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少了很多,据说战乱时期节俭为本,裁撤了不少;再则没了主人,张夫人又抽调走了部分宫女内侍。碧落回到宫中时,连贴身服侍的宫人也大多去了,还好青黛仍在。

“姑娘你可回来了!你可真让人担心坏了!要去哪里,好歹告诉我一声啊!”

青黛一直念叨着,为碧落铺着衾被,理着衣裳,不时背过身去,擦去模糊的泪影。

而碧落再也别想无故出宫了。

碧落前脚才回宫,苻坚后脚便命了一小队侍卫守于紫宸宫外,轮班值守,走到哪里都有几名身手高明的侍卫随行,显然是给她闹怕了,担心她再度不告而去。

对苻坚来说,云不言留下的这个不声不响的女儿,并不比她母亲省心多少。

或者,尽快把她嫁了,嫁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也是件好事。

第二日,苻坚谕旨下,云氏碧落慧娴有德,才貌双全,故收为义女,改苻姓,封新城公主,赐嫁领军将军杨定。

婚期定得很急,便在十一月十二,只有半个月的预备时间。

一时宫中议论纷纷,焦点集中在碧落的身世和亲事两方面。

有猜碧落是天王在外风流时遗在外的骨肉;也有猜是杨定喜欢上了碧落,天王才给了碧落一个名份好让她名正言顺嫁给杨定;甚至有人隐约听到些碧落与慕容冲的事,猜天王有意和慕容冲为难,硬把他心上人配给了自己的得意将领……

燕晴宫的张夫人自然早知因由,却很自然地保持了沉默,只加派了四名新宫女去服侍新城公主苻碧落。

碧落素来不好事,并不理会这些话,偶尔一点半点落到耳中,更多了层纳闷:她的真实身世,连宫中之人至今都不知晓,当日到底是谁传的消息给慕容冲?

虽是待嫁,碧落本就不事女红,加之深知这成亲不过是她和杨定演的一场戏而已,更不放在心上,只交给司礼太监和青黛处理,自己觉得身体略有平复,依旧到苻坚身侧侍奉,心境却已大不一样。

苻坚很少再提起云不言,常拉了碧落一起散步或用膳,即便国事危殆,待她还是一贯的温煦和蔼,并不迁怒分毫,显然努力想弥补父女二人被拉开了近二十年的岁月。

这便是父亲,这便是家。

也就是这陌生而令人向往的感觉,才让碧落由着杨定将自己带回长安,哪怕明知这是慕容冲最痛恨的选择,他甚至宁愿让她死……

有时,碧落便到南城去探望住在那里的奶娘奚氏,奚氏不知跟在她后面的侍卫更多是为了看住她,见碧落认祖归宗成为公主,出宫又有大队扈从相伴,大是欣慰,开心地将女儿女婿叫出拜见。

碧落看他们虽是寻常人家,但穿戴尚可,显然衣食无缺,碧落便以“姐”呼之,甚是尊敬。再问得自从奚氏回京,苻坚多有赏赐,乃至大半长安百姓食不裹腹,他家尚能偶见荤腥,过得甚是和乐。

“如果不打仗,就更好了!”

奚氏抱着自己两三岁的小外孙,牵着六七岁的大外孙,笑得很是开怀,连眉宇间的皱纹都淡了不少。

不打仗……

碧落无奈叹息,恐怕不可能吧?四处的烽烟,此起彼伏……

苻坚待碧落虽好,但对这门匆促的亲事显然并不满意,何况正值乱世,长安被西燕军队随时窥伺,城中物资粮草极是匮乏,百姓大多以稀粥渡日,皇家也不好铺张,所以在张夫人的安排下,新城公主的婚礼一切从简,随嫁妆奁只有常例的一半,衣饰也以简洁大气为主。

张夫人为此特地来找碧落说明过,碧落自然点头同意,再不想劳民伤财,增加苻坚负担。

出阁那日,苻晖、苻宝儿联袂来瞧碧落。

苻晖刚从城外回来,盔甲尚未及解,隐隐的血腥味正从甲片间传出。他盯着大红金丝翟鸟嫁衣披裹下那张妆容精致的绝世面庞,大声叹息:“丫的,你这丫头,怎么好死不死是我妹子?真便宜了杨定那小子了!若有鞭子在,真想再把他抽一顿。”

贺新郎堪怜洞房痴儿女(二)〖实体结局篇〗

话未了,便被苻宝儿一脚踹出了房:“三哥,天底下有你这么做哥哥的么?这么大好日子,你扯什么淡?拿青盐擦牙去!”

青黛极是配合,一待苻晖出了房门,立刻闩上,转身冲着碧落和苻宝儿嘻嘻笑着做了个鬼脸:“他便是欺负公主,也只欺负着这一次了!嫁入了杨家,他还好意思赶人家内堂去数落公主么?”

这一两年间,苻宝儿已长高了不少,少了原来的丰润娇憨,多了与张夫人甚是相像的高贵和颀秀。

她目注着碧落,良久才叹道:“碧落姐姐,若是杨定欺负你,你……告诉我,我帮你出气。”

碧落因杨定本是她的意中人,正在不安,听她如此说,倒是意外,微微笑道:“他……应该会不欺负我吧?”

苻宝儿双瞳翦翦若水,牵了碧落的手,叹道:“母亲和我说了许多话,我想我……应该很不了解杨定吧?他明明像是喜欢我,后来和你出去了一回,又喜欢上了你;你走了,他又娶了个爱妾,宠得不得了,如今又要来娶你了……我实在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不过,我已经不想再去猜测他的心思了……他不配!”

她骄傲地扬一扬脸,甩开了眼底闪过的淡淡失落和忧伤,大声道:“不过他娶了你,一辈子对你好,便是他的责任,若我知道他还那般朝三暮四,我不会饶他!”

碧落原就对苻宝儿无甚恶感,此时见她居然这等为自己说话,心下感动,忽然觉得张夫人和她,都该是最值得尊敬的一类人。

高贵,骄傲,倔强,却通情达理,待人诚挚。

“宝儿妹妹,你未来的夫婿,一定要比杨定优秀。只有那样的男子,才配得起你!”

碧落反握住苻宝儿的手,认真地说。

“那当然!”

苻宝儿顿时笑了,晶亮的眸子,有着属于花样少女的梦幻和憧憬,让碧落也由不得笑了。

以往所有的恩怨情仇,已在一笑间泯灭。而今双手相握的,是血脉相连的苻家姐妹。

 

相对于皇室的一切从简,杨家对于这桩婚姻显然要重视许多。

乘着公主舆辇,在万人注目下行至杨府,早有大批官员彩女迎侯,恭敬行礼。

隔了自高鬓垂于面门的细珠璎珞,碧落已见杨定熟悉的颀长身形走来,唇角一抹温柔笑意,将手递给了她:“碧落,我来接你!”

碧落将略带凉意的手放入他的掌心,意外地发现,他的掌心温暖中带了轻微的颤意,忙抬头看时,他正牵了她,稳步踏上了铺着红毡的甬道,笑容沉静而合乎礼仪,举止无可挑剔,并看不出任何异样。

杨府显然重新整饰过,粉墙朱扉,翘檐耸峙,喜庆的灯笼一路排开,再不知有多少只,杨家的亲友一路夹道相迎,锣鼓笙箫不绝于耳。

待到了大厅中,更见得金壁辉煌,明光耀眼,人声鼎沸,竟比太平盛市的闹市口还欢腾嘈杂几分,乃至碧落被拉着祭拜天地、行合欢礼时,居然有种在做梦的感觉。

对杨定和她来说,不过是场假成亲而已,犯得着这么夸张么?

直到被送入洞房,碧落才放松下来,觉出有几分疲乏,一旁早有陪嫁宫女奉上茶点来,笑道:“公主,要不要先填填肚子?驸马要招待亲友,恐怕要好一会儿才能来呢!”

孕后最易饥乏,碧落便点点头,自盘中取了小糕点放入口中时,忽然觉得奇怪:“咦,我不是让青黛她们四个陪我来杨家的么?怎么是你们几个?”

现在她身畔的四名宫女,正是这次回宫后张夫人临时调给她的,平时服侍得并不多,根本不是碧落指定的四名相熟宫女。

可那几名宫女显然也不知情:“这个奴婢不清楚,今日公主临上舆辇时,宋公公过来传张夫人谕旨,让我们四个陪嫁,原来四位姐姐依然留在紫宸宫内。”

张夫人……

碧落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糕点,打了个寒噤。

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应该没有害自己的理由吧?

 

夜色渐沉,鼎沸人声渐渐淡下去时,杨定方才回到新房中。

喜娘带了侍女道了喜,奉上合卺酒,便知趣告退。

杨定走到床榻边,小心地替碧落卸下鬓上繁重的璎珞珠饰,淡淡醺红的面庞在烛光下俊挺明朗,眉目却极专注,生怕摘首饰时用多了力,会弄疼她一般。

“累么?”他轻轻地问。

碧落摇了摇头,低叹道:“你们家……太铺张了些。”

“长辈们盼我成亲不是一天两天,许多物事早几年就预备下了,都是现成的,并不浪费。”杨定微笑着端过合卺酒,柔声道:“喝盏合卺酒,咱们就睡吧!”

这话说得很暧昧。碧落很想提醒他,这不过是一场虚假的游戏而已,犯不着如此认真。

可不知为什么,她居然什么也没说,默默接过酒盏,与他互交手臂,正要将酒盏托到唇边时,已一眼看到了杨定的眼睛。

瞳仁深深,映着明亮的烛火,若有一团灼疼人心的火焰,正悄无声息的燃烧着,却被暗夜衬得幽凉而疼痛。忽然,那瞳仁一暖,已有薄如轻云的笑意溢出。

贺新郎堪怜洞房痴儿女(三)〖实体结局篇〗

“和你开个玩笑!”杨定夺过碧落酒盏,随手将两盏酒一起倾倒于角落,笑道:“不愿喝就别喝了。”

“睡吧!”他再不看目瞪口呆的碧落一眼,把床榻上高高摞着的锦被拖过两条来,铺到下方的茵席上,道:“被下有莲子、花生、红枣这类讨吉利的果子,睡觉时小心硌着自己。”

眼看他脱了靴子和礼服,居然就这么睡了,碧落黑漆漆的眼睛眨巴了几下,再不知自己满心凌乱地在想着什么,也只得垂了幔子,脱衣睡下。

好一会儿,她想起宫女之事,忍不住轻声道:“杨定,我自己定的四名随嫁宫女,被张夫人换掉了。”

正猜着杨定可能已经睡着时,已听得杨定瓮声瓮气地回答:“嗯,我知道,是我请张夫人换的。这些原来跟过慕容夫人的宫女,我不放心。”

碧落呆了呆,勾开帐幔看时,杨定大半个脑袋掩于被中,只有乌黑的头发凌乱地铺在被上,半点看不清神情。

但他似乎偏对碧落的动静了如指掌,居然又在被中发问:“怎么了?睡不着?”

“嗯。”碧落敷衍道:“烛光太亮了。”

杨定闻言,翻身起来将高烧的龙凤对烛吹灭了,无奈般说道:“今晚是洞房花烛夜,我若到别处安寝,会给人说闲话的。明日起我便不来吵你。”

碧落原以为,突然与另一人同处一室,她多半会睡不着。可她听着杨定熟悉的均匀呼吸,居然不一会儿便睡着了,而且是这几个月来睡得最好的一晚。

若有若无的梦里,她还在那个村头村尾开满桃花的小山村,与杨定同室而眠,黄狗在门洞里钻进钻出……

原来她还是那个碧落,贪恋温暖和安宁的碧落;而杨定,还是那个潇洒懒散却愿意给她温暖依靠的杨定么?

 

杨府的生活,远比碧落想象的安定宁和。碧落不得不把此归功于杨定的确纳了一名好妾室。

杨定身担重任,并不常在府中,有时十天半个月都不能回来一次,碧落的起居饮食,俱由秦韵一手打理,居然诸事妥贴,周周道道。虽然碧落天性冷淡,很少与她说话,秦韵却不介意,依旧姐姐长姐姐短伴在她跟前,陪她说着话,或谈些杨定行踪,却只拣好听的说,明明有两次,碧落见到杨定受了伤,传了大夫到秦韵房中包扎,却半点不曾听她提起;连杨定自己出现在碧落跟前时,也都是精神奕奕笑如春风。

但时局的动荡,碧落并非不知。

杨定不在府中时,她有时驱车到奶娘家住上几宿,话话家常,甚是自在,有时则回宫探望陪伴苻坚,许多惊心动魄的事端,便瞒不过碧落了。

苻秦建元二十年十二月,慕容冲的三哥,原前燕皇帝慕容暐,借口儿子成亲,请苻坚过府喝喜酒,因当时下雨,苻坚未去,随即得到密报,慕容暐竟暗置伏兵,打算在府中袭杀苻坚。

苻坚算是给自己宠信了十几年的慕容家寒透了心,终于认定鲜卑人全是些养不熟的白眼狼,为绝后患,先杀慕容暐等前燕王公,后又下旨全长安搜捕鲜卑人,不论男女老幼,统统处死,不留半个活口。

——苻坚坚持了大半辈子的宽仁政策,在无情的现实面前,也转变成最无情的种族灭绝政策。全城数千鲜卑人,一夕之间尽化为刀下之鬼。

苻秦建元二十一年正月,慕容冲在阿房城即皇帝位,改元更始。

数日后,西燕军为同胞复仇的疯狂攻城声,震动了半个长安城。

遥想慕容冲与慕容暐乃一母所出,从小备受慕容暐疼爱,便是大权为慕容泓所握时,他的密旨,仍不忘给自己的同母弟三公高位,如今连慕容暐都被杀害,只怕他也快疯了吧?

或者,他早就疯了,在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异母兄长时,在他逼得碧落失望甚至绝望而离开时,他早就疯了。

不久,西燕尚书令高盖夜袭长安,居然成功冲入南城。左将军窦冲率兵迎上,与高盖骑兵激烈巷战,高盖败退逃去,被斩首的八百多骑兵,被秦兵分尸而食。随后,高盖领军攻打渭北营垒再次战败,丢了三万兵马。攻打长安城的慕容冲也吃了大亏,苻坚带了杨定等得力干将,亲自率兵迎战,在城西大败慕容冲,差点把阿房城都攻下来。

几处大捷,长安城终于暂时得以保全,只有苻晖军队几次落败,叫苻坚很是不满。

可暂时保全的,只是长安城池。

长安城内各处粮库均已告罄,别说普通老百姓,就是从军士兵,都连着月余无法饱餐一顿。攻入南城的鲜卑骑兵会给秦军分尸吃掉,一方面固然是切齿痛恨鲜卑人对三辅地区的劫掠无度,另一方面未尝不是因为饿得不行了。

碧落后来在奶娘家住着时,已发现盛上来的粟米粥,除了自己的还能称得上是可以充饥的粥,其他诸人的碗中,连米粒都数得清。

平远将军赵敖所领导的结盟坞堡,已经发展至三十多个,一直想法子派兵给长安城运送粮食,但西燕军围于城外,时刻盯着,运过去的粮食,十有八九落入了慕容冲手中,反而让西燕占了绝大便宜。

有粮有草,正是乱世中站稳脚跟招揽兵马的关键。

 

误佳期独抱影眠灯花落(一)〖实体结局篇〗

碧落听闻慕容冲与苻秦的交战种种,一阵阵的酸楚心痛,但居然掉不下泪来,只是心灰意懒地望着阿房城的方向。

或者,与慕容冲一起的时光,泪水已掉得太多了吧?

到二月下旬往后,杨定回来的次数频繁起来,只要在城中,不管军中多忙,操劳到多晚,都会回府中歇着。

他的习惯,只要一回来,必定会先来探碧落,如果听闻碧落去了宫中或奶母家中,即刻会令人遣了车马接回,也不多话,不过静静对坐一回,喝上一盏茶,便依旧回秦韵房中安寝。

二月以后,碧落的肚子再遮掩不住,便极少外出,半夜被他惊醒,便是常有的事了。

“我瞧瞧你睡了没有。”杨定总是眉目温文,握着盏青铜烛台,站在帐前,低笑着问:“吵着你没有?”

的确吵着了。碧落日子过得安宁,生活也渐渐养成习惯,一向早睡早起,杨定半夜闯到房中来,怎会没吵着她?

可碧落揉一揉眼睛,居然会回答:“没吵着,正睡不着呢。”

杨定便轻轻地笑:“哦,那快睡吧!”

他把烛火往碧落脸庞上照一照,笑意便愈见和暖:“气色不错呢,继续好好养着,有缺什么的,只管告诉管家,告诉我也成。”

碧落便自嘲地笑:“我自然缺什么要什么,不嫌我这个客人麻烦便成。”

言下之意,暗怪杨定待她太过客套了。也不知杨定有没有听懂,横竖下次见她,还是差不多的话语,一成不变的客套。

事实上,碧落的确缺什么要什么,秦韵待她极好,只要她吩咐一声,自然办得妥贴。管家下人或杨家亲戚有事找主母时,也习惯找待人和气的妾室秦韵,不去招惹身份高贵却从不问事的碧落。

直到有一天,碧落和秦韵说着话时,秦韵忍耐不住奔出屋吐起来,再回忆起这些日子秦韵面色发黄憔悴,碧落才恍然明白杨定尽量多回府中陪伴秦韵的原因。

秦韵也怀孕了。那是真正属于杨定的骨肉。

杨定让她有事找管家或他本人,其实也是暗示她,秦韵也需要休息。她居然木讷得一直解不过来!

 

这晚杨定回来得极晚,碧落听到门外有动静时,差不多已快三更了。

大约杨定也知道太晚了,走到门口时踌躇了好一会儿,又慢慢退了开去。

碧落一时冲动,已禁不住叫道:“杨定,是你么?”

靴子急促地蹬过石阶,虚掩的房门被推开。

杨定提了盏八角宫灯踱了进来,先往碧落所在方向瞧了一瞧,方才放下宫灯,转头点燃一支烛台,缓缓走了过去。

见碧落半倚在床上坐着,他放下烛台,将锦被往她肩颈部扯了一扯,含笑道:“怎么?是我回来吵你了,还是没睡着?”

碧落默默打量他显然黑瘦了不少的面颊,摇头道:“春日里白天倦睡,午后睡得多了,夜间便睡得晚了。”

杨定轻笑道:“那你上午多睡会儿,晚些起来吧!只是记得多出去走动走动,虽说身子重,一直闷坐着也不好。”

这时最寒冷的冬日早已过去,正是春三月最明媚的时光,碧落已有近八个月的身孕了。好在她身形颀瘦,不想因此让杨定或皇室被人垢病,衣着上甚是注意掩饰,无事很少出这处院落,旁人虽知她有孕,顶多猜她早与驸马两情相悦,有了五六个月身孕而已。杨定虽然每次来去匆匆,却已看出她为重身子所累,已经越来越懈怠走动了。

碧落唇角一弯,低头道:“我从小练武,身体扎实得很,并不妨事。倒是韵儿比我娇弱得多,你要多珍惜她才是。……我都忘了恭喜你了。”

“韵儿……”杨定眉目舒展,不由坐到床边,屈指算道:“今年是闰五月,估料着你可以在第一个五月生产;韵儿那时差不多五个月的身子,不算太笨重,应该还可以照顾你;等到八九月间韵儿生产时,你这边也可以放心将孩子交给奶娘,帮管几天杨府的琐事了。”

他不知不觉卸了鞋坐到床上,微笑的圆润弧度纯净得像任何一个即将做父亲的普通男子,再没有领军攻伐这许久而形成的沉凝和凛冽,甚至带了孩子般的得意和欢喜:“曾经见过许多一点点大的婴儿,却想不出,你们两个生出的孩儿,会是什么样的,也不知是男是女。”

烛光昏暗,却掩不去杨定眸中明亮的光芒。

那一刻,他似又回到了两年多前伴随碧落从平阳一路赶来长安的那个杨定,不管碧落是不是回答,自语般地继续说着:“不管男孩女孩都好,我都喜欢。这样不断地打着仗,眼看着认识的兄弟不断倒下,眼看着关中的百姓越来越少,眼看着马蹄席卷处枯骨越来越多,我常觉得厌烦。我曾想着辅助秦王重新振作大秦,可现在看来,我还是眼高手低,高估自己了。关中遍受劫掠,千里无人烟,我就是帮秦王重新争回了这片没有了百姓的土地又有何用?真恨不得一个人悄悄走了,继续当年那样逍遥无忧的生活。可一想起你们两个还在家等着我,现在更是有两个小家伙在等着我,我心底便柔软下来……”

他不但话语柔软下来,连神情也愈发柔软,含笑望着听得出神的碧落,久久不语。

误佳期独抱影眠灯花落(二)〖实体结局篇〗

“关中……已千里无人烟么?”

碧落见杨定并无顾忌,将自己的孩儿与秦韵怀的杨家骨肉相提并论,心下一暖,随即想起了这句语,皱了眉,望向杨定:“是……慕容……冲做的?”

“是西燕,西燕军队哦!”

杨定的笑容僵了一僵,便不肯继续这个尴尬的话题,正要告辞离去时,外面忽而一阵嘈杂,接着,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

杨定忙下了床榻,问:“什么事?”

外面有男子匆匆回道:“杨将军,三殿下……三殿下自刎了!”

苻晖?

自刎?

杨定刚抓到手中的青铜烛台猛地一松,带过一道流星般的光芒,疾速滑脱,坠落到砖地上,沉闷地“当啷”一响,熄灭无踪。

地下尚有未曾熄灭的八角宫灯,光线幽暗,将杨定涂沫成一道灰色的僵硬剪影。

碧落也惊得跳起来,披了衣趿了鞋走过去时,杨定已经冲过去,一把将门拉开,问那门口报信的近卫:“什么时候的事?知道原因么?”

那近卫答道:“方才连夜传来的军报,应该就是今晚的事。三殿下在城北营垒又给西燕的慕容永打败了。”

杨定焦灼道:“这事我知道,可胜败乃兵家常事,三殿下又不是三岁孩儿,怎会这般看不穿?”

近卫犹豫道:“可兵败的战报传到天王那里,天王一怒之下,赐了三殿下一把宝剑,并令使者传话,说他自负有才,手握重兵,居然连白虏小儿都打不过,活着干什么呢?三殿下气性大,接过宝剑就自刎了。……听说,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