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景渊的脸色一沉,心里忽然冒出一个窈窕的身影。
“小蝶。”
十四
“小蝶?!”景渊的脸色泛白,拳头狠狠砸在桌上。“小蝶——你进来!”
在他近似狂怒的咆哮中,房门无声地滑开了。小蝶不自然地倚在门边,眼睛直直地看着辛祐,裙角扑簌簌颤抖。“辛使者…”她只虚声说出这三个字,再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蝶从未承担过如此沉重的责任——那宏伟的翠霄山庄,那训练有素的许多下人,只因为她一人就化为往事、灰飞烟灭…她曾经背负过别人为她而死的悔恨——哥哥曾经代她受刑,当她听说哥哥死了的时候,也是这样,说不出一句话。似乎在心底有个清晰的声音说:说什么也是没用的!这宗罪孽你是一定要承担,还说什么呢?无论说什么,都只像是虚伪的辩白而已…
所以她只能那样看着辛祐,看着他在她的目光中把头偏到一边。
看来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她。小蝶的嘴角忽然牵扯出一条古怪的曲线,似笑非笑。原来,他刚才的挥手是这个意思——走开!
“小蝶!”景渊阴着脸,放低声音问:“你和黑鹰党是什么关系?”
关系?小蝶咬了咬牙。他已经认定她和黑鹰党有关系…
“什么也没有。”小蝶的声音却有了底气,“什么也没有!除非他们打伤我娘也能算是一种关系。”
景渊挑了挑眉头,眼神却越加冷硬,“是仇人?”
小蝶没有答话——他分明不信,她也不想和一个根本不相信她的人争论。
“我可没听说过威远王会追杀黑鹰党的仇人!”景渊的手在桌子上一拍,高亢的声音震得小蝶心口一痛。“祐,你把章小校请来!”
章小校?看来就是宣宁王派来的人了。怎么?他要当面对质?小蝶冷冷哼了一声,默然看着景渊。这个人总喜欢当面揭穿别人吗?他似乎从来不会给别人留半点面子。但她不会怕,因为这件事上她没有什么见不得光的隐秘。
章小校是个沉稳的年轻人。不沉稳,宣宁王也不会派他来做这样的事。他进屋来,只扫了小蝶一眼——她还是僵立在门口,没人请她进去,看她的神色似乎也不想拉近和别人的距离。
景渊和他寒暄了几句,冲辛祐一点头。辛祐立刻从里间托出一只木盘,里面码着一层碎银子。
又是钱!小蝶冷冷地看着章小校的表情放松下来,心里忽然很不舒服:他们并不只是对她利诱。他们对任何人都会用这一手,因为他们知道,并不是小蝶才有这样的弱点。即使是章小校这样口稳的人,在银子的光华中,也会露出这么和缓的表情。
“我家王爷从威远王那里探了一些风声。”章小校一边点着头,看着辛祐把银子塞进他的包袱,一边说:“威远王在普州的探子得到消息,说现在这个易天是个冒牌货。真正的易天还不知道在哪儿呢!不过易天的老婆倒是出现了——多亏她,探子才知道现在这个易天是假的。对了,听说威远王的耳目们顺藤摸瓜,连易天的女儿也挖出来了,就是…这位姑娘吧?”章小校讪讪地看了小蝶一眼,继续说:“这样的重要人物,威远王怎么会放过。他一路追到翠霄山庄要人,庄里交不出来,就被他按窝藏重法给办了…我们王爷虽然保住三十几个人,但也得您早想办法,久拖不得呀!”
易天的女儿…小蝶咬住下唇。翠霄山庄被端了,就是因为她这个外人有一个从未谋面的爹?!威远王…在他眼中,这世上还有天理吗?太残忍了!
章小校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威远王对易天可是深仇大恨、没出生就结下的冤孽。当年监斩符家,他的大哥是监斩官。结果易天去劫法场救人,人似乎没救走,却把监斩官给杀了——威远王的老爹对黑鹰党恨之入骨,后来又生下这个儿子时,给他起了和老大一样的名字。人人都说,威远王对黑鹰党和易天恨得咬牙切齿,是因为他是他死去的老哥投胎来报仇…”
小蝶不知道章小校什么时候走的。她只是突然发现一件事:因为她是某个人的女儿,所以有些事一出生就注定了,就好像威远王是某个人的弟弟,所以一出生也注定了同样的命运。不同的是她背负害别人失去性命的罪孽,他背负带走这些人命的罪孽——虽然他们本人并不是始作俑者。这样的事情也许只会发生在“江湖”,这个她向往过、她母亲逃避过的地方。怪不得母亲对江湖如此避讳——在这里,你必须有勇气承担本不该属于你的罪恶,因为辩白和抵抗都是徒劳的,别人会自动把这笔债算在你头上。
血债,只有一个办法偿还…
“辛使者,”小蝶诚恳地看着辛祐,坚定地说:“我易小蝶连累了你,自会为你洗清嫌疑。”
“不。”辛祐看了小蝶一眼,却像被她的目光灼伤一般,调转了头,“祸福,自由天定——”
“你要怎么洗清祐的嫌疑?!”景渊站起身,走到小蝶身边。
他比小蝶高出整整一头,在他的凝视下,小蝶只觉得头顶一股无形压力。她甩甩头,正视着景渊的眼睛,从容说:“翠霄山庄还有三十多人被押——我去换他们的性命。”
“你?!”景渊拧着眉冷哼一声,似乎不相信她有这样的勇气。 “你,要怎么样?你以为你去了,威远王就会放人?”他的口气有些着恼,却并不伤人。
“血债血还。”小蝶微笑着把头偏向一边,看着透过窗缝的阳光。“我代父亲偿他大哥的命,让他放人。不成的话,”阳光似乎被云朵挡住,忽然在她的眼中消失了,“他来偿还翠霄山庄的血债!”
“简直胡闹!我不会让你干这种欠考虑的事!”景渊似乎不敢看她脸上诡异的表情,一转身坐回太师椅上,“你只会顺着别人的引导想事情?你不会用自己的脑子吗?”
“什么意思?”小蝶转了转眼睛,恍然大悟,“你说的是——”
“没错。”景渊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那个姓章的绝对有问题。他对你的态度实在古怪,先是装得不当一回事,接着却把一桩大案推在你身上,然后又提示你你父亲和威远王家的仇怨——他在引导你,激你自投罗网!我不敢相信的是,你居然被人家牵着鼻子走!”
小蝶冷哼一声:“即使察觉,我也没有选择的余地。” 她看着景渊的眼睛,一字一句问:“你曾经看过别人因你而死么?”
在景渊略为诧异的目光中,小蝶不自觉地揉了揉后背,说:“我哥哥‘死’后,他的牌位在我背上磨出一个疤,现在还在。我想提醒自己:不要再因为我而连累别人。景宗主,你没看过别人为你而死吧?”她淡淡一笑,“每天看到你,我都能看出来:你头天夜里睡得安稳。我哥哥‘死’后,我很长时间都无法安睡——听说翠霄山庄因我遇祸时,我这后半辈子,已经注定再也睡不着了…”
说到最后,她脸上已无半点笑意。她的表情,景渊并不陌生——在碧波崖上决战之时,她也是这样义无反顾,似乎生命已在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的她只是默默看着一件可能终结躯体的事。她的表情让景渊心寒。难道她总是在这样的关头做出出人意料的反应么?
“即使他们死了,你也不会在晚上睡不着吧?因为你知道,害死他们的人不是你,而是一个叫易小蝶的女人,和一个叫应无懈的男人。”小蝶耸耸肩,但却没有半分轻松的神情,“现在这个女人有一个机会改变这状况——你不打算为她饯行么?”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景渊倚在桌边,手抚着额头,淡淡问:“遇到大事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请别人帮你?”
小蝶接下他刺骨的目光,不冷不热地回答:“别人帮不了我。”
屋里静了下来。
“你去吧。”景渊过了半晌才说,“如果你真以为一个人就能挑起这副担子。”
小蝶一个人在房里吃过午饭,简单地收拾了东西。
“小蝶,何必这么赶紧?”张忆娘心疼地看着她微白的脸庞,帮忙也不是,阻拦也不是,只能唠叨:“为小风的事,你这两天一直没睡好…说句难听的,你也知道,人家是铺好了陷阱等你。你早一刻晚一刻出现,翠霄山庄的人也不会再有什么变故。何必在和敌人交锋前,把自己的身体弄垮?”
“我没事的。”小蝶手里并不停下,浅浅一笑,说:“我早就习惯了人生在一夜之间突变。”
“可…”张忆娘还想说什么,忽然发现辛祐立在门口,“辛使者!你来说说小蝶!”她顺水推舟走了出去,在门外叹了口气:好歹她也假扮过辛祐的娘,他的心思,她还能猜到一二分。
小蝶并没搭理辛祐,仍旧忙自己的事。辛祐把手里的托盘放在桌上,看着她收拾好最后一件行李。
“我走了。”小蝶走到辛祐面前时,不自觉地垂下了头。
辛祐看着她微微颤抖的睫毛,一扭头,用下颌示意小蝶看看桌上的东西。他平淡地说:“我想你用得着。”
小蝶看着那蒙着红绸的木盘,心里忽然一阵不安。她一伸手,红绸飘落,木盘里的银子闪着耀眼的光。小蝶忽然失声笑了。笑过之后,是冷冷地一瞥。
“辛使者,你真会做事。你一向考虑得这么周到?”她捏起一块碎银,在眼前一抛,扔回盘中。
辛祐平静地看着她的眼睛,口气还是很平淡:“应该的。我们离开雍州时,你也馈赠了大半积蓄。”
“别说了。”小蝶掏了掏耳朵,故作轻松地拍拍辛祐的肩:“你不用说得这么刺耳,我也知道——我们之间,只剩这一堆银子…”
她不再看那木盘一眼,拎起包袱扭身要走,腰却被辛祐从后面猛地揽住。
“你要我怎么样呢?”他的气息掠过她的耳边,让每个字都那么沉重,“翠霄山庄的每个人,都是我亲自带出来的兄弟!我也不想在看着你的时候想到他们惨死——你教我啊,怎么才能做到?”
小蝶挣脱了他的手臂,重新背好了包袱,没有看辛祐,只是留下一句话:
“真正的男人都做不到,我没权利教你。”
她就这样扔下呆立的辛祐,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蝶!”临出门时,赵兴忽然追了出来,塞给小蝶一个盒子,“里面是安神散,睡不着的时候,记得吃…”
小蝶有些惊讶,感激地看着赵兴,诚恳地说:“赵大叔,谢谢。”
赵兴垂下头,咳了一声,“别谢我。是宗主给你的,你千万记得吃,一路上…”
赵兴还在说着什么,但小蝶听不进去。
景渊?她看着手中这只雕刻着“崇岭飞鹰”的木盒,凄婉地笑了一声:“他可真细心,连我不舍得配这种名贵的药,他都知道。”
装好药,小蝶冲赵兴一笑,独自迈进人海。
景渊怔怔地盯着面前的茶水,许久无言。他知道茶早冷了,他知道自己呆了很久,他知道自己想了很多,但他想不起来自己都想了些什么。
“别人帮不了我。”
她是这么说的。她毫不犹豫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景渊记得,自己的心里分明狠狠一揪。
如果换了从前,他一定会冷笑一声,说声:“好啊!既然你这么厉害,祝你成功!早去早回。”其实,他应该这么说才对。毕竟,说这种话才像是他的作风。但他怎么说了莫名其妙的一句:“如果你真以为一个人就能挑起这副担子。”——好像他在赌气似的,好像他在嫌她没有依靠他…“不对,这不对!”景渊心里说。小蝶和他少年时代幻想的才子佳人的姻缘格格不入,能配得上他的女人,应该是温婉贤淑、轻言软语、小鸟依人…总之不是小蝶这样贪财自大的真小人。
小蝶…?
景渊轻轻抽了口气——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什么时候开始叫她“小蝶”?
他摇了摇头。
也许他不该管她,让她自生自灭。更何况,祐的心事,怎么能逃过景渊的眼睛?从第一次见小蝶,景渊就在潜意识中把她当作了“辛夫人”。所以辛祐百般护着她,甚至她中毒时,辛祐跪在景渊身边求药,景渊都没有意外——
别管她吧!
景渊闭上眼睛又摇了摇头。有些事是不该管的,一开了头,就陷得深了。
可是…
他又犹豫了。不管可以吗?她要做的事情有多大的风险,景渊心里有底,那种风险决不是一个人凭一时意气就能化险为夷。
而且,小蝶只是个女孩子啊!
想到这里,景渊站起身,走到门边吩咐守在门外的赵兴:“你好像有个不错的朋友住这附近?我想请他帮个忙,暗里照应着小…蝶女侍,暗中就行了,蝶女侍的脾气,恐怕不喜欢我们找人明目张胆地跟着她。我不会忘了你这位朋友的好处。”他停了停,补充似的解释:“不管怎么说,蝶女侍只是个女孩子。”
赵兴急忙点头走了。冯骏俯在景渊耳边压低声音道:“宗主,那个姓章的也匆匆走了——准是跟着小蝶。”
“不碍事。”景渊淡淡地说:“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大概也知道。他不会害小蝶,至少路上不会。”
冯骏看着这个忧郁的年轻人关上房门,无可奈何地摇头叹息:景渊从不让人看透他的心思,但如今竟然在脸上表现得这么清楚;景渊从来都是踌躇满志地昂着头,但如今竟然无精打采;景渊一向思维敏捷,大事小事的决断不过沉吟之间,但如今竟然闷在房里呆怔了两个多时辰…
也许只有小蝶,才能让他这样头疼。
冯骏看了看守在辛祐房外的张忆娘——她苦着脸冲他摇头——辛祐也把自己闷在房里。
冯骏又叹了一声。当年冯骏输在他们手下时,他们只是少年。冯骏原以为,他们的心思繁于秋荼、密于凝脂,他们早就异于寻常少年。现在他知道了:纵然闯荡这么久,他们仍旧只是少年!
天下的事,大概都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吧…
这天晚上,小蝶呆呆躺在邻镇旅店的床上,两条腿耷拉在床沿外,双脚泡在热水里解乏。
她的对手是威远王啊!朝廷的大员、本国的贵胄,而且他还是个武将。这就意味着他不易接近、不可力取。看来只能…耍点花招了…
小蝶从床上坐起,拉过枕头边的包袱,清点家当——迷香一包、化功散一包、步摇一包(这是上次捡来的,不晓得能不能用得着),安神散一盒,还有去黑眼圈的药末一小盒、麻药一大包,以及居家旅行必备的清热解毒下火药若干小瓶…再翻翻小风的家当(他闹情绪,没带东西就跑了,所以他的行李归小蝶保管),里面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蟑螂药、风水盘、卦书、一把漂亮的小刀、练针灸的铜人、一盒压碎的点心、一瓶人丹…看样子他把任绯晴送的令牌随身携带呢——恋母情结还真是严重。
天呀!小蝶沮丧地把东西推到一边,揉了揉额头。就凭这些小玩意儿,就想收拾威远王?她太冲动了!不该这么匆促出发啊——至少要准备一些独门绝药才对…
独门绝药…对了!
小蝶眼睛一亮,在包袱底里翻了翻,果然找到了一个深紫色的小盒。
毒、药两宗决战那天,她准备了一颗毒药、一颗解药。在碧波崖上,她把解药让景渊吃了,却留下这颗毒药——紫霜丸,任绯晴用尽心思、耗时三年炼制的剧毒。除了毒宗的宗主和她,大概天下没人能解开这毒。但是——她真的该给威远王下这样的剧毒吗?
小蝶犹豫了。这毒太狠辣,纵然是当日生死决斗,对手是毒宗高手,小蝶也备了解药,以防闹出人命。
现在,她应该用这颗剧毒去伤害一个普通人吗?
“啊——————”她长长地呻吟了一声。
害人好复杂啊!前些日子范小泉害她,她还无情地把人家的纰漏戳穿,照现在的状况看来,她连人家那种百密一疏、不够完美的计划也想不出来。她原来以为害人只要一颗狠心就足够,没想到这颗狠心是这么难得——她以前为了排挤竞争对手,没少动歪脑筋,但那不是杀人啊!
小蝶甩甩脚丫上的水珠,蜷在床上打了几个滚,心里嘀咕:“应无懈是个不分皂白的恶人,是个滥杀无辜的屠夫!就算我不杀他,上天也会找人来报应他的——没准我就是上天找的那个人呢!总之他死有余辜、死有余辜、死有…”
她正在自我催眠,就听小店里又一阵骚动——小地方的旅店难得清静,小蝶又图便宜住了靠近大堂的小间。
“我们这儿可是客栈!你到底住不住?不住快走!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打算耗一宿不成?!”小二尖亮的嗓门吆喝着,似乎在轰赶什么人。
小蝶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溜到门口,拉开门缝看热闹:一个打白幡算卦的小老头,正尴尬地甩开小二的手臂,嘴里嘀咕着:“别拉拉扯扯!我又不是住不起!”
“那您就住吧!”小二斜睨着眼睛白了他一眼,语调轻浮,调侃道:“您要住雅园还是上房?”
小老头脸涨得通红,别开眼睛不看小二,却忽然看到了门缝后面的小蝶,于是他惊喜地叫了一声:“这位公子!(小蝶已经在镇外的小树林里换了男装)您额挂满月、面映紫霞…算一卦吧?”
小蝶冲他摇摇头,“不必了——我自己会算。”
原来是个住不起店的穷算卦!看他这么落拓,估计不是什么铁口直断的半仙。小蝶耸耸肩,正打算关门睡觉,就听老头的喃喃夹杂在小二不耐烦的驱赶声中:“不就是会扔六个铜钱、翻翻卦书吗?偶尔能碰对就不错了,还当自己了不起呢…没听过去财消灾吗?”
哟嗬?!小蝶一听,心里就不高兴:我哪儿招他了?
她最不喜欢受气,于是拉开门顶了一句:“我是不舍得去财!看您老人家这‘财’倒是‘去’得干净,也没见您消了‘露宿荒野’之灾!”
老人已经退到了门口,冷冷瞥了小蝶一眼:“如此执着于小事上睚眦必报,还想干大事?哼!”
“你没听过‘成大事者,始于计较,终乎慷慨’吗?!”小蝶越看他那副嘴硬的样子越有气。
老头挑了挑眉头,提高声音:“你曾经慷慨过吗?”
他挑衅的眼神似乎有种独特的魔力,让小蝶竟然冲动了一回:“小二!让他进来——我要算卦!”
把房中乱七八糟的行李简单拾掇之后,小蝶铁青着脸打开门,对等在外面的老人一招手:“你进来吧——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说得不准,我要扯烂你的幡子!我说到做到,不会客气!”
她的威胁似乎没什么效力。一跨进小蝶的房门,老人立刻满脸堆笑,高声唱诺:“公子请了!”——“伸手不打笑脸人”,看他笑得如春风和煦,好像正在迈向生命中的幸福之事,小蝶反而不好生硬顶撞。
她翻了翻眼睛,上下打量老人,问道:“你这人真有趣!刚才跟爆竹似的一肚子火药,现在怎么忽然笑得好像捡了便宜?”
老人把白幡立在小桌边,不客气地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折扇,摇头晃脑回答:“陌路之人,偶有争执,在所难免。然而汝呼‘算卦’之时,缘自汝生;吾应答时,缘自吾起——既然已是有缘,自当笑脸相见。”
小蝶被他说得晕晕乎乎,火气也趁她怔忡之间溜掉一半。她卜楞卜楞脑袋,坐在老人对面,问:“你会看相?”
“相学博大精深,穷老朽一生也未敢言‘会’。不过老夫对手相略有研究,倒是不争的事实。”老人捻着胡须,微微颔首道:“请公子出手一观。”
小蝶虽然嘴上一向不饶人,但遇到这样文绉绉的对答,她却完全没了办法,只能一边在心里悲叹自己念的圣贤书太少,一边乖乖把左手放在桌子上。
老者的银发在如豆的油灯下泛着淡淡光华,一双眼睛半眯着,来来回回研究小蝶的掌纹。“公子的掌纹真是稀奇…”
“看相的嘴里没有不稀奇的掌纹!”小蝶一刻不歇地反驳了一句,“看到什么没?看到快说!说错了我还要赶紧把你赶走,免得误了公子我睡觉的时辰。”
老人猛然抬起头,黑豆般的小眼睛闪闪发亮,瞪了小蝶一眼。小蝶忽然心头一惊,竟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她从未见过这样明亮的眼神,仿佛这眼神一瞬间就拆穿了她的一切。
老人似乎立刻察觉到她的震撼,也在一刹那收敛了眼中的光华。若不是小蝶抓住刚才一闪而过的犀利,再想从这双眼睛中看到异于常人之处,也不大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