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川站直了,侧耳细听:“没有啊,只有风声和水声。你说的是杜鹃吗,它只在春天唱歌的,现在已经快到秋天了。宁宁,你可能听错了。”
“明明有的!”璟宁将脑袋偏了偏,一缕乌黑头发在她雪白的脸侧飘来飘去,她眼中有光在闪烁,但这光芒很快就熄灭了,许久,她终于无奈地笑了笑。
“你说得对,我是听错了。”
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似乎注定是一个充满悲情的年份。
八月十一日,海军部长陈绍宽接到电令,立即实施沉船封江计划,那天傍晚,他从南京江面登上军舰,在午夜抵达了东海之滨的江阴。在清晨朦胧的薄雾之中,一艘艘即将自沉的军民舰船已经停泊在江面,像凝肃深沉的巨大身影。
首批自沉军舰为“通济”练习舰、“大同”“自强”轻巡洋舰、“德胜”“威胜”水机母舰等,这些大多是清代遗留的旧舰,早已到了鞠躬尽瘁之时。而从国资和民商的轮船公司征集的数十艘大小商船也依次排开,已做好了自沉的准备。
早上八时,江面各舰由平海号轻巡洋舰率领举行升旗仪式,各舰官兵在舰舷向军旗行礼致敬,军乐声中,司令旗徐徐上升到平海号主桅顶端,迎风猎猎飞扬。
各舰陆续抵达规定位置,陈绍宽宣布了封江令,沉船开始,各舰同时打开水底门,货船则自凿沉江,此起彼伏,一直持续到日暮才初告结束。这些庞大的身影慢慢下沉,沉入寂静,沉入风涛,沉入永恒。
汽笛哀鸣,军旗低垂,苍天剧恸却无声。
这是一场血战的前奏。
8月16日,南太平洋的台风掀动了江上的云流,风狂浪高,气温骤降,微雨贴着江面像利刃斜飞。瞭望哨电话报告:封锁线外下游上空发现敌机,七架日机以近乎陡直的飞行姿态钻入浓密的云层,掩饰行踪,旋即又折返而回。尖锐的警报拉响,江阴海战正式拉开序幕。
这一场持续了108天、中日战争中罕见的陆海空三栖立体作战,也是抗日战争中唯一的一次海军战役。战果是非常悲壮的。中国海军在江阴封锁线死守近三月,掩护了上海前线七十万陆军,为拖延日军溯江而上发挥了重要作用,代价是中国舰队一部分在山东沿海沉没,主力则全数沉在江苏江阴,第1、第2舰队全灭,这是甲午之战以来,中国海军遭遇的又一次毁灭性的重创。
让我们回到水下封锁线行动之初。十二艘大型旧军舰均已经自沉完毕,二十余艘满载石块的大小商船也在指定的位置沉入了江底。正在汛期,水流非常急,军队发现第一批沉船已多半被水流冲离出最理想的原位,导致封锁线出现一些致命缺口,长江封锁于中部防御至关紧要,是国防之最要点,为了推进防御,必须继续将缺口尽快补上。大钧船业的小型货轮几乎全数被征用,与其他被征用的民船,使用了六万余担石子充填沉船空隙。最后的几天,小型的船艇继续进入余下航道,专业的技师协同军队将露出水面的船舰桅杆一一全部割去,以免日后敌军军舰发现水下目标,会选择避让。
孟子昭死于八月十六日江阴之战当天。
他只剩下一艘小货轮,是当年父亲送给他的那艘星月号,曾在川江的险道驰骋过,有着最轻灵敏捷的船身。那几天,子昭眼睁睁看着一艘艘船沉入江底,就像与自己的孩子、兄弟、亲人死别生离,他焦虑难眠,也因不舍而哭泣过,但为了让牺牲不白费,他擦干了泪水,与数位大钧的工程师留了下来,为他们的船送上最后一程。八月十六号清晨,子昭起得很早,替换一位已经筋疲力尽的技师,开着那最后一艘星月货轮陪军队的战士检查航道。
敌人突然空袭,突发的战况让小货轮处在了战火之间,返程已经不可能,前进只会对我军战舰造成阻碍。这留到最后的星月货轮还肩负着下沉填隙的任务,它将是最后一艘沉没的商船,若立刻凿船让其下沉,最快也需要耗时两三个小时,唯一的方法,只有炸船。
炸药放在船舱之中,早就准备好了的,正是为了应对这种最糟糕的状况。但此时炸船,没有舰艇会来接应他们。
子昭脑子里暂时一片空白。
“孟先生,你坐小船走吧,”一个年轻的战士对子昭道,“我们来。”
货轮上还有一条木船,不是没有求生的机会。
子昭沉默了一会儿,摇头道:“航道很险,需要开到的规定位置才能沉船,否则会影响我们的军舰。你们不熟悉这艘船,掌握不了它,赶紧走吧。”
那个战士很年轻,有一双天真未凿的眼睛,嘴唇上还覆着一层浅浅的绒毛,子昭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小小年纪想当英雄么?死在战场上也不错,挺好,挺好,不过别死在我的船上,我的船不是战场,你们赶紧走,去打日本人吧,打死一个算一个。”
那战士咬咬牙,向他轻轻鞠了一躬,跑上甲板,和另外几个战士解开了套在船侧的绳子,将木船放到江中。
江风呼号,风雨飘摇,江面上升起的黑烟和交错在天水之间的火光混在一起,这样的奇异的景象,子昭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他的牙齿在打战,手也是抖的,尽力镇静心神去看导航图,手握着轮盘,掌握最准确的力度,将星月轮驶向了规定的位置。船底的铁链与水底的沉船桅杆相击,发出碰撞的声音,船微微有些倾斜,一阵水浪后,恢复了平稳。
就是这个地方。他的心陡然一静。
一瞬的时间被拉长,像无垠那么长。
他仔细检查炸药的火线,确定没有任何问题后,坐了下来,将地上散落的一颗小铁珠子捡起,揣进了自己的衣兜里,然后摸到了一个硬硬的小东西。
那是一个已经变成深褐色的木头花生,他把它和家里的钥匙串在了一起。那是十四岁时潘璟宁送给他的,那天他们打了架,她的裤子都撕破了。
他扑哧一声笑了起来,然后是大笑,继而被汹涌的泪意覆盖,呼吸困难。
“臭小妞,”他想,“我这是在和你告别吗?早在五年前便告别过了,现在要再一次向你告别了。一如既往的痛苦,却是第一次真正感到轻松。从今天开始,我将不会再承受失去你的痛苦了。”
一个人临死前三十秒、六十秒、一小时、两小时的时候会是什么感觉?知道自己即将死亡,在最后的短暂的一段能体验的时间里,会想什么?子昭无比矛盾地想:我正在体验这样的感觉,潘璟宁,我觉得有点得意却不知道为什么。为了虚荣么?是因为被自己勇敢的抉择感动了么?好像不是,都不是。
在那茫茫江面上,在这连天烽火中,其实是听不到鸟叫的,但孟子昭却听到了只有在春天才有的清脆空灵的鸟鸣,那是在年少的时候,在那些和平安宁的时光里,一次次出现在他记忆里的幸福的声音。
他想起她蹲下身子,将那几只小鸭搂在怀里,头发绒绒地在白皙的额前拂来拂去。他对那个小女孩说,我爱你。
他想起他们痛苦又甜蜜的纠缠,晨光下她噙着笑的嘴角,那张皎洁年轻的脸庞,他对那个姑娘说,我爱你。
他想起她追逐他远行的车,脸上落满泪水,眼中的执拗如烈火般闪烁,他对那绝望的女人说:我爱你。
相遇,拥有,离散,诀别。
他爱她。他容许自己在此刻重新想起对她的爱。他爱她,如同爱一个家,如同爱脚下的土地,爱借以呼吸的空气,爱东湖的绿波漫江的春水。他希望她过得平安美满,在每一个季节,即便他已永远离开。
已经有很久很久不去想她,但是此刻,他多么希望能再见她一面。是的,这就是真正的告别了。现在时机终于到了。
子昭闭上眼睛:潘璟宁,我已经不想你了,即便想到你我的心也不会痛了。为了你,我不愿放弃我的家业,不愿放弃父母的期望,不愿放弃很多事情,我以为我错了,其实没有,因为原来这所有的不放弃,都是为了今天的放弃。不仅为你,还为更多的人,为了上海,为了南京,为了武汉,为了所有你可以平安生活的土地,我终于可以放弃你了,连同我的生命。
这一瞬他有了久违的释然和快乐,不再犹豫,掏出火柴点燃了导火索。
大国运命的宏伟画卷,布满了时间的轴线,每一条线上都有一个小小的点,它们如此渺小,小得几乎可以让人遗忘和忽略,但它们也是这条轴线的组成部分,一条条,一点点,没有了它们,也就没有这张画卷。
火光骤然升至半空,烈焰燃烧,放出五彩的光芒,死亡的颜色原来也可以这么瑰丽,生命的烟火在这一刻燃烧到顶点。轮船发出轰鸣,就似在宣告一个最壮烈的誓言。
〔三〕
沦陷之前的南京是一座奇特的城。
戏院里依旧唱着戏,电影院仍有放到半夜的电影;大难临头要吃顿饱饭,餐馆人满为患,人们拼命吃,能吃多少就吃多少,买咸水鸭的长队还是可以绕个几十米;经过百货商店,行人会不自觉地跟着里面音乐的节奏轻声哼唱,新街口的人比往常多出两倍来,这多出的一部分是“跑反”来的,所有人都往这个城市涌进,相互靠拢,相依为命。
江阴沉船阻敌,只起到了短暂的拖延作用,淞沪战事惨烈,苏南失守,京沪铁路中断,日军虽未能从长江西进,但仍沿津浦铁路从陆路南下,首都南京岌岌可危。
战火击开了重门深院,不论贫富贵贱,一旦离城便是抛家舍业。物价一落千丈,抛售之后紧接的是恐慌性的囤货,物价便随之飞涨。当第一声空袭警报响起,表面的宁静就完全被破坏得四分五裂了。日机接二连三轰炸,首先受害的便是平民区与市政设施,紧接着是军事重地、工厂和交通枢纽。朝为繁华街,夕暮成死市。一个久居南京貌不惊人的德国人,在自家院子里支起了一块长六米宽三米的德国国社党党旗,以对日本敌机起到警示作用,这个德国人将在三个月后以骑士一般的勇气拯救无数中国百姓的生命。
那段时间南京城结婚的人很多,凡是有闺女的人家,挠破头皮也要想法把闺女嫁出去,“贞操”在乱世被看得尤为之重,女儿有丈夫的保护,做父母的便多了一点虚幻的安心。市政府已经开始疏散工作人员,将文件资料西迁,临时办公地点在简陋的防空设施里,去公证结婚的市民能把木板门都挤破。
银川和璟宁在中秋节当天结了婚,彼时南京三面被围,几乎已成了空城,他们去领了公证书,回到位于宁海路的新家,范旭东和他工厂里的几个负责人、素怀、南珈都在,大家一起吃了一顿丰盛的饭菜,素怀还想办法弄来了葡萄、水蜜桃等很难买到的水果。璟宁穿着簇新的织锦旗袍,红色的珊瑚珠扣子,金色玫瑰花项链放出柔润光芒,让眉目间之间现出温柔的娇艳与含蓄的喜悦。衣服是银川带着她去做的,原本按一年四季都订了一套,去取时裁缝已经跑了,拿到手的只有秋天与冬天的。银川的洋服与衬衫是旧的,穿在身上仍然十分优雅,他头发梳得溜光,俊秀的脸庞光彩熠熠,时不时去握新娘的手,本已经很确定的幸福,于他仍有点不真实。
范旭东的厂区被数日前的空袭炸得一片狼藉,虽然忧心忡忡,但他一直强颜欢笑,吃完饭,向新婚夫妇再次表示了祝贺,便和几个同仁告辞走了,只余下素怀和南珈,自家亲戚一样言笑晏晏坐在沙发上聊天。公寓是银川在与璟宁重逢之后买的,花了不少钱,讽刺的是,数天后淞沪战役打响,八月十五日南京遭遇第一次空袭,地皮房价便接连大跌,这套房子折了一半还有多的价。
璟宁坐了一会儿便站起来,银川拉着她:“你别动,今天我来服务。”笑盈盈地给每人的茶杯里加了茶,素怀与南珈见他眉梢眼角全是喜悦,由衷地为他高兴。
窗檐上挂着一串风铃,在微风中轻灵地响着,屋内是安宁温暖的气氛,与室外的惨淡疮痍形成鲜明对比。
素怀道:“知道太太最喜欢玫瑰,我们跑遍南京城,就是一朵也没买到,用假的也不合适,喜宴简单那是不得已,连朵玫瑰花也没有,想着还是很遗憾的。”
璟宁歉意地道:“我连办这桌席都觉得很是有愧,国难当头,买花做什么?还连累你们辛苦。”
南珈正色道:“不,太太的观点我不认同。办喜宴是没错的,买玫瑰花也是没错的,错的是那些涂炭生灵侵犯他人国土的暴徒。这世上除了这些恶魔,没有一个不热爱和平厌恶战争。炸弹冷血,我们有热血。好好生活、不辍弦歌,有了希望就不会放弃,总有一天胜利依旧会是我们的!”
说到最后,他的语气非常激动,素怀在他肩上一拍:“说得对!胜利一定会是我们的!哪怕浩劫将至,对眼前的和平与幸福就应该应该珍惜。”
银川已经熟练地削了两个苹果,切成了四份,给每人分了一块,也给了璟宁一块,他第一次露出调皮的表情,捏着自己那块苹果,在每人手中那块苹果上点了一点,像碰杯一样:“来来,我们每个人都要平平安安的,干了!”
“干!”
素怀和南珈都笑起来,仿佛回到了伦敦,回到了他们求学的少年时代,日子是那般单纯快乐。
“恭喜你,银川!”南珈道,这么多年,这是第一次不叫他“郑先生”。
“银川,祝你和嫂夫人白头到老!”素怀也道。
“谢谢!”银川泪光闪烁,情不自禁地用力,苹果的汁水沾湿了他的手指,璟宁本一直微笑着坐在他身旁,这时拿手帕子给他擦手,不经意间见他与南珈对视了一眼,似甚是百感交集,亦有几分她看不太明白的含义。
结婚是在仓促间决定的,她终究还是没能躲得掉,终究还是屈服了。只不知是屈从于他,还是屈从于命运。
那些日子里,银川几乎天天耗在学校,纠缠她,纠缠孩子们,讨好校工和其他老师,终于有一天,飞飞奔出去迎接他,叫道:“爸爸来啦!”连一个路过的女学生忍不住用羡慕的眼光看着璟宁,道:“潘老师,你先生真好,还来陪你上班。”璟宁虽然盛怒,也知晓自己心中坚硬的堤坝,已经出现了裂缝。
战火逼近,银川想办法帮金陵女院联系到了一艘船,送走一批学生和教员,也给孩子们做了安排。
之前不论璟宁愿不愿意听,他总是不厌其烦地跟她说起她的家人,说起了云氏、璟暄,还有盛棠,告诉她他们的近况。她强忍难言的悲伤,避之不及,生怕意志崩溃落入他的陷阱。
某天李南珈找到了学校来,风尘仆仆,他那天刚到南京。
南珈一向云淡风轻的脸庞上充满了无奈,他将一个旧皮箱放到璟宁面前:“郑先生发电报让我来南京,我以为是为债券的事在财务上出了什么岔子,结果他却是让我从潘公馆把这个东西带过来。我就知道肯定是找到了你。”
他打开皮箱子。
璟宁低下头。箱子里是一些旧东西,一件件摆放得很规整。有璟暄最爱玩的小皮球,有银川的那一杆小秤,还有她的玩具首饰盒、袖珍书、相册,以及洋娃娃“猫猫头”。箱子里全是他们的过去。
南珈叹道:“潘小姐,郑先生对你一片痴心,你当时离开汉口,他整个人半条命都没了。你跟他是注定的缘分,他非常爱你,爱了这么多年,你何苦一味狠心拒绝下去呢?于他于你,都不公平啊。”
璟宁蹙眉道:“世事无绝对,有什么真正的公平?更何况我不喜欢别人以爱的名义要挟我。”
南珈失笑:“要挟你?他要挟你了吗?他早已经不是以前的郑银川了,他……”
“难道没有吗?”璟宁道,“我只希望能过得平静,但他一直纠缠我不放,他爱我,不代表就可以理所应当地侵入到我的生活,他现在就跟一个疯子一样。”
“没错,郑先生这一辈子所有丧失理智的事全和潘小姐有关。你就是他的命。”
南珈无比确定又无比平静地说。
孩子们要随着范旭东运送货物西迁的商船离开,银川一确定行程,立刻兴奋地对璟宁说:
“宁宁,我们可以一起回家去了!”
璟宁看着他,没说话。他现在又拿孩子们来要挟她了,他以为这一次她不会拒绝。
数十万人拥挤在下关码头,璟宁领着孩子们跟在银川身后,银川费力在前方开路,生怕他们被人撞倒,一身黑呢绒外衣被蹭得满是灰尘,头发也是乱蓬蓬的,衣服下摆被尖锐东西撕烂在身侧一甩一甩,他从来没这么狼狈过。璟宁心中的堤坝在一点点碎裂,很清楚如果这么一走,和银川这辈子估计就是定局了,莫名的恐惧上来,她决定再次逃离。
码头上人非常多,抢着上船,轮船都无法靠在码头上,只能从江心上船,如果要到轮船上去,得另外雇船划到江中去上。银川想了很多办法才弄到一艘渡船,专门给学校用,但仍有不少人不管不顾地抢着上来,有一人差点将飞飞扔到了水里去,银川大怒,和那个人打了起来,璟宁从来没见过他打架,也第一次听到那种不带一点余地的凶狠拳头击打在肉身发出的恐怖声音。孩子们吓呆了,璟宁和另外几个老师将他们保护着,安抚着,璟宁紧紧抱着飞飞,在他的小脸上亲了亲:“你要好好的,要听郑叔叔的话啊。”飞飞惊魂未定,还没回过神,只见潘老师将自己一放,一咬牙,转身挤下了船,飞飞哭了起来,大叫道:“潘老师,潘老师!郑叔叔,潘老师!”
银川仍和那人扭打着,混乱中顾不上这个孩子的哭喊,只有另外一个老师听到后赶紧看了过去,可岸上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哪里找得到璟宁的身影。
回去的路和来时一样艰难,人太多了,船是不可能为了她一个人停下不走的,璟宁记住了那艘小船歪歪倒倒的旗杆上那面蓝色的旗子,走上高处堤坝,她看到小船已经在往江心划去,大轮船的汽笛轰鸣着,舢板上的密集人影像黑色的蚁群。
高大的悬铃木搭出黑色的穹窿,沿途的宅院静寂无声,百余扇玻璃窗张开着,像墓碑一样发着幽幽的光。璟宁在街道上走着,若有所失,说不出的空虚,也许是因为留在了这个悲伤的空城。回了金陵女院,虽然仍然有一部分老师和学生在,但幼稚园这边却是人去楼空,连门房都被调到成人学部里去了,绘着黄色小花的牌子被摘下靠在墙边上,满地飞着五彩纸片,有个小朋友昨晚尿了床,裤子换了下来,是她洗干净晾在了院子里,却忘了收,此时在风中晃着、旋转着。璟宁走过去摸了下,没干,那就再晾一会儿吧,可即便晾干了又让谁来穿呢?孩子们全都走了。
也许是不舍那一张张无邪的小脸,但更像是被强烈的凄楚控制了,璟宁双腿发软,无力地蹲了下来。
闷闷的声音从远方天空传来,比雷声更沉更有力,空袭警报骤然响起,地板和玻璃窗一起震动,扣环和门环同时吱呀作响,宛如在哀哭。璟宁心一紧,直起了身子,空中一排阴影低低飞过,让目光为之一暗,虽然之前也经历过几次空袭,但这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飞机。风的温度陡然变热,毗邻的一间校舍屋顶像被施了魔法一般冒起雨丝一样细的烟柱,响起冰雹一样的声音。璟宁下意识往院子西北角简陋的防空地下室飞跑,刚一进去就听一声巨响,烈焰裹着烟尘四散而开,火舌窜到半空,幼稚园的房子轰的一下垮了大半边。
璟宁捂着耳朵,虽然紧闭着眼睛,但这毁灭一切的过程却依旧无比清晰地映在脑中,她仿佛看到窗户、门板桌椅以及还有孩子们的小床全在大火中燃烧,像炒豌豆、爆玉米一样噼里啪啦作响,她看到烈焰中的课本和她攒了数年的《楚报》,连同她苦乐酸甜的回忆与往事,一并化作了灰烬。不可抑制的悲痛,令人窒息的恐惧与孤独,还有那无望无告的对女儿的思念,让她再难自已,流下泪来,然后变成了抽泣,变成了号啕。
“大哥哥!”
她自己也没有想到,呼喊出来的依旧还是那个人,那个自幼年时就一直与她不离不弃的人。
“大哥哥!大哥哥!”她用尽力气呼喊着,反正他不会知道她原来是如此在意他。悲伤与快乐交织,充盈着她的身体,就像水果里充满了黑暗与甜蜜,再没了愤怒与抱怨,也再没了束缚,反正他也听不见,反正他已经离开了,也许是永远。
“小栗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分明响起了一声看似遥远的回应:“小栗子!”
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睁开眼睛揉了揉,地下室的门板上全是石灰烟尘,浓烟从门缝里钻进来,发出强烈难闻的气味。
“小栗子!璟宁!”声音越来越清晰,带着无法掩饰的哭腔,“小栗子!你在哪里!璟宁!小栗子!”
璟宁张了张口,想回应,却发现声音已经完全沙哑了,她紧紧盯着门,目光一动不动,尽管泪水已经让双眼模糊。
门从外面被打开了,他跑了进来。是的,是他,确实是他!在看到她的一瞬他顿了顿,然后飞快地凑过来将她拥到怀中,她一开始抗拒了一下,却还是由他抱着了。他浑身发着颤,衣服是湿的,满是江水的腥气,冰凉的唇吻在她额头上,他喃喃道:“你在这里,还好我找到了你,我找到你了,宁宁,你还在这里。太好了,太好了!”
他连说了十几遍“太好了”,滚烫的泪水一滴滴落在她脸上,璟宁的胸口重重起伏了两下,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