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卿皱起眉头,“她怎么就揪住我不放呢?”
“你说什么?”
“我说她怎么就揪住我不放了?”文卿苦笑,“说我吸毒,陷我于毒品交易,现在又把我弄这里,我哪里得罪她了?”
“你自己不清楚吗?是伍兵和宋沙一起把泉韵的视频监控资料拿出来的。当然,他们都不要要求公布,我们也表示尊重,但是你应该明白,他们和你的关系——不浅啊!”
“这还带株连的吗?他们做什么,我能管得了?伍兵说分手就分手,连头都不回,什么都不讲。宋沙说追求就追求,当众宣布,我都不知。凭什么找我算账,我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软柿子啊?!”
文卿态度相当不好,但是越说越伤心,话音未落,泪流满面,甚是可怜。接过面巾纸,“严律师的事我都说了,你们要的账号我也给了,合同是他给我的,客户让我见我就见,不让我见我就不见,谁不是这个工作状态?你说我洗钱,我看个合同就成洗钱,天下还有清白的律师吗?工作繁杂,各有分工,我就管这一摊,保证字词正确没有歧义,符合法律法规的要求,我的工作已经完成。你问我工厂在哪里,公司在哪里,合同档案里都有工商登记号,你怎么不去工商局问?我已经尽了合理审查的义务,你还要我怎么做?谁平白做事,会天天想着自己的老板是不是在洗钱了?”她翻了一眼年轻的,平时就他最凶,动不动大吼大叫,好像她是犯罪分子,连娣人都没有这么对待的,“你们也是工作人员,平心而论,你会不会拿个文件就怀疑是你领导受贿后的结果?我们差不多的工作环境,凭什么我就要没事找事?我以为水门事件,那也是华府首席大律师出面才能引起怀疑,我凭什么日常工作就要疑神疑鬼?”
合同的资金流向,文卿大致可以猜到,而且也知道严律师的海外账号。但是一来她从没要求接触这些账号,二来也没有做过与之关联的工作,所以乐得一问三不知,有证据有痕迹的,我照实说,没有的,你编了我也不承认。
她深知,洗钱罪的定义是以当事人是否明智资金来源系犯罪所得来界定,所以,她一口咬定,经手的钱都是严律师以律所名义获得的,并且有相关的资料作为辅证。
每个律师都有自己的客户,每个人都对自己客户保密,她只是经手。有合同,有审批流程,作为其中一环,她把自己严格定义为流程中的一环。从第一天开始,她就为此做准备,所以当她面对讯问百,害怕却并不惊慌,只是摆出一副老实受气的样子,今天落泪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觉得该流就流出来了。
那两人嘀咕了一阵,收拾东西离开。
第二天,有人通知她,可以回家了。
从车里看不到外面,颠簸了一阵才有走上平路的感觉。站在自家的小区门口,文卿伸手一摸,头发都到肩膀下面了,抬头看看楼上,竟有些不敢上去。
身后车子离开,文卿还在门口犹豫。单元门被霍地撞开,白咧咧的日头下突然撞出个大男人,瞪着眼睛看她,对多日未见生人的她是个不小的刺激。眨了眨眼,才认出是伍兵,不知道还是不是她的伍兵?
“我,我回来了。”文卿有些不会说话了,好像从黑暗里刚刚出来,见到阳光有些不适应,“只是问话,不是——”
伍兵从没有这么激动过,上来把她抱得死死的,几乎要窒息。
其实,死在他怀里是最幸福的。这就是当初为什么没有割开手腕上那个日益突出的静脉的原因——死也要死得其所。
“回来就好。”伍兵松开她,抹了把脸,拎起东西,牵着她的手上楼。
男人是沉默的,文卿一向知道伍兵的少言寡语,但是,从来没像现在这般感激涕零,短短的半个月,她自己都无法解释。
打开龙头,自家的热水冲下来,胸口的血痂早就变成红的疤痕,两个星期,人的肉体可以发生这么多改变。而人生的改变似乎比两个星期还要短,一瞬间,就转了一百八十度,再一眨眼又回来了。
文卿甚至没有哭的欲望,摩挲着自己的伤口,好像检视自己的弱点和缺陷,虽然不喜,却也无奈。走出卫生间,伍兵已经做好饭,热气腾腾的白米饭,泛着油花的红烧鸡块,青翠喜人的西芹百合,还有她百吃不厌的西红柿炒鸡蛋。旁边是熟悉的豆浆机,里面一定是放了各类豆子和米的糊糊。
这就是家,无论第一眼你看到什么,都不会觉得陌生,甚至没看到就能猜到——比如,伍兵下面要说的话:
“吃饭吧,快凉了。”
文卿嘴角微动,听着伍兵说出来,好像 他刚刚从自己心里走出来,掏出这句话,简单却有效,很容易让心变得踏实。
吃饭,收拾卫生,一切安置妥当,伍兵看着她,有些担心,“你自己不说话?”
“唔?没说吗?”文卿抬头看他,“哦,习惯了。”她撇撇嘴。她已经养成不随便说话的习惯,甚至连做梦都要控制着。
伍兵叹口气,拥着她回到卧室,坐在床边说:“俞露被抓了,她的视频资料被宋沙带走,但是她留着陈局和其他的一些领导在她那里的书面东西,这是宋沙没有想到。以此为证,她检举的内容里包括了陈局,并指认严律师是陈局的对外联络人。严律师的妻子、孩子是加拿大籍,他两个月前去加拿大探亲。最近反馈回来的消息是便宜都搬走了,已经不在加拿大。他的孩子还在上学,但是对父亲的下落一无所知。没有严律师,仅凭俞露的东西不能定陈局的罪。所以他们迫切地希望从你这里打开缺口。”
文卿安静地听着,以前她就怀疑过业务量减少的问题,现在看来,老东西已经感觉到俞露的事情会拔起萝卜带起泥,迟早牵连自己,一早就在安排退路。买房子、买古玩、投资、上学,都是在做往外走的准备。
“视频资料呢?”文卿对伍兵也不隐瞒,那些隐秘拍摄的东西最直接,也最有效。
伍兵顿了顿,“我和宋沙约好,他帮我争取接近这些资料的时间,我用他给我的碟换下所有的记录,然后交给他。他会把我需要的给我。没有他提供的条件,俞露根本不可能让我接近档案室。”
“也就是说,宋沙手里有全部的视频资料?”
伍兵点点头,“我曾经在监控室见过一些实际监控影像,一旦公布,都是毁灭性的。我只做答应做的事,剩下的事,不是一腔热血能解决得了的。”
文卿笑了,“你长大了。”
伍兵没笑,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芮律师登门拜访,支支吾吾说了律所的决定。
律协暂停了她的执照,律所决定解除与她的合同。文卿只问薪酬的提成如何清算,结果还不错。而且律所决定还把今年的年终奖按月发到她的package里,文卿明白,这叫花钱堵嘴。
路亚把她的东西都收好归到一个箱子里,一并送来。那丫头现在工作也细心了,箱子上的封条都粘得整整齐齐。一夜之间,所有人都转性了。
芮律师说,你的电话和工作档案、工作日记都被没收了,只剩下这些笔和私人用品。看看有什么遗漏吗?
文卿看了看,连电脑前的那颗小小的仙人掌都带了过来,能有什么遗漏?
她接过笔,在合同上签了字。证明书,声明,清单,一一核实确认。
伍兵就在旁边坐着,偶尔添茶倒水,并不插话。
直到芮律师离开,文卿才问他:“两天了,你不上班吗?”
伍兵道:“我辞职了。准备去一家保全公司,先休息一个月。对了,那个公司有个部门的负责人说认识你。”
文卿一皱眉,“谁?”
“他说,叫小罗,你就知道。”
文卿笑了。她当然认得,严律师的另一个好搭档。现在应该也在问话吧?
“他还在吗?”
“没有,就是你出事那天,第二天他就没去上班。后来听说有人在广西边境见过他,反正是没找到。”
“你去了做什么?”
“他们想转到安保系统。有消息说以后保安都要持证上岗,而且都必须从保安公司聘用,他们想趁机分一杯羹,把重点转到安保系统上。我在天城项目上跟他们合作过,他们觉得我还可以,让我负责这一块。”
“可你没受过大学教育。”
“但我受过系统的训练。”伍兵笑了,“部队也是一所大学,美国很多军人退伍转业后都可以成为公司高管,并不是因为大学教育,而是因为部队里的训练独一无二。”
文卿点了点书柜里新增加的书,都是关于军人的传记还有商业高管的经验之谈,“你也要这么做吗?”
伍兵有点儿害羞,“不知道行不行,他们也是小公司,我想试试。”看文卿不说话,伍兵自嘲,“嗨,小公司,要那么多大学生干吗?”
文卿扑哧笑了,伸手环住他的腰,“我眼瞅着一条大鱼就从小池塘里长大了。小鱼苗,你可要好好吃饭啊。”
伍兵愣了一下,仔细想想这才知道被文卿调侃了。五大三粗的一个大老爷们被说成小鱼苗,真是太丢人。
可是,文卿是支持他的,而且——他听明白了,文卿相信他。
心里又甜滋滋的,抱着文卿呵呵傻笑。
其实,我们求的都一样——心安而已!不独我们,别人也是。
知道这事不可能很快了结,但是律所把给的package足够她近期内暂时不上班。没事的时候,文卿就翻看自己的法律书。她想起朱光尘,想起自己辩护过的那些人。仅仅关了几天,就迅速从法盲成长为专业人士,甚至能给自己辩护,拿着法条文本,振振有词。就连她自己,现在看这些书,都比上学甚至工作的时候理解得更深更透彻。
这就叫“实践”。
元旦早已过完,文卿对那些人能陪着自己过元旦深表感激,为了防止他们陪着自己过春节,已经提前给家里打好招呼:今年出国旅游,不回家过年了。
伍兵的假期连着春节,每天陪着她在家里看书、做饭、收拾家务,偶尔出门买菜,或是逛逛书店,总是默默地守在旁边。
外面又是难得的一场冬雪,白茫茫的一片。一只小麻雀落到窗台上,立刻印出一行歪歪扭扭的“竹叶”。
伍兵从后面揽住她,伸手落下帘子,意思分外明显。
“我们……要个小孩吧。”下巴落在文卿在肩上,他突然说。

文卿摇摇头,“不用,我是清白的。”现在,她已经坚信自己是清白的。即使严律师站在面前说她知道所有的一切,她也相信自己是清白的。
伍兵担心地看了她一眼,“我听说,宋沙被问话了,不过,很快出来,看不出有什么事。”
文卿道:“看过二月河的那本书吗?里面有个叫刘八女的,手里有本《清官册》,拿着朝中重臣的把柄。他以为这样可以保命,结果一命呜呼,被年羹尧杀了个鸡犬不宁。那《清官册》被四阿哥收走,看也不看,就当着一众阿哥及重臣的面,烧了个干干净净。你说,他不想要吗?”
伍兵看着她,没有说话。他对这种勾心斗角的东西不感兴趣,留着辫子的记忆是关于丧权辱国的一场场败仗。
文卿叹了口气,“宋沙求财,你讲良心,我以为自己可以只讲法律,但最最后我发现,这些都是障眼法。其实,我们求的都一样——心安而已!不独我们,别人也是。”
轻轻握住落在小腹上的手,又大又厚还很温暖,“我心很安,无怨无悔。宋沙是不是吸取前车之鉴,我不知道。但是你放心,在你之前,我从未踏入泉韵一步。我手里的每一笔钱,我做的第一件事,都有据可查。上有天盖着,下有地接着,除非有人恼羞成怒,非要我做替罪羊,不然,我定清白。”
伍兵的脸颊贴着文卿的,转动眼球,看见放大的发黄的发丝。回来后,她大量脱发,夜夜惊梦,平日的活泼都没了,倒是一双眼睛愈发黑亮。
“走吧,去羊汤馆喝碗汤吧。这天,暖暖身子。”伍兵体贴地站起来,为她找出外出的衣服。
羊汤馆有些冷清,下雪来的人不多,路边停着几辆私家车,几对年轻人正小口小口地啜汤。文卿进来的时候,唐哥又在打盹,冷不丁看见,猛地站起来,撞翻了旁边的大勺。唐嫂闻声走出来,看见文卿,掉头就回去。内室的帘子落下又掀起,唐嫂慢慢蹭出来,靠近文卿,伸出胖胖的手,悬在半空。
文卿握住她,像往常一样搭住,“唐嫂,来一碗羊肉的,一碗羊杂,三个烧饼。”
唐嫂也笑了,反手握紧文卿,结结巴巴地骂唐哥:“你死人啊,看把小文冻得!还不赶紧弄点儿汤,要热的,放点儿辣椒,还要醋!”一边说,一边往里让。
文卿和伍兵相视一笑,坐下后,唐哥第一时间端着汤过来。看了自己媳妇一眼,一屁股坐到伍兵对面,低着头,玩桌子的筷子。
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汤都喝完了,文卿看着唐哥香肠粗的手指头还在拨弄细细的筷子,忍不住笑出来。唐嫂捅了一下他,唐哥茫然抬头。
伍兵咳嗽一下,开口说:“唐哥,好久没来了,还好吧?”
“还好,还好。你们呢?”说完,唐哥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都知道他们过得并不好。
“还好。”说话的是文卿,看了看伍兵,轻轻的扶了他的胳膊,微微斜着身子,“还好。伍兵换工作了,所以有点儿忙,一直没来得及过来。”
唐嫂突然打了个“嗨”声,“算了,我受不了了!装什么装,小文,是嫂子对不起你!我——”说着就开始哭,唐哥赶紧安慰她。
文卿说:“唐嫂,过去的事就不用再提了。您是倒霉摊上了,她存心害我,就算不是您也会是别人。我知道你一直对我好,这件事现在也查清了,您就不用老想着了。要是真觉得对不起,以后伍兵再没工作做的时候,就让他来这里端盘子。”
伍兵连连点头。唐嫂抬头看了看文卿,点点头止住哭泣,一把推开笨手笨脚的唐哥,却夺下他手里油渍渍的手帕擦了擦眼,看了一眼,扔到一边,“好妹子,我欠的,我心里明白。这个俞露,算我养了一个白眼狼。活该她自杀,不得好死!”
啊?俞露自杀了?
文卿惊在那里。俞露怎么会自杀?她不是积极举报,争取立功吗?伍兵也是一脸的惊骇。唐哥说:“我们也是听人说的,他们来这里喝汤,聊的时候听了一句。听说是从七楼上跳下来,当场就没气了。”
文卿想起刘八女的故事,看了看伍兵,他心里想的显然也是同一件事。
该知道的知道,不该知道的打死也不知道,知道就一定会死。
“宋沙呢?”文卿忍不住问。
唐嫂说:“他没事,叫进去问了问,然后没事人似的出来。他的那个项目还在盖,听说还给里面的工作发红包,说是破破晦气。不过——”她看了一眼唐哥。
唐哥接着说:“不过,跟着俞露一起混的兄弟都栽进去了,大概年前得判了。能活下来的,不多。”
有很多也是唐哥以前的兄弟,宋沙的清洗换血竟然这样完成。看他华丽地转身,披着猩红的加冕礼服,文卿只能说,一切是天意。
伍兵突然插话,“顾余呢?”
文卿想起那天那个打人的伍兵,看了他一眼。
唐哥说:“自从上次被你差点儿打死后,就被大金牙他们抛弃了。戒了毒之后,我给介绍了一份工作。他本来就是大专毕业,去打打杂还是可以的。现在跟着他爹在昌平住着,不回来了。”
看着伍兵,文卿似乎明白了他那天的苦心,能得到这样的结果,对顾家总算是个交代。他还是那个替人顶罪的伍兵,一点儿都没变。
从羊汤馆出来,刚到家门口,就发现有不速之客在等他们。
“文卿同志,你涉嫌洗钱、行贿两项罪名。我们现在逮捕你。这是逮捕证……”该来的,逃不掉,就叫劫。
文卿站在被告席上,看着站在辩护席上的王律师。她还是那么衣冠笔挺,虽然容貌憔悴了很多,但是依然意气风发。似是觉察到她的目光,王律师扭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笑了笑,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死里逃生,她面临绝境,她们竟像是约好了一般,在人生的跷跷板上起起落落。
文卿还记得她来监狱看自己的样子,张嘴就是,“信我,就签,不信,就拉倒。”
她的额角还有纱布,她的眼神已经恢复了神采,她还是那个霸道蛮横的她,但是已经脱胎换骨。王律师从来没向文卿道过歉,甚至此番辩护,也来得趾高气扬。
文卿看了看,是所里的授权委托书,标准格式。
落笔、签名。
临走,王律师回头看了她一眼,突然说:“放心,我会全力以赴。救你,就是救我自己!”
没有人比她更合适。她们都在挣扎着往外爬,从旋涡的中心爬到边缘,然后——跳出去。
扭头看,伍兵坐在被告席上,黑色的夹克,白色的厚棉T恤,还是短短的板寸,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见她扭头看过来,笑了笑。他已无牵挂,不管何种结局,对他来说,都只有一个——结婚。
见到宋沙,是他在证人席。
宋沙没有证明她知道资金的来源,只是证明陈局和严律曾经让她带过话。文卿否认检方对这些话的解释,也否认自己因此获利。她是严律的助理,是宋沙被迫的女友,没有人会对这样一个女人详细说明。检察官太看重爱情的力量了。她说得有些讽刺,连法官都笑了。
她和严律还有陈局的最后一次见面无人知晓,连路上的监控器都躲过了,还有什么可以担心?
至于陈局自己,早就饮弹身亡,无可证明。
辩论还在继续,法庭的气氛肃穆庄严。抬头是庄严的国徽,红艳艳,金灿灿。
那是她的梦想,她的归宿,她的心之所安!
番外之男人
门外还是一重门。
听说,真正的监狱比这里的门还要多,一层层好像镜子,就像电视里那样,但是你永远不会觉得长,因为那个尽头永远比门的数量恐怖。
伍兵坐在会客室的桌子后面,脑子里还想着刚才的那两重门。
一样的阳光,一样的蓝天,进来才知道,原来不属于自己。他有些后悔,想起了文卿曾经的比喻:荣誉就像鸟儿身上的羽毛,现在被他一把全揪掉了。
虽然他是无辜的,可是站在这里天生就有罪恶感,甚至,不敢抬头。
文卿来见他,看着他直哭,从来不讲大道理。他谢谢她的体贴,也内疚,所以按照唐哥说的,签字同意了。
何必呢?多此一举。
他已经认了。
直到庭审结束,他才知道,文卿不是他想象的软弱,即使没有他的配合,她也可以回天有术。法庭上,最后那段陈词,伍兵知道,是说给自己的。文绉绉的,句句都是在骂他。
你蠢啊,你以为你是上帝吗?你以为你能只手遮天吗?你以为你很高尚吗?
女人,忍到文卿的份儿上,骂成文卿这样,算是无奈至极了吧?
都是自己逼的吧?
桌子对面,坐着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宋沙。
他们打过架,一个用拳头,一个用枪。那是个无赖,不讲规则的无赖,但是在他眼里,自己或者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吧?
宋沙说,他的集团要走上正轨,不能走原来的老路。其他的部门都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唯独保全部门,鱼龙混杂,去的人不是被同化,就是被轰走,那些人头上长了三个旋,又倔又横。他认为伍兵是唯一既可以压住他们,又不会被同化的人。
宋沙说,都是兄弟,不要做得太绝,只要老实点儿,不差那口饭。你有战友,生死与共;我有兄弟,我负全责。
他说的凛然,伍兵动容。
男人之间,好听点儿是友谊,难听点儿是义气。两肋插刀,生死与共,肝胆相照,福祸同享。很少有人去问是非,是非,是女人说的。
宋沙说,做个好人不容易,但是带着坏人变成好人更不容易。自己这个坏人现在伸手向他这个好人求援,不妨考虑一下。比替顾老头的儿子顶罪,伟大多了。
第二次来,伍兵点头,但附了条件:我不去做你的保镖。
出来后吃个饭吧。
谁也不提文卿,这是男人的事儿。
走出看守所的时候,阳光灿烂而明媚,伍兵觉得心里有个很硬的地方在慢慢软化。空气自由而纯净,他觉得眼前有些地方变得模糊。他开始理解文卿的妥协,有时候只要能抓住心底线已属不易,对枝枝蔓蔓的是非黑白,已经顾不得了。该磨平的磨平,该砍掉的砍掉,这就是成长。
有些痛,还有些兴奋。未来,像唾手可得的香蕉,在眼前晃动,他只是有些不敢碰。
文卿没有追问他如何从鄙弃宋沙变成为宋沙打工,这让伍兵松了口气。伍兵发现,在文卿的眼里,无论自己做什么,也不过是工作的不同,文卿看他的眼神从来没有变过。做快递和做生意,在女人那里似乎没有区别。
他有些欣慰,又有些失落。
那段时间最大的煎熬是生理上的隐忍和克制,但是每天都过得像神仙。这份工作充满了挑战和光明,迥异于快递。他找到自己的价值,即使面对大学生或者海归,他也不觉得自己逊色到哪里,甚至从他们的目光中,伍兵能察觉到敬意和钦佩。这让他陶醉,也更加地努力。

他的生活变得充满希望,他觉得很快就能为文卿买一套房子,买一辆车,甚至已经看到自己未来的出路——做保全系统的生意。
他承认自己的平凡,就像文卿在法庭上讲的,道德永远比生活高出那么一点儿。他不再强求自己,开始沉下心收回目光,专注在自己的生活里。所以,他拒绝了战友的请求——去泉韵搜集毒品交易的证据。
心底不是没有遗憾,但是这些遗憾在平实的生活里显得那么不切实际。他想,一间房子,一个女人,将来还有一个孩子,这才是负责任的梦想。
他克制着,并且以为可以永远克制下去。
米倍明来找他,请他帮忙调查赵丽的死因。其实没有那么复杂,他以为伍兵可以找到泉韵的监视资料,看看赵丽生前在泉韵接触过什么人。
伍兵一口拒绝,别说他不在其中接触不到,就算身在其中,这种事也不可能答应。
米倍明说,你若不答应,我天天找文律师,她慈心,一定会答应。
伍兵想,文卿未必慈心,但是米倍明若是抬出顾问工作或者严律师压她,怕是和以前一样,又要屈从。
这种事,女人应该走开。他拎着米倍明的脖领子,拽到地库,一拳打掉了他的牙齿,警告他,决不许在文卿面前透露半个字,也不许找文卿的麻烦!凡是跟调查有关的,决不许文卿知道半个字!
米倍明倒是硬气,自己撑着爬起来,擦干血,点头答应。
一不做二不休,伍兵联络上自己的战友,是不是还可以加入?
那边欣然,给他提供了很多帮助。
宋沙再提出让他去总部,这次,伍兵答应了。
但他还没想好怎么跟文卿说,就被俞露拎着去看宋沙如何欺负文卿。他去了,看到宋沙,其实不会动粗。
伍兵知道毒贩子有多凶狠,会不会牵连文卿?可是,如果宋沙在文卿身边,那俞露他们会不会投鼠忌器呢?
回家,一切都顺理成章,他们分手了。
在宋沙那里,伍兵做出了一系列的决定,激怒俞露。按照他的计划,宋沙和俞露会提前摊牌,可是,谁都没想到,导火索竟然是文卿,更没想到宋沙会向俞露妥协。
伍兵去看文卿,在病房门口,看到文卿笑着对宋沙说“好”,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傻。这么努力,这么卖命,不是为她吗?难道结果就是把她推给别人?
他不再像以前那么肯定,也不再像以前那么自信,这个世界似乎不是他想象的那样——虽然他早就知道,但是现在似乎彻底地颠覆了。
他可以接受贫穷,可以接受失败,可以接受妥协,但是现在要来接受——他甚至无法形容!
将女友——所爱之人拱手让人?!
伍兵当然知道一切是咎由自取,可当文卿的笑容真的因别人而起时,他还是无法接受。他很坚强,但是扛不起这种失落。即使他想骂人,也不知道该去骂谁。
上天赐予他力量和勇气,但依然不足以让他决断——只能决而不能断。他似乎还没有成熟到可以担当这一切。
走出医院,他告诉自己,这是无可奈何的。
走进宿舍,他酩酊大醉,这是难以接受的。
睡梦中,全是文卿的笑容,看着他,不说话……
宋沙当面宣布文卿是他的好友,伍兵不知道该如何恭喜。
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在后门看到神情恍惚的文卿,他以为自己在做梦。那天晚上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只有他抱着她时的触觉真真切切,好似梦中……
文卿在床上安静地睡着,偶尔发出两声呻吟,眉头紧皱着,拳头握得死死的。伍兵试图去掰开,却以失败告终。他凑近文卿的耳朵,轻轻地说:“文卿,是我,我在这儿。松开,好好睡……”
拳头慢慢地松开,掌心边缘是四个血红的指甲印。伍兵伸手紧紧地握住,然后拥在怀里,无法放手。
清晨,晨光初现,伍兵醒来还想,昨夜做了个好梦。触手软玉温香,才知道一切不是梦。闪念间,绮念消散,如今已是骑虎难下,稍有不慎,不仅坐实了俞露的怀疑,还让态度不明的宋沙变成敌人……
恢复理智的伍兵迅速翻身下床,不小心碰掉桌上的药盒。赫然是安眠药,垃圾筐里有许多类似的小盒子,伍兵想都没想,装进衣兜,起身离开。
路过羊汤馆,找到唐哥,请他代为照顾。
匆匆忙忙,他也不知道这算是勇气,还是胆怯。
在文卿面前,他似乎越来越不像个英雄。
伍兵看完宋沙交给他的资料,心里有些犹豫。这些显然不全,除了贩毒的,他曾亲眼见到许多位高权重之人进出此地,在密闭的包间内有所勾当。此次他二人配合,取得的是全部的资料,宋沙现在只挑这些给他,难道还有什么打算?
他吩咐弟兄们留心,发现宋沙和陈局走动颇勤。
俞露构陷文卿,以为可以让他和宋沙投鼠忌器,没想到宋沙居然不为所动。大难临头,自保尚且不暇,谁能去管别人?伍兵拜托战友,定要为文卿洗清冤屈。
事毕,俞露伏洗,却要戴罪立功,但苦于手头资料全部被人盗去,只能凭着些许残余举报。兹事体大,俞露伏法之事暂不外泄。伍兵却已知道,文卿涉嫌为陈局洗钱,被提起公诉。几天的快乐日子,转眼愁云惨雾。
伍兵去看望她,文卿倒是看得很淡:你说得对,百般妥协,总有不得不服从的一天。以为湿了鞋子不要紧,时间久了,掉进海里都不知道。
王律师告诉伍兵:不要紧,文卿做得严密,她始终是为严律师服务,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知道严律师和陈局之间的交易。
严律、陈局和文卿三人在一起。伍兵不知道宋沙什么意思,宋沙说,我会出庭作证,但是这件事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希望你明白,人都有不得已,告诉文卿,别怨我。
几天后,伍兵听说那个人醉酒驾车,在五环路上出了车祸,被一辆砂石车撞飞。
宋沙始终是宋沙,即使漂白,也只是换了身衣服。他的企业依然在运转,也许有一天,他会真的变成干净的企业,但是内心的暴虐恐怕是很难再改了。
可是,伍兵已经学会了沉默。
法庭上,他再次见到文卿。她冲他微笑,淡定的,从容的。
伍兵嘴角动了动,心却无法轻松。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黑,什么是白?
他是否已经开始湿了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