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中天轻轻阖上她的双眼。
一串泪珠,顿时从她已没了生机的眼中滑落。
连石山东西走向,连接两条官道的山路,则是南北走向。
南北走向虽不过七八里路,可东西绵亘的山脉,却足有五六十里。
舒望星纵使有难,为何不往南北有人烟处求救,反而走向了杳无人迹的西部山区?
武中天飞快地沿着峡谷,向西部奔去,而心,却一点一点下沉。
第三十一章焚身天大亮后,双明铛掩着面,起身出去了。
再回来时,她已买回了所有人可以穿的衣衫、食物和药材。
她默默打开包袱,道:"都把衣服换了吧。这般满身鲜血,捂着也会生病。二哥说,要我们好好活着。"她又垂着眼,去给昏迷的谢飞蝶更换衣衫,清理身子,浑然忘了谢飞蝶曾向她恶语相加,出言不逊,更忘了正是眼前这女子,夺去了她一生的挚爱。
天水宫的大小姐买来的衣衫,即便是山野荒村里买的,都自有一番风采。
可没有人有心思去更衣。
小齐紧紧盯着双明铛肿得如桃子般的双眼,看着她给谢飞蝶收拾完毕,又开始取出食物和水,一一分到众人面前,忽然跳了起来,一把揪住双明铛的襟前衣衫,道:"老子受不了了,一定要打破这个闷葫芦!快告诉我,什么是烈火渡劫?小舒用了那劳么子渡劫,到底会怎样?"双明铛抬起眼。
那绮丽如春光的面容,那明媚如春水的眼睛,漠然如死。
仿佛一夜间已死去的面容,已死去的眼珠。
"二哥说,要我们好好活着!"双明铛木讷地继续咕哝着这句话,咬了一口馒头,使劲咽了下去。然后,咬第二口。
小齐大叫了一声:"我快要疯了!"窜到屋角抱住了头。
双明铛又一手抓一个馒头,塞到方岩和小嫣手中,道:"快吃,要好好活着。"小嫣颤声道:"叔叔若有个什么,我怎么好好活着?"她自负聪明,却终于聪明过了头。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方岩捏着馒头,偌大的馒头被拧得变了形,从指缝中掉下屑来。
接着是一滴滴水滴落地的声音。
却是方岩胸背部伤口裂开,鲜血浸透衣衫,从衣角一滴滴滴在地上。
小齐猛地跳过来,夺过馒头就吃,使劲往口中塞着,三口两口已吞下了一整个馒头。
他又抓起第二个,道:"赶快吃,吃饱了养好伤,才能找舒望星。便是他有什么,也才好想法救他。"他又回头,向着方岩道:"小子,你可知道,你那个师父又兼大哥的,很喜欢你呢,说你天份高,人又好,早晚是圆月谷出类拔萃的高手。你呢,你听他话吗?昨天晚上他跟你说什么了?"方岩终于把馒头塞入了口中。
舒望星昨天跟他说,"替我照顾好你师娘和元儿,还有小嫣。"如今嚣张拔扈的谢飞蝶,正昏迷不醒;元儿不知所踪;小嫣,小嫣!
他看了小嫣一眼,眼中竟夹杂了一种说不出的疼痛和厌恶。
他痛恨小嫣,便如痛恨自己。
小嫣蓄意使计,自己为情所迷,终于联手逼出了舒望星,逼出了避世多年的北极。
逼得舒望星生死不明,逼得谢飞蝶昏迷不醒,逼得一个小生命,还未能见天日,便过早夭折。
舒望星说,他宁愿做那庸俗的王掌柜,浑噩无能,却享受着世俗的天伦之乐。
方岩曾经不明白他说的话,现在他明白了。
北极宫主又如何?
舒望星一做回北极,便被亲人暗算,弟子出卖,仇人追杀,纵有通天本领,却逃不过亲情、爱情和欲望编织而成的天罗地网。
自己呢?以后,是要做回那个走镖为业的少年镖师,还是去圆月谷,背负着北极弟子的名义,承受北极弟子所应当承受的荣耀和痛苦?
方岩扫视了一眼昏迷的谢飞蝶,继续啃起了馒头,一口,一口,又一口。
小嫣看着他,几次蠕动嘴唇,还未及说出,却听得方岩淡淡道:"快些吃吧。师父要我照顾好你。"双明铛凄然笑道:"是啊,二哥要我们,活得好好的!"小嫣也啃起了馒头。
大滴的泪水从她清丽却苍白憔悴的面颊滑落,落在馒头上,又被她一口口吃下。
转眼过了两天。
几人已从土地庙搬入了客栈,休养条件立刻好了许多。
毕竟是年轻,加上天水宫和圆月谷都有些独门疗伤秘方,方岩和小嫣的伤势已大有好转,小齐更是已能活动自如。
但谢飞蝶却依旧昏迷。
小齐疑惑道:"小双,要不要到镇上去给谢家丫头找个大夫?"双明铛已经恢复了平静,她疲倦一笑道:"不用了。我只是觉得让她多睡会儿更好。"小齐一呆,道:"你是故意用了什么药让她睡觉?"双明铛淡淡道:"她太累了,醒了会更累。"小齐还想问她舒望星用的烈火渡劫到底是怎么回事,可一向温柔可亲的双明铛,这几日实在冷淡得怕人。
她不想提。
小齐终于也没再问出口。
方岩同样冷淡。
由于出身江湖底层,身世坎坷,他从来不是个温和可亲的人,却纯朴善良,始终有着一颗少年真诚温暖的心。只为父亲死后,有一个人,一直用他真诚温暖的心爱护着他,如师,亦如兄。
而现在,那一直最能给予他温暖依靠的人,却生死不明。
武中天离开的第二天下午,就遣丐帮弟子传过信来,轻描淡写说了一句:孤身入深山,行踪不明,正在找寻中。
对舒望星来说,这世上最珍贵最让他舍不得的人,一定是谢飞蝶和他们的孩子。他爱他们,可能更甚于自己的生命。
是什么让他割舍了这一切,独入深山?
当年,谢飞蝶在发现他受伤坠崖后,随即便跟了跳下去。
小嫣曾认为,这一切是谢飞蝶的预谋。
可方岩却一直猜测,舒望星和谢飞蝶得以双双生还,可能更是侥幸。
舒望星中了谢问天夺命一刀,三年都未能将毒素全然清除,难道也是预谋?
何况方岩绝不信舒望星的个性会做这样的圈套来欺瞒自己的兄长。
沉静温文的舒望星是真的求死。
正如刚毅骄傲的谢飞蝶是真的殉情。
情之所钟,欲为之死。
如果舒望星死在谢飞蝶身畔,只怕谢飞蝶立时抹了脖子。
所以舒望星走了。走得远远的,让谢飞蝶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便是谢飞蝶有一万个疑心他已不在人世,可若不见遗体,还是要想着那万分之一的活着的可能。
所以她不会有轻生之念,她要抱着万一的希望,等着夫君的归来。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上穷碧落下黄泉,天上人间两不弃。
可天长地久,终成虚话;此恨绵绵,当无绝期。
如果说这一切是天正教害的,那么,小嫣和自己,无疑是帮凶。
方岩切齿恨着自己,恨着小嫣。他再无法对小嫣露出半丝笑容。
面对冷淡的目光,小嫣只是沉默。
她沉默地等待,等待谢飞蝶的醒来。
因为她知道,双明铛永远不会说出的话,谢飞蝶会立刻说出,毫不容情,如同铁面无私的判官。
她正等着这样的审判。
谢飞蝶终于醒来了,在第三天的清晨。
一缕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很温暖。
就像在青州的如意居里,每天从窗棂里透出来的阳光一样。
谢飞蝶先会看到阳光,然后便看到夫君。
夫君立于窗口,吐纳着天地灵力,周身闪耀着纯白的灵气,如梦如幻。
然后他会发觉她已经醒来,给她一个如同阳光一样温暖的微笑。
窗外,元儿在背诗:"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或者背别的诗:"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夫君听了,会如孩子般淘气一笑,低低向她道:"相看两不厌,唯有星与蝶。"谢飞蝶会挑眉道:"孤云独去闲?嘿,真是无聊,闲便好么?多寂寞!要闲也要两片云一道闲去,携手飘于天际,看人间夫妻恩恩爱爱,悲欢离合,多好!"夫君听了,便改诗了:"众鸟高飞去,双云天际携。相看两不厌,更有星与蝶!"温暖阳光下,谢飞蝶喃喃念道:"相看两不厌,更有星和蝶!星!"谢飞蝶猛地坐起,心头忽然掏空了一块似的疼。
同样的阳光,却不在青州。
苍白着脸的双明铛轻轻握住她的手,唤道:"姐姐!"谢飞蝶冷冷看着她,尽力抓着飘忽的思绪。然后她猛地锐声叫道:"望星在哪里!"她的声音如此尖锐,乃至方岩、小嫣、小齐都听见了,飞奔过来。
谢飞蝶看到方岩,面色稍和,放缓了声调道:"小岩,你大哥呢?"方岩尽量轻缓道:"他,可能有事,到别处去了。"谢飞蝶怒道:"小岩,你若以望星为兄,我是你嫂;你若以望星为师尊,我便是你师母,你居然敢出言相骗。"方岩低下头,说不出话来。
小齐皱了皱眉头,道:"其实,真的没出什么事。据小武传来的消息,小舒可能赢了双魔,不知怎的却没来和我们会合。"谢飞蝶失神片刻,道:"没来和我们会合?他动用了烈火渡劫,强行突破禁制,必然经脉尽毁,武功尽废,九死一生,为什么不来找我们相救?为什么?"小嫣面色煞白,退了两步,几乎摔倒在地。
方岩和小齐没有去扶。因为他们正想着,经脉尽毁,武功尽废,九死一生,到底是什么概念?
恍惚之中,方岩知道自己猜对了。
姑且不论烈火渡劫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仅从它的后果来看,舒望星便有足够的理由独自离去了。
高贵沉静的舒望星,看似温和,但骨子里却流淌着剑尊不屈而骄傲的鲜血。纵然用了烈火渡劫后有生还的可能,可一个经脉尽毁,武功尽废的人,和一个活死人又有什么区别?
那曾笑傲江湖,名动天下,让月神为之骄傲的北极公子,岂肯那样屈辱地活着,累人累己?
更何况还未必能活,用过烈火渡劫的人,九死一生!
谢飞蝶失魂落魄片刻,抓起了悬在床边的刀,急促说了声:"我要去找他!他武功那么好,又有护体灵气,未必会死,不,他一定不会死!"如同一阵旋风,她飞快卷了出去,去寻找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夫君。
小齐想拦,谢飞蝶已一刀劈向了他。那用刀的气势,哪里像对待自己的朋友?
我要找我的夫君。
心是同心结,天涯不离分。
无论去与住,俱是梦中人。
没有人能阻止。
否则,人阻杀人,佛阻杀佛!
我是谢飞蝶!我是罗刹魔女!
……方岩觉得双明铛实在是太明智了。谢飞蝶一恢复神智,连自己是否失去孩子却不曾问过一声,便冲了出去。如果不是昏睡的两天两夜得以休养些精神,只怕一出门就得倒下去了。
小齐已冲到双明铛前,问道:"小谢说的是不是真的?小舒真会那么惨吗?"双明铛苍白的嘴唇颤动了几下,低声道:"武功被制,便如一盏油灯,将灯芯掐灭。烈火渡劫,则是从油灯内部直接将油点燃,把原先应该从灯芯处缓缓释放出的能量,一下子全部放出。"小齐惊道:"也就是说,油灯从里面着起火来?"双明铛道:"对,烧毁一切,烧爆油灯,然后才能奔涌出来,烧向敌人。油越多,烧得越厉害。"方岩吃吃道:"那天,那天师父的身上泛出了火光,那是,火在烧?"双明铛幽幽道:"是,火在烧,烧了一切,自然也烧了一切禁制。经脉都快毁了,禁制又如何立得住脚?烈火渡劫,本就是佛门舍生取义的一种功法,我听说过这种功法,却没想到过真的有人会用它。二哥的武功,可高得很。"油越多,烧得越厉害;武功越高,经脉折损得自然更严重。
小齐用力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道:"那么,你认为小舒活下来的可能性有多大?"双明铛没有回答,出了半天神,只说道:"前日我和二哥提起武学进境,他说他的奇经八脉俱已打通。那么,那烈火烧到最后,烧的可能是心脉。"方岩手足冰冷。
一般学武之人,梦寐以求打通任督二脉,便得以进入武学一重新天地;舒望星天纵之资,又得月神悉心传授,竟已能将督脉、任脉、冲脉、带脉、阴维脉、阳维脉、阴蹻脉、阳蹻脉这八脉全部打通,无怪天下罕有敌手。但谁又能想到,奇经八脉俱通,也可能会成为一道催命符呢?
方岩回头向门外走去。
双明铛问道:"你去哪里?"方岩道:"我答应了大哥,要照顾好师娘。"双明铛道:"谢姐姐一定是去连石山找二哥了。你当然也只得去帮她找人了。"方岩道:"我的伤势渐好,自然应该去找大哥。"双明铛点头道:"记住,活要见人,如果死了,"她咬着唇,道:"不能让她见尸。这是二哥的意思。"方岩看向双明铛。
双明铛的眼睛亮得出奇。
也许正如此时方岩自己的眼睛。
舒望星避开不肯与他们会合,显然是不愿让谢飞蝶认为他死了。
"是!"方岩望向远远那抹淡灰的山痕,道:"大哥说,要我们好好活着;大哥说,要我照顾好师娘和元儿。"不知为什么,他没有提到,大哥也让她照顾好小嫣。
第三十二章千寻方岩追至店门外,便看到谢飞蝶一旁的马厩中纵马而出。
这马却是住宿的客人的骑的,对陌生人并驯服。但谢飞蝶力道极大,马儿吃痛,连连撅蹄翘臀,终究还是拗不过,一阵风似的由了谢飞蝶驾了出去。
马儿主人连声惊呼,急急追赶,哪抵着负痛的骏马去势如箭?只得一边避让,一边呼嚎。偏生这时又一道旋风转出,从他身边擦身而过。
却是方岩也夺了匹马,飞奔而出。
当然,店中又有人惊叫:"我的马,那是我的马!"若换了以往,这等强盗行径方岩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但这些日子以来,方岩几次走到生死边缘,几度面临生离死别,不知不觉间,世俗的对错是非,竟都看得淡了,心肠也似冷硬了许多。
比如,对小嫣。
面对这个他曾希望用一生去守护的女子,他的眼光不由变得森冷。
是否,穿过小嫣清丽绝伦的面颊,他看到的,更多是自己的大哥兼恩师的鲜血和悲痛?
还有那日白衣北极身周眩目的火光,平静的眼眸,沉着的嘱咐。
我的大哥。
我的师父。
我的恩人。
承受着最深重的痛,仍怀着最悲悯的心。
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竟然有这样的胸情?
而世间又有什么样的感情,能敌得过这样的胸怀?
小嫣,我好憾,我好痛,我好恨!
即便我爱你自己的生命,可失去亲人的遗憾更是深入骨髓。
憾到极处,比爱更痛,比爱更恨。
我心如绞!
小嫣也追了出去,却到底没有抢马。
双明铛花了双倍的价格赔了客人的马,又花了双倍的价格买了两匹马。
小齐骑了一匹,双明铛扶了小嫣合乘一匹。
双明铛到底记挂着舒望星的话,怕小嫣重伤之余单人匹马会有事,一路扶持着她。
小嫣却望着远远的连石山,想着,被一剑贯胸的岩哥哥,才休息了两日,经得起快马颠簸么?
虽然岩哥哥这两日来从未对她有过一丝笑容。
虽然岩哥哥这两日来只丢给她冷冷的眼神,冷得带着仇恨。
虽然岩哥哥这两日来一直背对着她,丢给她一个森寒的背景。
可她的身上,还残留着三天前岩哥哥抱着她的温度。
她的面颊上,还零落着三天前岩哥哥掉下的热泪。
岩哥哥,我错了……叔叔,你在哪里……方岩赶到连石山,早已面色煞白,背后湿乎乎尽是冷汗。
方岩没想过一个刚刚小产过的女人还能骑那么快的马。
但庆幸的是,他总算能赶上谢飞蝶。
但两人一到连石山,便不由有些发呆。
只怕有史以来,连石山从未曾这么热闹过。
漫山遍野,影影绰绰,尽是人影。
更奇怪的是,这些人都不是普通人。
因为一眼就可以看出,这里面只有两类人,一种穿得破破烂烂,鹑衣百结,另一种却是极整齐划一的士卒装束。
方岩立刻猜到了武中天一定动用了他作为丐帮之主的权力,调了大量丐帮弟子来寻人了;可是那是士卒呢?
好在这个谜底很快解开了。
他们刚到山脚,就有人禀了武中天;他们上山没几步,武中天便在数名丐帮弟子拥护下从山上迎了过来。
与和舒望星、齐若飞等朋友在一起的模样不同,那个潇洒亲切、随意自在、甚至肯替朋友当马车夫的武中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气度沉稳、举止有度的一派宗主。
他略带矜持地向二人问候:"舒夫人,方少侠,你们来了?"谢飞蝶顾不得礼仪,一把握住武中天的手,道:"小武,小舒,找到小舒了吗?"在众多弟子目光下,武中天略显尴尬,轻咳了一声,终于反握住谢飞蝶冰凉的手,轻轻拍了拍,低声道:"小谢,我们还在找。小钟也来了,带了大批官兵来帮我们找。小舒福大命大,会找到的,一定会找到的。"谢飞蝶却缩开了武中天的手,有些失神道:"还没找到?"方岩问道:"武帮主,难道一点线索都没有吗?"武中天沉吟了一下,道:"我们去看看小钟那里有没有什么发现吧。"半山腰一处地势稍平处,有桌有椅。一个身着华丽紫袍的年轻人,正坐在椅上,怔怔看着桌上之物。
武中天只带了方岩和谢飞蝶走了过去,唤道:"小钟!"年轻人抬起眼来,那俊美如女子的面颊上,依约有泪痕点点。他也不介意人家看到他通红的眼圈,迎上前来道:"是舒嫂子么?"谢飞蝶点头道:"小钟,你一向和小舒最好,定要将他找出来。"年轻人回避了谢飞蝶热切明亮得叫人心酸的眼神,看向了方岩。
武中天干笑道:"这是小舒流落在外时收的弟子,他叫方岩。其实年岁和我们差不了太多,我看小舒的神态,更多是把他当小弟弟看待。"方岩已知这年轻人便是舒望星曾提及过的长缨故友小钟了。但见他身周侍从如云,正不知该如何称呼,武中天已提醒他道:"小钟,其实是御封的中山郡王,只不过朋友之间,还是叫他当年我们相交时的名字,便如北极还是我们当年的小舒一般。"方岩忙欲行礼,小钟已一把拖住他,叹道:"方公子不用多礼。小舒从不曾把我当过官场中人,你也不必和我来这些虚礼。几个人中,也数我年纪最轻,你也不必把我当长辈,若不见弃,叫我一声钟大哥也便是了。"方岩便依江湖之礼相见,以大哥呼之。
小钟果然甚是喜欢,忽一转头看到谢飞蝶正走到桌边,泪光莹莹,忙走过去,强笑道:"我们找到了被压坏的马车,把里面物件收拾了出来,都在这里了。"方岩细看,果见桌上大多是舒望星之物,甚至还有一卷完整的画轴。
谢飞蝶正将那轴画轴打开。
春光明媚。
草坪青青。
女郎鬓角斜插一朵杜鹃,目注幼童,笑魇如花。
幼童正持着一只搏浪鼓,好奇地瞪着草地上几只逐食的小鸡,稚拙可爱。
或许笔法并非绝佳,但笔意中传来的自在悠闲,安宁快乐,足以叫人见之忘忧。
大滴大滴的泪珠成串成串从谢飞蝶漆黑的眸中滑落。
谁也没见过谢飞蝶哭,甚至谁也想不出这个性子刚烈不羁的女子哭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武中天等在一旁,竟呆住了。想劝,却不知该怎么劝。
不过片刻,谢飞蝶咬住嘴唇,将画轴一卷,又将桌上物品迅速取了几样塞在怀中,道:"我这就去找他,一定要找到他。这些药我得带在身边,他一定受伤了。"谢飞蝶如一阵风般,直卷了出去。
方岩顾不得跟武中天、小钟打招呼,紧紧跟了过去。
武中天默默看着两人背影,眼圈也有点红了。
小钟拿手绢擦了擦眼睛,道:"小武,你说,小舒有多少生还的希望?"武中天低了头,道:"只怕,希望微乎其微。"他看着满山的人群,疑惑道:"我只是奇怪,小舒拖着重伤之躯,走入深山,究竟能躲在哪里?我的人前天就来了,你带来的两千兵卒也已找了近一天一夜,怎么还是没见影子?"小钟有些惘然道:"是啊。只不过,只不过如果小舒蓄意让我们找不到他,那可就难说了。小舒,实在是太聪明了点。"连石山并不大,也不险峻,丐帮弟子和小钟调来的两千兵卒,也将差不多的地方都找了,居然连舒望星的衣角都没发现。
舒望星,舒望星,白衣的北极公子,究竟去哪里了?
谢飞蝶走得飞快,方岩重伤未愈,却绝不肯放谢飞蝶单独一人,强撑着追在后面。
他们越走,心下越沉。
小小的连石山,再荒僻的荒谷,都晃动着人影。不是丐装,便是官兵。
小钟和小武,也是铁了心一定要找出小舒来。
这样的搜山法,别说是人,便是只鸟,也该被搜出来了。
谢飞蝶终于乏了,坐倒在一块岩石上,抹着额上不断渗出的冷汗。
她的手在颤抖着,腿也在颤抖。
刚刚小产,她的体质极其虚弱,如何经得起一而再的长途奔波?
方岩趁机赶了上来,坐到谢飞蝶身畔,按住胸口。
他的胸口衣衫,被渐渐洇出的鲜血浸湿。
谢飞蝶看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