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清明澄澈,映出伊人容颜。
眉若远山翠,目似秋波横,分明还是熟识得不能再熟识的眠晚。
但她眼底绝无从前那等如履薄冰般的谨小慎微,身姿也似颀长高挑了些,从容立于素月流辉下,更觉神姿高彻,清灵旷达,整个人都似散着明月般的光华。
撇开旁人加诸她的诸多不公目光后,她不仅清丽无双,更添了深婉风流无限,真真正正的绝色倾城。
见景辞走来,她仰着下颔看着他,眉眼间有一丝不逊的笑意,“你来了!”
景辞低眸瞧她,然后轻轻一叹,唤道:“眠晚!”
阿原笑了笑,“这世上已经没有眠晚了!或者说,这世上,从没存在过眠晚。那只是我的一个梦,也许……也是你的一个梦。你可以考虑继续留连在那个梦境里,但我的梦已醒了,谁也别想再拉我继续那个梦。”
景辞静默,然后问道:“于你,那是个彻头彻尾的恶梦?”
第四卷蟠龙劫(二四六)
阿原仔细想了想,笑了起来,“也不算恶梦吧?你做的饭菜很好吃,你笑起来很好看。被人侮辱习惯了,也没觉得怎样痛苦。当然也是我蠢,习惯了自卑自贱,不敢跟你告状,也不敢动手反抗,再怎样难以支撑,只要能在你身边看到你笑容,便开心得很,——很可笑吧?至少现在想来,可笑得很。更可笑的是,你只怕根本不知我在想什么。”
她有勇有才,有容有貌,有嘲讽她的就该刻薄回去,有欺负她的自然也该大嘴巴抽回去。
唯唯诺诺,不敢怒更不敢言,绝不该是她的本色撄。
景辞似噎了一下,方轻声道:“你没说过,但我知道。”
阿原道:“嗯,你高傲尊贵,根本不必给我脸,毕竟我只是你名义的师妹,在你亲友和忠仆眼里,我比侍婢好不了多少,偶尔给我点笑容,已是百般抬举,天大的恩赐,对不对?偿”
她的呼吸急促,冷冷地盯着他,眼底有刀锋般的光芒闪动。景辞并不回避,坦然地看向她,低声道:“有些事,我误会了很多年。就像你习惯于承受他人加诸你的不公,我也习惯于用你的忍让去化解抚养我的亲人们的仇恨。明知不妥,却常自我安慰,认为只要我对你好,就够了……其实一切都是我错了!恨错了人,做错了事,自以为是地安排着你的未来,一厢情愿地认为那是为你好。”
阿原听他黯然地说着他的不是,惊诧抬头,然后轻笑,“一厢情愿为我好……是指将我嫁给二皇子?”
景辞自嘲地笑,“你听着很荒唐对不对?但彼时我真觉得他会是一辈子对你好的人,比我更合适。你在我身边,拘于舅舅他们的成见,我甚至没法给你一个名分。你将永远低人一等,看着诸如我舅父舅母和知夏姑姑他们的眼色说话行事,永难翻身。我希望你过得好,比我更好。我打算送完师父灵柩后回来,便全力相助二皇子继位,而你会是他的妻子,甚至会是燕国的国母。你可以站于高高在上的位置,接受万人膜拜,不必再担心任何人看轻你,更不必担心赵王府的人再看轻你。你不会再自卑,你可以坦坦荡荡地对着所有人笑。我喜欢也期盼看到你坦荡快乐的样子。”
阿原心跳得很快,却又倍感荒谬。
居然能是这样?
连将她嫁给他人,都是为她好?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端侯,你在说笑呢!”
景辞低而涩地笑,“你就当我在说笑吧!自以为是到这等地步,如今想来也着实狂妄得可怕。我想给你的,只是我认为你可能最需要的,但我从未问过你需不需要。我并未想过你会因此恨我,是……我的错。我道歉,为往日的眠晚,今日的阿原。”
阿原认真地看着他,景辞亦沉静地看着她。
他的眼底泊着月光般的温柔,像陈了多少年的酒,入口淡淡的,细品才觉得出其中醇厚。
而往日的眠晚,当然早早迷醉在这样的温柔里。
哪怕那时他肯给予的情感,看着很淡,很淡,深知他的眠晚都能默默品味出无限的宠溺,再也抵挡不住。
眠晚抵挡不住,那么,阿原呢?
阿原的眼睛有些湿,将身子向后一靠,靠于紫薇树上。
淡紫粉白的花瓣纷落如雨,簌簌飘扬,便令她眼前越发模糊。
她喉间滚动了下,压住眼中涌起的酸意,慢慢道:“你明知我不是清离,占了我再弃我而去,也是为我好?”
景辞垂头看一眼自己的双足,低声道:“你知道我一度很恨你吗?恨你,却不肯让人杀你……也许更恨我为什么无法放手……”
阿原笑道:“于是,你只是为了报复我?”
景辞抬眸,眼底的流光意味深长,“你觉得,那两夜,我是在报复你?”
阿原忽然间说不出话,脸庞烫了起来。
她可以数说景辞很多缺点,但他的确洁身自爱,不近女色,甚至不曾亲近过除她以外的女子。但那两夜他显然在努力地取悦她,才令她初尝情事,便食髓知味。
景辞耳朵居然也有些泛红,轻笑道:“好吧,其实我也是怕了……我怕我陷得太深,再不知死活地恋着你,我也怕知夏姑姑等晓得我陷得太深,又生出别的念头……”
阿原忽然间有些不敢再看他的眼睛,转眸看夜空一抹浮云如淡淡水墨拂过明月,叹道:“于是,你会相信我推则笙落水?”
景辞笑得发苦,说道:“因为……我不敢信你,却愿意信他们。那是我的亲人。”
“我不是?”
“你是我的爱人,但你却曾想用最惨烈的方式置我于死地。”
景辞抬手,一朵朵拈着跌在她头上的紫薇落瓣,声音低沉寡淡,“那个冬夜,我被挑断足筋时的剧痛里惊醒,手无寸铁,却被成群的饿狼追逐。若我不会武艺,三两下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倒也是好事。可我偏偏会武艺,偏偏没那么容易死去。我拖着无法施力的双足,跟狗一样满地乱爬,抓着触手可及的一切石头和树枝,抵抗着饿狼的爪牙。言希找到我时,我浑身是血,被嘶咬得惨不忍睹,上百处的伤口,跟筛子似的。那一夜,月亮都是血红的。后面的事,我已记不得了,只听言希后来说起,我在昏迷中问了无数次,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倾尽心力想要呵护的师妹,竟能如此狠心地害他,要让他以那样惨烈的方式死去。
但他拈尽阿原鬓间的落瓣,竟轻轻笑了起来,“其实么,哪来那么多的为什么?就如我曾恨你,你大约也恨着我吧?你必是为我才忍受知夏姑姑他们那些白眼,你待我远比我待你真心,而我却要将你嫁二皇子,还在醉后轻薄你,指不定还说过好些不该说的话,你必定也恨上我了……我离开那日,你没来送我,我就该想到了!”
“你想到什么?想到我气量狭窄,终于忍不了你的轻薄和知夏姑姑的白眼?”
“怨不得你。性情越好,忍得越久,发作起来也会越厉害。你自幼在我身边,我本该懂你,但终究是我无礼在先,思虑不周在后。”
若他事后肯放下他素日目无下尘的高傲,为他醉后的无礼说一声抱歉,或许一切都不会发生了吧?
而他当日犹豫之后,竟觉她就此伤心也不是坏事,若能就此放开怀抱接受二皇子,于她未来似乎更加有利。只要他能助她乘风而上,平步青云,他或他的亲友对她的伤害便能就此轻轻揭过……
他终究不曾为自己解释更多,只是一身素衣立于溶溶月色下,一如往日地风华出众,却双眸明澈,不复往日的目无下尘,甚至有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柔和地凝视着阿原。
阿原被他看得一颗心砰砰乱跳,几乎要蹦出胸腔来。
这自然不该是她阿原该有的情绪;这是眠晚,这是无论景辞做了什么,都会无条件原谅和服从的眠晚。
那个娇憨温顺的眠晚,其实从不曾死去,从不曾。
她的眼睛已然湿润,忙抬手抚了抚额前碎发,借机用袖子拂去泪意,方才挺直了腰,说道:“其实你还是不懂眠晚。她能承受的可能比你想象得还要多得多。知夏姑姑必定不会告诉你,那次令她终身怕水的落水,只是因为她痴心妄想,居然敢要求跟随你和则笙郡主一起去探访亲友,才被知夏姑姑亲手推入湖水,淹到濒死再拖上来,然后再淹下去,再拖上来,一次又一次,又一次……那次生病,不是因为落水,而是因为恐惧,对水流不断呛入肺中的恐惧,以及,对死亡的恐惧。”
景辞的瞳孔蓦地收缩,抿唇盯住她。
阿原仿佛又觉出那种冰冷而恐怖的窒息,声音竟有些发抖,“你回镇州那日她没去送你,并不是计较你夜间的轻薄,而是你离开后,你的好姑姑恨她受了教训还不知羞耻,竟敢勾引她尊贵的少主,拿针将她扎得起不了身,把……她根本说不出口的部位扎得跟筛子似的,——估计比你被饿狼咬的伤口还要多。”
景辞面色已然苍白,他退了一步,问道:“还有吗?”
阿原道:“有!不过倒也全怪不得她了,她蠢,我也蠢。她上了人家的当胡说八道,而我也中了人家的计信以为真。”
第四卷蟠龙劫(二四七)【网络版结局】
阿原本不愿承认那个温顺到懦弱的眠晚是她,但这时已然以“我”自称,却是激愤得难以自抑。
又或许,她自己也已分辨不出,她到底是眠晚,还是阿原。
她道:“她说我是原夫人和梁国皇帝的女儿,燕国皇子娶了我好处多多,既可以随心所欲地玩.弄我,玩腻了可以借我身世之事将我打入冷宫,顺便牵制梁国皇帝,或者让我帮着领兵对阵,看我跟梁帝父女相残……我藏在帐帷后,听她向怡贵嫔说着赵王府的好计谋,差点吐了。从一出世就被人这般摆弄戏耍着,我这辈子算是什么?你们背地里的笑柄?行走着的天大笑话?撄”
景辞未及听她说完,便已猛一躬腰,痛苦地呕吐出声偿。
蔷薇的清气里立时弥漫起药的苦涩。
他做了丰盛的晚膳,但他病势未愈,喝的药远比饭菜多。
他本不是为自己做的饭菜,也不想为别人做饭菜。
他只喜欢看他宠溺的小丫头能香香甜甜地吃着他亲手做的饭菜,吃得双颊鼓鼓的,眼睛亮晶晶地仰望他。
他看她成了瘾,所以从不吝啬为他的笨丫头洗手做羹汤。
好容易将服下的药汁吐得干干净净,他艰难地站起身时,已是满天星斗乱晃,白玉般的明月也不知闪成了多少个。
身后悄无声息地伸来一双手,扶住他,让他稳住身形,才递过去一方丝帕。
景辞接过,拭去唇角的污渍,只觉满口的苦涩蔓延开去,侵得满心满肺都苦得化不开。
他喘着气,低低道:“眠晚,对不起。阿原,对不起,对不起……”
他忽转身,将阿原抱住,紧紧抱住。
阿原想推开,却觉他居然在发抖,全身都在发抖。
一滴两滴的热泪滚落她颈间,烫得灼人。
阿原的眼睛忽然也烫得厉害,便再也推不动他。
她沙哑而笑,说道:“没什么对不起。眠晚恨你,但也没有你想象的那般恨你。如后来众所周知的,她明着和二皇子很亲近,暗中却与三皇子联手,佯作要杀三皇子,却反戈一击,将二皇子置于死地。你若在场,当然会阻拦,于是在怡贵嫔的建议下,眠晚利用你的信任在你素日服的药里动了手脚,在你晕倒后将你远远送出京城,以免你在大战后受二皇子大败所累,被夺得储位的三皇子诛杀。”
景辞顿时屏住呼吸,“你……只是要将我送走?”
阿原清晰听得他胸腔内砰砰跳得激烈,便似也要喘不过气,匆忙挣开他怀抱,向后退开数步,转过身不去看他,方答道:“对,只是送走,连同她和你之间的所有往事。你送给她的所有东西,包括首饰、宝剑和些珍奇器物,都被收入行囊,和你一起送走。曾经一起住过近十年的那个院子,她亲手一把火烧成了平地。她唯一留下的,是那只险些被你送给则笙郡主的白鹰小风。那是一个鲜活的生灵,世间唯一还能给她安慰,让她的世界不至于黑暗到底的朋友。”
小风给她的印象如此深刻,以至于她失忆之后,依然记得它雪白矫健的身影,记得碎羽和血珠一起缤纷而落时的惨淡。
景辞当然也记得。
面对她的背叛,他对她还是下不了手。可看着她身披大红嫁衣嫁往晋国时,他再按捺不住满腔怒意,不顾重伤之躯,当她的面将忠心护主的小风斩于剑下。
如今愤怨既释,他先想到的已是另一个问题,“你……把我给你的剑一起放进行囊,和我一起送出了城?”
阿原已沉浸于那时那地的绝望之中,见得他问,咳了好几声,才找回些原来的声线,说道:“你也找到根源了?我把你送入车时,你尚未完全失去神智;但被带到虎狼出没的荒野时,你应该已陷入昏睡。但被挑断足筋的那一刻,你必会惊痛而醒,认出断你双足的宝剑是我的剑;或许,你还看到过我的身影。彼时若有与我身材相类的女子穿着我的衣衫动手,你惨痛之际,大约一时也分辨不出究竟是不是我。”
景辞素来手足冷凉,此时更是凉得跟寒冰似的,“我晕倒前你在我身边,车辆前行时目不能视,耳不能听,但依然觉得你在我身边。我还做了个梦,梦见你跟我说,你想离开燕国,离开镇州,离开那些是是非非。我恼怒你自作主张,却又觉得没什么不好。直到……”
直到身畔人用熟悉的宝剑决绝狠毒地挑断他的足筋,那让他恼怒又暗生欢喜的梦境顿时如镜花水月般散佚无踪。
痛彻心肺的惨叫里,拖着血珠的宝剑在他朦胧的眼前一闪而过,他熟悉的衣衫迅速溶向茫茫暗夜,剑柄上的夜光石兀自在她腰间闪着清荧碧绿的光芒,刺痛着他的眼睛。
眠晚总爱一个人在黑暗里抱着膝发呆,所以他为她的剑镶了夜光石,方便他能一眼找到她。
他从未想到,有一日他会凭此辨识出她想杀他,以最残忍的方式杀他。
被挑断足筋给他留下的只是惊骇,当他发现他处于怎样的境地时,他不可置信之余,几乎万念俱灰。
景辞阖了阖眼,梳理着思绪,“是……三皇子柳时韶的设计?”
阿原眺着西北无垠的夜空,苍凉的喟叹声飘荡于夜雾间,“他知道你支持二皇子,又在诸臣中有影响力,也知道我钟情于你,所以不仅想杀你,还想你死不瞑目。”
让景辞为最爱的师妹所害,在群狼的嘶咬中惨死并尸骨无存,当然能令他死不瞑目。
景辞苦笑,“我一心扶立二皇子,不仅出于私心,更因看穿柳时韶残暴毒辣,不希望燕地多出一位暴君。如今……”
如今,燕国的确多了一位暴君。除掉他二哥时,燕帝柳人恭正在病中,柳时韶一不做,二不休,越性将他爹囚入牢狱,自己直接称了帝。
阿原沉默了片刻,说道:“李源也这样说过。”
“李源?”
“晋国使臣,晋王之弟。他说我做错了,柳时韶暴戾好战,燕国早晚大祸临头,建议我跟他离开是非之地,到晋国安身。见柳时韶想纳我入宫为妃,他便开口向他讨人。我那些日子魂不守舍,却也晓得这等杀兄囚父的国君信不得,便去找怡贵嫔。怡贵嫔好容易盼得与柳时韶双宿双飞,也不愿我夺了她的宠爱,极力劝说柳时韶放手,拿我作为向晋国求和的筹码。晋王以前朝正统自居,极恨燕国妄自称帝,若得罪李源,回头在晋王跟前撩拨几句,晋国眼见与梁国僵持不下,极有可能调过头来先对付燕国。柳时韶权衡厉害,便答应了李源。”
随即李源回晋,柳时韶也心不甘情不愿地预备了嫁妆,将风眠晚嫁往晋国。而死里逃生的景辞也已通过救他的左言希联系到梁帝,终于设计了这出双胞姐妹的调包计。
景辞疑惑尽释,看向阿原的目光愈发柔和,无奈叹息道:“当日知夏姑姑拖你下轿,拎你到我跟前,我虽一怒斩了前来阻拦的小风,但也问过你害我并另嫁李源的缘由,你……一直只是哭着说是你的错……”
阿原笑道:“因为那时的我,是眠晚。我以为你已安然回到镇州,指不定已经娶了王则笙,忽有一日你形销骨立满身是伤坐着轮椅来到我跟前,知夏姑姑还在扇了我无数耳光的同时还说明了是我所害,我还能说什么?自然恨不能一死以谢,由你处置了……总是我蠢,不想被你利用,才会被人利用来害你。”
“……”景辞眼圈通红,看她笑弯的双眸中的泪光,“若再来一回,你还会由我处置吗?”
“不会。”阿原笑着抹去泪花,“老虔婆打我的耳光,我都会还回去,然后堂堂正正告诉你,她对我做的是什么,我对你做的又是什么。”
她虽有泪,但笑容依然明媚得足以映亮旁边的花枝,“然后,你跟你的老虔婆过日子,我天涯海角去寻找我的良人。从此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这结局,于你于我,再合适不过。”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景辞随她念了一遍,低头不语。
阿原问:“你也觉得有道理?若我都告诉你了,你也愿意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吧?”
景辞瞥她,似又有了些居高临下的气势,“休想!便是我有一万个对不住你,你既将我害成这样,当然生也随我,死也随我!”
阿原哼了一声,举步欲走向屋内时,景辞又道:“当然,我既对不住你,我同样生也随你,死也随你。你……可还要?”
阿原顿住,侧耳细听着,几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高傲矜贵的景辞,会说出如此低声下气的话语?
清瘦好看的手伸出,从后轻轻环住她的腰。他在她耳边低而清晰地说道:“我误信人言,以为原夫人是我杀母仇人,害你母女分离,害你受尽委屈,羞辱你,不信你,逼得你怀着孩子跟我退婚……我是恶人,未必能活多久却会努力活得久些的恶人,期盼跟你从孩童到少年,从少年到白头,都能相依相守的恶人。这样的恶人,你……还要不要?”
阿原牵了牵唇角,想要嘲讽几句,可垂头瞧着他微颤的苍白指尖,竟一个字说不上来。
眼底有大团热流涌上,止也止不住地簌簌掉落。
景辞将她抱紧,听她低低的哽咽声。
半晌,他道:“我病势难愈,也曾想过从此再不拖累你,让你另觅良人。但你已不仅是阿原,还是眠晚,我的……眠晚。请容许我这恶人自私一回,这般害你,还想坑你。我想跟你在一起。便是死,我也宁愿死在你身边。”
阿原的低低哽咽转作了痛哭失声,双膝跪倒于地间。
景辞随之坐倒,从后看她小产后苍白的面容,也不知是在等待她的回复,还是在努力将她此时的模样铭刻到心底。
阿原猛地转过身,甩了景辞一耳光,叫道:“阿原不愿意!”
“哦!”
景辞木木地应着,仿佛也觉不出痛来,手指却一根一根地松开,慢慢从她身前抽离。
但阿原又道:“可眠晚说,她只愿景辞师兄心愿得偿!”
“眠……”
景辞的手猛地又收紧,将她拥住。
阿原泪落如雨,双手捏了几捏,慢慢回身,环住他的腰。
当年,上巳节许愿,眠晚千辛万苦做了荷灯,许下与景辞师兄一世相守的愿望。景辞不知眠晚心愿,见她辛勤半日,遂也做了个荷灯放出。眠晚偷偷追到下游截下,打开看时,景辞的愿望只有一个:愿风眠晚心愿得偿。
他所犯下的最大的错误,就是他始终不晓得风眠晚的心愿。
他所付出的代价,是近一年来日日夜夜的煎心之痛,以及不知何时油尽灯枯的破败身体。
够了吗?
难道还不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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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院内的屋子静悄悄的,仿佛并没有人注意到两个人的花前月下。
萧潇吩咐侍卫们收拾了行李,见景辞久未回屋,早与慕北湮一起蹲于回廊中,借着前方的花木藏了身形,悄悄向那边窥望。
慕北湮依稀看到景辞的唇触上了阿原的额,坐倒在地上摸了摸自己的头,问向萧潇,“我的头巾是不是有点绿?”
萧潇笑道:“没有。你们又没拜堂……估计也不会拜堂了吧?先前你倒是让端侯头顶有些绿。”
慕北湮愤愤道:“我都还没亲过阿原呢!景辞这王八蛋!”
萧潇一愕,随即轻笑道:“这样呀,那端侯回京后,你想法亲她几下。小心别被她甩耳光!”
慕北湮摸摸他的脸,“恐怕……有点难。我想着都觉得脸有点疼。”
但那边的花树下,景辞亲上阿原时,阿原并没有甩他耳光。
她阖着脸,默默地承受他的亲吻,安静得出奇。
良久,阿原才别开脸,淡淡道:“你该去京城了。”
景辞看一眼天色,眉峰蹙了蹙,低声应了,说道:“你自然会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