。儿子今天也发誓,一定会重新做人,踏踏实实地学本事学知识,儿子一定会有出息的。”
孟道群只是叹气,过了许久,方在子昭的手上轻轻拍了拍:“你从小到大给我赌的咒发的誓,估计比你书橱里《西游记》的画册都垒得高,让我怎么信你呢?”
“您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这两天没事的话,跟着星月货轮的蓝师傅学点东西去,他是技术很好的老船长,你和他应该会有得聊。”
“放心吧爸爸,我会好好跟他学的。”
“另外,明天几个洋行和大钧有个饭局,你代我去。一会儿早点休息。”
语气转得这么快,让子昭一时半会儿都回不过神来。待父亲满意地走出他的房间,子昭擦了擦眼泪,在脑瓜上轻捶了一下,伸伸舌头:“没想到这老爹比我还会演!老子要下套,儿子还不乖乖钻进去!哎呀,失算!”
第九章 宏图
〔一〕
在茂密的梧桐和香樟掩映下,剧烈的阳光似乎也被过滤得柔和了些。
这是位于夷马街的两栋崭新的三层洋楼,闹中取静,地势绝佳,庭院中种植的广玉兰舒展着硕大的白色花朵,香气馥郁。砖木结构的房屋边缘是雪白的装饰线条,弧券式的立面大窗映照着幽静的街景,雅致里又不乏轩昂之气。门卫将铁门拉开,司机将车停在西侧花坛旁边,栀子花密密丛丛地开着。院中已停着几辆汽车,子昭一眼就看到了那辆著名的Rolls-Royce——普惠洋行赠送给潘氏家族的座驾,这辆豪车的后车身据说还隐约看得到弹痕。两年前,大买办潘盛棠正是乘坐着这辆车,行至麦加利银行大楼门口,车还没停稳,两个持枪的匪徒就突然踩上了汽车的踏板,幸亏司机机警踏足了油门往前冲,匪徒被甩到了后头,开了枪,亦只击中了汽车后盖。经此一事,潘盛棠好像就不太在公共场合露面了,深居简出,洋行的业务交给了大儿子潘璟琛处理,这辆车也便随之成了潘璟琛的座驾。
虽然早就知道会见到潘璟宁那鼎鼎有名的哥哥,子昭还是有些微的紧张。他和潘璟琛见面的次数并不多,印象最深的一次,仍是那次和璟宁打架,被潘璟琛一手提到了一边去,真下了狠劲,拧得他手臂青了好一块。
子昭忍不住摸了摸右手。
“这潘大哥够阴的啊,”子昭忍不住笑,“绝对在暗地里让那徐烫饭吃亏了。要不然徐烫饭为什么不敢再说求婚的事儿了?”不知道为何,他竟因此对这潘大哥生起了一股亲近之意,毕竟……毕竟他在潘璟宁面前表示了对徐德英的不认同,就凭这一点,子昭就觉得他应该和自己是一类人,有着相同的品味。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以此刻自己的现状来看,似乎不太能与潘大少爷相比。回国之前他便已经知道,潘璟宁的长兄从牛津大学毕业后便回到汉口,不到三年就晋升为普惠洋行最年轻的副总办,这是连其父潘盛棠都未曾得到过的殊荣。
“我大哥看得起的人确实不多。”耳边又响起了璟宁清脆的话语,子昭不禁将背脊挺直了,“再怎么,气势上我不能丢孟家的人。”他想。
两栋房屋的结构和样式几乎是一模一样,一个侍从在前方带路,将子昭领到左侧的那栋。入口在非常隐蔽的侧面,拱券铁艺雕花大门别致精巧,踏上五步光滑的花岗石石阶,进入凉意幽幽的室内,想是装了冷气机的缘故,左侧木质楼梯边即是会客厅,门半掩,咖啡和雪茄的香气从里面飘出来,谈笑声隐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