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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闲语
真有能耐的,还得说是咱老祖宗。
天地万物,世间万事,万人万心,各人各心,万花筒赛的,忽悠悠变来变去,怎么才能把它们分清辨清认清理清说清?老祖宗就拿出两个字儿来:阴阳。
比太古还古的时候,天地未开,嘛都没有,只有太易太初太素三样。太易是气之始,太初是形之始,太素是质之始,可那时这三样混成无边无际囫囵一大团,看不见,听不到,摸不着,浑浑沌沌朦朦陇胧胧糊糊涂涂飘飘荡荡。老子叫它们:夷、希、微。这时候称做太极,也称太一,又称太无。往后,清气轻,升上去为天;浊气重,降下来为地。这一来,叫做太极生两仪,两仪就是一天一地。老祖宗把它们分做一乾一坤一圆一方一动一静一阴一阳。阴阳一分,天地就出来了,瞧瞧瞧,老祖宗说得多明白!
阴阳交,万物生。这天地生出的万物,也全都有阴有阳。日为阳,月为明,生为阳,死为明,男为阳,女为阴,火为阳,水为阴。这阴阳又不是一个东西分两半。寒冬日暖,伏夏风凉。阴里头有阳,阳里头有明。大的甭说,小小一片叶子也有阴阳向背。老祖宗拿笔画了八个符号:乾、兑、离、震、巽、坎、艮、坤,一表承阳,一表示明,万事万物阴阳的样子就给它包圆了。这便是伏羲八卦。阴阳不是死的,太阳在山这边,这边阳那边阴,太阳到山那边,就换成那边阳这边阴。阴阳之间,还要相交相合相感相恶相反相成相克相生。老祖宗就把那八个符号布个阵势。乾为天,坤为地,艮为山,兑为泽,巽为风,震为雷,坎为水,离为火。还有四句话: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风雷相簿,水火不相射。按这四句话,把儿卦捉对儿一摆,便将阴阳之间所有事儿交待得一清二明心眼亮。八卦一转一动一碰,阴阳消长,变化无穷。这一变,天地间有了日月盈虚,岁月年华,万物兴衰;草木有了黄枯绿荣,人有了生老病死,灾喜祸福;事有起落,家有盛败,国有兴亡。一草一木一人一事一家一国一个样,一年一月一日一时一会儿一变一个样。这也难不住咱老祖宗,八卦之外还有六十四卦加上六支的变化。不管世道人伦多繁多乱多杂多奇多个别,也离不开阴阳八卦,您说老祖宗这阴阳二字有多厉害?
医道本着阴阳调治身心,武术化阴阳为拳路,兵家使阴阳用兵布阵,巫师拿阴阳明察天象,画家依阴阳凸现物状,营造据阴阳构造宅院楼观宫庭墓室。相面算卦的把阴阳一分,分出天干地支,再配上五行四时方位生肖,天时地利命理一推算就出来。明白人使这道理,治国治家治兵治田治人治病治理万事,无所不知不至不通不利不成不胜;自然也免不了有人往里头掺假,撒迷魂药,使它坑蒙拐骗,混日热饭冷饭剩饭吃。
阴阳之本,是阴阳相配。三九天不能不冷,三伏天不能不热,该冷不冷,该热不热,人就得病。树尖朝阳,树根朝阴,缺阳不可,缺阴也不行,阴阳合德,人安事宁。单是阳,则燥则浮则脆则表;单是阴,则晦则滞则腐则结。无论嘛事,怕就怕到头,到头过头,过头就往回转。一边是物极必反,苦尽甘来;一边是乐极生悲,盛极而衰;循环往复,轮回不已。要是不转,这世界就停就死就完蛋。谁也跳不出老祖宗画的这圈儿。圈儿小,一步跨出去;圈儿大,宇宙乾坤都圈起来,您能跳出来?跳出阳间,便到阴间,跳来跳去还是在圈里头。
扯到小说,古往今来变来变去全是这套。小说是编的,可是编故事不编道理。故事是假的,道理是真的。倘若倒过来,故事是真的,道理是假的,谁看?
这一段书前闲话,做小说的叫做闲笔。闲完了忙,开篇说正文。
诗曰:
阴阳字面解,八卦书里藏。
云浅雷声隐,山深鸟啼亮。
篱疏透晨风,帘密遮夕阳。
变动诸事变,卦转天地长。
乾深坤地广,坤动艮山晃。
艮静兑波柔,兑清巽气凉。
巽疾震雷响,震怒离火旺。
离炽坎水浇,皓皓满天霜。
第二章 正文
来就是去,去就是来,
终就是始,始就是终,
进就是退,退就是进,
兴就是衰,衰就是兴,
有就是无,无就是有,
得就是失,失就是得,
笑就是哭,哭就是笑,
醒就是醉,醉就是醒.
左就是右,右就是左,
志就是奸,奸就是忠,
曲就是直,直就是曲,
正就是反,反就是正,
弱就是强,始就是弱,
愚就是智,智就是愚,
佛就是我,我就是佛,
空就是悟,司就是空,
虽说天地风雷山泽水火
黑白对错死活开合软硬
虚实阴阳亦分不分浑浑沌沌
一团乱;
都在转来转去忽快忽慢
亦明亦暗或隐或现时倒
时正轮回已已不已圆圆满满
八卦中。
这首歌名叫做《八卦歌》。道咸间,津门文人闲得发疯,好三玄,想成道,还好禅,想成佛,这歌就无人不知不晓,不管懂不懂,以能吟能唱能一字不差倒背如流,当能耐当学问当时髦。至于这歌出自谁口谁手谁也说不准。一说是水西庄主查礼诌的,可翻遍追查氏乾隆本三十二卷《铜鼓书堂遗稿》,影儿也找不着。查利虽是大才子,官没少当,做过户部陕西司事、太平府知府、四川按察使、布政使、湖南巡抚大老爷;可官场中人,哪有这份心性闲性悟性?这说法不掺假是假的。还有一说,这歌是道光年间一位出家人所作。按《津门保甲图说》说,那时城中公房,十所房子,四所是庙。到底哪庙哪寺哪观哪院哪庵?况且,这歌里头含义,有佛有道非佛非道半佛半道,这位出家人是和尚还是老道?这话经不住问,一问就瘪,谁当真准挨赚。再有一说,说是当时一个名叫老哈哈的乞丐,要饭时唱给人所的。乍听来离奇,细寻思有谱。为嘛?别急,这儿有老哈哈一则惊世骇俗的故事。听了这故事,保管叫您信嘛就信嘛。
天津卫这地界,是老天爷打天上割一块扔下来的。俗据说,有条河,就好活。可是天津卫楞把北运南运永定大清子牙五条大河,拢到一块儿,跟手装进身边的汪洋大海。这就有鱼有虾有米有盐有碱有卤有豆腐有河螃蟹海螃蟹有小木船大火轮;左边守京都,右边开租界,有吃官饭的,有吃洋饭的,小百姓专吃猴手里掉下的枣儿。大伙就折腾开了。吃官饭的,折腾品级权势座次俸禄升迁远近亲疏;吃洋饭的,折腾洋货洋钱洋人;老百姓折腾吃喝穿住买卖铜钱。人生在世,热热闹闹,全靠折腾。事折腾人,人折腾事,终了还是人折腾人,自己折腾自己。论折腾,各有各的场子,一在官场,一在洋场,一在市场。要说实惠,还是市场。
旧带河门外,老铁桥东,是顶平俗的小百姓折腾出的一块地。使船的累了,扛活的饿了,苦人苦了,闲人闲了,一头扎进来,有吃有喝有玩有乐,得吃得喝得玩得乐。论吃,炖羊肠子最解馋;论喝,山芋干酒“炮打灯”二两下肚就上头;论乐,莲花落子一拨腔,精神头猛抖,嘣嘣戏一哼悠,晕晕乎乎,相声棚子里坐一坐,无烦无恼无忧无愁;论玩,就跟在穿红袄绿裤子大妞小妞屁股后头走。嘛玩意都是本色本味的好。好鲜好辣好浓好美好兴好大的劲儿!
一日,打南边来了位行脚僧人,土布袍子,斜持个大黄布袋,套颈垂胸一挂茄楠佛珠。长得粗手笨脚,黑头黑脸黑手黑眼,满下巴打卷的硬胡子,一身土气鲁气憨气。进到这儿,转悠了一天,竟然走不出去,好赛碰上鬼打墙,实则叫五欲困住了。嘛叫五欲?佛经上说,眼贪好色,耳耽妙声,鼻爱名香,舌嗜上味,身触油滑,谓之五欲。大活人,杀退一欲难上难,哪抗得住五欲齐攻。这僧人心里头的凡念,赛缓过气儿来的死耗子,朴楞朴楞动,心想不妙,要坏,赶紧两条大腿一交,一屁股噗地坐在地上,闭目诵经,平息欲念。几个在市上闲逛的小子,以为这僧人饿昏,买个炸糕,垫了张纸,放在他跟前。谁料他看见,非但不谢,反手指炸糕说:
“牛屎一摊!”
这是做不净观。僧人要顶住五欲诱惑,硬拿人间好吃好看好听好闻的东西,当做秽物。毁掉对方,成全自己。
几个小子哪懂佛门这套,见这僧人不知好歹,上了嘎劲。领头一个黑小子对一个白小子说:
“白果,给他上点荤的!”
白小子外号叫白果,心灵,坏门多,应声弄来几大碟烧猪耳酱牛舌嘛的,上供赛的鲜鲜亮亮摆上。僧人立时怒目圆睁,白眼球套着黑眼珠,伸手一样样指着喝道。
“粪!蛆!痰!鼻涕!癫蛤蟆!”
“嘿,瞧这歪和尚真有点道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今儿咱就叫他在这儿还俗了!哥几个,上邪的喽!”黑小子叫道。天津人,一斗气,就来劲。
跟手几个小子一齐忙乎,打四边饭铺酒店小食摊连赊带要,店铺掌柜的一见有乐,也有不要钱白送的,等于花钱看戏。一下子,鸡鸭鱼蟹猪羊牛马驴狗雁雀兔子王八,头尾翅脚肚肠肝肺心腰子下水,有煎有炒有烹有炸有煮有炖有蒸有熬有爆有烤有拌,外加一坛子水酒,碟架碟碗架碗,严严实实把这僧人围在中央。一股股子酒香肉荤羊膻鱼腥往上蹿,冲得僧人直打哆嗦,眼瞅着几十年古佛青灯下的修行要垮,栽在天津卫。不知白果打哪位姐姐大襟抻下一块香帕,水红色儿,柔滑光艳,一下扔在僧人怀里,僧人一惊,赶紧扒拉在地,冲这香帕喝道:
“擦屁股纸!”
这话惹得众人笑。
那位姐姐挂不住,脸一绷,说:
“你要糟践我,姑奶奶可坐在你怀里啦!”
黑小子叫起来:
“坐呀坐呀,他是欢喜佛!”
众人大笑。几个小子喊着闹着要那姐姐露一手,一边起哄吓唬僧人,吓得僧人满脑袋汗。一位大肚汉笑得绷断裤带,提着裤子还看,不肯走。这里人向例好看热闹,哪儿有人哪儿有热闹。直到回头偏西,人不见少反见多,外三层里三层;蚂蚁闻到香味,酒肉外黑压压再围一层,中心盘腿坐着这行脚僧。夕照僧身,赛镀了金,可天津卫嘛地界,成人都难,能叫你成佛?那群小子剜心眼拿话逗他勾他扰他,不毁了这外来和尚不算结。这场面好比交仗,谁走谁退谁败难完蛋。
劲顶劲,顶足劲。
这当儿,打北边来个糟老家伙。身高不过五尺,大脸足有一尺,脸皮折子摺折子赛干丝瓜,眯缝小眼,咧着大嘴,嘻嘻哈哈,脸当中通红一个酒糟鼻子,赛顶着颗大草莓果;披头散发,一件宽宽绰绰玄色大袍,没结扣儿,小风一吹,衣举发飘,赛仙赛妖赛只大蝙幅,忽悠悠来,一路哈哈出声。飘进人圈,一塌腰,和这僧人面对面盘腿坐,哈哈一下,操起竹筷,先使筷头在地上画个圈儿,伸手拉过酒肉干起来。酒在嗓子儿咕噔咕噔,牛筋在牙齿间嘎吱嘎吱,吃到香处美处,直哈哈哈。独吃独喝,旁若无人。众人给这糟老家伙弄呆,看他脏喝喝,却不象凡人俗人,看打扮赛和尚,又没见过和尚这吃法喝法做法活法,看势头,都是冲着行脚僧人去,赛斗法,没人问,没人笑。连那群小子也不多嘴。果然僧人忍不住先发活。
“你是僧是俗?”
糟老家伙脸没抬,拿舌尖把沾在唇边的酒液肉渣卷进口中,只说了四个字儿:
“无僧无俗。”
众人一怔,没听懂;僧人也一任,似懂非懂,只当对方蒙自己,停停又问:
“出家何处?”
糟老家伙还是不抬头,边吃边喝边答,还是四个字儿:
“何处出家?”
这话不过把僧人的问活颠倒一下,有了味儿。僧人好赛遇到一扇门,挡住了,闷往口,傻瞅着糟老家伙。人群中没一个明白人,却都觉得真玩意儿出来了,等着下边的戏。只见糟老家伙吃得上劲,捏着猪耳朵,提起半个酱猪头,嘴对嘴地啃。咬不上时,猪头摇晃,咬上口时,躇满嘴油,顺手抬起那香帕抹嘴,还哈哈哈。
僧人见了,松开脸一笑,说;
“原来一个花和尚。”
糟老家伙咬着猪头,随口念四句诗;
说花便是花,
原是心中花,
看花不是花,
心中本无花。
众人听了,赛掉进大水坑,摸不到边儿;僧人听了,赛挨了一炮,合上双目,眼珠在眼皮下面滴溜乱动,再撩开眼皮时,双眸冒光,灿灿赛星,惊叫道:
“天津卫不是凡界!活佛现世,弟子顿悟了!”
说完话跟手屁股一抬又一撅,翻身给糟老家伙连叩三头,起身快快活活而去。一时脸冒灵气眼冒灵光,赛变一个人。
糟老头子依旧门头吃喝,也不理他。直吃得宽衣松带,响亮打个饱隔,站起来对着落日舒舒服服再打个喷嚏,拍拍屁股上的土,忽悠悠去,还是哈哈哈。
众人木头赛地立半天,还是没醒过昧儿。黑小子张着满口黄牙,白果的脑袋顶上落一只苍蝇,他忽地呀一叫,苍蝇飞跑,原来那满地的蚂蚁,都爬进刚才糟老家伙使筷子画的那圈里边,爬来爬去爬不出来。
自此,天津城冒出这糟老家伙,昨儿城里今儿城外明儿河东后儿河西,沿街唱歌讨饭,逢人无话哈哈哈。外号“老哈哈”。有人说他是佛,有人说他是妖,人们怕错拿佛爷当妖怪,见他则笑脸相待。他便吃百家饭喝百家水烤百家火,天天吃饱天天笑。直到咸丰八年,洋毛打进天津城,人心赛乱麻,顾不得他。他也就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第三章 来个元宝大翻身
正月二十五一大早,北城户部街东边乡调东街黄家一家老小,都给二奶奶折腾起来,人人带着两眼角眼屎,就洗肉洗菜剥葱切姜剁馅揣面擀皮包饺子包合子,忙乎开了。按例儿,今日填仓节。填仓原本是农家人过的,迎着年头,求收成好,填满仓围。城里人拿这节,不过讨个吉利。天津人好事儿,过日子好例儿,恨不得天天有佛拜有神求有福来,一天没佛没神没父母官,心里就没根。二奶奶是地地道道天津土里出来的老娘们儿,最讲究这套。成天拜佛,事事有例,举手投足有忌讳。单说饺子,还得给她包一屉煮一锅素的,折腾得全家五迷三道。
吃饺子叫填仓,吃合手叫盖食。填好盖好,男女老少伙计丫头聚到当院,照规矩,打大门口往里拿白灰画个梯子,通到院内;再在当院地上画个大老钱,钱眼里放撮米,拿砖头压上。梯子要画直,钱要画圆,米要好米,砖头要见棱见角,不准缺边少角。边齐角正,福禄寿满,缺边少角。鸡闹狗咬。小伙计灯儿人笨,拿块破砖,立时叫二奶奶劈头盖脸骂一顿,另一个小伙计影儿心灵,找块新砖来,才把二奶奶稳住。表面稳住,心火已起。心火不是好东西,这儿有首小诗:
浮火看似灭,暗火心中留,
心火要高起,还需一瓢油。
麻烦一截高过一截就来了。
先是人聚齐,独独不见二爷。二爷是位怪人,整天憋在后院书斋.不到吃饭拉屎不露面,无论谁也不准进他后院,逢人无话,问也不答,干嘛想嘛,谁也不知。这家有他赛没他。
丫头精豆儿去叫三次,还没见二爷脚丫子迈出门坎。二奶奶大声一吼;“叫书虫子吃啦!”人才来,迈四方步,攥一卷《大珠禅师语录》,不紧不慢,温温吞吞,远远一站,赛没他的事。一团火就见起,窝在二奶奶心里。
跟着是画老钱的白粉不中意,昨后响二奶奶叫精豆儿告诉账房九九爷预备好白粉,九九爷为讨二奶奶高兴,打发灯儿到日租界浮岛街静文斋买包洋粉笔。洋粉笔得使得劲,可二奶奶赛见一包虫子,扔了一地。洋人属邪,邪气冲福,这就火上加油了。幸亏精豆儿用心,头年使剩的木炭还存着,赶紧跑去拿来,才把这漏子补上。
随后是二少爷画不好。二少爷是病秧子,嘛药都尝过,嘛病都带着,就差没死过。他捏块炭灰打门口画梯子,一猫腰,腰赛柳条子,没劲儿,就趴下,腿没劲儿就跪下,手也没劲儿,每条线都画得东扭西歪南斜北拐,赛长虫爬,又赛雨后蚯蚓爬的道道儿。人爬线爬,爬进院子,就喘起来,气贯不到手上,线打哆噱,得把一架梯子画成烂蜘蛛网。待画到老钱,不成圆,赛大枣核儿两头尖,涂了再画更差,好比一片大海蜇。侍候二少爷的老妈马婆子说:“二少爷这才缓上来几天,别叫他再受这份罪了!”可是这种事非得主家自己干,佣人不得插手。偏偏二爷远远站着,不动劲不帮忙不吭声。二奶奶心火压不住,腾家伙蹿上来,面红耳赤青筋跳,说声:“我来!”打二少爷手里夺过灰炭,趴下大胖身子就画。
二奶奶天天晚上拜佛烧香,必看香头。凡事是吉是凶全要等着三柱香烧到一半时,看三柱香哪高哪矮,对照香谱才定。烧半根香得不小的功夫,所以她无论是趴是脆,全有功夫。可心里有火有气,就不一样,猛地一趴,火朝前冲,气朝前顶,赛炮瞠一轰上脑袋,眼前一黑,收不住身子,一下来个元宝大翻身,不知哪块骨头撞在冻硬的地皮上,嘎嚓一响,跟手连翻两个儿,浑身滚成一个肉团几,一时分不出脑袋屁股脚丫,只听打肉团儿里冒出杀猪赛的尖嚎。一家人先惊后慌,找着她胳膊大腿;打算往屋里抬。但这大肉蛋,摸哪儿都叫疼,没法下手。奇了,这一下就摔散架?
她叫起来:
“肋叉于全断啦!哎呀哎呀,疼死我啦……我就知道今儿要犯邪,昨晚烧出‘恶事香’来了。哎呀哎呀,小的不争气,老的耍蔫损,成心逼死我,好讨小老婆呀……哎呀哎呀,别拉我呀,我知道你们是阎王爷派来的小鬼,拉我死呀……”
谁碰她骂谁,精豆儿打屋里抱出两个大棉花枕头,垫在她脑袋下边才算稳住劲儿。可这大冷天,不能叫二奶奶总躺在当院。再找二爷,人不见,回屋了。老爷不急,下边人更急,急也没辙。
忽然哗啦大门一响一开,门口乐喝喝站着个高大胖子。狗脸哭,猪脸笑,一脸喜庆。
“惹惹!”九九爷用口叫道,好赛来了救命恩人。跟手又改了称呼说,“大少爷来啦!”
只见这人三十多岁,大耳垂,双下巴,白面红唇,头扣亮缎帽翅,元青暗花大棉袍子,酱紫对襟羊皮马褂。要看他细皮嫩肉,早早发福大肚囊子,是位阔人;细瞅袍子上好几块油,马褂襟口出锋的羊皮沾土发黑,帽子几处瓜皮开了线,透出穷气。他一瞧这场面,目光一跳,大步几下到院中,叫道:
“哟,这是怎么档子事?”
精豆儿舌灵口快,把事一说,二奶奶又嚎开了:
“哎呀哎呀,打进了黄家就没过一天好日子呀!男不是男女不是女,这回该报应啦,家破人亡啦,命到头啦,凶灾险难大祸小祸全来啦……”
惹惹大腿一弯蹲在二奶奶身边说:
“二婶,可不兴念损。是祸是福,您比我心里透亮。年头一跤,灾祸全消,好事全在后头,您往后瞧吧!马奶,快把二少爷搀回屋,院里凉,瞧他的脸不是色了。精豆儿、灯儿、影儿,站着等嘛?快帮把手抬二奶奶进屋。精豆儿,你托住脑袋,九九爷,您跟我托身子,灯儿影儿你俩一人抬一条腿。一齐用劲,起!好,步子小点,卷着她点身子,走,好!走,走,走……。”
一下大伙有了主心骨。病人比好人沉,死人比活人沉。好赛抬块大石头。
二奶奶又嚎,叫疼。惹惹对众人说:
“别打住!病点好治,不疼难治。二婶,我料定你不过扭了腰,拧了脖子。你放心,我认识能人,保管出了明儿,不出后儿,三天下床满地跑。”
直说得二奶奶不叫大伙笑。几下就把死沉死沉二奶奶摆在炕上。惹惹马不停蹄,紧劲张罗着:“摔一跤不算事,大伙稳住别慌,乱了阵脚。谁该忙嘛谁忙嘛,事别撂下。地上的老钱还得画好,回头我来,我行。灯儿影儿你俩随九九爷去照看好大门和铺面。买卖不能总上着门板,要不老主顾来了,当咱纸局黄了。精豆儿,你给二奶奶熬点姜糖水喝,刚头在精冷地界趴半天,别受寒。记着,千万别叫她动劲儿,疼也别给她揉,我这就去请大夫,眨眼就回来!”说着掉身出去,屁股后边棉袍下摆赛帘子一扬一扬,腾腾腾几下出了大门。
九九爷瞅着惹惹背影笑道:
“这人能救火,不能抱孩子。”
精豆儿没搭茬,悄悄在影儿耳边叽咕一句。影儿一闪,没了影儿。
二奶奶躺在炕上,出气也疼,吸气也疼,不喘气就死。可她顾不上疼,心里犯嘀咕。没出正月,没磕没绊,摔这一大跤,好赛鬼推的。到底是福是祸是吉是凶是嘛先兆?想起刚头自己那些话,又是家破人亡,又是命到头,又是四灾险祸,全不是好话。她后悔,恨不得撕烂自己的嘴。话说出去赛泼水,撕了嘴也收不回来。再想就更不对劲,为嘛不喊别的,偏喊这些不吉利活?这话平时一个字儿也避讳着,别是哪来的恶鬼附身附体,借她的嘴喊出来的。愈想愈邪门愈害怕,一股凉气打脊梁骨顺肋叉子透了全身,凉气后头是冷气,冷气后头是寒气,寒气后头是鬼气,鬼气疫人,不觉眼神发直,手脚比院里的砖头还凉。精豆儿一看一摸,吓得一激灵,以为二奶奶完了。再看,二奶奶眨眼皮,又吓得一激灵。死了吓人,活了也吓人,这可不对劲。对劲没事,不对劲有事,跟手一大堆奇事怪事邪事巧事真事假事绝事就接着勾着引着奉着杂着并着来了,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