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漠然打断他:“别拿这些陈词滥调搪塞朕,溶卿,朕一向视你为知己,这满朝文武,只有你最得力,可是近几年你越来越有主意了。”
他转身从案上拾起一叠折子,狠狠摔到水溶面前:“你自己看看,这上头写着什么——‘减免税庸五年、拨银三千万两’,朕这里修太液湖没钱,你们倒有大把大把的银子,给那些平头百姓?”
“陛下息怒。”水溶依然淡淡的说,“这确实是臣的主意,近年来旱涝不断,收成一直不好,遇到青黄不接的季节,更是纳不上多少余粮。加上我朝与北疆频繁交战,国库虚耗太大,百姓们的日子也好过不到哪儿去。”
“你这是在教训朕?”
“臣不敢。”水溶低下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还望陛下三思!”
“你——”皇帝倏地盯住他,脸色愈发白得像一张纸。
旁边的赵堂看势头不妙,忙接道:“万岁爷息怒,据奴婢所知,户部那边确实有些困难。您忘了,去年给皇太后修万寿宫,已经把钱花干了,后来收尾,还是北静王爷捐了一年的俸禄,才勉强凑齐的。”
一语点醒梦中人,皇帝这才觉悟过来,脸上便有些难堪。
“瞧朕的记性,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转过身,见水溶还跪在地上,皇帝只好讪讪一笑,将他扶起来,“爱卿起来说话。”
“是。”水溶慢慢直起身子,面上并无愠色。
“说起来也不怪你,户部出了纰漏,怎么也赖不到你头上,朕是让那些窝囊废气糊涂了。”皇帝拉着他的手,只觉掌心冰凉,不由关切地问,“对了,最近身子可好些?”
“多谢陛下挂念,还是老样子。”水溶垂低了眼眸道。
皇帝听完点了点头,对左右侍从说:“去把罗斛国的那支老红参拿来,朕看你又瘦了不少,是该好好补养身子了。”
水溶低下头默在那里,皇帝问:“怎么?有什么事瞒着朕?”
“臣……有一事想求陛下,就怕您不答应。”
“你说。”
这时内侍监悄然进来,携起锃亮的铜壶,琥珀色的茶汤缓缓注入杯中。皇帝揭开盖碗,往鼻子里吸了一下:“这茶不错,溶卿你尝尝。”
水溶欠了下身子,轻轻啜了一口:“这件事说大不大,贱内近来有了身孕,想求陛下赐一个正式的封号,将来入谱,也方便着些。”
“哦,那是大喜事呀,令夫人有了消息,怎么没听罗宰相提起过?”
水溶道:“说来惭愧,是臣一房的妾室,还没有正经名分。”
皇帝吃了一惊,嘴角忍不住翘起笑意:“朕看你在女色上颇为淡薄,还真以为不食人间烟火呢,想不到,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陛下过誉了,”水溶微微笑着,“臣也是俗人一个,不是太上,岂能忘情。”
这话倒是出于肺腑之言,引得皇帝哈哈大笑:“你这张利嘴,朕可是说不过。古人云‘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何况你这样的年纪,也难免有几笔风流帐。”转头对内侍监说,“赵堂,你去宗人府查一下,让他们批个秉文,直接记谱,不必再回朕了。”
“是。”内侍监答应了一声。
没想到会这样痛快,水溶回过神来,也禁不住略有喜意。他动了动嘴唇,正欲起身说什么,突然喉头一股腥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啊——”内官宫女们吓得大叫,小小的隔间里顿时乱成一团。
这般情急之下,皇帝也惊得不轻,赶忙托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水溶伸臂一推,将他推了个趔趄,捂住不断颤动的唇,低呼道:“茶……茶里不干净……”
赵堂眼疾手快,率先打翻了茶盏。琥珀色的汤液从案上泼下来,顺着青石金砖汨汨淌了一地,等他们醒悟过来,已然化成“滋滋”地白烟。
皇帝大惊失色,连声唤着传太医,回头见水溶脸孔煞白,额上沁了一层冷汗。“这是怎么回事?溶卿,你要不要紧?”
“不……不妨事,是臣唐突了。”水溶背靠着墙壁,慢慢站起来。
“都什么时候,你还说这种话!”皇帝又气又心痛,忙掏出一方鲛绡帕子,垫在他俊秀的下颌底下。水溶将帕子抵住嘴唇,伏在案前咳嗽不止。咳了好一阵,汹涌的势头才稍稍稳住。
等内官把水溶从他手上接过去,皇帝方才一掌拍在案上,怒喝道:“是谁这么大胆子?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撒野。”
众人垂手站在那里噤若寒蝉,刚才奉茶的内官,只好哆嗦着站了出来:“回万岁爷,这是今年新从武夷山进贡的大红袍,赶在露牙时候采的,满共才两斤,是奴婢亲眼看着入库的……”
“谁问你这些,朕是问你,谁在这茶里下的毒?!”
那小内官不知如何对答,只得低下了脸。
赵堂在旁边接口道:“陛下,此茶既是武夷山进来的,当天的记档必定还存着,问一问管事的太监,不就知道了。”
不久,殿外传来畏缩的脚步声,管事太监被推到了面前。皇帝不快地皱着眉头,问道:“这茶是你负责看管的么?”
“是,经了奴婢的手,亲自验查过的。这原不是宫里的茶,因为今年进贡的铁观音还没到,陛下只喝青茶,恰好闽州送来了两斤大红袍,奴婢看着成色好,就留下了……”
“闽州?这样上好的茶,怎么只有两斤?”
赵堂道:“因为雨水太多,产的少。奴婢听说除了给宫里进贡,东平王和忠顺王也各得了一斤,恰好昨天东平王做寿,这茶是不是从他那里,趁乱混进来的?”
“你是说,这毒茶和他们有关?”皇帝皱眉道,“可朕一向待他们不薄,忠顺王又是朕的亲皇叔,有什么理由害朕?”
“许是……冲着臣来的……”水溶缓缓插了句,方才咳得久了,嗓子有些沙哑。可是话一出口,他就悔觉失言了。
皇帝扬眉问:“你要说什么?”
水溶抿着带血的唇角,顿了一顿,道:“臣不敢离间天家骨肉,说了这话,陛下定不会容臣活下去。”
“但说无妨,你知道朕不会把你怎么样。”
水溶思忖了一会儿,说:“这茶的毒量并不深,臣素来体寒,吃的药里有一味贝母,与这茶碱中的乌头正好相克,所以才攻了心火。旁人吃了无碍,只这一点就能要了臣的命。”
皇帝听了不由眯起眼,默然片刻,道:“先回去歇着吧,休养好了再来问事,这案子朕会查的水落石出,给你个交待。”
第29章 廿玖
伴着碌碌晨钟,水溶从宣殿出来,沿着曲折游廊,慢慢向前走着。过了钟楼、鼓楼,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只见不远处的树丛里,掩映着一双皂靴。待走过去,果然有人站在金马门外,一身深褚色的衣袍,袖着双手,正是刚才养心殿里的内侍监赵堂。
“王爷,请借一步说话。”
赵堂将他引到一处偏僻所在,见左右无人,才向他附耳说了几句什么。水溶点点头,面上有些惊讶:“原来公公是南安王埋在宫里的线人,今天多谢公公相救了。”
赵堂拱手道:“不敢当,王爷的‘苦肉计’也演得着实漂亮,奴婢帮不上大忙,在驾前说两句好话,还是算数的。”
水溶没想到他竟这样精明,不由生出警惕,索性把话挑明了说;“这种雕虫小技,既然瞒不过公公的法眼,本王也没什么好藏着了。”
“王爷好手段,五千两银票就打发了管茶的小太监,设法将铁观音,换成了有乌头碱的大红袍,又打着闽州知府的名义,给忠顺王、东平王各送一斤,那茶里虽有毒,一时也要不了命,饶是万岁爷再聪明,也绝对猜不出是王爷以身作饵,在拿自己的性命压赌。这招一石二鸟,既可以撇的干净,又可以嫁祸他人,拖忠顺王下这趟浑水,啧啧啧,真是了不起啊。”
水溶微微眯起眼睛,轻笑:“公公有这等玲珑心思,真是让我刮目相看了。不过我纳闷的是,那五千两银票还封不住他的嘴么?”
赵堂也笑道:“他的嘴倒挺严实,不过我们阉人也有个规矩,不干净的钱不能要。他既有胆子吞下去,我就有法子让他吐出来。只不过……”他语锋一转,压低了声音道,“王爷聪明过人,始终也要记得‘慧极必伤’四个字,东平王是颗墙头草,自然容易对付,忠顺王在朝中人脉亨通,可没那么好打发!”
水溶身子微微一震,旋即挑起眉头:“多谢公公提点,这般拳拳之心,本王没齿难忘。”
“王爷客气了,奴婢也是过来人,不该说的话,一个字也不会乱说。”赵堂冷笑着靠近他,“费了这么多周折,王爷急着打压忠顺王一党,恨不得除之而后快,该不会……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里?”
水溶眼中光芒一闪而过,仿佛是出鞘的利刃,让人看不清楚那神色。
而他却十分沉得住气,片刻之后,悠悠勾起嘴角:“赵公公,别怪本王没有提醒你,有些事还是知道的越少越好。你我相安无事,大家都太平。”
“这个,自然自然。”赵堂被他逼得退了一步,忙赔起笑脸。
一路上水溶强撑着身子,待回到家时,已是满头的冷汗。这次虽然是提前算计好的,亦免不了损些内伤。回到府邸,先洗漱更衣,又按照太医的叮嘱,服了半碗化解乌头毒的蜂蜜浆,才勉强打起精神。
下午申时,去老太妃的房里请了安,罗氏见他面容憔悴,唇色也皆有些发白,以为是天热受了暑气。水溶怕她们起疑心,不过随意应付了两句,就找了个借口,朝萼绿馆来。
昨天夤夜被召进宫,一晚上没回来,他心里惦着黛玉,怕她等的急了生气,所以忍不住转过来看看。
午后骄阳似火,远远看到一树海棠初绽,从旁边高高的朱墙上攀出来。正逢花期绚烂的时节,蝉声阵阵入耳,风一吹,满目乱红飞渡,在这僻静的小院中,美得令人窒息。
走到萼绿馆的厢房外,他忽然停下脚步,隔着茶烟色的纱窗,就听见里头有声音传来,隐约不太清楚。
“现在做夹袄也太早了,小孩儿家,哪穿得了这个。”
“不早了,等这一个夏天过完,天就凉了,正好接上。”
“我倒不明白了,这府里手巧的人多得是,姑娘放着病不养,何必亲自做这些针头线脑的小东西?”
“你不懂,那些人不是把袖子裁大了,就是把纽子缝歪了,哪有咱们自己来的放心……把篮里的剪子递给我,还有那一绞红棉线。”
“哎——红线没有了,这里有两绞松花绿的行吗?”
“也行,还过得去……待会儿他来了,先把这收起来,别让他看见。”
水溶笑着掀开帘子,径直走了进去:“做什么好东西,让我也瞧瞧。”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没料到他来得这样及时,正逮了个措手不及。屋里的两人抬起头来,登时手忙脚乱,把赶制的东西往背后藏,结果一个不留心,带翻了篮子,针线布头滚了满地。
“你怎么来了?”黛玉反翦着双手,神色慌张,仿佛颇为不自然。
水溶瞧见她神色不对,故意走过去,探头往她背后看了看:“什么好东西,也值得偷偷摸摸的,趁早拿出来!”
“没什么,就是两块没绣完的布料,没什么好看的。”
黛玉往后缩了一下,支支吾吾就是不肯动。这般越是遮掩,就越是可疑,水溶索性抓住她的胳膊,用力一带,硬是把那只藏着的手拉了过来。
他低下头,这才看清她费力隐藏的,原来是一件小小的棉袄,只有巴掌那么大,针脚十分细密,捏在手里软绵绵的,活像个可爱的小玩偶。
水溶瞟了她一眼,又俯下身,捡起地上的一只小虎头鞋,端详了片刻:“你倒是挺有心的,想起来做这个。”
黛玉脸更红了,却强装着镇定说:“反正也是闲着,我左右没事,做一两个玩儿。”
“哦。”水溶点了点头,眉头轻挑,“现在做这个,尚有点早吧?”
黛玉把脸一沉:“你不稀罕,那就算了。”说着赌气夺过来,就要拿剪子铰。水溶忙握住她的手腕,轻轻一拉,将她带到自己怀里:“谁说我不稀罕?”
“你刚才明明就不稀罕。”黛玉挣了一下,没有挣开,只好板着脸说,“反正我也是白效力,王爷眼头那么高,哪里看得上。”
水溶瞧着她赌气的模样,忍不住失笑,细长的秀眼弯成一个弧度。低下头,在她耳根轻轻一啄,那皓白如玉的耳垂,立刻烧成极薄的绯红色。他无奈的笑:“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这口是心非的毛病,以后一定得改了。”
这招倒果然管用,前一刻还不安份的她,顿时老实了不少。
“……我知道是早了点,不过算着日子,也就快到了。”黛玉被他抱在怀中,脸颊虽然滚烫,心里却是暖的,“这些小东西虽然不值什么,交给别人做,总不如自己放心。我在家不常动针线,做坏了你可别嫌弃。”
等了半天,也听不见那边动静,她便有些急了,再三追问之下,他才慢吞吞地道:“想让我不嫌弃也容易,给那小家伙都做了,什么时候才轮到我这个当爹的?”
黛玉被问得一怔,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水溶怕她不答应,又补上一句:“我随身带的那个香囊没了,就有劳你,帮为夫再做一个,好不好?”
“……”
“好不好?”
“嗯。”终究拗不过他,她低低应了声,细如蚊蚋。
水溶笑逐颜开,再度拥她入怀,鼻尖擦过她的头顶,闻着那一股淡淡发香,忽然间就觉得心满意足。黛玉想起紫鹃还在,不由推了一下,想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快松手,让人瞧见了,成什么样子。”
“你别害怕。”水溶紧紧箍着她,“人早都走了,不信你自己看看。”
黛玉探头越过他的肩膀,果然见四周静悄悄的,哪还有半个人影。一时也不好说什么,须臾垂下脸,发觉手中还揪着他的衣襟,却没有敢动弹。
只听他温和的说:“昨晚上,我想了你一整夜,真是着了魔障了。”
不提昨晚还好,一想起他昨晚宿在罗氏身边,黛玉便微微一震,胸口似冰锥子扎了下,说不出的难受。呆了半晌,才撇给他一句:“是么?我以为王爷在那边,睡得很安稳呢。”
水溶被她说得一愣,皱起眉头问:“什么那边?”
黛玉也怔怔道:“不是你遣人来传话,说醉得厉害,不过来了么?”
“这就奇了,我昨天被招进宫,一宿都没回来,何来的机会酗酒?”水溶想了想,即刻就明白了过来,“定是有人在背后搬弄是非,你只管告诉我,那个人是谁?查不出来便罢,查出来了,绝饶不了他。”
黛玉见他说破,稍稍放下心来:“没有就没有,我信你就是了,想必是丫鬟听岔了,传错话也是有的。”
话虽然这样说,水溶心里却十分的清楚,绝不可能是丫鬟的错。这府里向来规矩甚严,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故意让她们传错,从而引起误会。他低头想了想,多少也猜到了一点,这阵子常到萼绿馆来,定然是有人气不过,才寻机挑拨。
想到此处顿时心里发寒,默默将她用力揽紧,紧的不透气:“以后别人说什么,你都不准放在心上,听懂了没有?”
黛玉抚摸着他蹙紧的眉头,似笑非笑:“你心里若没鬼,还怕别人说什么?”
水溶正想接话,只觉得额角发胀,胸口的血气逆转上来,连连咳嗽个不停。他本来病就没好利索,此时经她一激,更是双唇颤动,半句话也说不出来。黛玉见他紧咬着嘴唇,强忍着缩成一团,忙随着他蹲下,连声急问:“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横竖是我不好,你……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咳咳……”水溶断续地咳嗽着,挥开手,却只管不说话,额上沁出了一层冷汗来。
急得黛玉差点落泪,摇着他的肩膀,慌忙问:“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话啊?!我不是成心气你的,你可别……别……”
话到嘴边,硬生生将后头的咽下去,仿佛剩下的有千钧之重,无论如何也出不了口。片刻过后,他的咳声渐渐平复下来,身子却不由往前一躬,摊开掌心,鲜血从指缝间溢出,沾湿了那纤长的不似男子的手。
他微微喘着气,把染了血的手摊到她面前,用极弱的声音说:“这会,你该信了吧?”
黛玉盯着那掌心的血渍,一时怃然出神,仿佛被刺中了要害,眼泪不争气的滚滚落下,这样软弱。他的手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滑,滚烫的血,溅上了她的泪,化成丝丝扰扰的猩红,似是含唇抹上了一点胭脂,那般顽艳地洇开。
“别哭,为了你这几滴泪,我拚尽这一身的血……也算,值得了。”
黛玉握着他的手,紧紧地贴到自己脸颊上,仿佛再也不能放开。她哭得近乎失声,反复说着:“你怎么这样傻,这样傻……”
水溶扬起嘴角,似乎想笑,咬了咬牙,隔了很久说:“我并非你想象的那种好人,也做了很多……很多对不起你的错事,指望有一天你知道了,看在孩子的份上,能原谅我。”
“嗯。”她吃力的点头,一句话就哽住了喉。原来人爱得深了,竟是这般痴傻,连自己的生死都可以弃之不顾。有如万浪决堤的洪水,一旦倾了,就再没有转旋的余地。
他忽然将她的脸扳起,吻就这样劈头盖脸地,疯狂落下,却是不管不顾。转身,跌倒,将她抵在自己身下,一次次将充满血气的嘴唇,覆在她泪痕斑驳的面上。她亦伸开双臂,揽住了他的脖子,不由自主地颤动迎合。
就算天长地久,须有时尽,终抵不过此生此夜,一次放肆恣意的交缠。
两人纠缠着倒在床上,并蒂花烛,在头顶默然高烧,逐渐模糊不清起来。他将她压在枕上,细细的亲吻,一面摸索着,去解她衣襟的扣子。他的目光埋在黝暗中,看不那么真切,仿佛有团雾气慢慢从眼前匀开,触动了无波的水面,却是很忧郁很动人的。
这一刹那没顾得上抵抗,衣带已经解开,修长的手指往深里探去。她残存的理智还有半分清醒,手掌抵上他胸口,用力地推开:“……当心伤着孩子……”
一出声,就被他的双唇堵上来,喘息紊急,渐渐无法自持。他被情火激得几近狂乱,手指插入她发间,摸到她头上绾的发簪,那是几股沉甸甸的金扁流苏,缀挂了长长的缨穗,他偏开头,衔住了那支簪子,一分分抽掉,牙齿落在她颈项间,不待她躲避,已是俯身咬啮下来。
“颦儿,你究竟使了什么法子……让我这样离不开你……”他无力的垂下脸,灼热的唇吻在她胸前,双肩微微抽动,仿佛是只受了伤的兽物,终于找到了舔舐的伤口。
一直以来,他都在逃避,在错过,苟活在那片阴影下,背负着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这双手不曾沾血,却在翻云覆雨之间,取了多少无辜性命。
那年冬夜,他亲自将那杯毒酒送到东宫,眼看着太子跪地哀求,头撞在金砖上,一下一下都磕出了血,亦是无动于衷。元妃受戮之夜,披头散发,口中生生嘶喊着,是他害了她,这份狠的心肠,来日不得好死!
与蒋玉涵多年情分,一步步不着痕迹的引诱,看他落入罟网中,化作他庙堂博弈巅,一枚可有可无的棋子。
他说的对,那些床笫间的温存,不过是哄着他骗着他,目的达到了,再一脚踹得远远的。他从不曾把任何人放在心上,只是敷衍应付,因为那颗心早已经风尘肮脏的,连自己都不忍去看。
初入太学那年,他在授业恩师面前,指天为誓: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於婴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於无极。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於朴……
可是现在,他守不住黑白,也学不会荣辱,连最想要的清静,也是奢念。一生,眼看就是这样。曾以为,此生势必沉浸在这潭死水里,永无出头之日,料不到,命运就在某个瞬间,陡然转了弯。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是心狠,却非无情。上天让他遇到了她,这辈子最想要的人,所以他倾其手段,不惜自折福寿,也要不顾一切留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