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出一片芦苇,眼前赫然出现湖泊,并不宽阔,一眼就能望到对岸。站在青白色的石滩上,正好能看到映在深蓝色湖心的黄金弯月,没有一丝皱褶,完整宁静。有些残败的木头栈桥从湖岸上伸向湖心,末端系着一叶扁舟。
邱若蘅看得呆了。趁她愣神,顾凌章把烟花按顺序在栈桥上一字排开,引信拉得长长,一支连着一支,随后跳上小舟,把邱若蘅抱下来,灯笼挂在船头桅杆,解开绳缆,点燃引信,船桨一顶栈桥,悠悠荡开。
船肚垫着厚厚的褥子,还放有枕头和丝被,就像一张床。虽然不如真的床那般宽敞,可是因为新鲜,更别有一番趣味。邱若蘅扶着船舷,左右轻晃,正乐在其中,忽闻嗖一声作响,栈桥上第一支烟花射向夜幕,仿佛一朵从月亮上长出的昙花,开得好不灿烂。
昙花一现,顷刻就谢了,邱若蘅尚不及惋惜,第二朵烟花又开,这次像是许许多多的小金鱼在夜空中游来游去,忽地遁入石缝中不见。
顾凌章已经划到湖心,放开船桨,一手轻轻揽过邱若蘅,让她靠在自己胸前,一边同看那些烟花,一边说:“这一款叫做相思豆。”邱若蘅看着那一道射向夜空中的火箭先是长出了树形的枝桠,暗下去之后又结出一个个红色圆圈,当下连连拍手称赞传神。
……一枚接着一枚的烟花盛放、落败,邱若蘅从一开始的兴奋,渐渐安静,枕着顾凌章的手臂,看着这些转瞬即逝的绮丽,胸中忽然充盈伤感。
她恐怕她这一生再不会看到比今夜更美的东西。
顾凌章似乎察觉到了,在最后一枚烟花凋谢之际,紧紧的抱住了她。
明媚过去,夜幕重新笼罩,并且因为方才的灿烂,而更加黑暗。
邱若蘅依偎着他,安静了足够长的时间,她正想说话,突然听他道:“若蘅,今夜是你真正的嫁给我。”
他顿了顿,又道:“中午喝过了交杯酒,现在……该做什么了呢?”
邱若蘅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什么”了一声之后,瞬间明白,呆在那里,脸一点一点的红了。
顾凌章固执地,等她的回答。
半晌,邱若蘅整张脸已经红得像桃花一样,连胎记都不那么明显了。
“可是、可……”她犹犹豫豫地道,“我已非完璧。”
顾凌章自袖中拉出一方手帕,抖开后,轻轻盖在邱若蘅头上,邱若蘅满心的紧张,一动也不敢动,只觉得顾凌章从她背后绕到了身前。忽然他隔着手帕,在她眼角啄了一下,然后揭开这方“盖头”,一手扶着她左肩,一手托着后背,把她放躺在枕头上。
在解开那件珊瑚外衫的时候,他已经能清晰感觉到身下那具躯体是如何柔软,散发出淡淡体香。邱若蘅紧张得心快要跳出嗓子眼了,她赶紧闭上眼睛,不由想到保障湖心船上度过的那一夜,身体不自主地绷紧,双手抓紧两边船舷。
顾凌章微微犹豫一下,平静道:“若蘅,看着我。”
邱若蘅睁眼,他低声说:“看清了么,是我。”
邱若蘅一怔,心中骤然生出无法言喻的柔软感觉,顾凌章撑在她上方,手从肚兜下摆探进去,揉抚寸寸肌肤。想那日日相对的修长手指,此刻紧贴她的身体,就在肚兜下面耸动,邱若蘅脸上发烫,种种复杂的情绪交织一处,对过去的羞愧,对日后的期待,她壮起胆子,抱住他,把他拉向自己,心中念咒般重复,是他,是他。
“相公……”
邱若蘅意识朦胧,口中细碎地唤道,就像喝了一坛好酒,霎时之间很醉很醉。“嗯。”顾凌章随口应了声,他的呼吸也早就不匀,语调听在邱若蘅耳中,极具诱惑。
小船在湖心轻晃,晃出一波一波涟漪,搅碎了月影粼光,就连湖底水草似乎也在随之起舞。邱若蘅肌肤沁出薄汗,干了又湿,船头那盏灯笼映在眼中的轮廓,忽而清晰,忽而模糊,最终和月光连成一片。在上方的顾凌章紧紧抱住了她,而她也绷到极致。一切昏天黑地,有如混沌初开,没法分辨,只有呼吸和心跳清晰可闻,仿佛这月凉似水的世界里,只余下了快活得即将死去的两个人。
“若蘅。”
她听他的语气像是梦呓,于是应道:“怎么。”
“以后,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她笑道。
顾凌章动了动,邱若蘅听见水声,然后他拿着沾湿的手巾来擦她的脸。
她想起这些善后的事儿应该由她来做,忙道:“我来。”
“你别动。”顾凌章手一躲,两人衣衫铺展,他的长衫下摆浸在了湖水里,鼓胀漂浮,看起来,像是青莲凋落的一片花瓣。
他轻而细致地为她擦拭完身体,躺回她身边,拉高衣衫盖住两人身子。他那在湖水中浸过的凉凉的手指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沉默片刻,又用梦呓般的语调懒懒说:“日后我们有了孩子,起个什么名字好呢……”
后半夜起了风,把镀上银色月光的芦苇丛吹得哗哗作响。
靠在他怀里,邱若蘅竟不舍得闭眼。
×××
天慢慢放亮,顾凌章把船划回栈桥拴住,两人一身露水气息回到竹屋,稍作休整便步行下山。
顾锦书抬起手,在门上轻叩两下,里面照旧没有回应,他推门跨入,邱芷蕙捧着一个香囊正在出神,听见动静,她眼皮动了动,却没有看过来。
顾锦书笑道:“芷蕙,你看,我有礼物送你。”
他把一个东西哐当放到桌上,邱芷蕙不禁斜睨,见是一把小巧的弯刀,刀身包在鲨鱼皮制的刀鞘里,便又多看了两眼。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身上就带着匕首。你还记得吗?是在羊颊坡上。”
邱芷蕙目光落回自己膝盖,半晌,点点头。
“我第一次看到姑娘敢用匕首。芷蕙,这些日子,我仔细地想过,当初你到底是哪一点打动我,为什么在你之前和之后,我不再注意到其他的女子。”
“你可能会以为我喜欢你,是因为你的容貌出众,芷蕙,我当然喜欢你的样子,你对我笑,你每次骂我,用的都是这张脸。我还记得,几个月前我突然出现在你面前时,你欣喜若狂的表情,事后回想,那时,你一定把我当成鬼魂了吧?可你不也毫不犹豫的扑过来了吗,即使我变成鬼你都不在意,将心比心,现在你不过是变了样子,你还活着啊,我又为什么要讨厌你呢?你依然可以用这张脸对我笑,打骂我啊。”
邱芷蕙半转过身,拿起桌上弯刀,唰的抽出一半,刀身映出一张左右不对称、且疙疙瘩瘩的怪脸。顾锦书一眨不眨看着她,现在的邱芷蕙平静了许多,似乎已经认命,终于肯吃东西,也不再一味伤害自己,然而每日仍如行尸走肉一般,不出房门,也不同人说话。
她深深吸一口气,合上弯刀,收进袖笼中,然后把手中香囊推过去。
顾锦书愣了一下,笑道:“给我的?”赶紧拿起来看,只见墨绿底子上绣了一头金虎,四只虎爪下分别踩着蜈蚣、蟾蜍和蛇蝎,虎嘴衔一枝艳丽的石榴,头顶还盘旋着一大一小两只银蝙蝠。香囊两头收线穿过琥珀珠子,垂的穗儿则是银色,顾锦书迫不及待解开腰带,把香囊挂绳串进去,和他现在这身石青色的曳撒倒是相得益彰。
顾锦书把玩着香囊,一下子开心极了,他忽然想到什么,脱口道:“啊!这香囊莫非是……你之前做的?特意留到端午送我的?”
邱芷蕙没有否认,眼睛低垂下去,看着地面。
黄昏时分,套好的马车停在顾宅大门前。顾凌章和顾锦书兄弟二人别了家眷出来,前往参加朱冠亭长儿子喜隆的周岁礼。
盐运衙门地处繁华闹市,人来人往,大门正面对着的大街,两头各有一排石基木柱的骑马杈,马车到了这里便不能前行,兄弟俩于是下车步入。
朱府管事候在门口,命家丁领贵宾去合适的位子安置。花厅外正对着朱府之内最大的庭院,有一汪碧莹莹的池水,水中一座假山,今天还特意在半山上搭起了精致考究的戏台,那引路的小厮笑道,今天在上面唱戏的班子是宁王亲赐,跋山涉水从江西过来扬州给小少爷祝寿。此时大约正演到精彩处,众宾客看得津津有味,不住喝彩。
整个朱府挂满灯笼,高高低低,大大小小足有数百盏,情形颇似某年正月,宁王给万岁爷献的那四百盏灯,这些灯为宁王赢得了皇帝的欢心,甚至释出特权,让他的王府重掌卫兵。
朱冠亭迎面而来,他今日穿香色道袍便服,因为天气炎热,胖胖的肚皮上未系腰带和任何饰物,就任它飘着。旁边崔姝儿换了身衣服,穿着官绿色大袖,别一只金镶红玛瑙牡丹对扣,她今年尚不满二十,这身打扮显得老成持重,颇有正妻的派头。
崔姝儿抱着喜隆偎在朱冠亭身边,向顾凌章兄弟二人福了一福,一双眼睛骨碌转着,脸上神情,像是想对他说什么,却又不敢。
朱冠亭笑道:“老弟,你可来了,哟,还有锦书。”
顾凌章随口答应一声,朱冠亭又道:“现在要叫顾千户了才是。人的运势来了真是挡都挡不住,早知道二少爷日后会当上锦衣卫,就该紧赶着巴结!”
他周围的人一阵发笑,朱冠亭指了指花厅方向,道:“外头虽然热闹,可是蚊虫不少,这吹吹打打的也不利于说话,二位还是里面请吧。”
穿过花厅和一个小天井,后面则是一间用作品茶待客的雅室,房门口有山石芭蕉,极为幽静,房中花凳上摆一盆吊兰,香气袭人,正中央是茶桌,朱冠亭指一下椅子,率先坐了。
婢女们进来烧好水沏上茶,朱冠亭挥退,捧起道:“顾千户,邱二小姐现在身体可有好转?”
顾锦书道:“好多了!谢大人记怀。”
“那就好。”朱冠亭浑不在意道,“虽说陈大人是我好友,他的死让我痛心不已,但我绝不相信凶手会是邱二小姐,邱二小姐只会绣花,怎么可能杀人呢?凶手一定另有其人。”
他端起茶盏,不住赞叹:“果然是上品玉片。”又看向顾凌章道,“贤弟,王爷知你嗜茶,这次特意命人送来一盒瑶池玉片,讲明了给你,我都是沾你的光,才分得这一杯,不尝尝么?”
顾凌章低头看去,茶色清碧,叶片舒展,犹如玉鳞,的确难求。他见朱冠亭笑眯眯盯着自己,便笑了笑,举杯喝了,朱冠亭露出笑容,又看向顾锦书。
顾锦书从小到大,喝过好茶无数,瑶池玉片再金贵,在他感觉不过尔尔,还比不上芷蕙给他的桃子,不过正好口干,所以权当解渴,一气饮下半杯。
这时管事过来立在门外毕恭毕敬地道:“大人,开席了。”朱冠亭看了看天色道:“嗯,是时候了。”
庭院里戏班子已经撤去,取而代之的是二十桌酒席。喜隆换上一身红绸衣裳,戴虎头帽子,被奶娘抱着,看起来像是刚在屋里抓完周,手上正把玩一支毛笔。
朱冠亭一边逗他,一边来向宾客敬酒。崔姝儿端着酒壶,跟在朱冠亭身侧,酒盅一空就去添满。
敬到顾家这两兄弟时,崔姝儿手一抖,把酒倒在了朱冠亭虎口,朱冠亭笑道:“在发什么呆,是想老爷回头好好教训你么?”他明明是开玩笑的语气,崔姝儿却一脸不寒而栗神情,低声道着歉,扯过手帕为他擦净。顾凌章看她眼底闪过一抹惊惧,还未来得及看清,她已经退回了朱冠亭身后。
顾锦书不假思索,端起酒来,喝完,坐下去。朱冠亭道:“爽快!”目光投向顾凌章时,顾凌章道:“大人知我滴酒不沾,不如以茶代酒,好么?”
朱冠亭“吔”了一声,怫然道:“贤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平日你说喝茶为兄都可以迁就,但今天是我儿喜隆的大日子,你这个做叔父的,居然喝茶,实在扫兴!不行不行,这一杯你无论如何也要喝!”
顾凌章犹豫之际,顾锦书起身道:“我大哥每日喝药,确实不能碰酒,我替他喝吧。”说完接过酒盅一饮而尽。
朱冠亭笑了笑,不再说什么,绕过他们去敬下一桌,就在转身的那一瞬间,崔姝儿瞪大眼睛,冲顾凌章无声地说了句什么,未等顾凌章看清她的唇形,她已随朱冠亭而去,顾凌章蹙眉反复思量,觉得她那嘴唇动的势态,似乎是说什么东西有毒,加上她那惊惧的神情,顾凌章隐隐担心酒中被人做了手脚,忍不住低声问顾锦书,是否有什么不适。
顾锦书按了按心口:“这里是有些堵。”他看着顾凌章紧皱的眉头笑道,“不过喝酒之前就挺堵的,所以肯定是天气的缘故,大哥不必担心。”
顾凌章望向崔姝儿,她依然跟在朱冠亭身后,添酒赔笑,但不时朝他们这个方向投来一暼,顾凌章心中不祥预感逐渐浓烈,又过了约莫一刻,顾锦书拿筷子夹鱼,鱼肉没送到嘴边就掉在桌上,他自己也恍惚了一下,有些奇怪地看着发木的手指,顾凌章捉起他右手来看,指甲边缘泛出青黑色,果然是中了毒。
顾凌章乍然心惊,当即扶顾锦书起身,顾锦书站立不稳,摇摇晃晃,看起来就像是寻常醉酒。顾凌章抬起他一条胳膊架在肩上,向朱冠亭告辞,朱冠亭未加挽留,笑眯眯地让管家把他们送到门外。
才上马车,顾锦书就呕出一口血,脸色苍白地倒在顾凌章肩上,艰难地问了句:“是……酒吗?”
顾凌章看着他,点了点头,忙道:“没事,方实昭给我的药丸,我放在家里了,只要撑到回家,你就没事了。”他掀起帘子,催促车夫道:“再快一些!”
盐运衙门距离顾家不过两条街,穿过东关,再沿运河闲步走上一会儿便到地方,而此时却显得那般遥不可及。顾凌章紧紧握住顾锦书的手,不停与他说话,随着他应声的次数越来越少,声音越来越低,顾凌章的心渐渐下沉,他拍着顾锦书的脸大声道:“锦书!别睡!醒一醒!芷蕙在家等你,你很快就可以见到她了——你不能死,听见没?!”
顾锦书头软软地垂在他胸前,生气全无,顾凌章一阵惶然,他从没有喜欢过这个弟弟,平日里更是看他横竖不顺眼,可是真到了锦书在他怀中死去的那一刻,他心里却疼得难受,喘不过气,仿佛自己身体里的一部分东西也将跟着消逝。
车夫翻身跳下车道:“大少爷,到了!到了!”
顾凌章回过神,疾声道:“快背他进去找方大夫,我去拿药!”
他冲进书房找到那只小盒,打开一看,缠着金丝的蜡丸稳稳拴在锦缎上,他一把扯起来,就往外跑。
顾锦书被安置于床上,双目闭合,牙关紧咬,脸色苍白如纸,唇角一道干涸的血渍触目惊心。方实昭按脉细细探觉一番,慢慢皱起眉头。
顾凌章拿着百海丸冲入房内,蜡壳已经被他剥去,只剩黑色膏身,他正要喂顾锦书,方实昭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顾凌章一怔,急道:“怎么,他死了吗?”
方实昭道:“还有口气,但……”
顾凌章更为焦急:“但是什么,你不是说只要在断气以前服下即可化去毒性的?难道锦书这毒不能解?”
方实昭道:“这毒蹊跷,你跟我过来。”
他把顾凌章拉到隔断另一边,低声问:“锦书是怎么中毒的?”
顾凌章道:“朱冠亭在酒里下毒。”
方实昭摇头:“不对。”
“不对?”顾凌章看他神色,不由讶异。方实昭又道:“此毒名为幽亡,是海外一种别名幽亡藤的藤蔓,它与其他带有香气的花草伴生,被寄生的植物便有剧毒,且与原来的样子无异,宫中曾有位妃嫔因进食和它长在一起的香瓜而丧命——这毒本身气味分明,是不可能单独下在酒里的。”
顾凌章攥着药丸,想起那盒瑶池玉片,愣了愣道:“如果,它和茶树长在一起呢?”
“那带毒的便是茶叶了。”方实昭道,盯着顾凌章双眼问,“你也喝了朱府的茶?”
“可是我没事。”
“发作要个把时辰,锦书喝了酒,又是习武之人,血流运行比你快得多,毒性自然蔓延得更为迅疾。”方实昭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顾锦书,压低声音道,“他中毒已深,而你还未发作,我只是提醒你,把百海丸留给自己,你活下去的可能性会比他大。”
顾凌章又是一怔。
这时阮春临进来,邱若蘅和顾沁文扶着她,还未走到床前便已泣不成声,她扑在顾锦书身上,摇着他哭道:“锦书,你睁眼看看,太奶奶来了!这是怎么回事,出去时还是好好的,有说有笑,才一转眼的工夫,怎么就不行了?”
顾锦书任她如何捶打,毫无回应,漂亮的脸上已经显出死亡之兆,阮春临心口骤紧,双眼有些翻白,方实昭忙为她扎了两针,阮春临缓过劲来,抓住他道:“方大夫,你行行好,之前芷蕙伤得那么重你也医得好,你一定能救活锦书的,是不是?”
方实昭道:“老夫人,那是皇上赐给锦书的百海丸,只有一颗,连我也是没有的。”
顾凌章听他并未透露自己也有,不由攥紧手中药丸,忽然听见门口有动静,回头看去,只见邱芷蕙倚在门框上,脸上蒙一层面纱,眼里盈起水雾。
“你不进去?”顾凌章问。
她摇摇头,淡然道:“我不会同他道别的。他答应过我要回来,如果做不到,也没关系,就当他是比我先走一步,我很快就去找他。”
顾凌章去到床前,所有的人要么恸哭,要么垂泪。他看着锦书,由始自终锦书的人缘都是这么好,无论好歹,无论生死,从来也不缺关怀,时刻有这么多人,为他牵肠挂肚。
顾凌章屏住呼吸,弯腰捏开他牙关,把药丸塞进去,既然他一生幸运,那就让他永远幸运下去吧。
方实昭看见他的动作,脸上写满讶然,但只是一瞬间,很快他便轻轻叹一口气,去倒了碗水来。
阮春临等人无暇追究这一颗凭空出现的药丸,她们在突如其来的新的希望面前紧张等待着,只有邱若蘅目光从顾锦书身上移开,讶异地落在了顾凌章脸上。
顾凌章微微侧过脸看她一眼,把她的手牵住。
他的手心微热微湿,两人一起静等片刻,顾锦书突然咳嗽一声,接着开始呕吐,酒液和小块的血痰都呕了出来,他眼睛睁开一点,虚弱轻喊了声:“芷、芷蕙……”
邱芷蕙不知何时从门边来到床前,她低□道:“是我。”低头时一滴眼泪打在顾锦书手背上,他好像感觉到了,笑一下,又软软昏过去。
方实昭道:“放心吧,醒过一次就表示没事了。”
他看向顾凌章,还未开口,顾凌章先说:“我想和若蘅单独待一会儿。”
方实昭想了一瞬,点点头。
顾凌章牵着邱若蘅的手走在曲桥汀步上。梅雨天就快来了。每年的五月,扬州总是笼在一片雾中,到了夜里,所有人睡去后,那些千姿百态的灯笼陪伴着大大小小所有的桥。顾宅也不例外,前些天顾锦书放在方池上的莲花灯还浮荡在水光中央,顾凌章弯腰拾起驳岸边上的一盏,用灯笼把它点着,再放了回去,推向池心。
这孤零零的一盏灯,带着跃动的烛光回到那些安静的灯群中,看起来仿佛只有它是活着的。假山下面有一块突出的置石,十分平坦,形如椅凳,刚好够坐两个人。顾凌章牵邱若蘅坐下,把灯笼挂在身边那棵虬曲的矮松上,问邱若蘅:“起风了,凉吗?”
她摇摇头,顾凌章便拉她靠在自己怀里,邱若蘅惴惴不安道:“相公有话要对我说?”
“是啊。”他说,“我有两件很重要的事,第一件,朱冠亭之所以毒害我们的原因,与锦书正月十五那天在梅花谷救的陌生人有关。”
他从这件事说起,三言两语说完,又道:“宁王谋反之心昭然若揭,他恐怕不会轻易放过顾家,接下来会有一段非常危险的日子,你要处处小心,好好照顾大家。”
邱若蘅听得从他怀里挣起来,盯着他道:“相公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要去哪里?”
顾凌章微微笑了,抬起拇指轻抚过她眼角胎记,柔声道:“我哪里也不去。”
邱若蘅半信半疑,问:“那,第二件事呢?”
他却不说话了,侧着头凝视了她许久,许久。
“若蘅,我听说人来到世上,十世轮回,才会幸福一次。小时候大夫说我活不过二十,此后我便再没有奢望过什么幸福,更没想到多出来的两年得你相伴,让我感觉到生而为人的幸运,尝到了爱与被爱的快乐。老天真的待我不薄,我很满足,此生无憾。”
邱若蘅无所适从,顾凌章怎么突然间对她说这些,她睁大眼睛,意识到什么,身体一颤。
“难道相公……也中毒了?”
她急道:“你赶紧回房,我们和方大夫一起想办法!”
邱若蘅要站起来,顾凌章伸臂把她抱住,把脸压在自己怀里:“别慌,若蘅,听话,一个时辰不剩多少了,我现在只想和你在一起,两个人,安安静静说会话。”
邱若蘅呆若木鸡,突然失声痛哭,她不敢置信,突如其来的绝望几乎把她击溃,昨夜此刻,夫妻二人还是那么甜蜜,山盟海誓、憧憬未来,今天就要生死永隔。上天怎能如此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