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定摇摇头,也不说话,自去系了马,另寻适合地方下水洗浴。

后肩背被深深扎伤的地方已经结了痂,动作时依然会隐隐地疼,但那种疼痛比起心头不时被人撕扯般的疼痛,实在已算不了什么了,独结痂处发着痒,一时抓挠不到,十分难受,也不敢贪凉快在溪水中久泡,不久便起身换了衣衫,找一处平整地面,铺上薄席,又上风口引了火,生了草烟熏着蚊虫。

正要先行卧下休息时,溪边传来一声尖叫,很清脆,很恐慌,正是秦韵的声音。

杨定叹息。他自己伤势未痊,带了这么个小家伙上路,也不知是对是错。

立起身飞快奔到溪边时,秦韵正披着湿漉漉的头发,赤足披着他的宽大衣衫,踉踉跄跄奔上岸来。

“怎么了?”杨定问道。

“啊,有……有蛇……”秦韵惊惶地用手指着溪水的方向:“我吓得连鞋子都没敢拿,就跑上来了。”

“这荒郊野外的,夏天怎会没有蛇?”

杨定说着,到溪边找着秦韵的布鞋,往岸边走时,却忽然怔住。

淡淡的月光下,秦韵正手忙脚乱地扣着衣带,但他的身躯与杨定相比实在太瘦小了些,加上杨定的交领袍领口甚低,空落落挂在身上时,某些不可能属于男性的弧度便清晰毕现。

何况,此时,他的头发披散,干净的脸庞洁白如玉,杨定便是再心不在焉,也知自己看走眼了。

眼前这个话很多的小家伙,分明是个已经长成的二八少女。

秦韵抬眼,看到了杨定瞪住她的吃惊情形,顿时脸一红,做一个鬼脸,尴尴尬尬地笑了起来。

月上柳梢,风动青丝,那少女笑容明媚如春,眸子如黑珍珠般灿亮着,颊边更有一对深深的梨涡,如盛酒意,望之欲醉。

杨定手中的布鞋不自觉跌落在地,呆呆地望着秦韵,也似饮了醇酒,满心绵绵欲醉。

多少时日以来,杨定一心盼望着的,便是在另一张色若梨花的容颜上,能够出现这样饱含春意的深深梨涡。

可她的笑容总是太少,连眼神也永远凝着冰,永夜般幽黑着。偶尔的几次笑颜如花,连同那深深梨涡,早已刻在他的心上,并忽然地与眼前的少女重合。

秦韵见杨定失神,也不好意思起来,低了头跑过来,匆匆捡了跌落在地的布鞋穿了,才讷讷地问道:“你怎么啦?”

杨定恍然大悟,忙别过脸去,负了手苦笑:“你是个丫头?”

秦韵鼻子皱一皱,带了几分淘气的得意,笑道:“我没说我不是个丫头啊!我只是不敢穿女装赶路,才换了我弟弟的衣物出来。”

她垂着头,用力将衣衫往上拉着,试图掩住太过暴露的肩颈,狼狈地嘀咕:“你的衣服太大了。”

杨定蹙眉,道:“先去睡吧,明日如果经过大些的城镇,我去你找两件小些的衣衫来。”

秦韵笑着应了,一眼看到铺得整齐的草席,欢呼一声,即刻扑到席上,打了个滚,才翻身坐起,笑嘻嘻地凑到杨定身畔,帮他从行李中取出干粮和饮水,一起吃了,才舒适地叹一口气,卧下睡觉。

杨定默默坐到一边倚树休息时,秦韵支起身,低头再看看并不宽敞的草席,笑道:“我再向你借件外衣好不好?”

不待杨定答应,她已从杨定包袱里抽出一件衣衫来,铺在离草席距离半尺的地方,自己窝上去睡了,闷闷道:“我知道你嫌我脏,我睡远点就是,不占你的地方。”

杨定走过去,拍拍秦韵的头,道:“我没嫌你脏。你是个姑娘家,我总不能和你挤张席子吧?”

秦韵的脸不知不觉红了,将头悄悄地埋到自己的手臂下,她低低道:“我们家很穷,我和姐姐、弟弟挤一张床,哥哥去年才搬到新盖的耳房里住,原来也是睡在一处的,有什么啊……”

杨定心神只是倦怠,料想她原来粗生粗养惯了的,不抵碧落自幼在慕容冲身畔,虽习了一身好武功,生活习惯上却多少沾了慕容皇室的精致,遂也不再客套,自顾在席上卧下。

情永韵如歌:青杏儿多情却被无情恼(一)

睡至半夜,只觉腿部有些沉重,忙睁眼时,却是秦韵不知什么时候滚到了自己身畔,一条腿以很暧/昧的姿势挂在自己腿上,熟睡的脸庞安谧而红润,颊边似还隐着一点笑意,梨涡微微地陷着。

当日他千里相伴,护送碧落去南方寻苻坚时,那个平日清冷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女子,也曾这般不知不觉地靠近他,用很不雅的姿势挂到自己身上,与他偎依着汲取彼此的温暖。

可那是冬天,那样寒冷的气候,两具躯体相互吸引靠近是人之常情,现在却是这样的大热天,这丫头不嫌热么?

杨定正想将她推开时,又默然顿住,手指缓缓抚向那细嫩的颊边连睡时还凹陷着的笑涡。

如果她肯这般笑,如果他离开她,她能这般笑……

他便是饮下那爵绝酒,大约也没这般不甘而揪心吧?

不过,那是她自己的选择了,幸或不幸,都已不是他所能干预的。

饮下那杯酒,舍下那纠缠不清的流苏剑穗,他与她再无干联。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他从不是拖泥带水的人。

他相信,只需要一点时间而已,他还会是那个杨定,来去不羁笑行天下的杨定。

秦韵的皮肤很光洁,指尖的触感紧致而有弹性,依稀便是那个开满桃花的小村,碧落偶尔肯撤去心防时,也会安安静静地坐在他身侧,由着他挑动发丝,抚上那洁白沉静的面庞。

一切美好,已是曾经。何必再去留恋那一去不返的东逝流水?

杨定正要悄然抽回手时,秦韵动了一动。

明亮的月光,将草烟淡淡的霭气照得越发稀薄,照在这少女的脸庞上,清晰得映出了那如桃花般鲜艳的色泽。

杨定微微一愕时,秦韵已嗤地一笑,将头埋到他的臂腕间,再不知是羞是嗔。

这丫头竟不曾睡着!

饶是杨定素性洒脱,此时也大是窘迫,忙侧过身去,背向她而睡。

搁在他身上的腿悄悄撤了回去,额却抵在了杨定的后背,身后的少女发出了均匀安谧的呼吸。

这天还真是热,加上这个少女温热的呼吸一直扑在他的背心,害得杨定这一晚上都在出着汗。

因那对相似梨涡而引发的一时情动,不会让她会错意吧?

 

第二日杨定醒来时,听得身畔细细的布料悉索,转头看时,秦韵不知哪里找来的针线和剪刀,居然正在拿他的衣衫开刀,低垂的眉眼认真而专注,看来并不像是在玩耍取乐。

发现杨定起身,秦韵弯着唇角将手上的衣衫举高给他看:“你这件衣衫颜色嫩,穿着一定不合适,所以我把它改成女装我自己穿。嗯,你说好不好?”

杨定瞧着地上给她剪落的一堆布条,啼笑皆非道:“我说不好,你能还我件完整衣衫么?”

“能,我以后帮你做件更好的衣衫就是了。”那丫头答应得很利索,手上更利索,飞针走线的熟练程度,堪比云碧落的一身灵巧剑术了。

杨定摇一摇头,笑了一笑,转身去牵马去饮水喂草料。

等他再回来时,却见一穿浅黄女装的少女正坐在席上翻着食物,头上的包布,腰间的束带,都是同样半新不旧的浅黄细布,却已看不出是用哪块衣角裁成的了。

不过一个早上,秦韵已迅速把自己从一个狼狈的落魄少年,变作贤惠的小家碧玉了。

秦韵瞧见杨定走来,立刻站起身来向杨定炫耀:“你看,这衣衫我穿着比你穿着好看吧?”

腰如约素,肩若削成,果然身姿曼妙,加上十六七少女无拘无束的笑靥如花,再粗劣将就的衣衫也会好看起来。

可哪有女人和男人比谁穿衣更好看的?

杨定苦笑道:“你不是说男装行走更方便么?”

秦韵脸又红了,水盈盈的眼眸却不回避杨定的注视,笑道:“你不会让人欺负我。”

杨定顿时头疼,开始计算着大约要行几天,可以将这丫头送到蔡家坞。或者,等遇到了秦军,他大可请熟识的将领,直接将她送过去。

不管是桃花运,还是桃花劫,他都已不想再去沾惹,快快将这烫手山芋甩脱了要紧。

 

秦韵没乘过马,但胆子挺大,坐于杨定身后,开始还紧张地将杨定的腰抠抱得极紧,生怕摔下去;后来见马匹行得甚稳,身躯渐渐松散下来,依旧不怕热地将杨定抱得紧紧的,口中却唱起小曲来,浑然不解世事艰难,时局忧患。

行至午后,杨定驻下马来饮水休息,秦韵才趴到一处山石畔休息,笑道:“好累啊,颠得骨头都快散了。”

杨定自知伤重未痊,也不敢逞能,一路行得并不快,料想秦韵初次骑马,多半也快累得浑身散架了,便也不催她,由她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去找寻小溪洗脸。

正在收拾着东西,准备待她过来便再度动身时,杨定听到了秦韵的惊声呼喊。

“阿定,阿定救我……”

杨定眯起眼,立刻侧身上马,右手搭上了华铤剑,迅速向溪边冲去。

秦韵麻烦不小,居然在溪边被几个鲜卑兵围住了,正笑闹扯她的衣衫,尚有四五骑在一旁拍手看着,马背上各各捆着几名妇女,应是西燕派出打探军情的小股骑兵。

情永韵如歌:青杏儿多情却被无情恼(二)

溪水东首有一处土坝,正通往另一条大道,看来秦韵在溪边用水时被发现了,这么俏生生鲜花般的少女,这些鲜卑兵自然不会放过,几个马上还空着的骑兵,立时下来抓住她调笑。

可怜秦韵早上才缝好的衣衫,很快又给扯得七零八落,露出了大半的肩颈,再也笑不出来,一边挣扎,一边哭出了声。

杨定骤然冲向前,扬剑而下时,鲜卑兵还没将一个单身匹马的年轻男子放在眼里,不过分出两人来砍向杨定。

这些人的武功,却无法与十几天前慕容氏派出偷袭杨定的那些高手相比,杨定手起剑落,华铤剑锋锐的流芒映着正午的阳光灿亮划过,拖下时已带出殷若红霞的一道。

他从不是善男信女,遇到这种情况下手更不容情,几乎在数招内便居高临下将围住秦韵的鲜卑兵尽数斩倒,左手一拉,一带,已捉住了秦韵的手,将她扯上了马背,抱在自己前面,正要拨转马头离去时,秦韵已挣扎叫道:“阿定,连她们一起救了吧!”

她所指的,是被另外四五名骑捆在马上的几名妇女。

这几名骑兵被杨定猝不及防的斩杀一时惊住,这会儿才想起要来围击杨定。

以杨定所骑马的脚程,若是带了秦韵这便离去,这些人定是追杀不上;但秦韵眼见杨定神威,又惊又喜,料着这几人绝对不是杨定对手,只顾乱挣着催促杨定救人,却不知杨定出手虽快,心底也在叫苦。

若在平时,他自然会再度出手,将那几名秦人妇女救下。可他后肩背处的创伤着实不轻,根本不宜与人交手,全力击杀这么几下,伤口即将绷裂的锐痛已隐隐传来。

“阿定,救人啊!”秦韵的口吻听来有几分怨责,她的挣扎更让杨定无法专心驱马,犹疑之中,那几骑兵已经赶上前来,不得不交上手。

扬剑,斩下,血光喷薄,杀气凛冽。

俯伏在马头上的秦韵为自己身畔男子的英武而骄傲,却再看不到杨定强硬有力的手腕已开始颤抖,而后背衣衫,在汗湿之中,慢慢开出了大片的殷红。

等鲜卑兵尽数倒地后,秦韵见杨定收了剑便下马坐到一边树下不再理会,忙自己跳下马去,给那几名妇女松绑,又搜出鲜卑人的食物饮水来分给她们,送她们往来路逃走了,才笑嘻嘻回到杨定身畔,道:“阿定,你果然是神仙,是大英雄!”

杨定苦笑,这个神仙当得可真不容易,稍有不慎,直接得见无常了。

秦韵也看出杨定脸色发白,满脸是汗,奔到溪水边用帕子拧了水为杨定擦拭着,笑道:“我知道你刚才怕打不过他们不敢救人。可我是什么眼光啊?我一看就知道阿定比他们强多了,所以才求着你救人。”

杨定并不说话,半瞑着目,默默等待后背伤口尖锐的疼痛慢慢地舒缓过来。

偏生秦韵见他不理会,只当他还在生气,絮絮地继续说道:“这些鲜卑人,当真坏得很……他们冲入我家时,我们一家人分散着藏了起来,母亲带我和弟弟躲在柴垛里,父亲带哥哥、姐姐衣箱中。结果他们被发现了,父亲和哥哥当时就被刺死了,而姐姐……母亲捂着我和弟弟的嘴,眼看着姐姐被他们欺负,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泪花直滚,脸上却笑了起来:“你说,我刚才是不是做了件好事?如果没把她们救下来,她们落到这些畜生手中,岂不是落得和我姐姐一样下场?”

杨定看着她泪水中依然很明亮的笑容,叹气道:“我没说你做得不对。只是我不明白,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秦韵笑道:“哭着也是过日子,笑着也是过日子,既然我能活下去,本就证明了我比死去的许多人要幸福,我为什么要哭着过日子呢?”

她不单自己笑着,还将双手抚上杨定的唇角,按着往上弯去,笑道:“看,你笑起来比闷声叹气要漂亮多了。对了,看你这里的纹路,咦,应该是笑纹吧?你应该是很喜欢笑的吧?可我为什么瞧你笑得那么少?连第一次见到你时,你的笑容看来都那么苦巴巴的,害我把神仙当成了收魂魄的无常鬼……”

这几年杨定心心念念都是那个清冷素淡的影子,从没见过这样活泼爱闹的女子,给她满脸搓揉得哭笑不得,果然笑了起来,额上的汗水却已直滚落下来,滴在秦韵的掌心。

他的笑容说不出的清澈柔和,连那汗水都似湿润润地直沁到人的心里,秦韵心神一恍惚,竟看得有点发呆,白皙皙的手虽然还捧着他的面颊,却已松开了力道,不自觉地去拭他鬓边的汗水。

这时,只听杨定说道:“丫头,真的不想我变无常鬼么?”

秦韵回过神来,双手猛地一缩,搓揉着散乱的衣衫,嘻嘻笑道:“你这么厉害,怎么会变无常鬼?”

她虽装得若无其事,不想让杨定发现自己的失态,但自觉脸上窜烧,想来多半已满脸涨红了。

杨定心思灵巧机敏,不是没发现秦韵神情有所异常,但他看似嘻笑不羁,实则是个厚道人,绝不会无故让一名女子受窘,只是虚弱地再次笑了一笑,说道:“可以请你帮我裹下伤么?”

情永韵如歌:青杏儿多情却被无情恼(三)

“伤……什么伤?”

秦韵愕然,上下地打量着杨定,似在寻找着他的伤处。

杨定扶着树干支起身,背向着秦韵,边解单衣边说道:“是旧伤。我包袱中有个油纸包,里面包着伤药。”

秦韵一眼望到杨定湿了半个后背的血渍,顿时呆住,笑容尽数敛去,一只手不自觉地塞入齿间,深深咬住。

杨定正担心这少女方才把胆量全给耗光了,这会子给鲜血吓坏了时,身后传来匆匆的脚步声,接着是衣角被剪开,熟练撕裂的声音。

血渍被轻巧拭去,药粉撒在浮动着的伤疤开裂处时,杨定忍不过那疼痛,身体震颤了一下,虽没痛哼出声,却也发出咝咝的吸气声,额前背脊,又在渗着冷汗。

这时,小小的手指,柔柔地在伤口附近打着圈儿,用细细的轻痒,减轻着药粉刺激血肉的刺痛。

杨定正觉稍稍好些时,有温热的水滴落到了他的肩上。

他想起秦韵这会子安静得出奇,既不说话,也不谈笑,疑惑地微侧过头,唤道:“韵儿?给吓着了?”

身后静默了好一会儿,一根从衣角撕下的布条覆到了他的伤处中,小心地缠绕着。

同时,秦韵沙哑着嗓子笑了:“我才没给吓着呢!别忘了,我可是死人堆里爬出来两回的人物了!”

那种骄傲的口气,带了点稚气的得意,却让杨定听出了某种不分明的故作轻松。

他转过头,秦韵的眼睛红红的,脸上却挂着笑,并看不出什么惊吓害怕或悲伤难过来。

裹好伤,她利落地为杨定披上件干净的单衣,笑道:“你受了伤,也不告诉我。下面我来骑马,带你找个地方落下脚,休息两天再走吧!”

杨定将她一打量:“你会骑马么?”

秦韵睁大眼,尴尬却不认输:“我……我可以学嘛!”

她的瞳色和碧落一样地深黑,却不像碧落那般黑得不见底,让人注视得久了,不自觉地也会深沉绝望起来。

她的那种黑,带了水晶一般的透明,随便哪里的春色或阳光,都能轻易地透入,并轻易地折射出来,映暖在那张娇俏白净的面庞上。

杨定不忍嘲笑她这份心意,拍拍她的头,道:“没空让你学了。西燕军发现有骑兵未回,多半会派人手出来查探,此地不宜久留,还是我先带你走吧!”

他说着,便跃上了马,让秦韵坐于身后,拨马便走。

一路之上,秦韵依旧搂着杨定腰肢,只是比原先搂得更紧些,像是希望能把自己的一分力道转到驱马上来,好让杨定少一些剧烈动作,少一点疼痛。

她没有再唱小曲儿,大部分时间都很沉默,不时将手轻轻抚住杨定伤处附近,终究还是忍耐不住,问道:“阿定,是谁将你伤成这样?”

他们一路同行不久,杨定并不太说话,看来不过是个匆匆赶路的过客,随手拣了秦韵这个包袱,顺带捎去长安罢了,并不曾和秦韵提起过自己的身份,目前同样没觉得有必要和这小丫头提及涉及大秦公主和西燕慕容氏的恩怨,懒懒地也不愿回答。

秦韵并不沮丧,依旧小心的搂紧杨定,仿佛这样便可以让杨定的疼痛减少些一般。

傍晚时候,秦韵再三催促杨定提早休息,杨定方才找了处相对隐蔽的小树林,驻下马来,秦韵立刻很勤劳地安顿杨定在一处山壁边静卧,自己忙着生火打水,喂马取干粮。

杨定深知自己重伤未痊,也怕在这刀兵四起的时候病倒,将随身带的疗伤丸药服了两粒,便静静卧着,由着秦韵奔来忙去。这少女并不懂武功,也不会骑马,连身形也比碧落矮瘦不少,但她经了一天奔波,小心服侍着杨定擦洗饮食,并不流露半点疲累之色。

睡到半夜时,杨定被身边一团温热惊动,微睁开眼时,却是一女子蜷卧在自己身畔,黑亮的眸子泛着愁意,皱眉正向他凝望,忽见他睁眼,红菱般的唇角扬起,向他极明亮地一笑,连周围的夜色一时都淡了好些。

“我给你拿点水来,喝了应该会好点。”

秦韵应该并不曾睡着,翻身取了早就备好的水袋,小心将杨定扶起,一边将水袋递到他唇边,一边拿手去试他额上的温度,叹道:“怎么还觉得挺烫人的?喝了快些再躺下,明早一定便好了。”

山林清寂,夜风剪剪,天气并不很好,黛云远淡中,一轮弦月曳着浅浅的光晕,投到眼前女子的面颊,泛着月下梨花般的皎洁和柔白,连眸子的颜色,也比白天来得深邃,依稀便是碧落抱膝独坐于院中,带了微痴的迷幻,赏着世外桃源的清风朗月。

杨定默默喝了水,望着依在他跟前的秦韵,不觉伸出了手,轻轻抚上秦韵的面颊。

秦韵的长睫如翅翼轻颤,却没有躲闪,只对着眼前这年轻英挺的男子娇憨一笑。

一对梨涡,深深如醉,正落在杨定掌间,正如当日的伊人。

杨定呼吸忽然便粗重起来。

“碧落!”

低低地唤一声,他耐不住疼痛一般,将秦韵拥到怀中,抱得极紧,就如白日里秦韵抱住他一般。

情永韵如歌:青杏儿多情却被无情恼(四)

秦韵茫然地霎了两下眼,微侧过头,看到了这男子刚直俊朗的侧脸,眉宇之间,少了淡然沉静,多了痛楚无奈,山一样凝结的眉峰,很轻易地便压到了少女的心头。

她小心地伸出手指,去抚那凝结着的眉峰。

杨定侧头看向怀抱中的少女,而她也正仰脸去看他的神情,动作之间,两人的唇若有若无地从对方肌肤上擦过,都是周身轻微地悸动。

“阿定……”

秦韵又笑,带了几分调皮的怯意,她将唇试探着碰了碰杨定的唇。

杨定呻吟一声,闭上眼,揽住秦韵的头,深深吻入。

不愿放手的深情,越来越痴迷的缠绵,秦韵万万阻挡不了自己的心动神驰,手足越来越无力,慢慢软倒在杨定的怀中。

夏虫啾啾,与远远近近风过林木的沙沙声和作一道,似在秦韵面前编成了一场梦,直到杨定终于放开她,她还是如同呆在梦中,许久回不过神来,只是将双手环住杨定的腰,再也不舍得放开。

“阿定,我喜欢你。”

她的声音难得那么低若蚊蚋,甚至让她自己都怀疑,杨定到底能不能听到她的话语。

杨定垂着眸,细细地端祥着赖在怀中的少女,月光下的脸庞越发地苍白沉寂,渐渐漫上一层绵缈的悲哀。

他拍了拍秦韵的头,轻轻一笑:“你很像碧落。”

秦韵已经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了。

她慢慢放开了杨定的腰,咕哝道:“碧落……是谁啊?”

“碧落,我喜欢的女人。”

“哦……是你的妻子?”

“没有……她选了别的男人。”

杨定回答的声音非常平静,平静到木然,听不出半点感情。慢慢地,他卧下身,阖上黯淡灰沉的黑眸,竟似又睡去了。

“为什么啊?”

秦韵望着眼前这个仅相处一日夜,便让她脱口说出喜欢的优秀男子,不平地为他抱屈。

杨定没有回答。

这少女真是奇怪,他说他喜欢别的女人,她还为他委屈?

隔了片刻,秦韵又说话了,这会子,终于听出了几分郁闷:“我哪里像她?”

杨定又许久不曾说话。

秦韵以为他已经睡着时,只听他低低道:“笑起来像。一对酒涡,简直一模一样。可惜你到底不是她,她很少笑,更少像你这般笑。”

秦韵一向知道自己笑起来挺好看的。不过,什么叫像她这样笑?她笑起来很特别么?

而更让她难过的是,她发现杨定说话时,喉间仿若氤氲着浓浓的水气,让她听着眼底睛也只想往外浮泛热热的水气。

“哦,她的眼神儿一定不好。”

秦韵断定着,依然挂着清透的笑容,握住杨定的手臂。

纵然相处不久,对秦韵已是两度于生死间徘徊,而杨定无疑是她的救星,福星,甚至是她的神。

在她十多年的生命历程中,无论容貌气质才学,再无一个可以抵得上他半分。所以,她会为他的亲吻而惊喜,也会为他的亲吻而有勇气告诉他,她喜欢他。

女人喜欢这么优秀的男子,应该是天经地义的事。

喜欢他不需要理由,不喜欢他才该说出个子丑寅卯的道理来。

那个碧落不选择他,才是不可思议。

“她的眼神本就有问题。找个农夫都比跟着慕容冲让人放心!”

杨定愤懑地回答一句,才觉出自己的情绪太过强烈。

他到底还是不放心,他到底还是放不下。

感觉身后少女执着握紧他的手,杨定因睡意和病痛而昏沉的情绪渐渐清醒过来。

他侧转过身,用手指勾画逗弄过秦韵的唇角,俊朗而虚浮的笑意像雾霭般笼在苍白的面颊上,微眯着眼道:“刚才对不住了,睡得迷迷糊糊,把你当作她,失礼了。”

秦韵血液时犹在奔腾着那场生平第一次激吻所带来的震憾和悸动,闻言立时红了脸。

她一向不会隐藏心事,正寻思着找话来表明心迹时,但觉杨定手指很是无礼地再次从她的唇边滑过,笑容由苍白感伤的虚浮转作了纨绔子弟浅薄好色的轻浮,挑着眉道:“不过我也帮过你不少,亲你一亲,也不算亏了你,就算是你给我的一点小小报答吧!”

目光在秦韵因天热半敞的腻白脖颈处一转,他“嗤”地一笑,没事人般继续阖眼睡去。

而秦韵却愕然顿在当场良久,连眼眶都渐渐地红了,红菱般的唇角紧紧抿着,总算压抑着没流露出委屈或失望来。

 

第二日起程时,杨定的精神已好了许多,待秦韵也如前日一般懒懒散散,仿若晚上根本不曾发生过任何事,那些亲呢和告白,都只是秦韵一个人的幻觉。

可怜秦韵再不曾经历过这些,心底只是说不出的别扭,连扶抱着杨定的手臂也是时松时紧,掌心的汗水润透了杨定的单衣,一直沁到杨定的肌肤上。

杨定何等玲珑人物,焉能不知她的心事?只是自己为情所苦,再不想将这个不解事的小丫头扯进来,一路只作未觉,连话也不太和她说。

 

情永韵如歌:探芳信谁人风雨替花愁(一)

到中途再歇下时,秦韵终于耐不住,忽然抬起眼,向杨定说道:“我要到蔡家坞投奔的朋友,叫温融,是我们镇里一位致仕武将的儿子,很有能耐。他说过会娶我,这两年离家在外,几次捎信回来,也问着我。我想,他会对我很好。”

杨定闻言,心中倒是一松,扬手拍了拍她的头,笑了一笑,悠闲地继续把玩着几片树叶,想找出一片能让自己吹出优美哨音的新鲜叶子。

秦韵却更郁闷了,冲着杨定嘟嘴叫道:“你为什么老拍我的头?”

杨定饶有兴趣地望着她:“怎么,不能拍头么?”

秦韵瞪着他:“我怎么觉得你像在拍猫儿狗儿的脑袋,预备着唤他们吃饭?”

杨定失笑出声,越性又将她的脑袋拍了一拍,道:“韵儿,吃饭了!”

秦韵气结,瞪着杨定时,却见他正温和望着自己,眼眸清澈明亮,笑容和煦如春,葱茏包围来的气息沉静而令人舒适,竟是她从不曾见到过的开怀,顿时痴了,呆呆地接过干馍,张口便咬。

她忽然便觉得,就是给这个男子当成猫儿狗儿也不妨,最重要的是,这一刻,他笑了。

而他笑的时候,连夏天也清凉可爱起来,徐徐吹过的清风撩过发丝,轻轻地痒着,让她忍不住牵动了面庞的弧度,眼如弯月朝下,唇如弦月上挑,俏皮地笑了起来。

只这相视一笑,两人间的尴尬和别扭一扫而空,本就性情活跃的两个人顷刻间亲近了许多,再上路时,便又听到秦韵快快乐乐的唱着乡间俚曲了。

杨定听着那满含笑音的曲儿,心胸竟奇异地放宽了许多,再不若刚离开华阴时那般颓丧欲死,话也渐渐多了,讲起了少年时行游天下的见闻趣事。

秦韵便惊叹:“阿定,你家是不是很有钱?”

杨定怔了怔,道:“原来很有钱吧,后来没落了。”

杨氏原是仇池一方之主,独拥一国之富,自然有钱,后来仇池国破,纵然苻坚相待甚厚,境遇也远不如前了。

但杨定口中的没落和秦韵理解上的没落,显然不是一个概念。

秦韵正意料之中般地点头:“你不经营家事,终年在外游玩,怪不得会败落下去哩!”

杨定莞尔:“大丈夫要经营就经营国事,家事有什么可经营的?你感兴趣,你跟我回家帮我经营家事去!”

秦韵骄傲地别过脸,得意地笑:“我要帮也帮温大哥,帮你么,还不够给你四处游玩挥霍呢!”

 

二人相处得愉快,快到长安时,杨定便打消了请附近驻军将领派人护送秦韵的念头,折路向北,依旧一骑二人,行往蔡家坞。

秦韵知他的目的地是长安,见他肯送自己,很是欢喜,却问道:“不会耽误你家中的事吧?”

杨定笑了笑:“不会。没人会记挂着我。”

秦韵便一脸地同情,低声咕哝了一句,杨定没听清楚,依稀又在是抱怨谁眼神儿不好。

莫非觉得这么个好人居然无人记挂,又在为杨定叫屈?

她却不知,杨定父母双亡,自小在外游荡惯了,即使住在京中,叔伯虽相待甚好,也很少过问他的行踪,连父亲留下的偌大府第,也只交给堂弟杨盛打理,自己乐得在外逍遥。

但要说无人记挂,也不确切。

此次外出,他并未向朝廷告假,不过派人捎了个口信给羽林军现任统领,说要外出寻友,便单身匹马离去。他原便是苻坚心腹护卫,又在淝水大败中护驾有功,深受苻坚器重,诸将自是不敢隐瞒,多半会转报苻坚,苻坚知他对碧落用情极深,一定能料着他去向,并日夜盼着他将爱女带回。

可惜他终究也会令苻坚失望了,就如碧落令他绝望一般。

杨定每念及此,长安城愈近,愈是一步懒于一步,宁可借了送秦韵的机会折道往北,延宕几日再回京去。

临近蔡家坞时,天色变了下来。明明是午后酷日流火的天气,一忽儿便是乌云压顶,墨黑如盖。雷声隆隆中,暴风乍起,飞沙走石,刮在人的肌肤上起了一层的粟粒,连马儿都有些失控,一边飞奔,一边连连发出嘶吼。

堪堪赶到蔡家坞前,豆大的雨点劈哩啪啦地打了下来,二人忙跳下马,抱着头向堡墙上的值卫唤门。

值卫高声问道:“你们是做什么的?”

秦韵脆声答道:“我是温融温大哥的乡人,因家中遭难,特地前来投奔。”

值卫听得是个女子口音,站在墙头俯身将秦韵细看了看,方才答道:“你们且等一等,待我们前去问了温姑爷再来回话。”

杨定一怔,扭头问秦韵:“他说什么?温姑爷?你那温大哥做了谁家的姑爷了?”

秦韵眼神一瑟缩,喃喃道:“我……我不知道……”

杨定暗骂她糊涂,眼见雨越下越大,墙头值卫撑了油纸伞正要离去,忙高声道:“这位兄台,此时雨大,可否让我们进去先避一避?”

“等我们问过再说罢……已经去问了……”

里面断断续续传来这两句话,居然再无回音。

情永韵如歌:探芳信谁人风雨替花愁(二)

杨定无奈,转头瞧秦韵,衣衫早湿透了,正望着值守离去的方向发呆,往日灵动乱转的眼睛水蒙蒙的略显呆滞,也不知是不是给大雨淋傻了。

杨定深知这样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最容易给淋出病来,拿件单衫顶在她头上,拉了她紧贴堡墙站着,将单衣顶在两人头上,自己站于她跟前,替她稍稍挡去些风雨,心底已对这蔡家坞颇是不满。

此时正是苻秦建元二十年,淝水大战后的第二年夏天。虽说大秦境内刀兵四起,渭南渭北皆有反兵,但尚未能蔓延至京畿附近,这蔡家坞周围还算安定,便是寻常商旅经过请求避雨,也不该轻易拒绝,何况是投亲而来的两个年轻男女?

二人等了许久,还听不到堡中动静,杨定将身体靠得离秦韵更近些,半罩住她湿漉漉发着抖的躯体,俯身在她耳边道:“韵儿,你确定你那个温大哥很喜欢你,并且想娶你么?”

秦韵抬头望着利箭般射下的雨点,格格地哆嗦着牙关道:“大概确定吧……”

大概确定……

杨定已经一点都不敢确定了。

尤其在他再次大叫后,发现堡上根本无人回答,却扔下来一把伞架折了一大半的破伞后,更是不确定了。

眼见雨势并没有停止的迹象,他牵了马,勉强撑了那把破伞,半扶半抱了秦韵瑟瑟发抖的瘦小身躯,预备带她找别处避雨,

这时,坞外大道上忽然匆匆行来一大队人马,足有一两百人,其中前后扈从之人足有百余,大多执刀仗剑,中间一辆马车,虽是高大,却极朴素,后面还跟了十余名手无寸铁持伞徐行的人,一色的灰色僧袍,光头烫戒。

竟是一群和尚,不知是被人押送,还是保护着,来到了蔡家坞前。

他们尚未行至堡门,便有人飞奔过去,高声唤道:“道安大师法驾回来了,快开门!”

杨定一惊。

长安五重寺的主持释道安,苻坚待之以国师之礼,寻常虽也四处谈禅传经,可素来不喜招摇,也不至于出门一次让那么多人随从,并且刀剑林立,如临大敌。

他素来机警,此时心生疑惑,即刻将华铤剑藏到马鞍中,又将破伞塞到秦韵手中,低声道:“等着,或者我们能进去了。”

在秦韵疑惑惊惶的注视中,他兜头淋着雨奔了过去。

待到马车附近时,但听刀剑出鞘声不绝,那些随从的坞民竟全都虎视眈眈瞪住了他,仿若只待一声令下,便要将他剁成碎片。

杨定不理身后传来的秦韵惊呼,只是慌乱地向后退了两步,惊怕地向着马车内喊叫道:“我不是坏人啊!道安大师救命!小人神禾原信徒杨二,和朋友在这里等人,想求大师行个方便,让小人进堡避一下雨。”

那些僧众显然都是五重寺的,有的还曾入宫做过法事,杨定这几年常随在苻坚身侧,颇有几个眼熟的。此时他们见了杨定,也不前来相认,只是眼光瞥处,显然流露出一抹惊喜,很快又敛去,漠然地持伞立于雨中,念着佛,再也不看他一眼。

有弟子撩开了马车的帘子,露出了端眉慈目身披灿金袈裟的释道安。

几十双眼睛下,他皱起眉,正仔细打量着杨定,仿佛根本不认识他是谁。

杨定再不信这个天下闻名的得道高僧记忆力会那么差,心知蹊跷,故作害怕地看了看围绕自己的坞民们,畏怯着提醒:“大师忘了么?小人家就住在五重寺后面的神禾原,逢时过节,小人家中都有香油钱进奉,小人杨二,听大师讲法好多次了。”

释道安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点头道:“嗯,这位施主,的确是我佛信徒,伤不得,伤不得。让他们进去避雨吧,只是老衲刚取了圣土回来,生人冲撞不得,让他们到别处住着,别来扰了我们住的禅心院。”

坞民这才收了刀剑,有人过来将杨定和秦韵看了,见二人的确一身透湿,跟个落汤鸡似的狼狈不堪,才点一点头,道:“跟我们进去吧!只别乱跑了,扰了大师法事,可就直接拿你们开刀祭坛了。”

佛家最忌杀生,哪有开刀祭坛的道理?

倒是兵家,常会在出征之日以仇人之血祭旗。

杨定满怀疑窦,却不点破,唯唯诺诺应了,携了秦韵亦步变趋跟在大队人马的最后,进了堡去。

不管释道安目前在此处境况如何,他的话还是很有用的,一入堡,便有人重新给他们取了伞,换掉了那把破伞,将他们领向一处极偏仄的别院。

杨定从没如这么一刻盼着能有间不漏雨的屋子容身,踏入门槛内才松了口气,转身又陪着笑脸,塞了一串钱过去,请送他们来的坞民为他们准备两套干衣服,再煮一碗姜汤来。

坞民拈了拈手中的钱,大约在估量着值不值两套衣服,杨定忙笑道:“等我们衣衫干啊,我们立刻就将大哥的衣服洗净还回去。我们出门在外,钱帛带得不多,大哥见谅,见谅啊!”

“算了算了,既然道安大师发了话,不和你们计较许多。”

坞民嘀咕道:“还找温姑爷,嘿,我们二小姐那性子……”

情永韵如歌:探芳信谁人风雨替花愁(三)

秦韵的脸色发白,站在那里揉着鼻子,也不理头上身上滴滴嗒嗒的水。

杨定取过干布来,替她擦了擦水珠,笑道:“你把外衣脱了,先到里面床上去呆一会儿,别着凉了。干衣服送来了我叫你。”

秦韵摇头道:“我没事,你……你的伤怎样?”

杨定将单衣解开,赤着上身拧着水,微笑道:“愈合得差不多了,不碍事。”

秦韵望着他优美健壮的躯干,脸一红,转而眼圈也红了,却在杨定回过头时,扬起如芙蓉花开般的灿烂笑容,调皮地伸一伸舌头,然后才踏入里间的屋子,关上破旧的门扉。

这场雨下到入夜后才渐渐地歇止,但秦韵要找的温融一直不曾来过。

此时二人俱已换上了一身农家旧衣,脸色都不太好看,总算坞民送来的姜汤有效,秦韵打了两个喷嚏,倒也没出现明显的着凉症状。

吃了极粗疏的晚饭,秦韵便忙着烘干补缀着原先杨定在前面集镇给她买来的女装,大约是嫌堡民送来的衣衫太过破旧,怕被温融嘲笑。

杨定从不计较衣食,加上对释道安之事心有疑窦,不想引人注目,倒能一身破衣安之若素,但温融这般不将秦韵放在心上,他心中自是不悦,见秦韵还是一边拾掇衣裳,一边向着他笑语晏晏,浑然不知前途多艰,简直有点无奈了。

他问道:“韵儿,你这位温大哥,当真说过娶你么?”

“嗯。”

“什么时候的事?”

“两三年前吧,当时他还没离开家乡……”

“两三年前……”

“后来他出门谋功名,几次写信回家,也问到了我,还捎过一对莲花银簪子给我,说想着我。这都是他母亲亲口和我说的,不然我哪知道他在蔡家坞啊……”

“也就是说,你根本不知道他已经成了亲?”杨定叹气。

“……”秦韵默默咬着线头,撅了撅嘴。

“现在知道了,你准备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看他肯不肯留我做偏房吧!”

秦韵继续打量着手中的衣衫,很轻松地抛出这句话,若无其事地哼着曲儿。

杨定气结,冷冷看她一眼,立起身便出屋去,迈腿走向自己住一旁的破旧小耳房中去。

这时,秦韵委屈的声音很低地萦了过来:“我是庶人的女儿,他是武将的儿子,他家是不肯娶我做正室的……”

杨定说不出是可惜还是难过,只觉这秦韵比碧落还要不值。纵然慕容冲差点把碧落给杀了,至少他极在乎她,宁可她死了都不愿她离开自己。温融却明知她来投奔自己,还能因为一场大雨弃之不理,由她受罪。

他遇到的女人,似乎一个个都喜欢自讨苦吃。

不过他虽然聪明,到底忘了问一个问题。

碧落心心念念只有慕容冲不假,秦韵心里,到底喜欢她的那个温大哥么?

他没有问。

所以他只看到了秦韵不以为意向他绽开的笑脸,却没有发现他离开后,秦韵嘟起了红润润的嘴唇,不甘不愿地望向他的背影。

亥时之后,蔡家坞大部分百姓已然沉睡,大多屋宇已陷入黑暗之中。

杨定拿块巾子蒙了脸,悄无声息地翻上屋脊,嘹望片刻,往尚余灯光的高大门户摸索而去。

虽然他第一次到这个蔡家坞,地形不熟,但他武艺高强,身手敏捷,四处游赏时寻常坞堡见得也不少,大致格局相类,且平民住处,大多逼仄低矮,无法与秦宫或京城大富之家的建筑相比,再拦不住如杨定这般一等一的高手。

杨定一路行去,只觉坞堡周围警戒甚严,火把终夜不熄,但内部并无坞民巡守,他越墙逾垣连找了数处较大院落,都不见释道安等僧众影踪,正微觉不耐时,再要转身到继续寻找时,听得屋内传来的对话声,似夹杂了温融的名字,忙顿下身来细听。

只听一男子压着嗓子陪笑道:“柔儿,我若有那个心,叫我天打雷霹,不得好死!”

另有女子口音在冷笑:“温融,你不用指天发誓,我刚让人问了,那丫头穿得破旧,可人长得挺标致,如果你没招惹她,她会千里迢迢从家乡那里投奔过来?”

男子吱唔道:“大概和前段时间传来的鲜卑叛乱有关吧?那一带多半给鲜卑人占了,鲜卑人性子最烈,手段最狠,蛰伏那么多年,只怕我家乡那些百姓遭殃了,我猜度着,她一定是没地儿可去,觉得咱们蔡家坞还算坚实,所以才赶过来吧?”

杨定悄悄走到窗前,点破了窗纸细瞧,只见一身材甚是魁伟的青年男子,正围着一女子央告:“柔儿,你信我一回吧,自从青儿那事后,我对我的好夫人,对我们蔡家堡,可是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哪!”

这男子模样还算周正,又穿着一袭华丽衣袍,看来的确气宇轩昂,很得女人缘,应该就是秦韵念念不忘的温融了。可惜现在对着自己妻子近乎卑躬屈膝的讨好模样,着实损了他那副好皮相的威仪,让杨定颇是不屑。

下人曾提起温融入赘成了蔡家坞之主的二女婿,眼前这柔儿应该就是察家坞二小姐蔡柔了。她也生得很是妍丽,只是照杨定眼光评去,此女眉目锐利,唇薄如刀,绝不是个善主儿,纵有家财万贯,娶她之人也未必有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