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好像一点都不难。
翠竹萧萧,芙蓉照影,一把鱼竿钓落晖,几盏清酒对夕阳。纵竹楼清寂,碧溪幽杳,若有伊人相伴,亦可在山中沉醉不知年。
这时,只闻旁边“扑通”一声,竟是十一歪身倒了下去。
他心中沉醉时,十一已然喝得大醉。
***
十一醒来时,已身在闻府卧房内。韩天遥正坐于榻前把.玩着一把短剑,神色安静专注,却在她微微侧身之际便向她注目。
“醒了?”
紧抿一线的唇角微微一弯,他竟是淡淡而笑,并未显出半分惊怒不悦。
十一坐起身,才觉头脑阵阵涨疼。
给憋得太久,酒量都似小了。似乎也没饮多久,怎么就能醉成这样?
外面传来狸花猫粗声嘎气地喵叫,还伴了一声声的呕吐。
十一问:“花花怎么了?”
韩天遥轻描淡写地答:“吃多了!”
溪柳舞寒碧(十二)
十一问:“花花怎么了?”
韩天遥轻描淡写地答:“吃多了!”
“……”
于是,狸花猫这是吃撑了吃到吐,就像主人饮酒饮到醉?
韩天遥一双黑眼睛依旧凝注在十一身上。
十一便觉他看她的眼神,应该和看花花的眼睛一般无二。
想来才睡了不过半日而已,韩天遥的眼睛怎会这么快就不肿不疼了?
她现在很想挖了他这双黑黢黢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
她向外看了看,“宋昀呢?”
韩天遥道:“将你送回来后便告辞而去,并不肯多留。”
十一冷笑,“肯留才是怪事!”
宋昀救过韩天遥和十一,却连面见十一都被闻小雅羞辱。他虽寄人篱下,算不得出身大富,待人处世温和有礼,却自有一种竹节般孤高出尘的名士气度,自然不肯再给人嘲讽的机会。
韩天遥心下也明白,说道:“我已请闻彦备下礼物,隔两日便亲去佟家向宋昀致谢,并为上次之事致歉。”
十一接过小珑儿递来的茶,眼底显而易见的不屑,“恐怕宋昀并不欢迎你的道谢。”
于天赐种种阻挠,并不愿宋昀趟这浑水;想来宋昀舅父也该是个谨慎人。韩家得罪的人敢一举夷灭花浓别院,他们又怎敢承认是宋昀救了韩天遥?
但韩天遥答道:“会欢迎的。”
依然是平静无波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任何悲喜伤怒。但他手中短剑已然出鞘,烛光下锋芒皆露,冷森森地直砭肌肤。
小珑儿不觉退开两步,心下有几分不解,明明公子还是原来的公子,连神色都似未见太大变化,怎么忽然间便让人毛发耸然,陡地浑身寒凉起来?
十一却毫不在乎,甚至顺了韩天遥的话往下说道:“如果能保他们富贵荣华,又能保他们不会为人所害,他们当然会欢迎。”
韩天遥目注短剑上流转的凛冽光色,却转过话头,缓缓道:“提刑司所派官员已经得出初步结论,夜袭花浓别院的,是宁罗山的山匪。”
“山匪?”十一倚着软枕,漫不经心地喝茶,“这倒也可能。宁罗山距越山颇近,听闻有一些是当年从江北流窜过去的盗匪。而江北……”
韩天遥接口道:“先父当年曾随柳相北击魏人,并将部分依附魏人的盗匪击溃。这些盗匪里有少部分的确在混乱中随难民一起逃到江南,不排除有人在宁罗山落脚。”
十一指尖紧捏茶盏,却笑道:“这不对上了?若再有宁罗山的山匪自己招承,便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了!”
她的笑声有些虚恍,叫人一时分辨不出,她的话语到底是出自真心,还是随口嘲讽。
“铁板钉钉!”韩天遥笑意寒冽,“当年柳相不明不白被害,先父不顾祖父再三拦阻,执意上书弹劾施铭远,终究被贬恩州,气怒生疾;后来虽被赦,却已不及返京调治。可惜他戎马半生,竟落得客死异乡!祖父因此再三严命,令我不得从政,只在山野间安闲度日。如今,韩家当真沦落至此,连那些听得韩家之名便丧胆而逃的山匪都敢奔来报这二十年前的旧恨?”
溪柳舞寒碧(十三)
十一唇色很淡,眸光却极清明,了无大醉后的迷离,“你认为,不是山匪,而是……”
韩天遥低低吐字,“怀璧其罪而已!”
韩天遥之父韩则安亦是名将,却被贬而死,韩天遥对施铭远当是恨得切齿。
可老祈王韩世诚明知施铭远的背后,是正得宠掌权的云皇后,几乎是半强迫地要求嫡孙放弃报仇,并且远离朝堂。韩世诚父子威名远著,极得人心,而楚帝始终念着韩氏的忠诚勇猛,见韩则安、韩世诚先后病逝,多次征召韩天遥出山,欲厚加封赏,均被韩天遥以种种借口推托不出。
韩天遥都能隐忍下那样的仇恨,那些山匪明知韩家并未失宠于君王,而且鲁州还有一支愿意听命于韩家的忠勇军,会为二十年前的旧恨一举夷平花浓别院?
何况当年战事,说到底,韩则安不过奉命行.事而已,真正的指挥者乃是当时挥军北伐的柳相,如今那两位也已遇害,又有多少的仇恨消解不掉,还要算到韩天遥和他的妻妾奴仆身上?
十一微微阖眼,心头有什么揪着似的阵阵疼痛。
她很想再去抓酒袋,却只是更紧地捏住茶盏,捏到指骨发白,才小心地啜了一口,低低道:“怀璧其罪……”
韩天遥目注着她,似乎在等她细问。
但十一终究什么也没问,只道:“唔……既然你信不过提刑司,自己去追查也好。”
韩天遥静默片刻,简洁地答道:“我会回京,出仕。我会为死去的人讨回公道。”
他是韩家嫡孙,若决心出仕,以父祖荫恩,君王必赠以高官厚禄;而韩天遥既暗示能保宋昀富贵平安,朝中必也另有安排,方才有此把握。
韩家少主素以风.流闻名,一夕剧变后,当会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见十一沉默,韩天遥便站起了身,“待会儿用点饮食,别再喝酒了!听宋昀说,你很喜欢逍遥酒庄的酒,我已约了他明日和你同去那里喝酒。若你再喝醉了,只怕明日没了胃口去品那美酒!”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着冷峻,只在最后一句时又低了些,如隔了窗嗅到的酒香,不觉烈意,只觉清醇,甚至沾了微风的柔和。
小珑儿忙相送韩天遥出去时,十一依然在床上出神。
一直紧扣茶盏的手不知怎的一松,半盏茶水泼在了衾被上,她却恍若未觉,只打了个寒噤,慢慢抱住了肩。
“泓……宋与泓,你在做什么?”
茶水已在衾被上慢慢洇开。
被上绣的是崖上青松,云际鲲鹏,意为鹏程万里。
此去京城,到底是谁的鹏程万里?
鹏青冥深杳(一)
十一无酒不欢,有美酒自然不肯错过。
第二日去逍遥酒庄的,除了她和韩天遥,还有闻彦和妹妹闻小雅。
几人在酒庄门口见到宋昀时,闻小雅早得了兄长吩咐,抢上前向宋昀行礼。
“前儿小雅无礼,得罪宋公子,这厢给公子赔礼,请公子大人大量,莫和小雅计较!”
宋昀忙笑道:“闻姑娘客气了!那日在下也有不到之处,也祈闻姑娘见谅……”
二人算是一笑抿恩仇,而那边已见传说出性情怪异的主人家带了伙计满面堆笑迎出,径穿过熙熙攘攘的前院,进了后面一间敞轩。
那敞轩背靠小溪,侧面堆了假山,四周则遍植各色菊.花,坐于其间,顿觉清气扑鼻,心旷神怡,再加上酒香清醇,更令人飘飘然如生双翼。
闻彦笑问主人家:“听闻你家有陈了三十年的女儿红?”
主人家道:“有!有!”
他向韩天遥一揖,笑道:“韩公子、闻大人肯赏脸过来,自然奉上咱家最好的酒!我这就去开我家那坛陈了五十年的女儿红!”
从此万万莫说富贵声名如尘土。昨日宋昀和十一过来,求恳许久连主人家的面都没见到,而韩天遥他们一来,别说三十年女儿红,连五十年女儿红都搬出来了……
十一心头暗叹,留心观察宋昀时,他虽衣着整齐,素衣出尘,眉目间的温文清贵也不下于任何贵家公子,只是衣衫质料寻常,与闻家兄妹及韩天遥根本无法相比,气势上便不由地矮了一截。
有十一在,旁人最先侧目而视的,当然会是落拓散漫的十一。只是伙计何等精明,一眼看出十一与韩天遥关系匪浅,故而对她不敢怠慢,对宋昀反而是最不经心的一个。
宋昀眉眼安谧,并无任何异样,待美酒呈上,便慢慢地品着酒,听闻彦兄妹谈论地方典故,甚少插嘴。
韩天遥素来寡言,也只倾听为主,却在扫到十一抓向酒壶的手后,低声道:“十一,若你再醉了,是打算让宋兄再雇小轿送你回去,还是打算让我当街抱你回去?”
十一看向韩天遥的手,莞尔一笑,“韩天遥,你抱了试试!”
那所谓的笑容竟令气氛蓦地一冷。
韩天遥不觉黑眸一凝,面色不自禁地也沉了下去。
闻彦早知十一性情古怪,忙干笑着要岔开话头时,宋昀忽伸出了手。
他取过酒壶,为十一斟了浅浅一盏,微笑道:“这样的五十年陈酿,便该细细品味;若是大口牛饮,反无趣味。柳姑娘,你说呢?”
十一怔了怔,半晌方道:“嗯,你说得有理。”
她果然端起酒盏来,慢慢地品啜宋昀为她斟的酒。
众人看着她忽然温婉的动作,一时怔住。
鹏青冥深杳(二)
韩天遥眸子又黑了黑,低头默默饮酒。
至于那酒到底该算是什么味儿,应该只有天知地知,连他自己都未必知道了。
正尴尬之际,那边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却是闻家的管事带人匆匆赶至,急到前禀道:“二位公子,圣旨……圣旨到了!请二位公子尽快回家预备接旨!”
闻彦兄妹不由立起身来,韩天遥却微微皱眉,先看向十一。
十一目光扫过桌上的酒,眸子已格外灿亮,笑道:“那你们快回去吧,我陪着宋公子就行!”
这壶五十年女儿红是她的了,刚开坛的五十年女儿红是她的了,满桌的酒都是她的了……
***
这一回,连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韩天遥都是黑着脸回去的。
十一有酒即可,再不理会他的神色。
宋昀叹道:“柳姑娘,喝酒需节制。若时常醉酒,也于身体有碍。”
十一细品酒香,微笑道:“好酒,的确好酒……放心,这般好酒,我也舍不得一气喝完。”
宋昀便也斟了酒细细品着,低垂的浓黑眼睫在秋风里拂过,愈衬得那容色明净,质若冰雪,却掩饰不住眼底浅浅的失落。他忽道:“柳姑娘,若日后随我去山间竹楼去住,我并不能给你这样的美酒。”
不论是财富,还是地位,他都不可能供得起这样的美酒。她真的有他就够了吗?又或者……只是大醉后的呓语?
十一惬意地饮了半盏,偏头瞧向他,“羡慕韩家、闻家的富贵功名?”
宋昀被她直白一问,不觉低咳了声,转头看向别处。
十一放下了酒盏,轻叹道:“权势富贵,的确是好东西,至少可以换来最好的酒。可惜,得用一颗名利心去换。”
宋昀静默片刻,点头,“不只名利心,还有自由,闲适,逍遥天地的心境。”
十一笑得眉眼弯弯,“对!代价太大了!最后你会连是非黑白都分不清!所以,我宁愿不要什么五十年女儿红!”
宋昀便浅笑,“于是,咱们现在不喝了?”
十一“噗”地笑起来,“已送到跟前的美酒若是辜负,那才叫暴殄天物!”
正说着时,那边忽有人清朗朗的声音传来,“我要的,就是三十年女儿红!若有五十年的,自然更好!”
宋昀回头看时,却见一年未弱冠的少年大步踏入,行止间洒脱倜傥,宛若披了一层明亮阳光。
数名伙计连连拦阻,说道:“今日我家主人不会客!”
“没事,他不会客,我会客即可!”
少年持剑在手,也不见如何作势,便已越过拦他的数名伙计,便待踏入那边屋子。
迈腿之际,他似有所感应,忽顿了顿身,疑惑地转头看向宋昀这边。
鹏青冥深杳(三)
他的目标显然不是宋昀,目光从他身上转过,又飞快转到别处,仔细看了几眼,方才踏入槛内。
宋昀不解,转眸看向十一时,顿时愕然。
十一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座位上空空如也。
他不假思索站起身寻觅时,却觉眼前一花,竟是十一从自己身畔站起了身。
原来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矮身藏于他身畔,借着桌椅和他宽大的袍袖掩住了自己的身形。
她瞧着那少年消失的门槛处,眸光说不出是伤感还是欢喜,若有晶莹的水光闪动。
宋昀正要问时,十一扯了扯他袖子,低声道:“阿昀,我先走了,别和人提起看到过我……帮我把美酒都收好带走,回头我跟你去竹楼住时,还可以好好品上几回……”
阿昀……
宋昀心头一暖,下意识地点头,还未及追问更多,十一身形闪动,竟如轻烟般飞快窜上了那边假山,瞬间不见踪影。
几乎同时,那边正屋里忽有人失声叫道:“师姐!”
方才进去的少年风一样卷了出来,阳光般明亮俊朗的面庞浮着一层仓皇,慌慌张张地四下打量。
宋昀不过略略顿了顿,便已面色如常地轻啜美酒,顺带以好奇的眼神瞥向那少年。
少年负着剑,分明的锐气凌人;但他此刻的神色,却脆弱如失群的孤雁。
“师姐……”
他终于认定恍惚间听到的师姐的声音不过是他的错觉,无奈般低低唤了一声,才转身回屋。
明明那样明朗洒脱的少年,眉眼间却已多了几分挫败和沮丧。
假山上,碧绿的藤箩间,有个乱蓬蓬的脑袋探出来,满眼的晶亮泪光。
“这傻小子!”
她低低笑骂一声,无声地退后几步,却如一只比花花灵巧百倍的狸花猫,飞快跃了开去。
而宋昀照旧慢慢地品着酒,直到盏中酒尽,方吩咐伙计过来,将剩余的酒依旧装入酒坛,用包袱包好,施施然抱起,缓步向外走去。
快到门口时,他才问向送他出来的伙计,“方才进去的那公子是谁?”
伙计答道:“哦,那公子姓齐,好像挺有来头……对了,他叫齐小观!”
***
十一回到闻府时,却见闻府张灯结彩,人人喜气洋洋,门口更是车水马龙,来往官员不绝。
她从热闹中来,如今最厌恶这些人情来往,遂从角门悄悄回了卧房,寻来小珑儿问时,却见小珑儿也是一脸的喜气。
她道:“十一夫人,果然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人人只道花浓别院被一把火夷为平地,韩家少主生死不明,从此韩家算是败落了!谁知老天有眼,公子安然脱身;又有皇上圣明,闻讯格外惜恤,刚刚传来的旨意,已经封咱们公子为南安侯!你看那些官儿,前些日子多少人避着闻府,仿若不知道韩家出事;如今却一股脑儿奔来道贺,眼见得连门槛都快挤破了!”
鹏青冥深杳(四)
楚帝素来宽仁,厚待功臣之后原是意料之中;但若想得到这“格外惜恤”,甚至让楚帝愿意封以侯位,却也没那么容易。
十一看着外面渐沉的暮色,倾听着前院的喧嚣,却觉自己整个人都已随着那夕阳渐渐沉入幽杳无尽的青冥天际。
小珑儿兀自欢喜着,在屋中走来走去,“公子既接了旨,下面应该进京见驾了吧?皇上看重公子,公子从此必定前途无量……咦,从此咱们不该唤公子了,该唤侯爷了,对不对?对不对?”
“侯爷……”
十一疲倦地跟随小珑儿低念着,举目四顾,竟有种心力交瘁般的迷惘感。
一段平静的生涯结束了;另一段难测的生涯来临了。
于韩天遥如此,于她呢?
***
韩家不缺土地钱财。
即便花浓别院连同其中的财物被人一把火化为灰烬,韩家依然不会缺钱。
纵然久住,到底别院而已,主要家产还在杭都的韩家老宅。何况因历代军功钦赐的大.片田庄还在,抢都抢不去,韩天遥想穷都没那么容易。
于是,那些官儿们赶来道贺的贺礼,除了寻常金玉之物,便多了些别出心裁的玩意儿,甚至不得不被送到后院来。
竟是两名活生生的大美人。
送她们进来的人,传达了韩天遥的原话。
“侯爷说,交给夫人处置。”
听到这话时,几名闻家侍女的眼神都有些怪异,却明显更多了几分敬畏和惊惧。
而那两名美人也不敢怠慢,恭恭敬敬磕头问安,——用的是婢妾叩见主母的礼数。
没错,韩天遥没说十一夫人,直接说的夫人。
小珑儿亦听出来了,连连推着十一,悄声笑道:“夫人,夫人,听见没?”
十一懒懒问:“交我处置?怎么处置?问问闻家有没有年貌相配的小厮,将这二位配给他们?”
地上两名美人顿时惊得花容失色。
明明是送来侍奉南安侯的,怎么一转眼就得禀着副玉骨冰姿去配小厮了?
明明闻得南安侯风.流公子,人在花丛过,片叶不沾身,至今都不曾娶过正房嫡妻……
小珑儿也听傻了,忙提点道:“公子的意思,应该是让夫人安排饮食住宿吧?”
十一笑了笑,拍拍小珑儿的肩,“这等小事,你去安排不就得了?还来问我?”
“可是……”
小珑儿还待说话,那边十一已不耐烦,挥手令她将人带下去。
小珑儿不敢久待,只得将人先带走,愁眉苦脸地去找闻府管事商议,心下却不由抱怨十一太不懂事。连她这么个没长成的小姑娘都知道主母得和姬妾们处好关系,至少初次见面应该和颜悦色,先去博一个好名声,对不对?
鹏青冥深杳(五)
这样想着时,她无奈地转头又看了十一一眼,却见十一正从褡裢里取出她那把砍人头比砍西瓜还利落的纯钧宝剑,不紧不慢地在灯下擦拭。
小珑儿顿时背脊生凉,立时改了念头,反觉那些姬妾能完整无缺从十一屋里走出来就该额手称庆了……
至于其他的,好像的确是她想得太多了……
***
前面喧嚣未息,宾客未去,韩天遥已借口伤势未痊,先行离开。
愈是笑颜相迎,愈是满怀萧索。
往日的山间,他也曾拥有那未必开怀却简单浮华的热闹。
如今也只剩了寥寥的两个人,一只猫。
原来只见过一面的小珑儿,还有,见过很多面曾从来不曾多看一眼的十一。
但这仅剩的人,也已让他心头难安。
来到十一所住的客房时,正见十一在打她的猫。
她几乎无奈地在敲着狸花猫的头,“让你吃!让你吃!吃到撑,吃到吐……这可好,死胖猫,褡裢都塞不下你了!”
韩天遥步入,扫过她叠在一边的几件旧衣,以及旧衣上用锦袋细细包好的纯钧宝剑,唇角柔和地向上弯了弯,“十一,绍城距杭都并不远,咱们带着花花乘马车过去,一路慢慢行着,顶多三四天也便到了。衣衫行李什么的,你爱带就带,不带时,咱们重新置办也方便。”
他这般说着时,黑眸紧紧盯着十一,语气并不那么确定。
闻家曾受过韩家大恩,彼此交谊深厚,见十一衣衫落拓,自然早备下更换新衣及各色簪钗珠饰。可十一这些日子穿的依然是她那几件旧衣,头上刚包着块不知哪里捡来的半旧头巾。
十一揉着狸花猫的脑袋,看向韩天遥的眼睛,果然安静下来。
然后,她淡淡一笑,“韩天遥,你双眼复明,又在朝中寻得有力臂助,从此报仇雪恨也罢,安享富贵也罢,怎样走下去,想必都有你的考虑。”
韩天遥凝神与她对视,“十一,我是有我的考虑。但我的考虑里,必定会有你的考虑。——前提是,你得告诉我,你的考虑是什么。”
十一顿了片刻,慢慢将收好的衣物塞往褡裢里,“我的考虑就是,我懒得和你共富贵,也不会和你共进退。既然你没事了,在你家借住两年的恩义我也算报了,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你未来的浑水,我不会陪你趟。”
韩天遥的面色在昏暗的烛光和墨青衣衫的映衬下愈发地白。
他低低道:“你竟……真打算离开我!”
十一难得那样柔和地笑了起来,“你既这样说,自然也是早有预料。你虽声声唤我十一,应该早就发现,我不过暂时栖身花浓别院,绝不可能真是韩家小妾,也没人有资格纳我为妾。到了我该离去时,也没有人能留得住我!”
鹏青冥深杳(六)
轻柔悦耳,却字字钻心。
只有狸花猫从被打的郁闷,渐渐转到被抚摸的欣喜。
听着主人安慰般的声调,它受宠若惊地在主人手上蹭着,喉间发出呼噜噜的亲热声响。
韩天遥却扶着桌,一晃身坐了下来。
许久,他低低道:“十一,我从未问过你来历,也从未刻意去打听你的来历。”
十一轻叹:“韩天遥,你一直是个聪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