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溶盯着镜里血红的蜡炬,一点点从烛头坠下来,心也像剜出道口子,他茫然地冷笑:“嗬,我知道你不稀罕。”
这句过后,两人都好一会没话。僵了片刻,黛玉半天没有觉出动静,正犹豫着,忽然眼前一阵眩晕,水溶攫住她的胳膊,猛地按到了榻上。腰撞到床缘的槅栏,黛玉吃痛,咳嗽了一声,男人倾下身子,已经毫不顾惜压了过来。
“我就想知道,”他吐着酒气,凑近她的耳鬓说,“这些日子以来,你难道半点真心也没动过?”
“动过怎样,没动怎样?”黛玉将脸别开,“我人都在这里了,想不想有什么分别?王爷何等尊贵的身份,早晚三房五妾,还能将我放在心上不成?”
水溶顿时一僵,手足都不觉发冷,他似笑非笑地拧住她的下颌:“说得好,以这朝廷大员,三房五妾也算不得什么,可你别忘了,是谁把你从刑部衙门里弄出来的,你便是以身来抵,也划算的很呢……”
啪!脆声乍响。水溶来不及闪躲,面颊上实实掴了一掌,脸色阵青阵白。
黛玉忿忿盯着他,这巴掌搧得不轻,连她自己都怔住了,半晌没有做声。
是夜寒风敲竹,轻轻弹在窗槅上,帐子外头那盏灯,“扑”地熄灭了,静得只听见呼呼的风声。在这刹那,清冷的时节里,此刻的伤感透心彻骨,仿佛从四面八方,突然汹涌地淹了过来。
水溶甚至来不及想,一下子抱紧了她,把她往怀里深深搂去,好像那不是人,只是一缕风,在他二十五年短暂又难熬的生命里,头一回真真切切的拥有过。
呼吸擦过耳畔,炽烈如铁,他的唇齿向上游动着,顿觉得血气上涌,胸中升起一股无名恼意,似是燎原烈火,越发不可收拾。长久以来,他始终感化不了她,偏是个无底洞,总不见填满的一天。
你是谁,真的是颦儿吗?她怎么会如你这般刻毒,这样一次次耻笑我的情意。
为何我品貌不输于他,才谋不下于他,只因你们两小无猜意缱绻,梅影横窗共墨笔,我却夜夜辗转、求之不得,活该连他的影子都做不成?
烙在唇上的吻,几近撕咬,仿佛发泄着什么忿恨与怒意,与其说恨,更像是某种无可救药的自弃。偎在怀中的女子清柔怯弱,正如她此刻发抖的腰身,只要这么用劲一捏,就会碎了吧,她若能揉碎在自己手心里,化进骨血该多好?
“你、你放开……”黛玉呛了口气,痛得连眼都睁不开。她不断挣扎,拼了命似的厮打撕咬他的手臂。好象又回到那一夜,身陷泥塘的梦魇里,越坠越深,心也跟着一阵阵往下沉,直到永不见底的深渊。
水溶并不理会,只将面孔深深埋在她颈项间,放纵地吻下去,胡乱摸索着,一颗一颗解开她襟前的扣子。自从入秋以来,他也有半年没近床笫了,此时情欲似渴,胸中火燎一般烧起来。酒气在唇齿间来回涤荡,杂着越来越浊重的喘息,烫得要命。
趁着沉迷之间,黛玉在身下四处摸索,正好摸到那根绾头的簪子,指尖攀上他清削的肩膀,她连想都不想,用尽了全力狠命扎下去。肩窝上微微一痛,转眼便沁出蚕豆大的血珠子,水溶猛然抽了口凉气,可他只是咬牙忍着,一下、两下……直到她精疲力竭地松了手,慢慢地,从他臂怀里溜下去。
“好了,你再这样,赶明儿我真要看太医了。”
水溶抚着她的头发,如同温言抚慰着一个孩子。黛玉伏在他胸膛上,动也不动,眼角忽然沁出泪,终于滚滚地落下来。她现在倒是不常哭了,偶然半夜醒来,望着檐下如注的雨逐渐出神。那些惊悸的梦,却一直没有断过,梦里总还是以前的情境,放风筝、饯青神、占花名儿,只有宝玉那阴沉如云的脸,越发看不清了。
水溶俯下头,去吻她皎洁的额角,清浅紊乱的呼吸,在耳畔不断放大,她这次没有躲,甚至迎上去缠住他的脖子,像两个同病膏肓的人,再难抵挡最后那一夜温存。
叮,极轻的一声脆响,那支染了血的金钿簪子,终于从攥紧的手心,滑脱到地上。
很久很久以后,天色不胜慵懒地亮起来,鹅毛般的絮子掠过窗角,下雪了。
听着外头怒号的风,黛玉睁开了眼,仰面是苏枋色的平纱帐顶,她就那么躺着,帐子吊起了一半,帘钩在视野里泛起蜜金的光。这屋里太静了,静的有些发堵,连呼吸都浅得听不见。
一双颀瘦的手臂拥过来,带着热涔涔的汗意,将她整个人揽在怀里。那样轻柔的力气,像是害怕箍疼了她,只是松松地圈在身侧。她动了一下,不耐烦地从他怀里挣出来,依旧翻身欲睡。
“怎么了?这又哪里不舒服?”静过片刻,耳边的声音低低问道。
她疏懒地闭着眼,对他道:“没什么,想是我畏寒的毛病又犯了。”
“哦,你既有这个病根怎么不早说 ?”水溶明知是她扯谎,也不计较,想了一想道,“这里太冷,断不能再住了。明儿让人把萼绿馆扫出来,那边清净人又少,过些日子梅花就打苞了,更何况……”他不觉一笑,嘴唇触到她的耳鬓,无限爱怜地蹭了蹭,“更何况离我近些,也好天天去看你,你说可好?”
黛玉蹙起秀眉,骤然觉得颈根上有点发麻,仿佛还残留着他咬啮过的痕迹。他的脸孔离得那样近,几乎要压上她欲启的唇,一滴汗迫不及待地匝过来,象条腻滑的小蛇,在她脸上淡淡洇开。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还不等答复他,唇舌又欲生欲死的纠缠起来。
雪下得疯了,满室清寒如许,如遍地的月光,澎湃的风扑在隔窗上,卷挟着无数冰花,发出呜呜声响,亦像是兽物喉咙中压抑已久的痛吟。
映着莽莽雪色,天地都覆了一层萧瑟,墙头那枝初绽的小寒梅,在幽影深处吐着芳气。等一切静下来,水溶慢慢抬起身,拾起衣裳披在肩上,回头看她横卧在青纱帐里,黑鸦鸦的秀发在荷叶枕上铺开,似乎睡得正酣。
他拈起一缕乌发来,在指间绕了绕,突然止不住地想:要是有个孩子就好了。
这念头让他慵淡的笑起来,转眼又觉得荒唐至极,也只是浮光掠影的一瞬,便抛在了脑后。等他推门出去,黛玉停了好一会,才迟缓的扶着床缘坐起。昨天那支簪子还在,她顺手捋了捋松散的头发,用力绾紧了,不防却滚下两行热腾腾的泪。
只要宝玉不死,拿什么换都是值得的,对么……
这样安慰似的想着,她一面揩拭了湿润的眼角,心里才觉得好受点。

 


第21章 廿壹
一连三天,大雪下得又密又急,正值腊月当季,当真落如席盖大小。罗氏命人扫出东边的萼绿馆,另僻了几间山房给黛玉闲用。
这萼绿馆原是水溶少年时候,读书养静的地方,虽说不大,也是三四进的宅院。里头厅堂暖阁一应俱全,格局相当工巧,毫不见富贵人家的铺陈之气。
不懂的人只当王府清简惯了,背地里笑话的也有,他们哪知道单那假山嶂子的石头,就是当年徽宋营建艮岳所用的花石岗,花了大价钱,不惜从湖广两地千里迢迢的运来。更别提园里成山成海的白梅树,都是江宁巡抚从孙陵岗上选的老梅,拿运夫的话说,那银锭子就跟活水一样哗啦啦的,转眼都不知道流到哪去了。
“夫人你说说,哪里的梅树不一样?非要花这么多冤枉钱,可给折腾死人了。”管花圃的婆子将黛玉领进来,引着她过了穿山游廊,拐过三四道弯儿,迎面一排水磨青墙。隔着墙上的砖眼,远远可见圃里花开得正盛,郁香扑鼻,只觉得寒彻沁骨,浑身顿时凉生生的。
“依我说市面上香料缺的利害,种些蔷薇月季,卖到铺子里也值几个钱。再不然,种个大槐树,咱们夏天里还好乘凉呢。不知道爷是怎么想的,专拣这难伺候的养,一年也就盼这几天看头……”
“论理梅花是不好养,”黛玉折了一枝,用帕子垫着花苞,低头嗅了嗅,“不过我看着好,费点儿功夫也不值什么。”
那婆子听罢了,只管抿着嘴笑:“嗳呦呦,夫人到底是富贵人,哪清楚这里的门道。我瞧它颜色浅,味儿也不大好,不如那些马郁兰、百里香,隔着大老远都闻的见。”
紫鹃一听就笑,道:“这位嬷嬷,你不晓得香也分君子和小人?茉莉味道大,比佛手可差远了。俗话说真酒无苦,真水无香,这梅花儿的好处,偏就在有意无意之间。”
“可了不得了,少夫人调养出来的人,到底不一样,紫哥儿跟着你们主子,没少读好书吧?”
紫鹃不好应她的话,倒不好意思起来:“嬷嬷别笑话我,不过是常听姑娘念的,我心里头羡慕,跟着学学舌罢了。
“哪里是笑话,我们这些粗人,成日家和锄头打交道,想学还学不来咧。只是这花儿宠得也太娇了,惯的越发难伺候,你看它病怏怏的,杆子不直苞儿也弱,一点风都禁不得,怕是挨不到开春,早早就谢光了。”婆子一面唠叨着,一面将阶上的积雪扫开。
黛玉本不说什么,听了这话,便停下脚步道:“那也看什么人伺候了,这病梅是有缘故的,‘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你们只管养着它,却不懂它的好处,凭什么叫它白白开了一冬,倒让你们取乐儿?”
那婆子早听过她素日的性情,不是好相与的,闷着头继续扫雪,也不敢再插嘴。
紫鹃忙上来解围,为她打起帘子道:“姑娘,别光顾着说话,仔细脚下滑了。”
顺着台阶走上来,黛玉揭去披巾,一手拂开扑面来的落花。花瓣只有指甲盖那般大,轻薄如吹粉,混在白茫茫的雪帘里,倒是难辨出真假。
进了堂屋,炭盆生得极旺,铺了条大火炕似的,满屋子哔哔剥剥的轻响。黛玉解了斗篷,里面只裹了件银狐坎肩,素色窄腰短袄,稀疏的雪影映在袖襟上,衬得越像是半透青的霜花。她站在那里,也不急着坐,只是先试着看了看,四处环顾了一遍。
这房里还真安静,应着窗外不断狂撼的风,仿佛隔绝在整个世间之外。想这天气,拢着火盆,折几枝梅花,来上三两杯热腾腾的小酒,是何等赏心乐事?不知道这屋子的主人,当年寒窗读书的时候,又是什么样的光景?
她摇头笑了笑,在东壁的炕桌前坐下,等丫头们过来沏茶。
“你们王爷上哪去了?”
“夫人还不知道吧,腊月里正是冬狩的好日子,前几天冯大爷来,吵着要去铁网山上打围,今儿早备了马车,没等天明人就走了。”丫头捧着一只如意盖碗,端端正正的跪在跟前,“王爷临走前说了,遣奴婢过来服侍,夫人有什么吩咐,只管告诉烬香便是。”
黛玉接了茶在手,却不喝,只当手炉暖着:“大冷的天儿,他可真有闲工夫,也不怕冻出病来。”
烬香扑哧一乐,像撞见什么好笑的趣事般,捂着嘴道:“王爷还怕夫人病了呢,这不才叫人做了两套猞猁裘,说是天寒了,总得有个替换。”
“我的衣裳都是才添补的,这会子又送什么?你们谁想要,尽管拿了穿去。”
“哪儿的话,我们可不敢要,王妃过门那年冬天,也只给赐了件青貂的。要真比起来,王爷对夫人的恩宠可算是前所未有了。”
黛玉并没有答话,转头面朝着窗外,雪絮掸在芭蕉形的幅扇上,不由叹了口气。
就听“呜嘎”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扑棱棱飞了下来,落在对面的金廊架上。她本想着心事,不防给吓了一跳,适才看清楚是只鸟儿。正好紫鹃拨了帘幄进来,一眼看见那在廊下挂的架子,越看越眼熟,恍然间悟过来:“姑娘你瞧,那不是咱们养的大鹦哥吗?”
“嗯?”黛玉放下手里的茶盏,也疾步走过去,两人面面相觑的望了一眼,都有些说不清的疑惑。那只虎皮鹦鹉低头衔着水缸,饮啜了两口,忽然叹起气来:“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帘外桃花帘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
“哎呦,这可不会错了。”紫鹃喜得拍手笑起来,“我说丢不了,姑娘非不信,为这扁毛畜生还担了半年的心。”
“是谁带它来的?”黛玉抚着那鹦哥的翎毛,回过神来,也忍不住露出喜色。
烬香摘下架子来,从碟里抓了两把葵花籽,一颗一颗逗着它玩。喂了半天,她才转过头说:“还能有谁,不知道王爷从哪弄来的,听见它还会背什么湿啊干的,越发跟得了凤凰一样。本来腿都折了,我看养不活,劝他买只花牡丹来养,爷说什么都不肯,还骂我偷懒儿,这好好歹歹喂了半年,总算活过来啦。”
紫鹃想了一想,方才笑道:“是了,那天乱哄哄的,到处都是官兵,保不准真让人给踩伤了。后来我托人去潇湘馆,寻了两遍也没找见。”
“我说呢,原来是替夫人养的。”烬香也跟着笑起来,“都说爱屋及乌,今天可算长见识了。”
黛玉只是笑笑,待要说什么,反而说不出话来,她低头想了想,伸手去解鹦鹉脚爪上的锁链,那明晃晃的金珞圈,像许多个连环套,一环套着一环,剪不断理还乱。
“他这个人,倒是真有心。”黛玉淡淡说了句,轻得如同耳语一般,烬香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她低声道,“回去给你们爷说,劳他费心了。”
你也不必这样费尽心思,我承你的情,就是了。

西去京畿二十里,便是铁网山。路上风雪无阻,车马走得还算顺畅。驾辕的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头顶扣着皮绔帽,一张紫棠色的方阔脸,被风吹得有点发青。他原是猎户出身,对这条山道摸得十分熟,可眼下看来,并不像是去铁网山的路。
“嗳,老哥儿。”他推了推身旁的侍从,那人睡得迷迷登登,勉强睁开半只眼。
“咱们这是上哪里去?我琢磨着,咋不像去打围……”
那人赶紧掩住他的嘴,四下里看了看,幸好没多少人在意。“嘘!你别大声吆喝,成不成? 正经办好这趟差事,自然少不了你的赏,问那么多干啥。”
驾辕的是个老实人,听他这样说,也讪讪地没好意思。
“实话告诉你也无妨。”那人犹豫了半天,忽然又冒上来一句,“这事不可让人知道,你想想,王爷那样的身子骨,哪经得起折腾,不过打着围猎的旗号,好出城办事罢了。”
驾辕的不经意“哦”了一声,怕他卖关子,忙取出旱烟递过去。那人接了烟袋,一面悠闲的抽着,一面竖起两根指头,在他眼前比划道:“还不是为了这个主儿,咱们爷的新宠,正是贾府里头宝二爷的妹子,眼下就快问斩了,说什么也要来狱神庙走一遭,才好回去交差不是。”
“狱……狱神庙,听说这两天鼠疫闹得正凶,去了不怕忌讳?”
“忌讳?”那人嘿嘿笑了两声,说,“你有本事也去吹吹枕头风,看王爷听不听你的,别说鼠疫,就是滚刀山下火海,这趟差你也跑不了。”
驾辕的马上缩了脖子,只装作没听见,再不敢问长问短了。
又走了不多时,忽听见前头人喊马嘶,仿佛被什么堵住了去路。车内的男子挑起帘幄,低声问道:“方伯,怎么回事?”
侍从张望了一下,悄然凑到窗边说:“爷莫惊,前头闹鼠疫呢,路上躺了个把死人,不碍事的。”
车内沉思片刻,依旧放下青绸帘子,吩咐道:“且过去看看。”
车驾辘辘前行,马蹄陷进了雪浆里,又结了冻,每一步都委实难走。随着路途颠簸,车上的銮铃飘摇不定,撞出清碎的声响,转眼淹没在隆隆铁蹄之下。风吼的更烈了,吹得飞砂走石,一时间天色惨淡,迷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到了芦根桥前,马夫恭敬的匍匐在地,早有人打起帘子,扶着车内的男子下来。方伯偷偷窥了一眼,只见男子披着黑貂斗篷,想是怕冷的缘故,从头裹到脚面,露出小半抹侧脸的轮廓,因此更添了些神秘意味。
冯子英拍马过来,兜住了缰绳道:“算了吧,死人污秽,别让王爷沾了晦气。”
“活人都不怕,死人有什么可惧的。”水溶掀开风帽,掸了掸身上的冰渣雪屑,风有些急大,围在他颈间的貂毛瑟瑟抖动,谁知道方伯眼尖,一不留神就发现他耳后有伤,仔细看了,竟是排细密碎小的牙印,分明像女子咬下的。
方伯也吃惊不少,想到那些传闻韵事,他还是没忍住,悄没声息的笑了一下。
“不好了王爷,前头起火了,看架势怕是要烧人呢。”韩琦策马追上来,水溶脸色微变,勉强按耐了一下脾气,拉住他的笼头说:“你过去看看,别叫他们乱来,这帮人越来越有出息了!”
韩琦答应着,扬鞭直奔过去,冯子英等人紧随其后,走了没多久,果然见雪地里驾着柴禾,乌烟滚滚,铺天盖地的火光扑到面上,逼得人不自觉往后退。两个皂隶打扮的人,抬着一卷破草席,正预备往火窝里送。
“慢着。”水溶喊住他们,已是三步并作两步,奔到了跟前。那两个皂隶没缓过神,手里的草席“噗咚”落到地上,里面裹得死尸顺势滚了出来。拂开她脸上的乱发,那是张极为年轻的面孔,杏腮浓眉,死不瞑目地眼中,隐隐还透着生前那股子娥眉相嫉的劲儿。
冯子英“啊”了一声,忍住喉头恶心的呕感,半天才说:“是……琏二嫂子吧?”
皂隶看他们衣着显贵,便知道不似凡俗,连忙哈了哈腰,满脸赔笑道:“爷们别插手,脏。”
“她也是闹鼠疫死的?”韩琦捏着鼻子看了一眼,大气都不敢出。
“可不是,也不知哪个死鬼害得,一染就染了一群,偏轮到她倒霉,大年下的就死了。”
水溶情不自禁地皱起眉,打断了他的话:“那贾府的男丁呢,现在关押在何处?”
“呃,这个嘛。”皂隶不由生了三分警觉,支支吾吾就是不肯说。水溶心里正急,哪肯跟他打牙缠,伸手就要扯腰间的玉穗子。冯子英暗暗拉了他一把,按住他的肩膀道:“王爷怎么糊涂了?”
水溶透了口气,慢慢放缓语气道:“那你说,人在哪里?”
那皂隶本还磨蹭,抬头看见韩琦一震胳膊,亮出鞘里明煌煌的刀刃,也吓慌了神儿,扑嗵跪到地下磕头:“爷饶命,奴才也不大清楚,只听说狱神庙里害了场大病,差不多都死绝了。贾家那几位大爷,上了年岁,挪到大理寺关着,只留了一个十八九的小哥儿,模样挺俊俏,管他叫……叫什么宝金宝玉,奴才也记不清了。”
听到这话,众人悬了多时的心,才放回肚里。冯子英掏出只金锭子,在手里掂了掂:“说的好,我们主子赏你的,你要敢漏出去半个字……”
“爷就把我舌头撅了。”皂隶咧嘴一笑,露出口雪亮的牙。没料到他是这种惫懒性格,冯子英也逗得笑了,在他屁股上狠踹一脚:“还嚼什么蛆,快滚到前头带路去。”

 


第22章 廿贰
方伯有些忧心的看了一眼,地上横尸的女子,又向水溶附耳说了两句什么。
水溶半晌无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点头道:“也好,烧了罢。”
火借风势,转眼间就像浇了烈酒是的,疯了般蔓延开来,一直迤逦到天之尽头。灼人的热浪扑在面上,带着凛凛锐意,在这寒冬腊月里,竟有一股莫名的凄凉涌上心头。雪片在空中打着转儿,急蝗落箭一般,无休无止的下着。隔着雪幕,水溶看见火海中的尸首腐化焦黑,一点点吹成灰烬,更衬得他苍白之极的脸上,淡淡的看不出什么心思。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迎面就来了辆青篷车,冯紫英浑身一震,抖擞了精神,稍稍挽住马缰道:“柳兄弟来了。”水溶立刻会意,起身掸了掸衣襟,却是不肯多言。
车驾远远行驶过来,到了跟前,把那湖绉帘子一掀,径自跳出个人来。韩琦是个急性子,先在他胸口捶了两拳,说:“怎么才来,大事都让你耽误了。”
柳湘莲揭掉裹头的油布,微微笑道:“哪儿的话,王爷的事,累死了我也不敢耽搁。”
“好了,别光顾着贫嘴,让你找的人带来了么?”
“带来了。”柳湘莲收住唇畔的笑意,侧身撩开帘子的一角,只见车厢的暗门里,隐约藏了个人,黑暗中辨不清他的容貌,肯定是个少年男子无疑。水溶借着火烛照了照,粗粗打量了一遍,满意的笑道:“虽不很像,模样身段也有七八分的肖似,倒是难为你了。”
柳湘莲趁人不备,悄悄附到他耳边说:“这已经是最好的了,王爷你也知道,想在刑部大牢里找一个像样的死囚,又有几分宝玉影子的,实在难于登天。好在他得了肺痨,家里老子娘都等着混口饭吃,我好说歹说,这才让他勉强应承下来。”
水溶点点头,似乎踌躇了一下,守在旁边的冯紫英环顾左右,有些不耐烦催促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约了贾芸倪二,叫他们在狱神庙外头守着,只等到午时换岗,正好混进去。”
众人听他说得极为在理,也都不再啰嗦。眼下已经快到午时了,趁着狱卒们吃饭的空缺,便是个绝佳的机会。匆匆赶到狱神庙,贾芸和倪二早就侯在那里,两人冒着鹅毛般的大雪,来回踱着步子,想是冻得久了,偶尔呵出一口气来暖了暖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