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一阵热血上涌,正想着要不要跟过去帮忙时,忽听到聆儿大声哭叫:“姐姐,三姑姑!我的弟弟妹妹!”

碧落转头,顿时骇住。巷北,本来已经奔到巷子尽头的老弱百姓,忽然纷纷往转身,见了鬼般嘶叫着,往回奔来。一队骑兵像驱赶猎物般从北方涌入,大刀所指处,惨叫声不绝。

在三姑痛澈心肺的嘶叫声中,其中一柄厚背弯刀在空中划过雪亮的弧度,把两颗小小的头颅带了两溜鲜血,远远飞落。

“啊……”

三姑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丢了怀中两具无头的幼童尸首,疯了般去揪打那骑兵。那骑兵看也不看,扬刀劈下,顿时将她砍成两半,止住了她的嚎叫和痛苦。

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一眨眼的工夫而已,那天天陪着碧落说话的三姑,那天天绕在碧落腿边的龙凤胎兄妹,死了。

马蹄踏过,那本就不完全的尸首,渐渐血肉模糊,不辨头脚。

还有赵婶,还有那些见过面却没说过话的老少邻居,尽在血光中倒下,模糊……

碧落如同浸入冰雪,寒彻入骨,嗬嗬地无意识叫着,心中一口热血,差点喷涌出来,一时竟如身在梦中。

人的生命,不该是所有生命中最坚韧最顽强的吗?

此时竟如蝼蚁不如!

并且,是自己朝夕相对,视若亲人的人,瞬间消逝成尘土中一滩再无生机的血肉,甚至不如一条狗,一只鸡……

“姐姐……”

小聆儿忽然又叫,几乎同时,碧落被推了一把。

低头看时,小聆儿正缓缓抓着她的衣带滑下。一把利箭,从她的左眼贯穿,后脑穿出……

抬头往南看,辛润满身是血的身体,正在鲜卑骑兵刀剑齐发中倒下。

刀光之中,他依稀又向碧落看了一眼,遍是污血的脸上,一双眼睛,依旧明亮,干净,清澈得像无云的蓝天……

两名骑兵正盯着着她,收起弓箭,一脸惊艳地骑马奔来……

碧落手足俱已失去了正常的感觉,而头脑却奇异地清明起来。

她抱起小聆儿,小心地带她奔回辛四公子的院门处,就如她正沉睡一般,将小聆儿平放在门槛内,拿帕子覆住她一只破碎,一只圆睁的眼。

小脸被覆住的瞬间,碧落看到那圆睁的眼中,依稀倒影着那本该向自己飞射而来的利箭……

从容将箭壶放于脚边,碧落倚住门旁的木柱,弯弓搭箭,冷静地一枝枝射着。

失去知觉的手居然很稳,半点不见抖动,于是,那奔驰着的鲜卑骑兵,便一个个地落马。

碧落常嫌自己记得的事情太多,但这一刻,她终于把什么都忘了。

什么恩,什么情,什么爱,什么国仇家恨,什么兄妹父子,尽数被抛往脑后,再无法动摇她丝毫的情绪。

骑兵频频落马,依旧悍不畏死地冲到了跟前。碧落没法再射箭,叹息一声,大步冲出,流彩剑如霞光乍投,刹那间映亮了灰蒙蒙的天空,也映亮了那双如夜的黑眸,迸溅着妖异而嗜血的火花。

原来,仇恨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把正常知觉的人,完完全全改造成嗜血的魔鬼。

剑出,马嘶,人落,寒光闪过,血雨飞起……

隐隐,前后方又有了动静,更大的暄嚣如海浪般一波高过一波席卷而来,带了辨不出的喜悦还是惊恐的汹涌情绪。

碧落依稀看到了围住自己的十余名骑兵沾惹了那种情绪,却根本没去想发生了什么事。

她红着眼,只想眼前的人死去,全都死去。

越来越多的骑兵涌来,有的从身畔仓皇地一闪而过,有的驻下马来帮忙,有的刺来两枪,再匆匆撤退。

碧落并没觉得累,手中的宝剑却已越来越重,步履也已踉跄,明明已尽量灵巧地闪避,明明没觉得自己受伤,可素衣上却有越来越多的地方破裂,露出雪白的肌肤,渗出殷红的鲜血。

前方的宝剑,又快要递入被逼落马下的骑兵心脏;而身后,一杆长矛,正要挑入她的背心。

 

秋千索心疾未痊莫相询(一)〖实体结局篇〗

碧落没打算停止手中的宝剑去闪避。

她似乎杀了不少了吧?

够本了,嗯,应该够本了。

三姑,龙凤胎兄妹,小聆儿,赵婶……

纵然被践踏成泥,他们也该很快能在另一个地方相聚。

流彩剑飞扬如虹,激起最后的华彩,刺入前方骑兵心脏时,矛尖破空而至的风声,已让后背的肌肤生凉,汗毛倒竖。

碧落已做好了被那矛尖贯穿的准备,垂了手,冷冷仰望着灰黯的天空。

这时,头顶的天空忽然一亮,一道清冽至极的白光乍然闪过,和她的流彩剑一般飞扬如虹,华光耀眼,刺痛着瞳仁,让她忽然之间便有泪欲涌。

身后传来一声惨叫,那根矛尖再也没能刺入她的后背。

一名手持长矛全身胄甲的年轻战将,正领着秦军服饰的骑兵,奔杀而来,沉郁的眸子,紧紧锁定在碧落面庞,带了一抹浮云般清淡不明晰的温柔。

“杨定,是杨定的兵马到了!”

本来还在纠缠的西燕骑兵,忽然纷纷拨马,调头而去;两侧的幸存居民,躲在门内,往外掷着石块和木棍,啜泣着,叫骂着……

杨定,杨定是谁?

好熟悉的名字,而马上的那年轻将领,好熟悉的面庞……

碧落盯着眼前的男子,迷惑着,直到他跃下马来,握住自己的手,才觉出他的掌心好暖,好暖,暖得自己受不了,周身一震,便软倒下去。

“碧落!”

意识模糊前,她听到那男子那么伤感地唤了她一声。

同时,她觉出了自己掌心的寒冷,冷得再也握不住流彩剑,“当啷”一声落在了脚下……

 

再醒来时,她已在一张陌生的床榻之上,绣着如意团花的宝蓝锦衾,垂着精打流苏的丝帐,还有榻前乌檀木的山水屏风,都在提醒她,这里并不是她住的小屋。

略略一动,周身都酸痛得不堪,几处伤口,被紧紧包扎了布条。

她不觉低低地呻吟了一声,终于在痛楚中记起了发生过的事,然后几乎立刻下意识地去抚摸自己的小腹。她摸着了坚硬的一团,虽然穿着秋衣看不出,可碧落已能感觉出它的微凸。

九死一生,它居然还不屈不挠地陪着自己!

而其他曾经陪着自己走过的人呢?

还有,她似乎看到了……杨定?到底是真是幻?

碧落转着眼珠,忽然感觉出一丝异样来;等屏风后转过三个男子来,她才悟出,原来屏风后,一直有人在说着话,但从自己的那声呻吟发出后,话语声消失了。

三名男子中最年轻的一个,穿着墨青色的袍子,黑发不听话地从冠中跑出,垂落在俊朗的眉眼间。那深郁的眸子,默默与碧落对视片刻,慢慢蕴了阳光的暖意。

他踏前一步坐到床榻前,温暖的手指伸出,轻柔地去擦她的面颊,低声道:“别哭了,这不是没事了?”

“杨……杨定……”

碧落终于唤出那个名字,伏倒在他的肩头,无声的落泪,渐渐转作呜咽着的悲泣。

杨定迟疑了一下,唇角勉强弯了一弯,伸出一只手,将碧落拢住,轻轻拍着她的肩。

那和杨定一起的男子,一个是堡主辛牧,还有一个碧落不认得,乃是平远将军赵敖,与杨定俱在附近,见警报烽烟燃起,星夜来救,总算不是太晚,辛家堡虽然死伤惨重,到底有七成以上的百姓得以保全。

辛牧笑道:“当日末将见碧落姑娘所持宝剑与公子的一模一样,分明是一对儿,就猜着多半和公子有些瓜葛,即刻叫人通知公子。公子传话,让好好照顾碧落姑娘,末将便知猜着了。”

赵敖笑道:“可不是么,小两口床头打架床尾和,有什么解不开的结?杨将军,不是我说你,明知这兵荒马乱的,怎么还让她孤身出来?知道她在辛家堡,也不叫人来接,就更过份了!”

杨定一笑,并不分辩。

辛牧等见二人行止亲密,也不好多呆,各自告辞,杨定心不在焉,等他们踏过屏风,才记得起身相送,不免又被嘲笑一番。

碧落痛哭一阵,心境已平和许多,渐渐明白自己能在这里安稳呆了许久的原因了。

辛牧一族迁自仇池,如今并不称杨定为将军,而径称公子,隐然有以他为主之意,显然是忠于仇池杨氏一系的旧将,并且认得杨定的宝剑,方才对碧落格外关照。

如此看来,碧落到辛家堡没几天,杨定便已知道了。辛家堡离长安不过两日路程,杨定居然不曾叫人探望过一次,也便见得并不是很想见她了。

想起当日杨定决绝扔掉的剑穗,摸着腹中慕容冲的骨血,碧落苦笑。除非杨定疯了,才会如先前般念着她。自己方才忘情哭泣,只怕已让杨定难堪了。

果然,杨定送了二人回来,再没有坐回榻边,只在一旁的条案边坐下,自己斟了一盏茶,慢慢喝着,许久才抬起眸,问道:“碧落,听说你本来准备远行的,打算去哪里?”

碧落一抓锦衾,指骨间用力过度的酸痛顷刻传来。她垂着头道:“恩……我打算去淮北,找我奶娘。”

秋千索心疾未痊莫相询(二)〖实体结局篇〗

“你奶娘奚氏么?”杨定啜一口茶,淡淡道:“春天的时候,你回宫的第二天上午,天王便派人去接了;傍晚时虽发现你离开,却没有叫人追回去接奚氏的人。所以,现在奚氏在长安。天王还帮她找到了嫁在长安的女儿,一家人过得挺好的……如果没有战争。”

碧落再不知有这样的缘故,呆了片刻,才道:“那我还去那个山里小村庄,那里也好。”

“那你当初何必出来!”

杨定忽然将茶盏重重拍到案上,高声喝问。

他瞪向碧落的眸子不掩恨怒,异常明亮的跳跃好一会儿,见碧落明显瑟缩了一下,方才收回眼神,和缓了声音:“对不起。刚和赵将军他们喝了酒,有点醉了。”

碧落倚了墙坐着,抿起唇,再不说话。

空气拧僵了好一会儿,杨定终于叹息一声:“现在不是去淮北的时候。不说关中西燕军出没不定,大秦本身还有不少封疆大吏居心叵测,到了洛阳,又进入后燕和长乐公交战的地界,江东晋廷也时不时插上一脚,一路关卡森严,早已道路阻绝,你怎么去淮北?”

碧落喉嗓间不期然又哽住,吸了两下鼻子,压下心酸,才低声道:“我试着从小路过去,便是到不了,死在路上了,也是我的命。我不会怨天尤人。”

杨定似乎想笑,他还真的呵呵干笑了两声,低沉道:“你是在告诉我,你的路是自己选择的,错了对了,都是你认定的,不会后悔,是么?”

“你多想了。”

碧落别过脸,拢着双手揉着干燥的脸庞,悄悄将眼底的泪光拭去。

“我多想了……”杨定重复着,慢慢走到榻前。“那便好,我不多想,你也别自寻死路。我带你回长安吧!”

碧落一惊,脱口道:“我不回去。”

杨定皱眉:“为什么?你既然离开了……他,自然应该回到天王那里去。难道你不想再见见你的生父,和你的乳母吗?”

碧落惨然一笑:“杨定,你以为,我还回得去么?”

她抚上自己的小腹。

杨定既然早与辛牧有联系,自然不会不知道,她怀了慕容冲的孩子。即便苻坚容得了她回头是岸,又怎容得了自己的女儿生下连害自己两个儿子的慕容氏骨血?

应该快到傍晚了,屋中光线很暗,杨定的脸庞大半浸在昏暗中,连眸子都那等黯淡,看来好生疲倦。

那种自骨子中散发的疲倦,似乎与上午的激战并无关联。

难道,是碧落让他感到疲倦了?

“碧落,我们成亲吧!”他忽然冷静地说着,眉宇间没有任何波动,不论是欢喜,还是激动。

“不……”碧落意外之极,毫不犹豫一口回绝。

带了慕容冲的孩子嫁入仇池杨家,这对杨定是何等的侮辱?又叫她自己情何以堪?

“我是说假成亲!”杨定又坐回了案边,拿了华铤剑,用帕子擦拭着,不耐烦般说道:“我给你个名份,让你能顺利产下能为天王所接受的孩子,如此而已。如果局势稳些,我便找机会护送你去淮北隐居;如果还是这样动荡,我只能……在一天,便护你一天。如果大秦败了,或我死了,慕容冲攻进了长安,你可以和他说明,继续做他的宠姬。”

他用掌心托起华铤剑上一缕杏黄的剑穗,静静看了好一会儿,才沉郁地低声道:“我欠你的,就用这种方式来还吧。还到我死了,也便两清了。”

如有万千钢针,缓慢而有力地扎落心头,碧落听到自己的抽气声,面部肌肉却僵硬着,无法挤出一丝欢喜或悲伤或意外的神情。

许久,她才平平淡淡地回答:“杨定,你不欠我什么。我虽救过你,可你也帮我过很多次;何况今天你又救我一命,要欠,也是我欠你的。”

“呵!”杨定冷笑一声:“今天救你,只是我身为秦将的职责所在。别说你是秦王的女儿,便是普通平民,我也会出手,所以你根本无须放在心上。”

“是……是么……”碧落双肩微微地抽动,带了艰涩的鼻音,干哑道:“可为什么我觉得……我欠了你很多,很多?”

杨定转过脸,出神般望着一侧的窗棂,声音平板得听不出任何情绪:“如果你觉得欠了我很多,那就听我安排吧。这战乱频仍的,别流浪在外面了。以后出了事,谁还有空跑来救你?白白让天王为你忧心!”

他说着,提剑立起,向外走去:“我还有些事去和赵将军他们商议,你最好尽快恢复过来,明天我们就回长安。”

墨青色的袍袂在屏风边一飘,他的身影已然消失,居然不曾再回头看她一眼。

杨定……

到底和以前完全不同了。

不再嘻嘻哈哈潇洒不羁,不再笑容明煦如阳光灿耀,不再有事没事向她温和凝望,更不会再抛开一切千里万里伴她身侧。

眼前的男子,沉着,冷淡,孤峭,脾气也坏了很多,再不愿让人轻易感受到他的温暖。他甚至已经懒得再骂她一句全无心肝了。

其实,她的确全无心肝,叛他,伤他,辜负他,居然还敢希望他对自己还留有几分情意,给她一个温暖的笑,借她片刻坚实的肩。

碧落猛地将被衾一拉,把自己蒙头盖住。

黑暗之中,有她自己的温暖和心跳。而她的泪水,也全然消融在黑暗之中,再不让任何一人瞧见,看轻。

秋千索心疾未痊莫相询(三)〖实体结局篇〗

第二日,杨定便带了碧落和他的两千骑兵辞别而去。

碧落有伤在身,却倔强得很,并不诉苦抱怨,本来也要撑着去骑马,却被杨定的亲卫引入一辆马车中。杨定自己领兵走在前方,并不曾过来瞧她。

行了一日,到晚上扎营时,碧落出了马车,才发现原来的两千骑兵只剩了约五百骑左右,忙问一旁亲卫:“还有骑兵到哪里去了?”

亲卫回道:“探子回报,说西方发现了一支西燕军,可能是辛家堡被击溃逃离的兵马,将军带了一千五百骑追击去了。”

碧落问:“对方有多少人马?”

亲卫摇头道:“不知。”

碧落便默默去营帐内休息,一颗心却似攥在掌中,无处安置,再也无法静卧休养。

是因为前晚睡得太多了么?

至三更时,还是没听到大队骑兵回营的声音,碧落再也耐不住,到帐外询问动静,却还是毫无消息。

“姑娘放心!”近卫早看出碧落身份特殊,恭敬回答后又安慰道:“自从郑西大败,杨将军禀奏了天王,挑选身手最好的氐兵,训练了我们这支精骑兵,行动快捷迅猛,对敌向来以奇袭制胜。自两月前建立至今,大多以少胜多,从未败绩。想那支西燕军初经大败,遇到杨将军亲率袭击,更该手到擒来,不成问题。”

他没有说的是,杨定挑选的骑兵,有一大半是仇池氐人。

仇池国虽灭,杨家的向心力却还在,加之杨定待下宽仁,有勇有谋,又肯身先士卒,故而这支骑兵对杨定的效忠度极高,出兵之际,将士用命,上下一心,来如电,去如风,这些日子已让慕容冲大为头疼,而仇池兵的厉害,已经在西燕军中传扬开来,所以前日在辛家堡,围困他们的鲜卑骑兵一听是杨定来援,撤退逃散得极快。

虽然听了这些话,碧落还是忐忑不安,辗转至四更天,才朦胧了片刻,而帐外已听到军中起灶造饭的声响了。

天亮后继续前行,但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几名领头的参军、校尉已经并马聚在一起,一路走,一路在议论什么,又不断派出探子,往后方急急拍马而去。

碧落更是不安,再问近卫时,依旧一口咬定杨定很快会领军回来,并不肯说半句让碧落担忧的话,反让碧落疑心,是不是杨定早已这般授意过。

近午时,负责统领这五百兵马的参军忽然下令就近找地方休整。

碧落心中诧异,忙撩开漆帘扶了辕木看时,后面扬尘如黄云,大队骑兵飞快卷来;随行在侧的五百骑兵,已自发让开到两边,肃穆而立,迎接着那尚带了刀锋凛冽气息的勇士归来。

驰到近前,已听杨定朗声下令:“大家原地休息饮食,好好照料伤员。一个时辰后我们再出发回京。”

众人齐声应诺,方才各自下马休息。

碧落一时忍耐不住,高声叫道:“杨定!”

初冬时节的正午阳光少了几分薄寒,将远近忙碌的人影照得格外清晰。杨定听见了碧落的叫唤,抬了抬头,眼中也落了阳光的淡金光芒,瞧来又有些像当年那个常常不羁笑着的杨定了。

他略一迟疑,跃身下马,身体顿了顿,沉静的眉一皱,好一会儿才舒展开来,慢慢向碧落的马车走去。

明光铠下,他穿的是很耐脏的墨青色战袍,却能看得出深浅不一的湿润色泽,走动时更有一阵阵浓烈的血腥味扑向鼻尖,让人心悸不已。碧落已脱口问道:“你……你受伤了?”

“没什么。”杨定微微一笑,清醇嗓音如浸润了正午的和暖空气:“都是对手的血。”

话未了,身后已有亲卫和随军大夫,捧了干净衣袍和药物启禀道:“将军,包扎一下伤口吧!”

碧落还没来得及放下的心又提起来,一时也看不出他哪里受了伤,眼见那些伤兵都在坐于地上包扎,再也顾不得多想,弯腰一拉杨定的手,急道:“到车上来,我瞧瞧伤哪里了!”

杨定不由得随了她的手跨上车来,又是一皱眉。碧落一低头,才见裤脚处还在滴落着鲜血,显然是腿部受伤了。

杨定并不呻吟,接过亲卫手中的衣药,向随军大夫道:“我不妨事,快去医治其他兄弟!”

大夫告退,杨定才随了碧落进了车厢中,一边解着盔甲,一边柔声道:“我真的没事,本以为只是些残兵败将,没想到他们已经和另一股西燕军合了兵,打得有点艰难,便有了些伤亡。我给一支枪尖磕着了腿,皮肉之伤,便是不包扎,两天也就好了。”

碧落不语,只和外面的人要了清水来,待他解了衣,露出伤口来,拿湿布缓缓地地为他擦洗伤口,然后敷药,包扎,柔白的手指依旧灵活而轻巧地在杨定的肌肤上动作着,一如在淮北时,她许多次为重伤的杨定清洗包扎。

杨定开始只默然地盯着为自己包扎的双手,不知什么时候,渐渐投向了碧落浓黑的头发,净白的面颊,和那双他似乎早就能看透,却一次次不由自主沉溺的黑眸。

他的鼻子一阵发酸,一直酸涩到心间,才回过神来。

他感觉自己像是好容易从蛛网中挣开,逃得生天重获自由的昆虫,忽然又被蛛网上闪耀着的缠绵亮光引住,又想飞扑过去,不知畏惧,舍生忘死。

画堂春虚名毁却梨花梦(一)〖实体结局篇〗

他心底苦笑了一下,一待碧落包扎完,立刻抽回脚,自己取了那干净衣裳更换着。

碧落低头见席上的华铤剑,杏黄的剑穗已经被血渍浸透,暗黑污浊一片,不由攥住自己袖中的佛手剑穗,好久,她终于鼓足勇气,将剑穗取出,托在手中,轻轻道:“杨定,我帮你换一只剑穗,好么?”

盯住碧落手中那枚剑穗,杨定蓦然失色,双眼迷离了奇怪的愤怒和痛楚,却决然道:“不用。我现在用的剑穗很好!”

他说着,顾不得扣好衣带,便拎起自己的脏衣和华铤剑,迅速奔出车厢。

黑漆帘一开一阖际,帘上所绘的粉莲摇曳着,如美丽温柔的仕女在盈盈笑着,却被黑漆的背景衬出几分愁意。

那种带愁的笑意罅隙中,传来杨定冷漠僵硬的话语:“碧落,你真的很……恶毒!”

恶毒?

杨定说,她恶毒?一

碧落全身都僵住了。

线条流畅的荷叶下,一对鱼儿正自在游着,局促在莲下的方寸之间,不知疲倦着地保持着最快乐的姿态,两串水泡轻盈地向上飘着,像是谁正在用清甜不知愁的嗓音唱着幸福的歌谣:“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