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


淳于望很快道,“当年盈盈在火灾中失踪以后,我四处寻找,都快找得疯了,然后就出现了一具面目模糊并且已经开始腐烂的女尸。这女尸身量和盈盈相若,身上的衣着配饰都是盈盈失踪时穿戴的,所以人人都说这就盈盈。可这女子的头发比盈盈略短了些,发质也不如盈盈柔滑细软;盈盈因学武不留指甲,而这女子虽然也没留指甲,但一眼能看出是刚刚修剪过的指甲,并且多半是死后才修的,远不如盈盈的指甲那样圆润。面目皮肤虽会腐烂,但指甲毛发短时间内却不会有变化,因此我当时便认定,那根本不是盈盈!”

我心中震动,将衾被往上拉了拉,静候他说下去。


他果然继续道:“她虽然不是盈盈,但身上的衣饰的确是盈盈的,显然和盈盈的失踪有关。盈盈单纯善良,不可能不辞而别,更不可能容忍他人拿了她的衣物过来惊吓我。我猜着她多半已为人所制,失去自由。既然那些人想要我认为盈盈死了,那我就如他们所愿,把那尸体当作盈盈安葬,希望他们松了警惕,能露出一点蛛丝马迹。”


他垂头,看着自己空空的双手,低声道:“可我一直没能发现任何异常。时日拖得越久,我越疑心当年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或许,盈盈真的已经死了。即便我已试着去相信你就是盈盈,每次给你呛得难受时,我还是会疑心那坟茔里葬的真是盈盈。直到……直到那个雪夜,你给我送来了斗篷,又不声不响离开。”

“斗篷……”

我记起初到狸山的那夜,我为查探他的动静随口编出的去找他的借口。


他迷惘地望着我,慢慢道:“我以为……你虽然忘记了很多事,可总会有些印象深刻的东西,去牵引你做一些事……你平时对我总是不冷不淡,本不该有那样的关切……你分明刻意向我示好,又抹不开面子……”

我浑身疲软疼痛,听他说了这么久,已支持不住,眼皮阵阵地发沉。

阖着眼睛,我冷淡道:“所以你便不再去想坟茔里埋的是不是盈盈,自此专心一意待我好?可我告诉你,我只是很好奇你半夜三更的去向,小戚又拦着不许我离屋,所以便找了个借口给你送衣物。不想只看到了一座坟茔,大冷天的真是无趣,因此扔开斗篷回屋去了。”

他便再也无话。

等我觉得寂静得怪异,勉强睁开酸涩的眼睛时,床畔已经空了。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一声不吭,沉默而去。

我苦笑一声,从荷包中摸出玉貔貅,拈出那三粒雪芝丹,一气吞下,倒头便睡。

若论我这身伤病虽然不轻,但如果好好调理,绝对不会致命,服用雪芝丹本就是暴殄天物,更遑论连服三颗了。

可这里早有不知来自何处的敌手为我织下了要命的罗网,即便侥幸逃过这次,未必经得起下次。

我一刻也不想再呆在这里,务必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自己的体力和内力,尽快离去。

夜间找来的那山间大夫还在,多半在我昏迷时已为我断过脉,睡了不久便听软玉唤我起身吃药。


我抬眼看到相思站在身后,扬手便将那药夺过,泼到地上,冷笑道:“你和黎宏不知受了谁的指使,暗中害我堕胎,离间我和殿下,哄他来杀我,以为我不知道么?这又是什么毒药?我不喝!”

软玉愕然,却不敢直视我的眼神,眼神飘忽往窗外,低声道:“夫人,我何尝害过你?又何曾害过你堕胎?夫人不可血口喷人!”


我颤着手解开小衣领子,露出肩胸部的青紫伤痕,喘着气说道:“黎宏把我踢成重伤,你故意帮我穿衣,掩去我受伤痕迹;你又故意引开相思,好让殿下受你们蒙蔽把我沉塘!”

软玉退了两步,还未及答话,相思已冲上前来,小小的身躯直撞上去,将她撞了个趔趄,高喝道:“坏女人,你滚!”镬

软玉白了脸,到底不敢跟她争,在她的怒目相对中犹豫着慢慢退出了屋子。

相思便小心地碰了碰我肩部的青瘀,问道:“娘亲,疼吗?”

相思受了惊吓,又泡了一回冷水,小脸有些苍白,看着却真让人心疼。

我便将小衣往上拉了拉,掩到衾被里,柔声道:“不疼。待娘亲睡一觉,就能陪着相思去散步,去折梅花了!”

相思眼睛里雾气蒙蒙,问我:“娘亲,他们为什么在害你?父王为什么信他们的话?父王和我们才是一家人,不是吗?”

“他们为什么害我……我也想知道呢!”

我捏一捏她凉凉的小手,“相思别怕,娘亲不怕他们。等娘亲养好身体,谁再敢来欺我,我直接拿那把剑割了他们脑袋!”

我指的是挂在床头的承影剑。

淳于望想哄我开心,虽禁制我武艺,却把剑还给了我。

可惜了我这把当世名剑,已朝夕寂寞地挂在床头好些日子了。

相思看着那剑,却打了个寒噤,低声道:“真的割了他们脑袋吗?可他们并不是鸡鸭,也不是真的乌龟,割了他们脑袋,他们不就死了吗?”

我怔了怔,忙推累了,让她出去玩,自己蒙头继续睡觉。

许久才模糊听得门扇开阖的声音,想来相思一个人还在床畔呆了好长时间,却不晓得那小小的脑袋里在想着些什么了。

但我敢断定,我指责黎宏和软玉等人的话,很快会通过相思的嘴巴传到淳于望耳中。

她未必能表述得十分清楚,但一定比从我口中说出真挚可信,淳于望听了也一定会疑窦丛生,从而着手调查。

他不信任我,却不得不相信他自己查出的真相。

也许那时候我早已逃回大芮,但让他揪出暗中主使之人,对我并无坏处。

若是两方人马刀兵相向,拼个两败俱伤,我更是趁心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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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觉睡到天黑,软玉不见人影,却是温香送的晚饭。

提补气血的药膳,虽不好吃,但的确于身体有益。

我匆匆吃了,只作困乏,早早熄了灯,默默催动内力调息。


制我内力的药物药性已经完全被驱散,又有雪芝丹的奇效,我的内力终于能运转自如,想来小产和随即的挨冻、受伤和沉塘虽让我元气大伤,应该还不至于让我落下什么病根。

——何况近日虽然凄惨,但和三年前那段炼狱般的煎熬相比,也算不得什么了。

用心调息了一整夜,我的身体状况已大为好转。

被扭伤的手臂在气血流通后已经恢复大半,连被黎宏踹伤的胸部也不再那么疼痛。


但我万万不敢让人知晓我恢复状况,第二日我依旧卧在床上,蓬头垢面地只作昏睡。虽有大夫过来诊脉,以内力控制脉息给他虚软病弱的错觉,也不是什么难事。

奇怪的是,淳于望居然再也没过来看过我一眼;不但他没来,连相思都没再在我房中出现。

温香原是侍奉相思的,因软玉被我赶走了,便换了她过来照应饮食洗漱,但每次来去匆匆,连话也顾不得说上一句。

这般安静虽然有利于我休养,却也让我有些不安。

傍晚时候,淳于望终于来到我房中。

他双颊瘦削,模样憔悴,却蕴着一线浅浅的笑意向我说道:“今日的气色似乎好了许多。”

我软软地卧在枕上,只作疲倦,懒懒道:“并不是每天都有机会到阎王殿去转上几圈。”

他便沉默,好一会儿才道:“相思病了。”

我一怔,不觉支起身,问道:“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昨天下午就开始发烧了,夜间烧得更厉害,哭闹了一夜……”

他犹豫了片刻,继续道,“今天烧有些退了,好容易睡了半天,刚醒来也不肯吃东西,满床闹着找娘亲,揪着我不肯放……”

 

13欢情远,谁记醉时吟

他用了个“又”字,显然相思夜间哭闹时也曾在找我了。

我心口一疼,叹道:“这里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唯一待我真心的,也就是她了!”

“那你还时时刻刻想着害她?”

“是你时时刻刻在疑忌我!你明知我是被你强迫,被你凌逼!是你心里有鬼!”肋

我忍不住坐直身向他厉声说着,又觉自己太激动了,手一软无力地卧回床上,掩着胸腹只作疼痛,皱了眉低低呻.吟。

他的手掌搭上我的额际,掌心的温度已经很熟悉。

他低声道:“嗯,还好,你伤得虽重,竟没发烧。要不然,可叫我……”

这话听着却暧.昧了,哪里像前一天还打算置我于死地的仇敌?

我诧异抬眼时,他已扶我坐起,转到我身后,双掌按于我后背,将内力缓缓输入我体内。

我自是不敢运转气息去吸纳,默然承受着他传来的内力,只觉所到之处如有热流涌过,温暖恬适,相比我略偏阴柔的内力更有益于调养伤势。

许久,外面传来温香的声音:“殿下,小郡主又在哭闹,殿下是不是过去看下?”

淳于望收手,神色更是憔悴,却向我轻笑道:“可曾好些了?我带你去见相思吧!”

我也记挂着那小妞儿,点一点头,正要披衣下床时,他已抓过厚厚的衾被,将我紧紧裹了,抱起便往外走。镬

他走得很稳,那有力的臂腕和温热的呼吸似曾相识,仿佛在很久之前,他也曾这么抱过我,一步步地走向哪里。

并且不只一次。

我和他一度那样亲密,相拥相偎的时候并不少,可我细细想去时,却又似乎完全不是那样的感觉。

不知怎地又想起昨日被沉塘后的幻觉。

如此真实的幻觉,让我曾疑心,那一幕是不是真的发生过,而我则在将死未死的那一刻,被那个叫盈盈的女子附了体。

我总觉得盈盈的确已经死了,只是这一两日急于调养身体,并没有细细思索过其中的关联。

沉吟片刻,我低声问道:“你原来是不是打算给相思取名沁雪,或玉蕊?”

他顿了顿身,才又往前走,若无其事地说道:“谁告诉你的?其实什么玉啊雪的女孩子用得已经滥了,也俗,并不如相思好听。”

我道:“都不如阿梅好听。好听好记,简简单单的名字,也好养活。”

他趔趄了下,垂眸看我,微愠道:“谁这么无聊,和你提这些了?”


我轻笑道:“何尝有人提这个?我只是做梦忽然梦到了。我还梦到一个男子卧在山石上,一边喝酒一边吟诗。‘我有一卮芳酒,唤取山花山鸟,伴我醉时吟。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

他的模样立时怪异,呆呆地望着我,身躯已然僵直。

此时已经到了相思的卧房前,软玉正在门口焦急地等待着,忽见淳于望顿住身,忙过来把他引往向屋子里,说道:“总算来了!小郡主都闹了好久了!”

淳于望回过神来,急急踏入房中,耳边便听到相思拖着哭腔的责问:“父王,娘亲呢?你是不是又叫人把她扔池塘里去了?”

“没有。我说了你娘亲只是病着,怎么连父王也不信了?”

淳于望微笑地说着,将我放到床上,松开衾被。

我还没来得及从衾被中坐起,热烘烘的小身子已经钻了过来,揽着我脖颈甜甜地喊道:“娘亲……”

声音柔软得让人听着心都要化了。

我急应一声,把她揽到怀里看时,只见她面庞红得怪异,小巧的鼻翼颤动着,呼哧哑哧的鼻息热得烫手。

伸出手来一摸她的额,果然也是滚烫,我忙拥紧她卧到她的被窝里,责怪道:“病成这样,还不乖乖躺着?”

“娘亲,我在等你呢,我乖得很……”

相思乖乖地窝在我怀间,细细的奶香钻在鼻尖,很好闻得很。我紧拥着她,柔声道:“嗯,相思是天底下最听话的好孩子。”

“娘亲身上还疼吗?”

“不疼了,看到相思这么乖,娘亲哪里也不疼……”

“相思也哪里都不疼,可父王让我吃药,很苦很苦的药……父王还不许我去找你,说你病着。我怕他又把你扔池塘里去了……”

她告着状,眼睛红得跟小兔子似的,又像要哭了。

我叹道:“不用怕,娘亲就在这里陪着你,咱俩一起养病,谁也不离开谁。”

相思说道:“呜,就是那个药真的好苦……”

我自然不能鼓动她不吃药,笑道:“相思那么勇敢,还怕药苦?等病好了,才能和娘亲一起玩耍,site:.junzit.对不?”

相思思量了半天,道:“要不咱俩一起吃药吧?软玉敢害娘亲,不敢害我的,不然父王揭了她的皮呢!我把我的药分一半你吃,行不?”


想想她吃的药无非退烧祛寒的,也吃不死人,我答道:“好吧,我们一起吃药。其实娘亲也怕苦,让他们准备几颗梨膏糖,我们喝完了吃糖润一润,便不苦了。”

相思欢喜,像小狗一样在我怀里拱来拱去拱了片刻,便沉沉地睡去了。

我摸着她背心略有些汗意,却还是滚烫,知道这烧还是没有完全退下去,遂将她用衾被裹得更紧些,揽在怀里发汗。

淳于望只是静默地看着,待相思睡得安稳了,才轻笑道:“你还挺会哄她的,怪不得她总黏你。”

我阖着眼睛没理会他。

他沉默片刻,又问道:“方才你说到有梦到男子吟诗,当真只是做梦吗?”

 

我嘲讽地弯了弯唇,反问道:“你认为呢?”

他久久地凝望着我,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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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我伴着相思睡着,她虽还有些发烧,却没有像他们说的那样满床哭闹。

虽然她还是时常梦中受惊醒来,但抬眼看到我,便拿细胳膊抱紧我臂腕,嫩嫩的面庞过来蹭几下,蚊蚋一样呢喃着唤声“娘亲”,便继续酣睡。


我并没机会再调息内力,但有雪芝丹的助益,加上淳于望还算留心,送来的药虽是两碗,哄着相思说一模一样,实际她的药清热凉血,我的药则是益气补血,一闻便知是治我小产后体虚血亏的。

如此继续休养一两日,精神便又好了些。

第二日相思退了烧,我只借着倦怠,依旧回我自己的屋子里。

淳于望并不阻拦,看着我裹着厚厚的棉袍蹒跚走了回去,居然跟了进来。镬

此时天气已渐和暖,即便夜间不笼暖炉也不冷了;可我的屋子里居然大白天的就笼着暖炉,扑面一团热气熏得人燥热。

我卧到床上,见淳于望立在床帷前踌躇,更是心烦意乱,遂道:“殿下可否请人把那火炉子移走,把窗扇打开透透气?”

淳于望皱眉道:“不成。你刚刚小产,身体虚得很,若是见了风,着了凉,只怕会落下病根。”

见风?

着凉?

想着这两天的遭遇,我冷笑道:“殿下多心了!若怕这点风寒,我岂不是早就遂了你的心愿,一命呜呼了?”

淳于望叹道:“我何尝要伤你?你一心想着离去,虚情假意欺瞒我不说,还敢用相思那样要挟我,叫我情何以堪?”

我淡淡道:“淳于望,若那些人有心用相思来要挟你,你还能完完整整把相思带回来?你虽勇武厉害,但你的剑再快快得过那些人架在相思手足上的利刃?”

淳于望眼睛一亮,连呼吸也急促起来:“我也想着你再狠心也不致对相思下手。原来你只是用她来吓唬我,根本无心伤她。”

这人看着聪明,但理解力显然有问题。

或者,只是因为他根深蒂固地相信是我策划了整件事。

我心下恼火,恨恨道:“我的意思是,如果是我挟制了相思,你便是把她抢回来,也只能得到一具尸体而已。淳于望,你是瞎了眼,才看不出此事另有蹊跷?”

他给我骂得气红了脸,却道:“你又何必急着为自己开脱?相思那孩子已被你收得服服贴贴,我便是再怎么恼你恨你,一时也未必拿你怎样。”

连骂他都成了为我自己开脱的手段,我着实无言以对,怒哼一声,憋屈地别过脸,再也懒得理他。


他盯着我的神情,脸色愈发紫涨,忽坐到床沿,硬是别过我面庞与他相对,说道:“若来的不是司徒凌,若不是他厌弃你失.身于我,你大约对自己、对相思,都该没这么狠?”

我挣扎着去推他的手,怒道:“我没想对自己狠,也没来得及对相思狠。司徒凌……跟我之间的情意也不是你所能想象得出的。”

“他和你的情意!”


他将我扳得更紧,竟不容我挣开,低吼道,“那你和我算什么?便是你真的不是盈盈,便是你真的只是做梦偶尔梦到我们在一起,我们这些日子的相处,又是什么?”

“是什么?”

我给他的双手扣得双肩剧痛,又不敢运劲挣扎,亦是恼怒之极,叫道,“你说是什么?你强.占我的第一天便已说得明白,我是你的女俘!女俘!”

“女……女俘……你心里就认为,我只是把你当作女俘对待的?”

“难道不是吗?因为我与你的心上人容貌相像而强.占我,与看上我美色而强.占我,有什么区别?我恨透了你们这种人!”

看着他满面羞恼,我忽然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愤怒和委屈,压抑了多少个日夜的屈辱忽然间迸发,并与努力掩埋的灰暗记忆迅速重叠。


“如果司徒凌是你所想象的那种轻浮浅薄之人,这世上早就已经没有秦晚了。我该在三年前便死于骆驼岭下,葬身在军营大火之中,和那些欺.辱过我的柔然人同归于尽。”

淳于望的黑眸猛地收缩,定定地望向我。

我也像在定定地看着他,却又像谁都没有看,那些尘封的美好和痛楚,忽然之间排山倒海般涌来。

那些我以为我将永世不和人提及的往事,也似在这忍无可忍的愤怒和委屈里忽然之间决了堤,忍不住地倾涌而出。

我捏紧拳头,恶狠狠地瞪着这个看起来比我还委屈的男子,慢慢道:“没错,柔然军营……我在那里当了两个月的营妓。”


“那年,我中伏大败,在亲兵的舍命相护下,我只身一人,重伤逃出。我逃到了一个小山村里,还遇到了一个我喜欢的少年……我的伤那样重,勉强活过来,武功几乎全废了,可我居然很开心……那个少年,叫阿靖。”


“那时我父亲还在世,已经定下了我和司徒凌的亲事……可我讨厌被人操纵受人控制,讨厌不由自主的生活,哪怕那人是我的父亲,哪怕和我订亲的夫婿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司徒凌……”

“我想,就让他们都以为我死了,我要和我喜欢的人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从此男耕女织,日作而起,日落而息,纵是粗衣陋食,也不枉活了这一世……”

眼前恍恍惚惚,尽那个黑发少年晶亮的眼睛,腼腆的笑容,温柔的话语。

天那样蓝,云那样白,村前村后开满了桃花,红得像一片燃烧的海洋。

山色却是黛绿的,如少女含情而笑时弯曲的眉。


我心口裂开般疼痛,却不觉地温软了声音:“阿靖和我一样,只想简单快乐地活着。他每天背着我去看日出,采很多的野花插在我头上,说我是天底下最美丽最温柔的姑娘……我好开心。我想,这大概就是我以后的生活了,多好……我就说……我们成亲!阿靖抱着我在山坡上转着圈,笑得好看极了……”


“那一天,我穿着他母亲为我做的红嫁衣,在村里长辈的祝福中和阿靖成亲……拜天地时,柔然人来了……那些天天向我和善笑着的村民,一个接一个被砍死,天天唱歌给我听的邻家小男孩被马蹄踩出了脑浆……”


“阿靖背着我拼命逃,我要他放开我自己逃命,他怎么也不肯,被当胸刺倒……我被那些柔然人污.辱时,阿靖还活着,喊着我的名字往我身边爬着,柔然人一刀过去,他的脑袋就掉了下来……”

“一直到我晕过去,阿靖的脑袋还在我的旁边,黑黑的眼睛一直看着我,全是泪……尸身却已经被马蹄踩烂了……”

我喉嗓间给絮状气团满满地充塞着,按捺了许久,到底咽之不下,眼眶中便温热,满溢,然后大颗大颗地落下水珠。

模糊之际,眼前尽是通红的血光,偏偏又交织着黑发少年温柔羞涩的笑靥……

曾经春光明媚的日子,回忆起来连每一束阳光都刺目,每一叶青草都刺心……

痛得切肤……

淳于望早已放下了扳我双臂的手,紧紧地盯着我,静静地倾听着,身体却似在颤抖,抽痛般地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