妃嫔们赏雪吟诗,温酒唱令,皆以消寒令中提到的雪梅、香脂为赏罚。披云楼内一时间姹紫嫣红,笑语萦绕。
同一天,皇家为朝臣在飞宇楼设消寒宴。本当由皇帝主持,但他仍是不能出席,这回交给东宫去办。素盈因在披云楼见众妃嫔所作消寒诗蔚为可观,便问起飞宇楼景况:“今日连诗作赋,起的是什么题?又得多少佳作?谁领风骚?”在她身边伺候的白信则回答:“题为‘寂寒’、‘梅’、‘冰心’,琚相亲书孤梅诗并序,三题合为一作。寒毫未暖已作成,辞旨高标,百官甘拜下风。”素盈笑着点头:“琚大人出手自然独占鳌头。你可将前面诸位大人佳作一一录来,容我拜读。”
信则得旨去办,恰好看见先他一步下楼的宋之惠走在前面。之惠投效皇后一事唯有二三人知道,信则即是其中之一。他常觉此女怀机变之心、涉险之胆,兼有数年料理针工房一群女流的手段,又无家口之累,日后定生变故。信则与她来往格外小心,此时见了也不愿照面,径向旁边回廊柱后半掩形影。
满面春风的之惠怀抱赏赐,还未走出多么远,斜刺里忽然冲出一个人来,吓了她一跳。她定睛一看,原来是结拜妹妹封令柔,忙拉到一旁问:“今日诸宫在此开宴,你怎么走到这里来?”
“姐姐如今可好了。”令柔文文雅雅的口气让之惠颇感刺耳,不及为自己分辩就听令柔又道:“姐姐入东宫时日已多,愈见信赖。姐姐为何还不申明我们几人的事情?姐姐若有难言之隐,小妹自有唇齿,今日便等在此处,待东宫妃路过。”
“妹妹,东宫妃不是你想的那种人。”之惠的神情颇为失望,低声说:“没人可以坐享她的信赖。姐姐今日的风光,是拿往后的清白、性命担着呢。我实在不想把妹妹也拖下水——我知道妹妹担心自己生死在皇后娘娘一念之间。可是投效了东宫妃,一条小命夹在左右两边,更不好过。”
令柔眉宇间凝结的阴郁略略缓和,诚心道:“我深知姐姐不是自私之人,隐瞒我们几人的事情不说,定有缘故。姐姐须知行走宫廷没有万全之策,似我们这般卑末之辈,不过是以微薄性命赌个来日腾达罢了。眼看圣上性命堪忧,此时得向东宫尽绵薄之力,日后便是新君故旧,自有好处。待到东宫得继大统,我们再去自陈身世,岂不太晚?”
“这话怎可乱讲!”之惠狠狠拍了令柔的手背一下。她知道令柔素来不是投机之人,自然也知令柔的腾达之说不过是迎合自己的行事态度。那一句“以微薄性命赌个来日”,仿佛是讽刺,让之惠面上挂不住,讪讪道:“妹妹,你对事态的看法总是有差。当初素庶人愿放我们出宫,你拿错了主意。后来向真宁公主献上中宫准条暗示身份,那小公主却只顾着自己出宫尽兴,对你示好之举视为理所当然,往后不闻不问——你可不是又算错了?今日还是交给我来定夺,妹妹不必操心。”
令柔想要争辩,忽见前面拐出几名内官,想必是要去赴内庭冬宴。令柔身份卑微,连忙闪在墙根躬身避路。之惠是有品女官,只略略侧身相让,向其中的李太医莞尔一笑。
李太医装作没有看见,目不斜视地走过。与他同行的吴太医见这女官对李太医态度轻佻,不免多看一眼,蹙眉轻哼一声。
他们一行消失在下一个拐弯处,令柔松了口气,还想与之惠说些什么,之惠却不由她,向她摆手道:“此处人来人往,被人看见多有不便。妹妹快快回去吧。”
令柔把话憋回心里,怏怏地走了几步,回头再看之惠,却见她已头也不回地往西边走,大约是去针工房找另一个结拜的姐妹魏元瑶。她陡然觉得之惠与自己渐行渐远,心中生出莫名惆怅。忽听有人叫一声:“封令柔!”
令柔惊了心事,见一名衣着焕丽的宦官大步走过来。她认出是丹茜宫副监白信则,嗫嚅着应了声:“白大人…”
信则四顾无人,背着手看了看令柔,又看了看之惠远去的方向,冷笑一声:“你这末等宫女,走到这里做什么?”令柔垂下头不言语。
信则偏头仰望披云阁,琉璃映雪晃得他眯上眼睛。“皇后娘娘是何许人?东宫妃又是何许人?你,妄想在她们之间周旋?”他的语调让令柔无地自容:“无家无势,无依无靠…安安稳稳地尽你本分,别人也没闲工夫来扰你。最好不要自作聪明,害人害己。”
“奴婢不敢。”令柔想抬头看他脸色,后背一梗撞在墙上,才发觉无意中躲他躲至墙根。“大人教训的是。只是不知奴婢何德,竟能得大人提点?”
这一问倒将信则问住,他沉下脸哼一声,转身便走。令柔心中一动,连忙唤住他,从腰中绣囊里取出一枚竹心色绦花,惴惴地递上:“上次奴婢不敬,扯坏了大人的绦花。大人若不嫌弃…”
信则愣了愣神,接过来看时,又有四五名内官走过来。信则不愿人看见他与宫女私相授受,将那绦花笼在袖里,要待内官们走后交还。令柔误当他已收下,躬身施个礼就想走。信则正欲退回绦花,恰逢东宫妃素璃带着五六个宫女从披云阁上下来。见他仍在楼下逗留,素璃笑问:“娘娘要的诗,白大人录毕了吗?”信则只得匆忙告辞。
东宫妃没有立即走开,斜眼瞅着令柔暗暗地笑。令柔已向她跪下,知道此时她正怀疑自己与白信则有私,绝非良好时机,然而错过此时,一介卑微宫女要见她委实不易,顿时心下大为踌躇。
白信则是时下丹茜宫的第一能臣,素璃有意留心他交往的宫人,及看清下跪乃是一名最末等的宫女,心想定非白副监所交之人,多半是偶然遇见。谁知移步前行时,忽听这宫女低吟一句:“梅雪双失色,只为一谪星。”
素璃一惊,当即神思远遨:那年冬至,皇家私宴消寒数九,这一句正是至尊随口道来的戏谑之语。那时消寒宴仅有帝后、太子、公主们与她…真正的一家人。连妃嫔们也只能在各自宫中庆祝,更轮不到素盈这种无名之辈登堂入室。
可惜,物是人非事事休,怎么也想不到,今天太子妃反而要看当初一介奉香女官的眼色。素璃落落寡欢地想起:那时裙子不慎被酒污了,姑姑宠爱地把她拉到身边,笑着看了看之后赏给她一条更好的。刚才胸前也不小心弄脏一片,却要立刻退座更衣,否则就是对素盈不敬…
“你,那时在场?”素璃目光如炬,令柔见她声色俱厉,反而放下心来,说:“奴婢当日在塑晶阁侍奉。”
那时,唯有姑姑身边最得意可靠的宫女才能获此隆恩。素璃上下打量令柔一番,慨叹道:“当初见识过消寒宴的人,落到这地步…恰好有张多余的图,赏你吧!不枉你侍奉过星后一场。”令柔大喜过望,自宫鬟手中接过一看,首行已题上“换罢笑雪梅”一句。
“今年首句作得如何?”素璃问,“是个星后身边的过来人写的。”
令柔不欲立即说明自己与之惠的关系,也不想背后攻讦之惠,便缓缓地说:“人各有志。”
“能记得旧诗的人,志在何处?”
令柔稍一凝神,立成一句:“常将新脂调旧色,每对永夜思故人。”
“这听着才像话。好歹今天遇着一个像样的人。”素璃笑了笑,徐徐吐了口气道:“日后,不妨多走动。”

彗星

大小官员自冬至这天封官印,放假三日与家人共度冬节。像平王这等有爵无官的闲散王侯,原本就闲着没什么事,遇到节日自然拿出十分精神操办,将开府的儿子们和出嫁的女儿们也全邀来团聚。素沉与素飒赶个不迟不早的时候来了,四小姐素蕙也同夫婿带着厚礼早早拜见,唯独素澜推脱一句“父亲怎么糊涂了,我是相府的媳妇,自然要在夫家团聚”,从始至终没露面。
少了这个盛气凌人且眼尖口刁的女儿,平王倒更高兴些,席上不住大说大笑,鼓励儿子们喝酒赋诗。他的三个幼子这年已十二岁,平日养在别斋专心读书习武,今日至家团聚,平王有意考考他们,奈何自己本事也有限,便将事推在两个成年儿子身上。素沉自己若有儿女,年纪也该与弟弟们差不多大,因此对这三个孩子格外亲切,虽然看出他们天资有限也不在筵席上为难。素飒心里有事,含含糊糊地应付几声,不怎么挑剔。一顿饭吃得一团和气,下人忽来报说茵小姐自宫中回来团聚。平王正在兴头上,喜道:“来来来,给夫人们桌上添付碗筷。”几位夫人与素蕙在另一桌上用饭,听了这话均不大高兴。
不一会轩茵走进来给在座诸位行了礼,她口耳皆钝,礼毕木讷地呆立不敢乱动。正夫人睿氏久病不愈,今日打起精神入席,一直没气力多话,此时上下打量轩茵,冷笑着装糊涂:“哪个茵小姐?妹妹们几时添了这位不会说话的千金?怎么养到这般大了,我还不知道?”白潇潇笑道:“夫人说笑了。她不就是那个伺候过娘娘的丫头?王爷念她尽心尽力,收来当义女的。”睿夫人放下碗筷,怫然道:“娘娘在家是小姐,她是下人,用心伺候主人不是她的本分?王爷厚待她已属罕见的恩情,今天竟想与我们同坐?”边说边瞪向轩茵:“这张桌子阿蕙与阿澜才能坐得,几时轮到你了?”轩茵耳朵不灵,但看睿夫人的脸色也知道大事不妙,浑身颤抖着无措手足。
平王一句高兴话惹来一场没趣,心中嫌恶夫人较真,可是又怕气死这老太婆日后诸多麻烦,只能自己气哼哼地憋青了脸。素飒见状道:“多谢父亲赐饭,儿已用毕,请容儿退席。”说罢站起身向轩茵道:“与我出来。”轩茵大约猜到他的意思,如见救星一般跟在素飒身后。
他们刚迈出门,睿夫人皮笑肉不笑地说:“好了,倒让他做个人情。”平王忍不住怒道:“飒儿哪里惹到你?”其实他也知道自素盈封后,素飒封王开府,门庭若市。睿夫人的儿子素沉即是长男又是驸马,反而不及素飒风光,她心中不平已久。
见他动了怒,睿夫人当下不再说素飒什么,转脸向素蕙笑道:“你看见没有?那位茵小姐穿的衣服比你的还好!”素蕙不愿生事,微笑道:“那是娘娘念她辛苦,赏她的。自然不是寻常衣料能比。”睿夫人当即又冷笑:“脑子得过幻症的人,不管到了哪儿,想法都和别人不一样。自己姐姐还是这模样,她倒由着一个打杂的丫头摇身一变成千金小姐。”
平王听到她又开始揭素盈的往事,终于怒不可遏:“这事你还提起来干什么?!人活一辈子谁不会得个疑难杂症?你说这话是不是还记恨我拒绝了你弟弟家的亲事?我的女儿生一次病就该下嫁你侄子?那小子倒是壮实得很,可惜一生下来就像脑子少根筋似的!”
“哟?恼了?”睿夫人也不退步,又讽刺道:“不说就不说吧,免得你向上一报,皇后娘娘来治我们的罪。我们一群姐妹可没有一个生过她,谁知道她心里怎么曲解我们说过的话呢!”
“还不住嘴!”平王大怒将手里玉箸“啪”的掷在地上,顿时碎成几段,吓得众人纷纷低下头。素沉忙圆场道:“想是母亲疲惫,请父亲容儿送母亲入内休息。”平王巴不得夫人早早退席,飞快地挥了挥手让他们出去,又招呼诸人再举杯箸。
睿夫人搀着素沉手臂一步一挪往自己住处走,还没走出几步就听见厅内再度笑语盈盈,心中已然不悦,又瞧见仆人端着饭菜往素盈出嫁前的院内走,知道一定是素飒命人做给轩茵的,因此更加不忿。她恨恨地指着素盈的院子,说:“你看,老三的眼里哪儿还有我的教训?让一个卑贱的丫头在小姐的院子里开起宴来了!”素沉宽和地开解道:“母亲太多心了。轩茵毕竟是父亲义女,今日连一顿好饭也分不着,岂不是让人小看我们家?三弟一向考虑周全,也是存着这个念头赏她一餐。几个菜而已,母亲何必生气。”
睿夫人犹自唠唠叨叨:“没想到那两个像老鼠一样鬼鬼祟祟的兄妹,竟然比你还出息。丫鬟也跟着脱胎换骨了。”素沉忙道:“母亲切不可再提这话。”
“你父亲不准说,是他护短。秋婉音的儿女只准他指摘,没别人的份。我们娘儿俩说说何妨?”
素沉正色道:“娘娘洪福齐天,令家门生辉。母亲不也因此加封诰命夫人?以后不可再说席间那种短浅的话了。”
“我是目光短浅,可是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我年纪大了,自己有没有诰封无所谓,只盼你凡事占在人先。”睿夫人脸上笑容顿消,冷冷道:“你是睿素两家的正宗血统,又是长男,尚的是今上长女。老三是个女乐班里吹笛子贱人的儿子,眼下已经比你光耀,等他与盛乐公主婚事定下,还有人把你东洛郡王放在眼里吗?”
素沉笑道:“母亲又来了!何必计较得这么仔细?”他将母亲送回房中休息,转身就来到素盈的小院,随手关紧门。轩茵正吃饭,素沉没有惊动她,拉了素飒的手到院中,问:“怎么样?”
素飒将一张纸递给他说:“这就是娘娘让轩茵带出来的。”
“诗?”素沉见每一首标题下皆注明作者,左面还以小字批注该诗受何赏赐。不少诗作情偏宰相,轻慢东宫,但睿洵表面上素来一派宽容态度,今日褒奖倒也不出所料。作诗的人字斟句酌、挖空心思,读诗的人也细细品味,自那字里行间揣摩落笔时的情绪。素沉看了一会儿,向素飒道:“这里写得很明白,就按这个意思去做吧。”
素飒立刻出去了一会儿,很快又回来向素沉点了点头。
轩茵这时吃完了饭,兴冲冲跑出来向素飒道谢,恰好看见他们兄弟俩脸色严肃地嘀嘀咕咕。她有些怕素沉,不敢上前。素沉却向她笑道:“夫人不知道你的辛苦,你不必为她说的话难过。”素飒笑道:“大哥,你这样的音调,她听不见。”素沉“哦”一声,依旧低声说:“我知道三弟与盛乐公主情真意切,不久之后有望成婚。你心中既然看不起奴婢出身的人,又何必让她们误会?这轩茵也是个实心眼的人,你要是无意收她,就别误了她。”他顿了顿又说:“近来她在宫里宫外走动太频,这几天最好留在家里避一避别人耳目。”
素飒被他说得垂下头。这时轩茵“呀”的叫一声,指着天空。素沉素飒闻声望去,也惊道:“啊,这景象…可不寻常。”
飞宇楼诸诗皆是名臣手笔,果然金声玉震。
素盈将诗作递给皇帝,赞许道:“意境又比今春赏雪时高了,不知东宫如何嘉奖?”信则已经向她禀报一次,知道今回是说给皇帝听,不慌不忙地对以某官得了某赏赐,某官受到什么样的赞扬。
帝后二人在玉屑宫里一面煮酒品诗,一面闲话守夜。素盈想起这天晚上至明日日出,星官要观星测云,预料来年吉凶。她低声喃喃道:“但愿今夜平安无事。”这话引得皇帝向窗上望了一望。
恰逢风定云停,迢迢月华笼雪,将窗纸映得朗朗如昼。皇帝见宫中灯烛逊色,更爱寒光洁净,命人移榻窗前赏月。素盈生怕夜风阴厉,再三阻拦,皇帝已推窗放入一片冰清。堂皇的宫殿顿时接入天然美景,展眼是遍地碎玉、数枝梅影,仰首是万里星海、半面冰轮。皇帝为这璀璨喝了声彩,指着天空问:“认得几个?” 说话时呵出浅浅白雾,朦胧了满天星子。素盈仰望玲珑银辉在眼前踊跃,笑答:“这学问岂是妾能学的?勉强认得牛女、参商、北斗、太白。”
平地里缓缓腾起一团薄云,散成一片片飘絮,密密匝匝挡在月前,似在银盘上洒下无数轻薄的花瓣。月光骤减,皇帝忽觉夜寒慑人。正欲阖窗时,穹窿上突地白光一闪,似一柄雪利的宝刃自天幕那边割透了幽蓝,寒气晕染出一道长而散漫的尾巴。那痕迹明亮,经久不散,斜斜地向远空划去。素盈脱口道:“彗星!”心中知道大为不吉,偷眼去看夫君,见他凝神注视彗星过往之处,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才无所谓地笑道:“明日听听星官有何分晓。”
消磨至夜深,素盈耐不住倦意,倚在榻边托腮丢盹。潘公公见皇帝无所表示,跪问:“时候不早,陛下着娘娘歇在里面还是外面?”素盈心里还是明白的,想说“扶我到外面”,偏偏口齿不听使唤,身子也重得无法动弹。
恍惚中有人为她卸去钗环,搀她起来。素盈只觉脚下轻飘飘的,对方没费什么力气就将她安置在御榻上。她口齿不清地唤了一声“陛下…”听他安然说:“睡吧。”素盈侧身时手指碰触到一件极冰冷坚硬的东西。她在浑噩中还未去想是什么,那东西已被取走,只听玉石琤琤,像是悬挂着贵重饰物。
周围静了不知多久,大灯灭了换上小烛,小烛也灭了,唯余悠悠月光。素盈睡了一会儿忽地醒来,觉得宫中有人影晃动,伴着有节奏的玎玎声,似乎是她夫君在宫中徘徊。
他平日总是在床榻或坐或卧,几时能独自行走?素盈心中大奇,想伸手摸摸看他是否在侧,更奇的是,身子仿佛被锁在梦里,无论如何动不得。几番挣扎未果,却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潘公公说:“千真万确。卫侯夫人和衡侯夫人…”语调忽低下去,又过了一阵,皇帝叹了一句:“知道了。东宫已经歇息了么?”潘公公道:“大约已经歇了。”皇帝又道:“让她们回去,待明日…”
素盈心里依稀知道有人触了霉头,微微冷笑着睡了过去。一觉醒来时,更漏刚刚过五。往常这时候宫里早忙碌起来,但朝廷放假,皇帝暂停聆政,今日的气氛静谧,只有宫娥仍然准时掌灯。
深冬之晨的黑暗中,一团柔柔的光晕跃上床帷。借着微弱的光,素盈侧身去看旁边的皇帝。他的气息似有似无,让她的心骤然一紧。又一会儿,终于看出来他的眼睑不住轻颤,像在似薄似沉的幻梦中战栗,她才松口气。他在她的注视中轻轻耸动眉峰,睁开眼睛问她:“又在看什么?”素盈不答,为他掖好锦被,柔声道:“陛下再睡一会儿。”他摇摇头也坐起来。
素盈坐在镜前梳妆时,就着两盏灯光不时偷眼从镜中看皇帝。他不知在想什么,凝思的身影映在金闪闪的镜心,仿佛琥珀里一道静止的阴翳。
“昨晚,卫侯与衡侯出了点事。”他一边在御榻上披衣一边说:“两位夫人夜半叩阍,称他们宴罢回家之后呕吐不止,胸腹绞痛,须臾之间命悬一线。医者束手无策,不知是什么症状。病发得太蹊跷,夫人们不肯罢休。宫门启禁,她们竟跪在雪地里,要等天亮见我。”素盈诧道:“今春相爷遇刺也不曾夜奏惊驾,她们何苦为难自己。”
“那两位夫人性子刚烈是出了名的,白衣叩阍已有殉夫决心。她们是我的堂姐,又是身加荣封的诰命夫人,门禁上不敢视之等闲,悄悄通传至潘公公。潘公公见我未睡,才据实禀告。”
素盈更奇:“她们莫非疑在宫里中毒?”皇帝深深地看了素盈一眼,说:“昨日的诗作,你也全都见过。卫侯衡侯之作暗嘲东宫,尽管如此,洵还是亲自持觞赐酒。喝了酒的人齐齐暴病岂不太巧?”
此时外间通报丹茜宫宫人跪迎后驾。皇帝唤素盈到身边坐下,执起她的手柔声说:“我昨晚已吩咐过,待太子起身就让他来。一会儿你留在这里。”
睿洵回京不久便遇着兰陵郡王遇刺、卫衡二侯中毒,出事的人都与他立场不和。素盈当然知道多心的人会怎样猜测。皇帝留她参与此事,不过是要外人知道后宫站在太子一边。她款款笑道:“妾当然该尽绵薄之力。”说罢出帷吩咐女官们等候。
为首的崔落花低唤一声“娘娘”,递上一卷细细的蜡封纸。白蜡中掺了金蓝两色粉末,乃是素飒特制来传递密令的封蜡。素盈背着人将纸碾开,见上面蝇头小字写着:“昨夜彗犯太微,《历》云‘宫人不安,女主有忧’。今依《符》奏‘臣谋主’。虽无大涉,宜从谨慎,切记切记。”素盈暗喜素飒结交了星官,压低声问:“这是几时来的?”崔落花道:“轩茵刚才带进来。”素盈点点头,将纸条在崔落花所提宫灯上烧了。那纸也是特制,一沾水火转瞬即逝,“噗”的化为一丝白烟杳无踪迹。
不一会儿微光初绽,睿洵进宫叩问圣安,朗朗自陈冬宴始末,沉着地为自己剖白。皇帝宽慰几句,忽然转脸问素盈:“皇后怎么看?”
素盈未料他会先问她的想法,幸而心中已有主意,不慌不忙地答:“此事闹得满城风雨当然不美。奈何两位侯爵夫人白衣血书诉冤,不肯善罢甘休。以妾愚见,此事不宜久拖,以诏狱去办,审不出来只管责罚大理寺卿,也算对卫侯衡侯有所交待。”
她话音方落,睿洵就不同意:“二侯患病还不知是否偶然。哪有病因未明就以诏狱过问的道理?”素盈扫他一眼,继续说:“一国储君涉入此事已属难堪,如若草草带过,更有此地无银之嫌。不如殿下亲口请求朝廷秉公处理,方显出殿下心迹昭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