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的人,完全可以不用踏出几平方公里面积的赤天化,就可以终老一生。
我一直觉得它是一个世外桃源,如果我从来不曾离开的话。
即使我隔了十几年回来,它依然是那个样子,没有改变。卖着一块钱一碗大肠粉的摊子,依然维持着原来的味道,原来的布置,连物价都不曾涨。
在这里,时间几乎就是停滞的。
我挽起裤脚下了小时候下过的河,爬上小时候爬过的树,骑在小时候骑过的大象滑梯的鼻子上,躺在小时候滚过的草堆里……我的心情就像小时候一样,什么也没多想,只是单纯地玩耍。

也有一些轻微的改变——比如我小时候始终坚信是一个无底洞,人掉进去就再也出不来的水潭,我现在毫不犹豫就能赤着脚下去,并且大大咧咧地跋涉到对岸;小时候始终不敢靠近的几块墓碑,现在则很好奇地揪着野藤爬上陡坡去,仔细辨认上面的字:人民……黄……

我逗留的时间很短,似乎只是为了缅怀过去的自己。离开的时候,我想着要带点什么作为纪念,很巧的是,墓碑山下的殡仪馆里,有人刚刚去世。我一从山上跳下来,一朵白色的纸花就随风滚到我的脚边。

我把它放进了包里。
离开赤天化后,我一下子失去了方向,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哪里。
在长途汽车站徘徊的时候,接到高傲的短信。
“你现在在地球哪个角落啊?或者你现在在哪个异次元空间?”
我回他,“太阳系第三大行星亚洲中国贵州省赤水市长途汽车站左边一排小面店儿的第三家进门第二张桌子。”
“感觉你很潦倒,贵州那边是不是很穷啊?你有肉吃吗?”他说,“有空的话,到上海来吧,我正好要去那里出差,9月17号,逗留一个礼拜。这个礼拜我管你饭、管你住。”

“怎么会没肉?我吃豆花饭,番水鱼,过桥米线和烧烤都快活死了。”我编辑到这里,忽然觉得不对劲,赶紧倒回去重新看他发来的信息,“你出差?你出什么差?难道……你工作了?”

“不要像火星人进攻地球了一样的恐慌。就这样,17号上海见,你会坐火车吧?你个穷鬼!我是坐飞机,就不去接你了,你也别来接我,我和公司里的人一起。”
17号……我算一下,也没剩几天了,但愿赶得及。
虽然9月5号就已经从赤水动身前往上海,却因为我玩心太重,一路上耽搁了不少日子,到上海的时候,已经是17号晚上10点多了。
高傲可能以为我无论如何都该在他之前到,所以当他收到“我还在火车上”这样的短信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回复道:“你!说!什!么!”
结果还是他来接我。
高傲再三嘱咐我要从北广场那个出站口出来,我心想,又不是第一次来上海,难道还能迷路不成。这样的心态往往会报复我,于是我迷路了。
高傲等在北广场,我却跑到西南广场;等我经过地下隧道跑到北广场,他又冲到东南出口……最后他火了,勒令我除了站在一块出租车牌子下面之外哪里也不许去,要是他抵达那里看不见人,他就立刻抬腿走人。

我哪敢怠慢,这位将是我未来一星期的衣食父母,我立刻连滚带爬地赶往出租车牌子下。
那块牌子虽然不大,但因为有内置灯管,所以非常显眼。我远远地看去,并没有看到高傲,心里一惊,难道这祖宗真的气跑了?等我气喘吁吁地跑到,四下张望好一会儿,还是没发现他的影子。

第86节:一直不说永远(86)
混账,真的走了?我咋办!我气势汹汹地把包往地上一掷,掏出手机打算发信息,但是编辑了几个字又打消了这念头,明明是我迟到,哪能怨别人啊。他走就走了吧,我也不是一个人就对付不过去。

刚要转身,一只手从后面捂着我嘴,声音低低的:“老实点,把钱都拿出来。”
我耷拉下肩,回过头,毫不犹豫地就把手机塞给他,背包也丢过去,“都给你,只要你管我吃管我睡。”
高傲笑说:“你倒不怕嘛。”
“又没几个钱怕什么啊。”
他打量我一番,“晒黑了不少。”
我说:“我本来就不白!”
高傲穿了西装,虽然不难看,可是看惯他穿休闲类服饰的我,怎么瞧怎么别扭,刚想反唇相讥两句,被他看穿企图,立刻警告:“不想流落街头就少评论别人的衣着。”
我说:“你也知道你这身很奇怪?”
他不自在地扯了扯领带,衬衫扣子早就解开了两个,“没办法,有人穿着夹克和客户谈业务的吗?”
“客户?高傲,你还真是人模狗样啊!”
此人一巴掌拍在我背上,打得我往前一个趔趄。
“快点,计程车11点以后起步价就涨到13块了。”
我心里有点不好意思,忍不住说:“告诉我地址我自己过去就行了,干吗跑来接啊。”
“你单独去,总台会盘问啊。”他打开皮夹,抽张卡片出来,“我叫他们多做了一张房卡,白天我工作的时候你进出可以稍微自由点。”
我接过来,放进口袋,“你还挺细心的嘛,不过——我和你住一个房间吗?”
他立刻瞪我一眼,“标准间两张床,你还想怎样!”
我笑起来,“知道了知道了,我也不会那么没良心地要你另外开一个房间给我——就算要我睡你房间的地毯我也认了。”
他哼了一声,对司机说:“曲阳路1000号,兰生大酒店。”
出租车在夜色里快速无声地疾驰,我忍不住问:“高傲,你做什么样的工作?”
他低头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个证件丢给我,“业务代理?。”
我仔细一看,是一个经销展览会的工作入场证,我说:“你在什么样的地方工作?”
他说:“医药公司,这次是想买几条专门负责医药包装的流水线设备。”
我听得一头雾水,“不懂,不过似乎很厉害——你工作的会场可以让我进去吗?”
“你想去?”高傲有点意外,“我是有一叠子票,不过很枯燥,而且会场又远,根本没必要去。”
我不怀好意,“我对这种展销会的确是没兴趣,可是很好奇想看看你工作的样子。”
“切!”高傲瞪我一下,“有什么好看的,随便你,不过我可告诉你,我要和代表团的车一起走,你得自己打车去。”
“哦,打车多少钱?”
“不贵,也就五十几块吧。”
“这叫不贵?!”我哀嚎起来,“在上海另一头了吧?”看见此人似笑非笑的神情,立刻明白过来,“你故意耍我玩呢,哎,不去就不去,我乐得赖在酒店里睡懒觉。”
他嗤笑几声,说:“不是我不想让你去,确实没意思。不过你要想看我工作的样子,我可以在跟客户吃饭的时候叫上你,怎样?”
“还有得吃?”我不点头我是个棒槌,“那太好了,高傲同志,谢谢你。”
车停稳了,我拽着背包跳下去,趁着高傲问司机要发票,抬头打量了一下酒店大门。
穿着红色制服的接待生,还有大厅里的喷泉让我眼花缭乱,好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高傲,没跑错地方吧?”
“发什么傻,人家给你开门你没看见啊。”高傲催促道。
我发现那服务生已经拉着弹簧门等了许久了,“谢谢!”我朝服务员感激地微笑。
高傲把我踢进电梯里,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我说,要是和你一起工作的代表团看见我睡你房间,会怎么想呢?”他掏出房卡,“还用你问?订房的时候我特意把其他人的房间都订在17层,15那层就我一个人,不用担心碰到什么闲杂人。”

第87节:一直不说永远(87)
“哎,好像偷情哦。”我喃喃自语,“这就是寄人篱下的感觉吧。高傲,我忽然想去住青年旅社了。”
“你闭嘴。”
他把我拖出电梯,向右向右向前进,绕得我七荤八素后停在1512房门口。
“记得房间号,别迷路了。”
“你带着我绕我才会迷路呢,那边就是电梯,我们直接左拐走过来不得了?”
高傲把我踢进房里。
“酒店冰箱里的东西不要吃,贵得要死。我在附近的超市买了一大堆零食,在茶几上——你吃过饭了没?”
“没啊,火车上的盒饭难吃死了。”
“怎么不早说!”他怒目而视。
“你又没问我。”
“算了,懒得再出去,叫room servers吧,菜单在抽屉里。”
我在印了华联超市的袋子里找出酸奶吮了一大口,“我不饿呀。”
“少废话,让你叫你就叫。”高傲从浴室出来,头发梢上滴着水,扯下领带丢在床上,找出菜单随便翻了翻,拨电话,“请送一份素胶面和一杯牛奶到1512房。”
挂上电话,他盯着我瞧了几眼,“我去洗澡,待会儿送来了你签单——别给他钱,签字就行!”
我恼羞成怒,“你真当我是土包子啊!”
“差不多,你不刚从贵州回来吗,谁知道睡在哪个窝棚里,待会儿洗澡好好泡一泡。”
他一身睡衣舒舒服服地出来时,我正盘腿坐在地毯上吸面条,“高傲,我太爱你了,你这素胶面好吃得不行,我本来不饿,闻到味道就饥肠辘辘的——你吃过这家酒店的素胶面?”

“怎么可能!”
“那你怎么知道在这么多菜里选素胶面?”
“我只是凭感觉而已——再说大部分酒店里的素胶面都是便宜又量多。”
我无语地抬头,“我这辈子就只能吃便宜又量多的吗?”
“不是挺适合你的?”
他跷着二郎腿坐在床沿一边擦头发一边朝我笑了。
第二天睡得迷糊的时候,只听见高傲在耳朵边上说:“我走了,出去一定要带上房卡。没事我会早点联系你,手机开着啊。”
“哦……”我揉揉鼻子。
“冷气太强我关小了点,别再开大了,被子别乱蹬。”
“我知……”
“早餐的券放在桌子上——算了,估计你也起不来。中午简单吃些饼干泡面,晚上带你去吃好吃的。”
“嗯嗯嗯。”我点头如捣蒜,求他快走。
几秒钟后,门轻轻地被带上。
中途我又醒了一次,只觉得房间里昏暗无光,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于是翻个身继续大睡。再醒来的时候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房间里依然是一片昏黑,我大脑已经完全清醒,诧异地摸过手机看时间:12:48!我跳起来,都中午了?为什么还这么暗?

拧开灯,这才发现落地窗那厚重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一点缝隙都没有。
我把窗帘朝两边推开,外面的高架桥映入眼帘,高度与我平齐。
居然一口气睡了十几个小时,真是奇迹啊。我在落地窗前蹦蹦跳跳地做早操,找出电热水壶灌了水插上电,进浴室刷牙。
梳洗台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高傲自己带的沐浴露、润肤霜、洗发膏、?喱水、剃须膏等瓶瓶罐罐,此外还有一些形状奇怪五颜六色的小香皂,像贝壳、熊猫、花、糖果、海星……高傲自己肯定不会用这么娘娘腔的东西,那他是给我带的?

我拆了一个拿来洗手,没想到居然遇水即溶,冲出一洗脸池的泡泡。
我大乐,连忙拆了一堆丢进浴缸,然后拧开水龙头。
不消一会儿工夫,超大的浴缸里全是白泡泡。我又发现一大袋子花瓣,有薰衣草的,有玫瑰的……传说中超级奢侈豪华的花瓣泡泡浴啊!我毫不犹豫地撕开袋子倒了大半包花瓣进去。

当我对着这一大缸子杰作赞叹时才想起我只是要刷牙,根本不想洗澡。
摸摸头,总不能浪费啊,无奈之下,宽衣解带。
经常看到电视里有人躺在全是花瓣或者泡泡的浴缸里喝香槟,一泡就是N个钟头,一直很不理解,就算再舒服也不至于能耗这么长时间吧——当我端着一碗泡面和一瓶冰红茶,还有一大袋开心果,躺在这样巨大的浴缸里时,我才真正体会到那些演员不亦乐乎的心情。

第88节:一直不说永远(88)
不过也有乐极生悲的一面——手机嘀嘀地响起来,肯定是高傲的短信,可是我无论如何还想再泡一会儿,于是置之不理。
不一会儿,“你爸爸大肚皮呀,恭喜恭喜你……”再度震天响,我的天,我居然忘记把手机拿进来,没关系,再泡一小会儿,一起来我就主动打给他。
不过事与愿违,无限拖延的下场就是我泡在一池子水里睡着了。后来我才知道薰衣草有催眠舒神的作用——谁让我从来没用过。
所以当高傲怒气冲冲地进来时,我战战兢兢地缩在浴缸里,一方面是因为自知闯下大祸惹毛了衣食父母,另一方面则因为那可是一池子不折不扣的冷水!
高傲气势汹汹地扭开门把手,见状良久不语,只无奈地垂下头,“给你10分钟!”然后带上门出去了。
我一溜小跑进入淋浴室,开着热水狠冲了5分钟。
穿戴整齐唯唯诺诺地来到外间,高傲像大爷(事实上确实就是大爷)一样靠在沙发上,拿着我的手机边摁边斜眼看我。
我说:“我确实是睡着了……”
“洗澡洗到睡着,你怎么没忘了吃饭?”
“就是吃太饱了才会睡着啊。”我跟高傲兴致勃勃地说,“你那个香皂实在是太好玩了,一丢进水里就溶化,哪里买的?”
“我叫你手机开着,不理我是吧?”
“我不是开着吗。”
“就是没随身带。”
“我能带着手机跳进浴缸里?你戴手表洗澡,我就带手机。”
“少钻字眼。”高傲火了,“不带你去了,晚上自己解决吧。”
我叹气,这大爷还真容易得罪。“别气了,晚上我请你吃饭吧。”
“就你那穷酸样。”
我笑,“我又不是第一次来上海,难道我就不能知道一些好吃又便宜的地方?”
上了出租车,我跟司机说:“武昌路140号。”我又跟高傲说:“放心吧,保证便宜到你认为不管谁掏钱都无所谓。”
我带他去的那家披萨屋,真正物美价廉。烤饭无比美味,厚厚的一层芝士加肉粒、培根、香肠,闻起来叫人食指大动。
高傲对我充满怀疑,“你怎么知道这样的地方?”
我说:“你不要总把我当白痴好不好。”
他说:“可是你在我眼里就是个白痴。”
我对着天花板翻了一个很标准的白眼。
他继续说:“正常人不会到处游手好闲,即使他们想要学余纯顺徒步穿越罗布泊,也最多嘴上说说而已。可是你过着猪狗不如,饱一顿饥一顿的日子,居然还觉得这就是人生。除了白痴,别人可干不出这样的事。”

我说:“那我就是白痴好了。”
他还不放过我,“你也不小了,该考虑一下个人的事情了吧——不过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你一定是想都没想过。”
我看了他一眼,用叉子叉着肉粒。
“真的一个都没有遇到过?”
我舔着嘴唇不说话。
“心里也没有具体的标准?”
我撑着下巴,注视高傲。
“你可能真的没人要了。”摇摇头得出结论,他拿起叉子,面色自若地吃面前那份芝士猪排。
我冷不丁丢出去一颗炸弹,“你呢?好像比我还大一岁吧!自己的终身大事考虑过没?”
“男性提倡晚婚。”
“别来这套。”
“三十岁时我会考虑。”
“那我四十岁再考虑。”我不假思索地说。
高傲瞪我一眼,“踢死你!”
我挥舞着叉子,“猪排分我一块。”
18
四十块钱都没花掉,两个人就撑得要死。我们说好一起散步回去,等两个人都走不动了再叫计程车。
走着走着,我看到一个小孩在吃奶油蛋糕,“高傲,我想吃奶油蛋糕。”
“不是才吃过饭吗?别跟我提吃的,我撑死了。”
“说说而已。”
我眼睛一转,看到一个女孩子正在对着手机讲电话,拿着手机的那只手涂了非常漂亮的金色指甲油。
“高傲,我想涂指甲油。”
高傲拽过我一只手看看,“指甲又不漂亮,涂什么涂。”
第89节:一直不说永远(89)
“说说而已。”
他斜了我一眼。
我们继续走着,经过避风堂的点心铺,他掏出皮夹。
“你干什么?”
“买叉烧酥。”
“你疯了,我们才吃得饱饱的!”
“你不到一个小时就会饿,相信我。”
我怏怏地看他拎了一个盒子回到人行道上。
“我们打车吧,我想回去看HBO的电影。”
“这个时间段的电影有什么好看,等过了10点才会有儿童不宜观看的片子,再走走。”
我怨恨地看着他,“可是我觉得这样跟你走在一起很奇怪。”
他瞟一眼,“有什么奇怪?”
我说:“感觉很奇怪……要不然我先打车回去,你自己慢慢走。”
我说完就举手拦车,高傲一把将我的手拍下来,“到底哪里奇怪了?”
要是我知道就好了,可我也说不清呀。我反复观察他的脸,依然看不出端倪。但是确实能感觉得到,我们相处时的气氛变得有些异样。
“我觉得,我想躲开你。”
“躲着我?”高傲叫道,眉头拧成一个结,“我对你哪里不好了?”
“就是不知道!只是本能地不想靠你太近。”
“你又发什么神经。”他摆摆手,“好好好,你先回去,我再转转。”
他拦下一辆车,我对他耸耸肩,“你别转太晚,早点回来啊,明天还上班哪。”
“知道了知道了。”
车子开走我才觉得刚才那番话的味道不对,我说了什么?
不过回到酒店时,我早把高傲忘得干干净净,脱下外套甩在地上,拿着零食打开电视机津津有味地看HBO放的电影。
放了一部鬼马小精灵,一部讲龙的科幻片之后,第三部电影打出了儿童不宜观看的字幕。我一瞪眼,立刻满地找摇控器换台。
门打开,高傲进来,捡起脚边的遥控器丢到床上,“瞧你把这儿弄得,狗窝似的,清洁人员会咒你早死早超生。”
我叫道:“你回来得真是时候!你一回来,它立马放儿童不宜观看的电影!遥控器给我,我要换台!”
高傲夺下遥控器,“你是儿童吗?是儿童就别看。”
我说:“我不看恐怖片!”
他挑了一下眉毛,无限暧昧地说:“谁说只有恐怖片儿童不能看。”
我一想也对啊,成人片有什么不能看的。于是我坐回原来的位子,继续吃喝。
高傲去浴室洗脸,然后出来一屁股坐到地上,“哎哟”叫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瓶子,“破玩意,梗我屁股!”说着将那玩意抛给我。
我定睛一看,“什么呀?”
“指甲油,”他漫不经心地说,“不是你要涂?”
我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暖意,“我的指甲又不好看。”
“留长就好了。”
“我的手皮肤粗糙,好多老茧。”
他不再说什么,从我手上拿走指甲油拧开盖子,抓起我右手摊平放在他手背上,一边嘀咕着:“缺钙呀你,指甲里有白点……是不是乱咬手指甲啊,边缘狗啃似的……倒刺也不修修。”

他凑得很近,鼻尖离我手背就那么一点点距离……他呼出的气喷在我的皮肤上,暖暖的,痒痒的。我忽然为自己的手羞愧起来,它那么普通,甚至丑陋:骨节突出,又不白嫩,指尖上还有薯片的残渣,无论在谁的眼里,都太不完美——可是他却认真地、像画家对待画布一样专注。好几次我想说:“让我自己来吧。”却欲言又止,仿佛打断他,就像唤醒一个正在睡梦中的人一样残酷。

别把自己藏得太深,深到让人无法接近。
我咽咽口水,尽量大方甚至放肆地注视着他,从额头到鼻尖,从鼻尖到微微翘起的上唇,这一次我想知道,我为什么突然间又爆发了年少时深深隐藏起来的欲望?
“那只手。”高傲提醒我,“别乱动,手张开撑在地上。”
我鬼使神差地把另一只手递给他。继续观察他——这种观察需要勇气,我随时想别开目光,但又想知道到底哪里不对劲。我的本能和好奇心做着激烈的斗争,我开始发现自己有一点难为情,带着少许兴奋的难为情和羞涩……

第90节:一直不说永远(90)
高傲拧上瓶盖,“好了——别乱动呀!”
我的目光触电似的缩回来,头一低,正好看到涂得整齐漂亮的十根手指头上。这一看我立刻大喊大叫起来:“啊——你居然买黑色的指甲油!”
“不是很好吗?多有个性啊!”高傲还有点得意,“我发现别人不太适合的东西,用在你身上总是吻合得很。”
电视机里传来完全不输给我的高亢叫声,我一回头,一张七孔流血的脸贴在屏幕上,10点多就放恐怖片,我恨HBO……
接下来几天,高傲早上走之前,总是把窗帘拉上,门口“请勿打扰”的绿灯打开,我就一直睡到日上三竿,然后打开电视看ChannlV和HBO的节目,吃吃零食,泡泡澡,直到高傲叫我去大厅等他,然后一起吃晚饭,散步……过着分外糜烂的生活。

笔记本电脑,一次都没有打开过。
幸好这样的生活只是维持一个礼拜,否则我一定从此和写作绝缘。
每天回来他都会带点礼物,比如一盒瑞士莲薄片巧克力,或者一本圣斗士漫画,一袋子鱼片……并说是从同事那里抢来的。
我忍不住在地上打滚,“和你这样的野蛮人共事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星期六是展销会的最后一天,下午,高傲在酒店里订好了第二天早上的机票,他问我接下来要去哪里。
我在落地窗前练习倒立,摇摇头,“不知道。”
“和我一起回去?”他问。
“你不是要和代表团一起吗?再说我可买不起机票,一千多呢。”
“要是你接下来没有打算,就和我一起回去。你也一年多没回家了吧。”
我双脚落地,爬起来,“暂时还不想回去呢。”
“别在外面野了,要写东西哪里不能写?”
我拿过他手里的机票来看,“上午11点的啊。”
“一起回去吧,我马上去再买一张。”
“不用不用,”我说,“我已经想好接下来去哪里了。”
他盯着我,“骗人。”
“真的想好了,离这里很近。”
他没有再反对。
“你想看我工作的样子?”
我一兴奋,“可以?”
“晚上有两个德国赶来的工程师,我要请他们吃饭,你也一起吧。”
“哇!和德国人吃饭?”我幻想,“那是什么大餐啊?”
高傲笑了笑,“劝你先有思想准备,德国菜并不好吃,还贵得要死。”
他没说谎,我们开车去了宝德兰,一家德国餐厅。除了服务员,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是老外。那两个德国工程师一个叫杰克,一个叫汉森,个子高大得像熊一样,我一看见他们,就担心他们会咬我。

而事实上,来过中国两次的汉森还比较健谈,第一次踏上中国土地的杰克比我还少言寡语。他一直默不作声地看着喧嚣餐厅里来往穿梭的人群,连我都觉得尴尬。试探着跟他打了个招呼,他羞涩地把手放在桌子上,解释说自己的英语不太好,要说得很慢。

“没关系没关系,我的英语比你还烂。”我看了一眼高傲,他和汉森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得飞快,时不时地哈哈大笑,神态轻松。
我羡慕得不得了,面对杰克这个闷瓜,要是他懂中文,我还能说一两个笑话。问题是他不但不懂,还连英语都说得磕磕巴巴,那些宣扬沟通无国界的家伙简直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我只好问最白痴的问题:“你觉得中国怎么样?”
他说:“我也不知道啊……除了上海,都没去过其他地方。而且都是为了工作,除了会场也没其他地方可逛。你呢?”
“我?我去过很多地方啊。”
我大放厥词,从山上谈到海里,再说各地美食,咸的讲到甜的,杰克津津有味地听着,他听没听懂我不知道,但是我说得龙飞凤舞兴头大起的时候,真是口水都流下来了。
我们点的菜送上来后,我立刻后悔不该谈那么多美味。高傲说得一点都没错,德国菜实在是……除了单调还是单调。我的西冷牛排其实就是两块圆形的大肉饼浇上酱汁,再佐以一些炸土豆片、薯条和西兰花而已。

第91节:一直不说永远(91)
不过著名的德国啤酒倒是不负众望,味道极地道,又是满满的一大杯——与其说是杯,不如说是桶,单凭一只手根本无法端起来的容器,能叫杯子吗?
我们四个人喝了六桶,杰克脸上有了点红晕,“你想跳舞吗?”
已经过了8点,餐厅里关掉大灯,每张桌子上点了小蜡烛,乐队在台子上演唱麦克学摇滚的《SLEEPINGCHILD》,全餐厅的人都在打拍子,有的还举着打火机吹口哨。

“去跳舞吧!”汉森对我偏偏头。
高傲说:“你们去好了,我在这里看着包。”
我看看舞池,离这里隔了好几张桌子,我说:“不如你陪他们跳,我来看包。我英文又没你流利。”
高傲翻着白眼把我推出去,“三个大男人,有什么好跳的。”
我们随着人潮涌进舞池,杰克说要不是喝了点酒,他可不敢在这么多人的地方跳舞。
我好奇地看着他,“真的?”
“是呀。”
“莫非你们德国人比中国人还保守吗?”
他耸耸肩,解释说:“我个性如此。”
嘀嘀两声,我拿出诺基亚来看,高傲发的短信,“先回来一下,公主,我要去厕所,憋不住了!”
我一阵好笑,对杰克做个手势,“高傲要去厕所,我得回去看好我们的包。”
他说:“我可以借一下你的handy吗?”
我一愣,“handy?”
杰克摸摸头,指着我的手机,“那个,你们不叫它handy?”
“啊?这个?这是mobilephone。”
杰克若有所思地点头,“mobilephone……我能借用一下吗?”
“嗯。”我递给他,就走回座位上去接替高傲看包。
从厕所出来,高傲顺便叫了服务员结账,我竖起耳朵一听,一千六百块,顿时扼腕叹息,可以吃多少顿啊!
他发现了我,笑着说:“早告诉过你不要抱太大希望,又贵又不好吃,谁叫你非要看我工作的样子。”
我们走出宝德兰,开车回酒店。等电梯时,杰克忽然认真地对我说:“你的男朋友很棒。”
我无声地指着高傲,杰克点点头。
“我听汉森说,他是大老板的儿子,可是却做着和最普通的业务代表一样的工作。我认为这样的年轻人并不多。”
我慎重其事地对他说:“我们现在是朋友,right?”
杰克点头。
“那你帮我做个选择,你觉得他,”我指着远处高傲的方向,又指自己,“和我,合适吗?”
杰克不明白地眨巴着眼睛,看着我。
“那不是当然的吗?”他说。
电梯“叮”的一声打开,高傲走进来,看我一眼,“干什么笑得这么贼?”
我不说话,看天花板。
汉森和杰克要到三楼的荷里活酒吧继续喝,从三楼到十五楼这段时间里,高傲几次想开口跟我说话,我甚至可以听到他吸气的声音,但是他没说。
我们在1512房门口掏房卡,我忽然叫一声:“啊,我的手机!”
高傲马上偏过头来,“不会又丢了吧!”
我转着眼珠一想,“……我记得借给了杰克打电话,在杰克那里。”
高傲马上把手里房卡和外套塞给我,朝电梯跑去。
我站在门口若有所思,“他干吗要说‘又丢了’呢?”
走进去我才想起来,这手机丢过一次,捡到的不是别人,正是他。
想到这里,突然忍不住笑了一下。
高傲走进来,把诺基亚朝我兜头砸来,“怎么这么不长记性啊!”
我争辩道:“不长记性的明明是杰克。”
“他喝两杯啤酒,你才喝一杯。”
我笑着说:“高傲,我两次不见了手机,居然都是你给我找回来。”
他踢掉脚上的皮鞋,转过脸来看着我,慢慢露出了笑容,“就剩一格电了,今天最后一晚,记得充!”
我说:“知道了啦。”
“知道个屁!马上去拿充电器插上,别顾着看电视。”
“我忙着呢。”
“忙什么啊!”
“忙着消灭零食,你买这么多,一个星期都吃不完……”
第92节:一直不说永远(92)
高傲没办法,自己去我的包里翻充电器。
第二天早上,我一个星期以来首次被自然的阳光唤醒。
“要死了,时差倒不过来啊……”我用被子蒙住头叫道。
高傲刚烧了一壶开水,冲一杯速溶咖啡拿到床头,“醒醒,9点了。”
我在被子里伸个懒腰,一跃而起。
“爽!爽!爽!这个星期过的真是神仙般的日子,要是永远都这样岂不是过着猪一样的生活了,不,简直是猪狗不如。”
我从卫生间里洗漱停当出来,把背包背上,“高傲,我不去送你?,反正你2个小时不到就能到家。谢谢你照顾,我先走一步。”
“真的不跟我回家?”
我在门口穿鞋子,“我还有想去的地方嘛。”
他放下杯子走过来,“那你什么时候回家,国庆节?”
我做一个鬼脸,“还没分开,你就想我了?”
高傲别开脸,笑一下,“哎!真没办法……手机呢?”
我从口袋里拿出来晃了一下。
“记得充电,24小时开机,随时给我发短信,如果你肯打电话自然更好。”
他沉默一下,说:“我可不是每次都能捡到……它是我唯一能找到你的方法了。如果卡里没钱,就发消息,我帮你充值。”
我鼓起腮帮子点点头,绕到背后抱了抱他,“拜拜。”
我把门开着,倒退着走向电梯。
几个小时后,高傲给我发消息,“我在家,你在哪里呢?”
“我在海边。”
“东海?”
“白龙港。”
东海,白龙港,我见到一只巨大的漠然之眼。
天是很阴沉的,并没有阳光。
泥沙累积了几万个世纪,才能容纳下人类的脚印。
芦苇是新生的过客。在这个经历了离别的夏季——它们默默地站在海岸线的高处,却只是过客,而并非归人。
真像海亚姆说的那样呢,天地是飘摇的逆旅,昼夜是逆旅的门户。伊朗的哲人,海亚姆。究竟要人类作出怎样的放逐,才能得到天地的承认?
我带着泪水看着这一片苍茫的海洋,古老的海洋。我想有一天我终将死去,变成化石——也许连化石也不是。多少多少年以后,这片海洋依旧在这里波涛汹涌,正如亿万年前它一如既往的浪潮。

浪潮的旋律未变。也永不会改变。
站立于礁石上,我忽然看见了太阳。原本以为并未出现的太阳,此刻正静静地盘踞在海平线的上方,半边隐于海面之下,像一只巨大而苍茫的眼睛,漠然地看着这个尘世的变迁。

它收敛了自己的锋芒,我甚至可以看见它的轮廓,它近乎透明的白色的躯体。苍穹下,我被赐予了与万物之主对视的荣誉。在这片海岸上,我第一次明白了世上终有人类不可企及之处,那是连目光也到不了的遥远,连梦境也梦不到的天荒地老。

也好啊,真好。毕竟始终存在着那么一个桃源,一方净土,是人类永远无法污染的。那个地方,叫做地平线。
我告诉过lilith,人类不可能到达地平线,只有脚下所站的那一方寸之地,才是属于自己的国度。
我以前一直这么相信,只有与生俱来的,才有可能陪伴自己到永远。其他的拥有和失去,不过是人生路途上来来去去的过客。
这些过客能陪伴你多久,谁也不能保证。
如果说永远陪着我,我不会相信,那太奢侈了。
只能说一直。一直是这样的生活,也许能让人安心一些。
雪一直希望我回心转意,跟着她写剧本。我当时在公用电话亭里赏雪,笑着说等哪天我的小说再也没人要看了,我就回来。
茜伶还是在找她的另外半个圆,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我不再敢笃定地说张天叙就一定契合她,她是完美的女孩,有资格要求自己的另一半完美。
方客侠的曲谱一直没有给我,他说他始终不满意,他要作一首令我灵感大动的曲子,还为此去考了十级证书。以他的性格一点都不奇怪,我在嘉年华BBS上留言告诉他,我等他,一直。

高傲每个月1号定期往我手机里充100块钱,他很少打电话,都是短信,问我到了哪里,在做什么。还时常开玩笑地来一句:“我一直都没变心啊。”
我说:“我也是啊,一直都这样。”到了结局也这样。在这个故事里出现过的男孩女孩,都是我深爱过的人,是我人生中最美丽的风景,不可或缺的过客,为了他们,我不要做英雄,我只做愚者。

一直做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