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牵着手走过林间的幽道,踏下青石台阶,在最后一级石阶处,他回头望了眼风声呜咽的山林,然后转身向前,毫不犹豫。
这是他第一次下山,一切于他都是陌生的。他从未见过这么多人、听过如此热闹的叫卖,他们在拥挤的人群中穿梭,相握的手却一刻也没有放开。
只是一步接一步,他开始觉得越来越累。长谙握紧那双毫无温度的手,仍是笑意盈盈:“阿月,你说那盏花灯会带着我们的愿望漂到什么地方呢?”
他握紧她的手指,疲惫却温柔地说:“想知道的话,我们跟上去看看吧。”
穿过十二洞桥,穿过护城河岸依依杨柳,载满心愿的花灯在河面漂漂荡荡,顺着流水漂到了山脚。
身后人音已散,花灯就停在青石台阶旁的水塘边,长谙俯身去捡,身后山林突然风声呜咽,他甩开她的手,转身奔上青石台阶,长谙用有些发抖的声音叫住他:“阿月,不要去。”
他脚下一顿,缓缓回身,她已追上来,就站在高一阶的石阶上,缓缓握紧袖中的短刀,架在他的颈上。
他偏着头,闭了闭眼:“原来长谙一直在骗我。”
他能感觉到他守护的仙药正在被连根拔起,她将他骗下山,不过是为了让东方城的人能去到那片山谷采药。
她拿刀的手在微微颤抖,嗓音却仍然带笑:“你不是一直也在骗我吗?”她离他更近一些,唇畔几乎贴着他的耳际,是亲密无间的姿势,“你一次又一次救我性命,不过是因为你杀了我的父亲,而在愧疚赎罪不是吗?”
天边落下一声惊雷,他猛地一颤,动了动毫无血色的嘴唇,却说不出一个字。
她半仰着头,下巴枕在他的肩上,就像一对恋人在紧紧相拥,握刀的手却力道渐重。
“怎么不说话,怎么不反驳我?阿月,只要你说一句你没有杀他,我就信你。”
可他没有出声,他只是紧紧捏住衣袖,似要沉默到天荒地老。
她笑了一声,眼泪却无法抑制地落下来。东方城主告诉她真相的时候,她是不信的。东方家族发现了山谷的药田,派了父亲作为守药人日日照看,可想要吸取仙药灵气的山鬼杀了父亲,霸占了那片药田甚至整座山林,令这座山成为东方城的禁地。
她不愿相信,可他用沉默坐实了所有真相。
“阿月,”就像无数次,她叫出他的名字,“我杀不了你。你是我的仇人,也是我的恩人,可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短刀缓缓落地,她侧身踏下台阶,背对着他:“也永远不想再见到你。”
一步又一步,她踩着石阶而下,这条他们一起走过无数次的青石台阶,却总是一个向着山上,一个向着山下,就像他们永不可能交会的命运。
她不知道此刻站在身后的阿月是哪种模样,她没有回头看上一眼,只是一步步踏下石阶,每一步都仿佛用尽了毕生力气。
黄昏的光影倾洒下来,当她终于走完这条并不漫长的石阶,山脚的水塘倒映出她满头的白发。
而身后山林卷起狂风,夹着熊熊火光,就像落幕的夕阳,烧红了半边天空。
东方宁找过来时,整座山林已化为焦土,无论是那片药谷,还是觊觎药谷的东方城主,都在这场大火里消失殆尽。
满头白发的长谙就蹲在山脚的池水旁,像一尊没有生气的雕像,随时都会支离破碎。
他在她面前站定,含着苦笑的嗓音响起:“长谙,跟我回去吧。”
她终于抬头,没有情绪的双眼看着他:“回去?”她突兀地轻笑一声,“天下之大,再也没有我想去的地方了。”
冷风吹开满山焦灰,像天地之间纷纷而下的细雪。而她在这场细雪中渐行渐远,仿若走向生的尽头。
尾声
盛满赤红之水的茶盏已变得清澈,流笙轻点水面问她:“你想知道什么?”
她蹙着眉头,一脸的迷茫:“我想知道我的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她看向水波荡漾的茶盏,嗓音微微发抖,“我想找到阿月,可我找不到他了。”
流笙叹了一口气:“你怎么可能找到他,在你白发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死了。”
她猛地抬眼,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怎么可能?他是山鬼,他怎么会死?”
流笙看向窗外迷蒙的天,没有情绪的声音响起:“连神仙都会死,何况只是山魅。”
茶盏一晃,渐有画面浮现。
是幼时的她在东方城和父亲嬉笑玩闹的画面,她记忆中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东方城主,而是她的父亲。
东方城主表面与她的父亲称兄道弟,暗地却想尽办法想将医术出众威胁到他的父亲逐出东方城。她五岁那一年,他等到了这个机会。
她的确曾与东方宁玩耍时被他无意推下水,可真相是她溺水而亡。
少不更事的东方宁哭着将这件事告诉东方城主,他却利用这个机会教唆她的父亲偷走东方城珍藏百年有起死回生之效的仙药。
已经失去深爱的妻子,将全部爱与希望都寄托在女儿身上的父亲毫不犹豫便冒着被彻底逐出家族的危险偷出仙药,抱着她的尸体逃走了。
可那仙药的起死回生之说不过是传言罢了,她没有活过来。中年男子再无念想,跪在山神庙前痛哭流涕,却惊动了山中的精魅。
山魅无法理解人类这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可他认识男子怀中的小姑娘。每一次她随父亲进山采药,总能在细密叶缝里发现刚刚能幻化为人形的他,朝他露出甜甜的笑容。
她是第一个看见他的人,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她就已经死去,他想要救活她。
山魅能够以自身的灵气为引,将生机转移,于是当男人将突然现身的他当作神仙,磕头求他救自己的女儿一命时,他没有拒绝。
将父亲的生命转移到女儿体内,她活了过来,深爱女儿的父亲却代替女儿死去。
她带着他的灵气渐渐长大,每一次进山他都能感觉到她。可山魅本不该和人有任何牵扯,为了不牵连到她,他每一次都要耗费灵气抹去她的记忆。
有谁知道,他有多希望她能记住他。
直到她被东方城主认出来,他们认为她的死而复生是仙药起了作用,便心生恶念打算将她放血炼丹,重筑仙药。
她曾以为是东方宁救了她,可如今终于看清,在那样漆黑的一个雨夜里,青衣少年携风雨之势而来,总是清冷的少年犹如修罗,抱着鲜血淋漓的她冲出了东方城。
她捂住嘴,眼角无声地掉下一滴泪,听见流笙叹息的声音:“山魅因山林精气而生,终生不可离山,一旦下山,便如同将树根从土里拔出,自断生机。”
伴着流笙缥缈的嗓音,长谙看见暗无天日的山神庙前,阿月不顾已受损的身体,以灵气为引,抽取半山树木的全部生机,转移到了她的体内。
他青衣之上的绿萝翠竹正在逐渐枯萎,就像他渐渐枯萎的生命一样。
而不明真相追过来的东方宁看见了全部。
他从父亲那里知晓她就是曾被自己失手杀死的姑娘,满心内疚怎能再下杀手,便将在林中所见一一告知东方城主,令东方城主放过长谙,转而对阿月下手。
东方城主早知山中有一片长满奇珍仙草的山谷,但每次寻药皆被山鬼阻挡,后来便也放弃,如今只要利用长谙杀掉山鬼,那片药田便能被他们占为己有。
于是东方城主故意诱导长谙想起已经忘却的幼时记忆,令她相信阿月杀害了她的父亲。而因阿月太过虚弱,那些被他抹去的记忆便渐渐被长谙想起。
她不愿意相信阿月对她的好皆是因为愧疚,可当她质问他时,他怎么能让她知道她父亲是以换命为代价才让她活下来的。若她知道真相,在今后的岁月里都将背负内疚与痛苦。
他只希望她能一世长安,哪怕她误会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至今仍不明白人类的情感,可他却愿意用性命来爱这个姑娘。哪怕陪她下山就会加速死亡,哪怕每走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之上,哪怕那一日她所有的笑颜都是伪装,可那是他最开心的一天。
他们一个向着山上,一个向着山下。每行一步,他的生命在流逝一分,每行一步,她的长发白了一寸。若她回头看上一眼,便能看见那个孤寂的青衣背影在渐渐透明,彻底消失于这人世间。
可她没有回头。
直到她走到山脚,山中燃起大火,那是他拼尽最后一丝灵气烧毁不能被人类得到的仙药山谷。山林毁,山魅亡,她的体内失去属于山魅的灵气,顷刻白发,这就是所有的真相。
这样残忍,令人无法承受的真相。
她捂住眼,已无力哭出声,逃也似的离开了茶舍。
流笙望着她的背影,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这世上总有这样一类人,你永远不知道他有多爱你,也不知道他是怎样在爱着你。


第3卷 忘川·陆香
谁寄千秋业,纵埋侠骨香。
第壹章
虽然这镇子早已没了凤仙花,但流笙仍旧习惯称它为凤仙镇。前些日子凤仙镇有名的才子奉旨归乡,听闻他是当朝皇帝钦点的史官,赞他风骨铮铮,不惧权贵,当为史相。
年轻史官踏入忘川时,流笙正将摘来的蔷薇用墨绿丝绸绑成束插在茶盏里,清静的茶舍点缀上蔷薇艳色,显得生机勃勃。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西巷有片竹林,林中有间茶舍,茶舍的主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曾经我总将这些当作生意人的噱头,很瞧不起,也从未来过。”
史官说话本就是这样直言不讳,流笙觉得挺有趣,在他对面坐下来:“那如今呢?”
他抿着嘴唇,从怀中掏出一本泛黄破旧的手札,沉思片刻:“前不久,我无意间得到这本手札,里面记录了一个姑娘最隐秘的心事。其实这本也没什么,可这姑娘不是什么寻常人,入朝的第一年我便着手编撰了她的生平,加以自己的言论,编入了史册。没想到得到这本手札,我却发现历史与真相的差距实在太大,我不知道到底该如何抉择?”
他将那本褐黄如蝶的手札往前推一点,神色严肃:“我希望你能告诉我,这册中所记,是否属实?”
夏风穿过竹林,吹起桌上的手札,也吹开那段早已盖棺定论、尘封百年的历史。
第贰章
徐州城破那一日,像是上天都不忍,落下瓢泼大雨。
玄甲女子高立城墙之上,望着城下陈兵十万的蛮夏军队,对一旁亲卫淡声道:“降城吧。”
“降”这个字从她的口中说出来,仿佛连老天爷都不相信,落下一声惊雷,照亮身边将士惨白又难以置信的脸。
“大人!城中还有八千铁骨将士,誓要为西梁战到最后一人,断不可不战而降!一年前,大人你痛斥漠北四镇投降的将领,如今难道要步他的后尘,为天下人所不耻吗?”
周围一片附和,端的是铁骨铮铮。可她只是捏紧手中被雨水打湿的信纸,提高嗓音厉声道:“开城门,放夏军入城!”
那声音带着无力回天的苍凉,伴着雨水盘旋在这片天地间。片刻之后,城楼之下城门“嘎吱”响起,身旁传来将士沉重的哭声。
放眼望去,黑压压的夏军前方有人端坐马背之上,猩红的铠甲像自大雨中开出殷红的花。她抿紧惨白的嘴唇,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却仿佛与他遥遥相望,能看清他嘴角扬起的似草原狼一般令人胆战心惊的笑。
苦守一年的徐州城,蛮夏入关后西梁最后一道防线,就这么破了。破得如此平静,破得令人不甘。
一年前,朝廷收到边镇急报,蛮夏率二十万大军进攻漠北四镇,这个生活在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充分表现了他们如草原狼一般凶悍蛮狠的性格,铁骑毫不留情地踩过边境,一路长驱直入。
漠北四镇不敌,请求援助。皇帝亲封段泽为征夏将军,率十万大军前往漠北,女相陆香为监军随军前往。
可没想到漠北四镇竟早已叛国降夏,漠北成为埋葬这十万大军的陷阱,段泽浴血奋战阵亡,十万大军只余一万残兵,在陆香的带领下冲破重围逃出来,退守徐州。
蛮夏占领漠北四镇,以十万大军将徐州城团团围住。陆香守城不降,以一万残兵苦守徐州城整整一年,多次传信于上京,请求援兵,可一日日过去,援兵不至,城中弹尽粮绝,徐州百姓更是苦不堪言,频有瘟疫爆发。
九月初七,陆香降城,天下哗然。
蛮夏铁骑从城门口鱼贯而入,为首的便是蛮夏三年前才继位的年轻君王夏寂离。端坐黑马之上的猩红身影并不如想象中那么虎背熊腰,反倒有几分西梁贵公子的孱弱之态。
只是刀裁墨画的五官立体分明,双眸泛出琉璃色的光芒,是夏人才有的模样。
跪在两旁迎接夏军入城的百姓早已听过他们的恶名,完全不敢抬头,只有陆香率领的众将士立而不跪。大雨倾盆而下,浇不灭他们心中不甘的怒火。
性格火暴的副将甚至挑衅一笑,咒骂出声。夏寂离面含笑容看过来,琉璃色的眸子里却没有半分的笑意,他身边凶神恶煞的将士挥刀而至,刀刃在空中被一柄长剑拦住,转而将动手的将士挑下马来。
陆香挡在副将身前,抬头静静地望着夏寂离。没有情绪的一张脸,被细细滚落的雨水覆住,几乎看不清五官。
“雅索,下令全军,不可对任何一位梁人动手,违令者,斩。”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方才动手的将士变了脸色,随即领命而去。马上的猩红身影在雨中缓缓走远,陆香低下头,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傍晚时分,雨歇天晴。被关押起来的西梁将士拒不进食,陆香沉默地坐在角落,直到被夏军押出去。
这座自己拼尽全力保护的城镇如今四处都站满了蛮夏人,那些被雨打湿的茑萝花匍匐在他们脚下,多么像那些匍匐的西梁百姓。
推开房门,大堂内灯火通明,猩红身影就站在高台之上,白日里高束的墨发已经放下来,温顺地散在肩头,烛光覆着俊美的面孔,可以看清嘴角若有若无的笑。
他一步步走近,嘴角的笑像水纹一样缓缓扩大,笑意却未达眼底,是他一贯的模样。
“老师,好久不见。”
第叁章
好久不见,的确,他们有五年未见了。
当年陆香继承父亲的遗志,坛席于宫墙之外,教习天下学子,成为史上第一位女夫子,三千学子闻名而至,陆香一时名重无两。
几年之后,皇帝亲拜陆香,为她的渊博学识与治国之道所折服,不顾朝中老臣反对,拜陆香为相,陆香自此成为史上第一位女相,震惊天下。
这位女相也的确表现出她在治国方面的天赋,提出许多利民的政策,甚至在几次剿匪战役中亲自上阵,成为西梁出将入相第一人。
民间有民谣,唱的是:有陆香,护西梁,西梁千年不可亡。
陆香与夏寂离的第一次相见,在她父亲的灵堂上。
彼此的陆香还只是大儒陆澹谦的独女,她自小随父亲学文,博览群书,其学识不输当朝大学士。父亲一生致力推行仁政,还天下人一个清明朝堂,可这朝堂却与他的意愿背道而驰,党争不断,腐朽不堪,而忠心耿直的父亲也死于党争之中。
大儒陆澹谦的死讯传出来以后,天下学子从四面八方同聚上京,在陆老先生的灵堂上扶棺长啼,而一身孝衣的陆香默不作声,只是当有学子感叹没来得及听学于陆老先生门下时,她突然提高声音开口。
“今日之后,我将继承父亲遗志,于槐林坛席,设坛讲学,授儒家之道。”
尽管她是陆澹谦的独女,可当她说出这句话时,这些学子并不以为意。女子无才便是德,还说什么设坛讲学,儒家之道,岂不是贻笑大方吗?
这样一片质疑声中,她独独看见一袭蓝衣的俊美少年,像天边的青云,似海中的澄浪,含着干净的笑意看着她。没有质疑,没有不屑。
宾客散尽,她揉着跪麻的双膝起身,蓝衣少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吓了她一跳,他却极体贴地扶住她有些摇晃的身子。
少年锦衣裘服,举手投足有贵族子弟的雍容之态,可双眸却在烛光下泛出琉璃色彩。
她掸掸衣袖,淡淡地问他:“你不是西梁人吧?”
在这样一个重礼依文的时代,梁人都看不起蛮横无理的蛮人,而其中茹毛饮血的蛮夏更是被人鄙夷。美丽却独特的琉璃双眸,就是夏人的特征。
但学术不分种族,既然他来拜祭父亲,便也是向学之人,就像他对她讲学一言没有半分不屑一样,她对于他的夏人身份也毫无鄙夷。
他朝她作揖,如墨似锦的黑发从脸颊滑下:“在下夏寂离。”
她摆弄白菊的手一顿,好半天才轻声问:“是夏国十年前送来的四皇子吗?”
说是四皇子,其实不过是质子罢了。十年前西梁重武,大将军段泽一度请旨攻打逐渐强大的蛮夏。段泽认为蛮夏就像匍匐在草原上的狼,默不作声暗自壮大,一旦出击必令西梁伤筋动骨。
蛮夏听闻此事后,忙不迭地送了一个皇子过来当质子,那使者小心赔礼、战战兢兢的模样成为西梁朝堂的笑料谈资。从此西梁便再也未将蛮夏放在心上,开始一心一意搞内斗。
而这位被世人忘记的四皇子在西梁皇宫里渐渐长大,俊美无双的容颜,举手投足的雍雅,若不是那双琉璃眸子,恐怕没人会把他和野蛮的夏人联系起来。
提到将他抛弃的母国,他含笑的双眼并没有多余的情绪,只是满不在乎地点头,随即帮她打扫了灵堂,陪她一起守夜。
见她投来疑惑的目光,他笑着解释:“我在宫中曾受教于陆老先生,如今理当为恩师守灵。”
陆澹谦学识渊博,早年便在朝中教习诸皇子,可如今愿意为他守灵的却只有一个蛮夏皇子,不知他泉下有知,又作何感想。
这个夜晚月色格外凄然,除了穿堂而过的风声,只有火盆里时而跳起的火星。后半夜时,他取下披风替她披上,淡淡的体温隔着衣衫从脖颈传遍全身,她打了个寒战。
他微微偏头,仍是含笑的嗓音:“冷吗?”
她摇摇头,透过这个弧度,可以看见他似墨勾画的眉眼,还有上挑的嘴角。但他笑起来的时候,她总觉得他不是真的开心。
这个人,自小便被蛮夏抛弃,独自一人生活在异国他乡,受尽鄙夷与欺凌,却毫无依仗。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时时都挂着这样干净的笑容呢?
直到后来陆香才明白,无论他怎么笑,那双琉璃色的眼睛,永远是冰冷的。
夏寂离一直陪她到翌日日出才离开,走的时候留下了那件披风。三日之后,陆澹谦下葬,陆香处理完父亲的后事,于五月十六的早上来到槐林。
天有熹光,槐叶将光芒分割成行,深浅不一地投在她满是严肃的脸上。片刻之后,槐林里传来靴子倾轧过落叶的声响。她抬头便看见夏寂离踱步而来,手上拿着一把收起来的素色骨伞。
他拨雾而来,一袭深色白衣像披了日月星光,他在席上落座,朝她微微一笑:“老师,早上好。”
一直等到午后,所来的学子也不过夏寂离一人而已。
午后的天色渐有浓云翻涌,不过顷刻便汇集了倾盆之雨。他撑着伞走到她面前,俯身问她:“老师,今日还讲学吗?”
她抬头,答非所问:“你怎么知道今日要下雨?”
他挑着嘴角:“因为我会观星象。”他看了她一眼,又补充一句,“我知道很多的。”
她被他的模样逗笑,但他既尊她一声“老师”,她便不能有失身份,仍端坐在那里,用沉稳的口气道:“今日下雨,便不讲学了,明日吧。”
他了然地点头,又说:“老师,我送你回家吧。”
大雨透过树叶打在素色伞面,整个槐林都雾蒙蒙一片。他撑着伞走在她身边,隔着恰好的距离,伞面将她整个覆盖,雨水却打湿了他半边身子。
第肆章
陆香坛席讲学之后,夏寂离一度成为她唯一的学生。
就在那片风过无声的槐林,盘旋的虬枝将日光分割零碎,洒在他深色的衣衫上,落在他柔顺漆黑的墨发上。每当她抬头,都能看清他轮廓分明的脸庞和嘴角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他听学的时候喜欢微微偏头,食指扣着眉尾,凡遇听不懂的地方,手指总会下意识轻点眉心。她注意到这个细节,总会及时绕回去重讲,一直到他舒展眉头为止。
夏寂离是一个勤奋且出色的学生,没有老师不喜欢这样的学生。
渐渐地,有学子怀着好奇之心来到槐林。落叶翩飞间,有男女遥遥相望,讲学论道,这些看不起女子的学子发现,这位继承了父亲遗志的姑娘,她的学问与才识,丝毫不输她的父亲。
于是名声渐盛,每日都有新的学子来到槐林,她的声音淡得像水,轻得像风,袅袅绕绕盘旋在他们的耳边,教会了他们最深刻的仁义道德。
女儒陆香,第一次名满盛京,才子名士争相拜访。
在所有人前后态度的巨大改变中,唯有夏寂离对她的态度没有变化。一如最初的尊敬,恰到好处地关怀,他是个让人挑不出毛病的学生,但陆香知道,那也仅限于学生罢了。
他仍是最早来到槐林的人,会帮她整理需要用到的礼经。他也是最晚离开槐林的人,有时带的是伞,有时带的是披风,他总会将她送回家才转身离开。
西沉的落日照在他离开的那条青石道上,他踩着满地艳丽的霞光,只留给她一个修长幽寂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