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阳回头看着母亲的脸,目光充满震惊。
“这样吧。”慕声忽然开口,漆黑的眸中带着笑意,“我们今日的闲聊分作两个部分,帝姬先来,说完请摆驾回宫;后半部分,留给你母妃参与。”
端阳先时看慕声,只觉得他模样俊俏又礼数周正,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公子,万万没想到他说话竟然不顾尊卑,憋红了一张脸:“你!”
赵太妃却按住了她的手,沉声道:“就这样吧。”
柳拂衣亲手为端阳斟茶,用双手推到她面前:“我们今日问帝姬的话,都关乎帝姬以后的安全,请帝姬知无不言。”
果然,端阳的火刹那便被心上人的茶浇熄了,笑着端起来羞涩地抿了一口,“那是自然。”
凌妙妙悄悄瞥着身旁慕瑶紧绷的嘴角,有样学样地做了个同款,眼睛紧紧地盯着柳拂衣,甚至还夸张地握紧了粉拳,夸张地展示了面对情敌时的咬牙切齿。
慕声望过姐姐,余光又瞥见一脸苦大仇深的凌妙妙,带着冷意将头扭向窗外。
柳拂衣耐心地等端阳喝完茶:“得罪了,请帝姬回想那个噩梦的具体内容。”
端阳的脸色立即变得苍白,呼吸急促起来,求救般地看着母亲,岂料赵太妃强硬地捏住了她的手腕,眼底的神色不容辩驳:“敏敏,好好想。”
“我梦见……我梦见我在兴善寺里。有一群人,一群人……叫我‘神女’,说他们等我很久了,要我跟着他们走。”
听到“神女”二字,赵太妃眉心一跳,咬紧了牙关,勉力地绷住了情绪。
“然后呢?”
端阳似乎有些头痛,用手轻轻锤了两下鬓角:“……我跟着他们一起走,走了很远,路过了麦田,又回到了兴善寺。”
几个人相互交换眼色,柳拂衣不动声色地引导:“你有没有发现,兴善寺有什么变化?”
“变化……”端阳点点头,眼神中充满疑惑,“兴善寺似乎跟我来时有些不大一样……寺前有许多人,都跪着,说‘神女已至’,要开始什么……仪式。”
赵太妃的手不易觉察地颤抖起来,鬓边开始生出冷汗。
“再然后呢?”
“再然后……”端阳忽然咬紧牙关,脸色潮红,眼神闪烁着,恐惧又难以启齿,“本宫不想说了!”
“敏敏……”赵太妃闭了闭眼,握住了女儿纤细的手腕,“此处没有外人,你说出来。”
端阳含着眼泪,仿佛这段回忆是奇耻大辱一般,咬牙道:“我进到大殿里面,看见了,看见了许多泥塑的佛像,有男有女,正在,正在……”
“正在行欢好之事?”慕瑶声线清冷,让人觉得灵台清静,生不出一丝一毫的恶念。
端阳目光怔忪,半晌,轻轻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假装自己在写正剧。
看看作者的假正经能持续多久= =
第二更得改改,明天早上七点放吧。早点睡觉!
感谢萧萧梧叶的小宝贝的雷!
☆、帝姬的烦恼(十一)
大殿内忽然变得很安静, 端阳帝姬的脸通红, 眼里泛着水光,不敢看柳拂衣的脸。
赵太妃的神情有些古怪, 左手和右手交握,尖尖的护甲扎在手背上,也似乎全无知觉。
许久, 慕声打破了沉默:“然后呢?”
他的声音很冷静, 甚至冷漠,似乎全然游离在帝姬羞愤委屈的情绪之外,不受任何干扰, 也不带任何怜惜,慕瑶有些吃惊地抬起了头。
端阳眼中的委屈和愤怒更甚,气得直抖:“你大胆!”
凌妙妙暗中碰了碰慕声的手臂,想让他收一收那不合时宜的微笑, “殿下别怪慕公子唐突,他是心急,我们要知道实情, 才能保护你啊。”
柳拂衣颔首,身子前倾:“妙妙说得对。殿下不要有顾虑, 这里没有外人。”
端阳这才被安抚下来,有些委屈地一咬牙, 痛苦地回忆道:“然后……然后他们将本宫绑在柱子上,当着……当着那些些菩萨的面,掐住我的脖子……”
噩梦的结局, 是泼天的红云。在阴暗空旷的大殿中,火龙沿着每一道梁、每一只立柱快速蔓延,浓烟滚滚,刹那间便笼罩了视野,红云吞没了地上姿态各异的菩萨,泥塑像上的表情泛着诡异的红光,所有的人声化作喋喋怪笑,夹杂着哭喊,带着浓烈焦味的热气,将大殿变作巨大的蒸笼。
而她,就是蒸笼中的祭品。
带着火星的横梁猛地掉落下来,在窒息的痛苦中,从脚上的炙热开始,一寸一寸皮开肉绽。
眼前扼住她脖子的人已经化作一团火,身体不住地发出可怕的“噼啪”声,他的声音听起来和鬼叫差不了多少:“神女,我们为众生献祭。”
“就是这样。”端阳一双大眼睛赌气似的瞪着慕声,肩膀却因为记忆中的恐惧而微微发抖,“你满意了?”
“多谢殿下的配合。”慕声微微一笑,笑涡中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天真,仿佛这些世俗常情,他一点儿也不曾懂得,“现在你可以回去了。”
端阳的脸色气得发紫,回头急切地想让母亲给自己主持公道,却意外地发现赵太妃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慕声的表现,她维持着左右手交握的姿势,神情复杂地瞪着桌面,鬓边竟然生出了许多冷汗。
“母妃!”她嗔怪着推一下她的手臂,不料赵太妃猛地抬起头来,眼睛直直地看着幕后:“来人,送帝姬回宫!”
从头到尾,母亲连看她一眼都没顾上,端阳心里突然有些惶恐:“母妃……”
赵太妃几乎是架着她的手臂将她用力往外推,声音很低, “敏敏,你先回去,这件事情,母妃会替你解决好。”
“可是我……”
“还不快去?”她瞪着尚宫姑姑,骤然提高了声音,尾音尖利得有些变调。似乎是觉得这样还不够,她将头扭向柳拂衣,近乎以命令的语气嘱咐他,“烦劳柳方士送帝姬一趟。”
殿门轻轻掩上。圆形格栅窗前有张深棕色的小案台,斜放一块造型别致的太湖石香炉,两股细细的烟气从中盘旋升起。
赵太妃端起了茶杯,袅袅的白雾挡住了面上表情:“慕方士方才说,此事并不只是迷幻香的缘故,本宫想知道,各位的依据是什么?”
慕声半垂着眸子,指端玩弄着白瓷托盘,并不作答,像是没听到一样。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慕瑶隐约感觉到弟弟入皇宫后的表现有些奇怪,以为他是耍小孩子脾气,无心去问,淡淡补充道:“我们没有什么依据,只凭经验来说,迷幻香之流比起冤魂作祟,不过是小伎俩。”
赵太妃的脸色彻底变了。
慕瑶的神色平板无波,眼角下的泪痣显出与她庄严神色不相衬的娇艳:“娘娘,按殿下所说,她梦中第二次返回的兴善寺,是……”
“这件事的确跟本宫有关。”
慕瑶的试探被赵太妃强硬的语调打断,她不动声色地闭了嘴。
“敏敏说的那个’神女’,十年前本宫就曾听说过。”她抬起头吐出一口气,表情中有一股狠意,仿佛下定了决心,“慕方士,本宫将自己的秘密全部告诉你们,慕家定会将此事解决,对吗?”
慕瑶皱了皱眉,隐忍许久,还是好涵养地答道:“是。”
慕声的手指停住了,无声地抬眼,摆出了一个洗耳恭听的坐姿。长睫乌黑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唯恐天下不乱的兴趣。
但凡涉及到慕家名声,他总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凌妙妙心想,赵太妃气成那样还没忘记支开柳拂衣,可见她的缜密心机已经渗入了骨子里。现在殿中只剩下了慕家人,为什么她还不提曾经请慕怀江和白瑾封印兴善寺的事情?慕瑶这个亲生女儿,居然也一点风声也不知道。
确实有些古怪。
“十年前,先皇后病重,本宫从太医那里打听到了消息,她能不能捱过那个冬天都很难说。当时宫里唯有本宫最得先帝宠爱,她没有一儿半女,可我却儿女双全,敏敏也已经六岁,身体健康。对于本宫来说……”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言语。
“成败在此一举。”慕声不阴不阳地替她补全。
慕瑶警告地看了他一眼,示意他收敛些,慕声冲她露出个温顺又无辜的笑容。
赵太妃脸色很黑,但没有反驳什么,接着道:“十年前,本宫信佛已久,先帝对本宫多有怜惜,在城郊建立了兴善寺,取兴国、扬善之意,适逢皇后病重,本宫便自请入寺为其祈福。”
“敢问娘娘,烧香拜佛灵吗?”慕声状似无意地插了一句,这一次慕瑶和妙妙都没拦他,而是随着他的发问,一起竖起耳朵听着赵太妃的回答。
“怎么不灵?当初本宫生敏敏的时候,全靠佛祖庇佑……”她似乎意识到说得有些多了,闭上了嘴。
这就对了。
赵太妃礼佛之心诚,基于她对这种信仰的盲目信任,是出于对自身利益寻求保佑的狂热。她对佛学的了解其实不多,作为宠妃,她几乎没有理解过佛经释义,行为举止也浮于表面,实在谈不上通禅。她心诚的表现,不过是花大价钱建造一座豪华的皇家寺院,以及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像暴发户一样疯狂捐赠香火。
她在尘世有所求,寄托于佛,并不曾在意自己内心的愿望是否世俗。
这样一个叶公好龙的赵太妃踏入兴善寺,究竟是为皇后祈福,还是祈祷皇后快点死掉以便于自己上位,谁都不知道。
“兴善寺建好第三日,天竺国来了一队教众,远渡重洋来讲经。十年前,佛教在我朝兴盛没多久,阖宫上下只有本宫因为娘家赵氏的关系对其有所了解,先帝事务繁多,兴致缺缺,就让本宫引那群人如兴善寺安顿,顺带听他们讲经。”
“为首的那人姓陶,叫做陶荧,看起来很年轻。他自称是华国边陲人,长在天竺国婆罗门,受佛法熏陶,不惜远赴重洋来普渡众生,路上遇见许多流民,那些流民受他感召,都自愿成为信徒,于是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到了长安。”
慕瑶和慕声对视一眼。
“他们一进来,沐浴焚香,三跪九叩,日夜不眠不休地念经,随后陶荥对本宫说……说他以金刚之目,看出本宫的命格本刻薄,幸得神女托生于腹中,遂能扭转乾坤,得了凤命。他报出来的神女生辰八字,与敏敏分毫不差……讲经只是托词,他们其实都是为膜拜神女而来。”
凌妙妙有些听不下去了,扭头一望,慕瑶和慕声的脸色也一言难尽。
十年前,佛教刚入华国没几年,因为信仰的人不多,规矩、经文都是断断续续传来,教众良莠不齐,浑水摸鱼的不在少数。什么佛教徒,还能带看面相、算命格的?
帝姬的生辰八字,只要买通宫人就能打听。只怕是南郭先生碰到了附庸风雅的赵太妃,利用了她急切想要做皇后的心,糊弄了她。
慕瑶并未揭破,只是问道:“娘娘信的是密教?”
赵太妃的眼角闪过愤恨之色,脸色格外不好看,端茶杯的手都有些不稳:“当时……当时本宫还不知道那是密教,只以为是真传。”
密宗与显宗相对,都是古老的佛教宗派,其中,密宗多半带了些特殊色彩。相较于显宗“广示天下”教义,密宗提倡的是口耳相传、密不示人,也因此,这一派经历了曲折的传播,最后几近灭绝。
密教最具代表性的一点,是在显宗提倡禁欲的情况下,对男女之事毫不避讳。
帝姬在梦里看到菩萨泥塑也玩起活春宫,显而易见是密宗。何况陶荧说自己是从婆罗门来——密教正是由婆罗门教和大乘佛教合并而来。
只是,陶荥和这些人,究竟是否就真的是密宗教众呢?
慕瑶点点头,示意赵太妃继续。
“本来,本来本宫也是半信半疑。”赵太妃眼中闪过一丝懊恼,“可是那个陶荧一连预测几件事都不出错,他说皇后枯木逢春,她就真的熬过了冬天;说本宫二子失一,我那几日将皇儿看得紧紧的,没想到……”她表情微微扭曲,是一个怨恨的表情,“没想到所谓的‘失’,是让病愈的皇后要了去。”
皇后九死一生,彻底放弃了生育的想法,她极聪明地利用国母的身份,将宠妃唯一的幼子养在身边。
自此,赵太妃的孩子注定成为储君,可他名义上的母亲,却成了别人。
“本宫在宫里不能哭,不能怨,甚至只能对着皇后谢恩……”她齿缝中溢出几声冷笑,“本宫忍不住去问陶荧,敏敏不是神女吗?那他说的凤命,究竟何时到来?”
赤金佛像玉观音究竟有没有灵,贪恋着世俗权贵的人说不清楚。但如果……有一个百试百灵的活佛在面前,你能忍住不去相信他吗?
☆、魂魄与檀香(一)
“柳公子, 我母妃没事吧?”端阳帝姬青色的裙摆轻轻擦过青灰色的莲花砖, 她一出门便想方设法支走了尚宫姑姑,换得跟柳拂衣同行的一段珍贵的路。
她没敢直视柳拂衣的眼睛, 刻意挑起的话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放心吧,不会有事。”柳拂衣笑容清浅,他说话时惯于注视着对方, 眼睛里的真诚令人难以抗拒。
端阳飞速地瞥他一眼, 声音越发柔和了,“那就好……”
临到凤阳宫前,年轻的帝姬还想要与心上人依依惜别一番, 谁料殿门猛地从里到外推开了,大头娃娃似的宫女一头扎了出来,乳燕投林般扑向了她,“殿下!”
“佩雨?“端阳看清人影, 心中郁闷极了,“怎么了?”
佩雨挽起端阳的手臂,一脸忧色:“殿下受惊了, 外面热,快进来消消暑。“又冲柳拂衣灿烂地一笑, “烦劳柳方士。”
柳拂衣站在远处,安静地打量佩雨一番, 知趣地告退,端阳面上立即显出失落的神色:“柳公子……“
柳拂衣转过身来,耐心地听。
“我, 其实我……“她有些犹豫。
端阳不明白。那些世家公子,总是像苍蝇一样围着她转,有时她多给谁一个眼神,都会被解读成偏爱。她向来讨厌这些自以为是的人,可是眼前这个人,明明她都已经做到了这个份上,他好像一点也不懂似的。
他越是彬彬有礼,她越着急,即使她知道,此刻不是最好的时机。
柳拂衣望着她黑亮而迟疑的眼眸,慢慢地展出一个有些怜惜的笑容:“我知道。”
“你知道本宫要说什么?“帝姬站在原地反问,质疑和惊喜并存。
柳拂衣颔首,余光掠过了屋檐下表情焦虑的佩雨,劝道:“殿下进殿吧,当心中暑。“
端阳的眸中漫过一丝失落。
“陶荧对本宫说,只要神女归位,本宫的运数就会走上正途。“
慕瑶蹙眉:“神女归位?”
“是。”赵太妃长叹一声,眼角细密的纹路愈加明显,“当时敏敏只五岁,什么也不懂,本宫问他,如何能让神女归位?”
随后,她的表情变得不自然起来,嘴角向下撇去,眼中流露出介于恐惧和愤恨之间的情绪,“陶荧告诉我,九月初十将端阳帝姬带入兴善寺,令众人朝拜神女,仪式过后,神女即可归位。此事绝密,不能让别人知晓。”
慕瑶的眸光愈加冷清,几乎像是两道激光,直穿赵太妃的脑门:“九月初十那一日,娘娘赴约了吗?”
赵太妃低头望着杯盏,陷入了沉默。许久,她咬着牙,额上青筋凸现,“兴善寺中原有三位住持,都是本宫的心腹。有一个,连夜来告诉本宫,在陶荧他们的住处,发现了不少打火石和稻草。”
大殿内静默了片刻,窗外甚至传来隐约的蝉鸣声。
“娘娘发现此事有不妥,是否质问了陶荧?“
“我对陶荧等人深信不疑,好吃好喝地供着他们……“赵太妃咬紧牙关,“本宫问他,‘仪式’究竟是什么,他告诉本宫,所谓神女归位,是要受一道火刑,魂归西天极乐,涅槃重生。”
三个人无力地靠在椅背上。现在看来,这几个人也不是密宗教众,是自焚邪教团混入了皇家寺院,把自己玩脱了。
凌妙妙忍不住插了一嘴:“人死才说魂归西天,陶荧这样说,娘娘信了吗?”
赵太妃攥紧了杯子,竟然表情复杂地沉默了。
“听闻先皇后有恶疾,每到天气转凉,身体每况愈下。”慕声的声音回响在大殿中,鸦青的睫羽盖住了眼中的情绪,嘴角翘起,“娘娘心里也是半信半疑,只是到了关键时候,死马也可当活马医,对不对?”
他这话说得格外刻薄,刻薄到赵太妃捏茶杯的手都用力得泛白了。
“陶荧承诺本宫,火刑之后,只是神女之灵归位,帝姬不会有事的。”她像是在辩解什么,见到众人神色各异,接着轻轻道,“九月初十那一日,本宫抱着敏敏,她什么也不知道,在本宫怀里一直闹,闹着要吃桂花糕……”
慕瑶长叹一声:“母子连心,娘娘终究是舍不得冒险……”
一个女儿换利益,武皇那样的狠角色早就尝试过。只是但凡这样考虑过的母亲,哪怕只是想一想,都会觉得这个念头像一座大山压在心上,每当女儿甜甜地唤一声“娘”,都会更重一些。
所以这些年来,赵太妃对端阳帝姬千娇万宠,不只是疼惜,还有愧疚。
赵太妃露出个嘲讽的笑:“舍不得……”
“但娘娘又不甘心放弃希望,所以想了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慕瑶的眸光瞬间转冷,犹如翻滚的喝水刹那间冻结,之后的话语,一声比一声凌厉,“所以您找了一个与帝姬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女孩,作为端阳帝姬的替身,去试一试那火刑过后,是不是真的能涅槃。”
赵太妃默然听着,底妆已经有些脱落了,一张青春不在的脸上显得有些狰狞,哑口无言。
“娘娘,涅盘了吗?”
“……”
富丽堂皇的兴善寺大殿内,两侧泥菩萨开道,小女孩穿着最艳丽的衣裳,脖颈和手腕上戴着沉重的金饰,被绳缚在祭台上。
“神女……“
“神女……“
此起彼伏的声音如幽魂飘荡,带着令人战栗的狂热和兴奋。
空荡荡的殿顶往上,是靛蓝和朱砂绘成的壁画,一朵硕大的十瓣莲层叠开放在众人头顶,红的似鲜血,蓝的是幽夜。
火光窜天而起,刹那将祭台烧成了一个火球,尖厉的叫声宛如一把钢刀,撕裂了所有人的头皮。
梦即刻醒了。
“然后娘娘做了什么?”慕声步步紧逼,“你看到事情失控,便逃了出来,令人关闭了殿门……”
“不,不……你们不知道!”赵太妃死死瞪着慕瑶姐弟二人的脸,目光如毒蛇的信子舔舐,神经质地反复游走,“不是本宫,是陶荧,他根本就是个疯子!他将油料洒满了,洒满了整个兴善寺,他根本就是——根本就是想让大家一起死!”
事情脱离了赵太妃的掌控,在那个惊心动魄的刹那,她忽然间醍醐灌顶,明白了所有荒谬的骗局。只是那荒唐的神女归位如果被他人所知……
“你说陶荧想在火中殉道,那三位住持呢?你命人锁死殿门时,有没有想过他们?”慕瑶语气中的叱责意味更浓,“那里面,不是所有人都想死吧,你锁死大门时,只想将此事彻底掩盖,有没有听到里面传来的拍门声?”
死亡远比想象中更可怕,当巨大的痛楚来临时,所有的生命都会趋向于遵从本能。
谁不想活着?谁愿意去死?
可惜,一切都来不及了。
赵太妃的冷汗一滴一滴从额头上滚落,她的脸色惨白,慢慢地浮现出一个疲倦而惨然的笑。
“直到亥时,消息方传到先帝那里,说陶荧等人是邪异之士,引火自/焚……大火烧了一天一夜,兴善寺外轮廓仍在,里面的人早就化成了焦灰。该处置的人一个也没落,没人知道本宫九月初十去那里,究竟是要做什么。”
她的眸中闪过一丝嘲讽:“不,还剩一个人知道。”
“那个人是本宫的亲骨肉,现在的天子。事发之前,本宫一时糊涂,生怕火刑之后再也没有母子三人团聚之日,就抱着敏敏去见她哥哥,说了好些话,想必是那时露了馅。”她轻轻勾起嘴角,“……所以,一切都是报应。”
被皇后一手培养的储君沉默而早慧,猜出了其中关窍,他没有揭穿母亲,但是从此以后,对她产生了深深的厌恶之情。
皇家兴善寺新建便遭焚毁,横死百人,招惹邪异,惊扰宠妃,实在不是个好兆头。
先帝宠爱赵氏,竟然下令封存旧寺,在宫外重建一座一模一样的新寺,并以强硬手段,将消息镇压。
十年过去,时人只知道长安城内那座是皇家寺院,却不知道郊外那一座废邸才是真身。
“活人之事,怎称得上是报应?”慕声脸上是与赵太妃截然相反得轻松愉悦,他的声音很轻,几乎像是在讲睡前故事,“要看冤死的鬼魂,放不放得过娘娘和帝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