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剑玲和韦宗泽在开学头一个月信件来往十分频繁,连管理信件的老伯伯都知道,如果来信上贴着比较少见的邮票,大多是寄给傅剑玲的。可傅剑玲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因此遇到一个大麻烦。因她的爸爸妈妈在学校有些名气,又是资历很深的老师,那管理员伯伯竟然主动告诉她的爸爸,有人经常给傅剑玲写信,而且使用的邮票都很特别。
傅剑玲的爸爸傅成海听了以后就有点不好的预感,平时多加留意,果然发现女儿时常在做完功课以后伏案写信,如果他或妻子突然进去,剑玲还会遮遮掩掩的。没过多久,傅成海就做了第一件错误的事,擅自拿走剑玲的一封来信。
当傅成海发现和自己的女儿通信的人是他班上以前的学生,而且是韦宗泽的时候,他简直要气得生烟。一来从那字里行间看得出韦宗泽正在追求剑玲,二来,他实在不能接受家庭背景如此复杂的人进入女儿的生活,并可能对她的人生造成影响。
傅成海在一个吃晚饭的时间,当着妻子的面把已经拆封的韦宗泽的信拿出来,严厉质问傅剑玲,“这是怎么一回事?你怎么跟他认识了的。”傅剑玲被父亲重怒的脸色吓到了,垂着头不敢吭声。傅成海遂把信揉成一团,然后捶着桌子说:“我真不敢相信这是你做的事!你才多大,竟然跟他谈起恋爱来了。你知道不知道你现在有多关键,明年夏天就要高考,你现在这个成绩已经很勉强了,竟然还跟他……跟他……”说着一副要打死女儿的模样。
傅剑玲吓坏了,眼泪团团转,更让她受不了的是父亲的语气,好像她和韦宗泽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傅成海又接着说了许多严厉的话,很难说其中没有长辈的刻薄偏见和自以为是,说完又嘱托妻子,“你是她妈,以后多盯着点,女孩子家很容易吃亏的。”说完一顿,“真要吃亏了,后悔都来不及。”妈妈则一直在读那封被丈夫揉烂了的信,看完后,脸色倒不像丈夫那么难看,反而微微一笑,反而对丈夫安抚道:“你也太紧张了,我看这信上也没写什么嘛,都是些小孩子之间的交流,是你想多了。”
妈妈温柔婉转的措词让傅剑玲放松下来,很快又听她说道:“只要不影响学习,其实你跟谁通信谈天也都无所谓的。只不过妈妈先要把话说在前面,现在是绝对不能谈恋爱的。你同意妈妈的话吗?”
剑玲使劲点头,心里十分感谢妈妈的理解:“我跟他只是通信而已,真的什么都没有。”
妈妈却好像笑了一笑,“嗯,那就好。”
然而隔天晚上,傅剑玲放学了,一吃完晚饭,妈妈就带她去小区后面的美发店,把她一头乌亮的长发剪掉了,给剑玲留了个只比寸头长一点点的超级短发。当时理发师一边剪一边还笑问她的妈妈:“阿姨,您女儿的头发这么好,您还真舍得给她剪掉啊。这么短行吗?什么?不还够?还要再短?天哪,我第一次给小姑娘剪这么短的头发呢,明天去上学,她的同学肯定吓一跳。阿姨,说真的,您女儿脸型不适合把头发弄太短了,就这样可以了吧!”
妈妈却冷冰冰地回道:“剪短一些好,头发长影响学习。”
傅剑玲默默咬着嘴唇,真心觉得胸口之下有泪在流淌。
爱的暴力无异于此。
夜里她关在房间给韦宗泽写了一封信,大致说了一下爸爸妈妈看到他的信的事情,然后提议减少通信,邮票也不要再挑那些与众不同的品种。
第二天,韦宗泽就请了一个病假,悄悄跑到剑玲的学校来了。他让葛离帮忙带信,在图书馆里等她。可是她却没来。只让葛离回个口信,说放寒假的时候再见面。韦宗泽只好远远看了她一会儿。
其实进入高中以后,韦宗泽的优势就渐渐体现出来了,理解力和应用力都很强的他,即使经历了那样的家庭变故,在高二结束时成绩就已经超过了她们之中最优秀的薛涩琪。搬家以后韦开娴又专门为他请了家教,几个老师对他都很有好感,韦开娴便半开玩笑问他道:“想不想出国去?你大哥二哥都在外面。”韦宗泽想也不想就摇头,韦开娴更开心了,“舍不得你的女朋友!”韦宗泽其实觉得自己对剑玲而言,还处在准男朋友的阶段。
这是一九九八年的事,傅剑玲口中所说的寒假再见,也就是九八年的寒假了。去年十二月就下过一场大雪,到一月份他们考完试,大雪又密密麻麻从天而降。傅剑玲为了考试连续两个多月熬夜做习题,到放假时她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终究让父母觉得心疼,又见女儿似乎没有再跟韦宗泽来往,便放松了管束,由她出去跟杜雅薛涩琪许为静见面。
这也算是她学坏了的一件事吧,切实体验一回什么叫做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寒假里初次见面,约在了中山公园,大雪初晴,空气依然凛冽。她很不自然地摸着自己的短发,垂头躲在薛涩琪和杜雅身后,见韦宗泽和葛离老远走来,许为静就在大喊大叫:“快来看,快来看,傅剑玲的尼姑头。”薛涩琪则鄙夷道:“你这个人就是喜欢煽风点火。”许为静当做没听见,继续朝已经走近的韦宗泽道:“你也走快点啊,真是,和尚不急太监急。”薛涩琪听完噗地笑出声来,一口骂道:“文盲。”这回许为静朝她狠瞪了一眼。
尽管傅剑玲紧密地躲在薛涩琪背后,韦宗泽来了以后还是瞧得一清二楚,却不觉得有什么古怪的地方,反而认真道:“并没什么不一样啊!短发也挺好看的。”许为静闻言不可思议,“不是吧!你不觉得她剪短头发显得脸型很扁吗?这难道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了?”薛涩琪看不惯,便啐她道:“你自己的脸就很扁,所以看谁的脸都扁。”说着一手挑开垂在白色围巾上的秀发,动作优美,气质高调,跟许为静那大红色的高领毛衣搭配灰色鸭绒服的俗气形成强烈反差。葛离便忽然间想起来一件事来,“喂,薛涩琪,我有个兄弟暗恋你都两年了,长得还挺帅的,又这么痴情,要不你就跟他见面聊一下吧。”然而薛涩琪回应他的目光简直来自海蓝冰川,葛离她这么一眼就给打败了,自行退缩道:“行行,我知道了,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得了。”许为静忍不住拉着葛离骂:“你真没用,真没用。”
他们在一边打着小三国战,这边的韦宗泽却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朝思暮想的姑娘。头发短得像男生的傅剑玲被他的目光弄得满脸通红,局促不安,杜雅只觉得从未见过这样的傅剑玲。
其实那个时候,他们聚在一起做的事无非那几种,散步,聊天,吃饭,唱歌,跟平时的娱乐并没什么不一样,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和谁在一起。而且也只有在那个时期,才会觉得暧昧之情是多么地惹人心猿意马,思绪纷纷。
如果要剑玲回忆,大概就是在那天,韦宗泽走路的时候会有意无意试探而贪婪地碰触她的手,而她却满心欢喜。但这种事在许为静看来并没甚重要,她冷脸笑道:“谈恋爱不就这样嘛,就算你们牵个手都要花五六年的功夫,其实亲个嘴最多也就一年半载吧,然后亲多了麻木了,脱衣服几天就够喽。”相识已久,傅剑玲早知她这方面的前卫,却还是有些胆战心惊,“难道你已经脱过了?跟葛离?万一你们将来没结婚怎么办?”许为静连忙道:“你想到哪去了,色女,我又没脱光光,我说的是给他搂搂抱抱而已。”“噢,你吓死我了。早知道你胆子大,也不至于这么大吧!”“嘿嘿。”许为静摸了摸鼻子,却依然语不惊人死不休,“我是留着准备当毕业纪念的!”“……”
还有半年就要毕业,她们四个人早就在报考大学的问题上聊过很多次,最后的结果是傅剑玲和薛涩琪打算考同一个学校,许为静和杜雅考另一个。剩下的就只有拼命学习,每天做卷子做到深更半夜,隔三差五的测试,大家都在拼命,就不再有谁能突然飙升十几二十名的传奇故事发生了。
傅剑玲早该想想那些日子的全部事情,能够归纳总结的却只有两件,一是她的初恋正在扩展加深,二是她们要考大学了,高中就要结束了。可她总觉得是自己的错,因为不管记忆倒带多少次,她都想不起来在那一时期的杜雅的脸。杜雅有没有在某些时候给她暗示呢,如果她稍微注意一点,也许就不会把杜雅的话当做是玩笑了。
一九九八年,发了一场历史罕见的大洪水。早上起床发现自己家楼下已经水漫金山,到学校以后,大家竟然都很兴奋,津津有味地讲自己遇到的各种趣事。城里的孩子生活太安逸了,连大自然的灾难都感觉不到。学校甚至停学一天,就是那天,杜雅说她活不下去了。洪水要是能够淹没全世界就好了。
可是洪水没有淹没全世界。
7月9号最后一天考完试,杜雅问傅剑玲,能不能陪她出去走走。傅剑玲还以为她是想和她对对答案,好估测一下自己的分数,便一口答应下来。结果杜雅把她带着去了江边,那时候洪峰正高,旧堤坝早就被淹了,是解放军在堤上堆了许多沙袋。杜雅把傅剑玲带到一个堤口低一些的地方,看着水流奔腾的滔滔江水,问她这次考试考得怎样。傅剑玲说,不功不过,发挥正常,又问杜雅觉得怎样,杜雅一笑置之,反而重新问了一个问题,你将来想做什么?傅剑玲说,我还没想好,但我决定现在就开始想。杜雅却冒出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来,其实你是一个会被人牵着鼻子走的人,也许你将来只会为别人的事情伤脑筋。傅剑玲也觉得自己不是那么干脆的人,便默不作声。
杜雅又道,可是这样没什么不好,你至少还活得有些意义。
她指着江面,有些人就算活到腻了,可能也就是我们这点大的年纪。
傅剑玲觉得杜雅说这些话只是压力太大了,心理有点叛逆,每个少年或少女在叛逆期都会讨论生死存亡的问题。
杜雅说:“我已经考虑很久很久了,也许在我临死之前,我最后想要说话的人将会是你。”
傅剑玲没做深思,一口回道:“我明白的,我临死之前也一样会想到你。”
杜雅却道:“是吗?”仿佛一点也不相信。
“你知道吗?我和你在本质上真的很像,但是我的运气总是不好。我想要是让老天爷在我们之间选一个留下来,那个被选中的人肯定是你。所以就算我真不想活了,对老天爷来说也不是件麻烦的事。但是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要是我不在了,你能把你的人生借给我一部分吗?就是把你自己当成是我,然后我跟着你也算是爱过,恨过,坚强过了,我就不会为我自己的软弱抬不起头来。”
她说的话越来越轻,因为重复提及死亡和永逝的话题,剑玲觉得她是压力太大了,就劝她早点回家休息,等成绩公布了,心情自然会好起来的。杜雅虽然同意回家去,一路却走得极为缓慢,沉默寡言,直到她们在岔路口分道回家,她说:明天,你等我的消息。
嗯。
洪水没有淹没全世界,人生也不是只凶猛的老虎,活下去对一个血液还很新鲜,骨肉还很钢嫩的少女来说,不该是件难事。可是傅剑玲当天晚上接到杜雅干妈打来的电话,说她躲在厨房里放煤气自杀了,那个时候,她只看到一片活着的黑暗,朝她迎面而来。
自杀的女孩没有抢救过来,更可悲的事,她父母还不在她身边。
抢救她的那位医生说,每年都有这种傻孩子被送进来。有的救活了,有的救不活,都是天意。医生说完这句话就走了,傅剑玲蹲在地上干呕,冷汗在掐她的脖子,她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杜雅的爸爸妈妈终于在第二天早上赶来了,听杜雅的干妈说:这真不能怨我,这孩子临死之前就找过她的那个朋友。有什么想问的话,就去找她吧。
傅剑玲从此就被杜雅的妈妈用一种你不得好死的眼神盯着。
许为静薛涩琪都在第二天才听到消息,匆匆赶来医院,发现剑玲的眼泪已经哭干了。
怎么会忘了,毕业照的背面,她留下的那句话是Don’t forget me。
韦宗泽赶来的时候,傅剑玲正在遭受杜雅妈妈的恶意指责,一半普通话里夹着一半家乡话,最难听的一句莫过于死的怎么不是你,我不相信我的女儿无缘无故会自杀。当时傅剑玲已经没有反应了,韦宗泽众目睽睽之下,二话不说抱起软瘫的剑玲从医院里出去,门口还候着上次开车接送过他们的司机大伯,待他们一上去,车就绝尘而去。韦宗泽一口气把她带到自己的房间,然后紧紧抱在怀里。
“不怕,剑玲,这种事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每个人都会死的,想想你的外婆,想想我的妈妈,还有想想苏丽。不怕,不怕。”
然而在那片前所未见的活着的黑暗中,傅剑玲甚至分不清自己和黑暗的区别在哪里,她并不知道韦宗泽是在什么地方紧紧抱着她的,柔软的床榻只是勉力抬起她和他那找不到轮廓的重量,鼻息的热气和起伏的胸膛仿佛是深夜之海。
“KISS ME。”傅剑玲茫然地说。
但愿唇舌蜜意,吻如暴风骤雨。
第四十一章
第一次从嘴唇上感觉另一个人的温度,没时间多想,热力便从舌尖传来,勾勒出一种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渴望,渴望被拥抱,渴望被抚摸,渴望被确认,请你认真仔细,充满深情,确认我的头发,确认我的眼睛,确认我的存在,和那些我所控制不了的东西。枯荣遍布的原野,触不可及的深渊,我所能看见的是一切我不曾看见的风景。
她可能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无可救药喜欢上了他的吻,喜欢上那种杂念和欲念都被掠夺过去的感觉,伴有一些细碎的刺痛,磨砺着她迟钝的神经。当她燃烧的意识被逐渐唤醒,睁开眼睛来所看见的是一个情[欲]奔腾的韦宗泽。
而韦宗泽却不知道她已平静下来,从第一次接吻到解开她的衣服似乎不像他想象中的需要花上好长的时间,跳跃性的步骤是一种特殊挑逗,他的唇齿一寸不离从她的脖子掠夺到胸口间那片细腻的皮肤,亲吻起来自然也是从皮肤上的汗珠到皮肤下的血液都充满了回味的,还有已经放进她衣服下面一点点往上挪动的手,只差一步就能帮她把上衣脱下来了。
“打住!”她清楚的说。
韦宗泽不由一声叹息,早知道不可能一次就来真的,不过真听到她开口拒绝,心里还是有些失落。手抽出来,把她的衣服向下拉整齐了,抬头看她的头发还很乱,又伸手去帮她拨好。她倒没有马上就坐起来离开他的怀抱,兴许她心里喜欢这些能让她感到舒服的事情,比如亲吻,拥抱之类的。这也算是个新发现。
“你好点没?”
她点个头,害羞来得迟了些,只好满脸通红地转过头去看着窗户外面,韦宗泽却强行把她的脸转过来对着自己,“这时候你看外面干嘛?”
傅剑玲道:“你有什么好看的。”
“平时不好看,这种时候应该特别好看才对。”韦宗泽狡辩道。
他却没有说错,平时不会觉得他帅气或是好看的,这时候怎么看怎么喜欢。
“我不明白。”傅剑玲直视着韦宗泽,他的目光清冽,似乎不受世事摆布,这令她有一种乞求答案的愿望。“人生还这么长……这么这么长,我们明明还有很多事情没试过,没做过,她为什么要自杀?为什么?我的外婆会死,是因为她到了年纪,你妈妈是因为出车祸,苏丽是生病了,可是雅雅又是为什么?我真的不明白。”傅剑玲喃喃地说。
韦宗泽有时候却觉得她和杜雅一样,特别爱想事情,想多了就钻牛角尖。
“真的要个答案吗?”
“你有吗?”
“好,我问你一个问题,你看的书或者电视剧里面,有没有人自杀?有?那好,就是故事里的事情发生在你身边了,其实故事来源于生活。没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兴许杜雅临死前还想不明白我们这些人都活着干嘛呢!每个人对活着的理解都是不一样的,你不要用自己的想法去分析别人,更不要妄想真的可以挖掘别人的内心。”
“可你不觉得这样太突然了吗,她之前并没有什么征兆,也许有,是我们没有注意。”
“Maybe it is a surprise。”
她看着他的样子,“知道吗?你有时候实在很无情。如果今天自杀的人是我,你也会用这样的语气来讨论这件事情吗?”
韦宗泽大概早知道她会这么说,微笑地抚摸着她的脖子,“坦白说,自杀这种事我也做过的,比如晚上爬到屋顶上面计划往下跳,或者买把小刀在手腕上乱划,你敢说你在某些特殊的时期没有动过这种念头或者做过类似的事情?认真想一下,你敢吗?你不敢,对吧。所以其实这种事情也没什么好不明白的。如果她活着受罪,我倒是会很同情,可是她都已经死了,我何必还那么伤心!死人又不会知道这些事情。”
他料想到说完这些话,剑玲那温暖的目光会离他而去,但他依然要把心低的话语一字不露说个干净:“我想我跟你们是不太一样,我大概已经习惯了从悲观一点的角度来看问题。事实上,悲观一点来看,大家都是不完美的,总有一天,要暴露自己。”他说着,直到最后一个字从他的唇瓣溢出,接着便打算再来一个温润绵长的吻,却如预想中一样被她躲开了,他淡然地看着她躲开的样子,她躺在床榻上的侧脸就像油画一样美丽,默默不语间,初吻的甜蜜已经逝去,取而代之的是渴望占有和永远占有,韦宗泽不由俯身附耳道:“可我对你,哪怕是一点点小事,都会记挂在心里。我不相信,这对你来说也是一种无情。”
关于杜雅的事,媒体上也引起了一阵骚动,《晚报》《晨报》等纷纷用“高考压力酿成自杀悲剧,教育体制急需改革。”等标题来说她的事情。当傅剑玲坐在家里,打开报纸时,又真的觉得这件事发生在文字的世界里。一个人的生死岂是一句话能够说清楚的,大家都只看到自己想看到的那一面而已。
杜雅临死前寄居在她干妈的家里,这一死不仅没有让她干妈为她惋惜,反而生出一些怨言,比如她对她的父母说:“我费心费力帮了你女儿这么多,不求感激,也不求回报,高考怕她压力大,还特意让她住在我家,结果呢?结果她竟然在我家厨房里自杀,差点害得我们全家跟着她陪葬!我告诉你们,我已经仁至义尽了,以后你儿子的事别再来找我。”
杜雅的父母此处无望,便肃然登门,跑来找傅剑玲的爸爸妈妈。傅剑玲被爸爸关在房间里不许出来,她隔着房门怎样都听不清他们的谈话。直到傍晚来临,他们并没有把杜雅的父母留下来吃晚饭,到了餐桌上,父亲喟叹一口气,泛泛对剑玲道:“自杀的孩子最自私了。”
“自私?”
“难道不是,父母生你养你,还费心费力培养你,难道最后回报给父母的就是拧开煤气阀自杀吗?要是你哪天也这么没用,我就当是没养过你。”
傅剑玲却摇摇头,“我是不会自杀的,但我觉得自私也没什么不对,雅雅的爸爸妈妈就不自私吗?”
傅成海听不得这种顶嘴的话:“再自私也把她养大成人了!”
“是成人了,然后觉得成人的世界很可怕,时间如果能够停止就好了,既然拧开煤气阀,闻一下那气味就能做到的话,为什么不呢!”傅剑玲几乎被韦宗泽上了身,毫无意识地反驳着父亲。下一秒,却听桌子被啪地一掌拍得震颤,抬头见父亲愠怒的脸:“你这个孩子,怎么变成这样了。是,我总有一天要知道,我教给你再多东西,也阻挡不了这个世界再来教给你其他的。可是我告诉你,你还幼稚得狠,一不小心就会被自己周围的人蛊惑,然后迷失自己。”
傅剑玲便想起杜雅对她说过的话:其实你是一个会被人牵着鼻子走的人,也许你将来只会为别人的事情伤脑筋。
她无话可说。
傅成海见女儿默然不答,以为是自己话语太重,又不由恻隐起来,心想毕竟是她的朋友死了,他这个做父亲的不该在她的伤口上撒盐。
“你回房去休息吧。”傅成海沉声道:“杜雅的安葬费用,她的父母来找我们商量,想让学校来承担一部分,我已经答应他们尽力了。其他的,你最好不要再管。”
傅剑玲转过身,长这么大,从未用这么固执的眼神看过他,“如果我想做点什么呢?”
傅成海微微不悦,“你说什么?”
“我说我想为我的朋友做点什么。爸爸!”傅剑玲重重读出最后二个字。
而傅成海在眼神的交战中妥协下来,扪心自问,他倒也不希望女儿从此变成一个薄情寡义的人,“这样吧,你去帮她订做遗像和墓碑吧,顺便买些花圈,我看她爹妈那个态度,大概巴不得所有事都让别人来做。”说完一顿,“至于这个钱,就当是我帮你出的。”
傅剑玲人生的第二个葬礼,和她记忆中外婆的葬礼一样,是低沉的,黑色的,哭泣的,但又有些不一样,她时不时会觉得,这葬礼也属于她们自己。大人们所说的那些——孩子都会长大,长大以后都会成家立业,老了以后子孙满堂,直到寿终正寝,入土为安。并不是钢铁一般不会流血的定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