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有什么理由疑惑她?面对这天下受难猫儿们的救护神,告别出来时,不觉带着一点惭愧和狼狈的感觉。
蓝眼睛的丢失虽使我伤心很久,但从此不知不觉我竟开始关切所有猫儿的命运。猫胡同再吵再闹也不再打扰我的睡眠,似乎有一只猫叫,就说明有一只猫活着,反而令我心安。猫叫成了我的安眠曲……
转过一年,到了猫儿们求偶时节,猫胡同却忽然安静下来。
我妻子无意间从邻居那里听到一个不幸的消息:猫婆死了。同时——在她死后——才知道关于她在世时的一点点经历。
据说,猫婆本是先前一个开米铺老板的小婆,被老板的大婆赶出家门,住在猫胡同那座楼第一层的两间房子里。后又被当做资本家老婆,轰到地下室,她无亲无故,孑然一身,拾纸为生,以猫为伴,但她所养的猫没有一个良种好猫,都是拾来的弃猫、病猫和残猫。她天天从水产店拣些臭鱼烂虾煮了,放在院里喂猫,也就招引一些无家可归的野猫来填肚充饥,有的干脆在她家落脚。她有猫必留,谁也不知道她家到底有多少只猫。
"文革"前,曾有人为她找个伴儿,是个卖肉的老汉。结婚不过两个月,老汉忍受不了这些猫闹、猫叫、猫味儿,就搬出去住。人们劝她扔掉这些猫,接回老汉,她执意不肯,坚持与这些猫共享着无人能解的快乐。
前两个月,猫婆急病猝死,老汉搬回来,第一件事便是把这些猫统统轰走,被赶跑的猫儿依恋故人故土,每每回来,必遭老汉一顿死打,这就是猫胡同忽然不明不白静下来的根由了。
这消息使我的心一揪。那些猫,那些在猫婆床上、被上、烟囱上的猫,那些残的、病的、瞎的猫儿们呢?那只尖脸的、瘦瘦的、为猫婆叼烟卷的小黄猫呢?如今飘泊街头、饿死他乡,被孩子弄死,还是叫人用笼子捉去吃掉了?一种伤感与担虑从我心里漫无边际地散开,散出去,随后留下的是一片沉重的空茫。这夜,我推开后窗向猫胡同望下去,只见月光下,猫婆家四周的房顶墙头趴着一只只猫影,大约有七八只,黑黑的,全都默不作声。这都是猫婆那些生死相依的伙伴,它们等待着什么呢?
从这天起,我常常把吃剩下的一些东西,一块馒头、一个鱼头或一片饼扔进猫胡同里去,这是我仅能做到的了,但这年里,我也不断听到一些猫这样或那样死去的消息,即使街上一只猫被轧死,我都认定必是那些从猫婆家里被驱赶出来的流浪儿。入冬后,我听到一个令人震栗的故事——
我家对面一座破楼修理瓦顶。白天里瓦工们换瓦时活没干完,留下个洞,一只猫为了御寒,钻了进去,第二天瓦工们盖上瓦走了,这只猫无法出来,急得在里边叫。住在这楼顶层的五六户人家都听到猫叫,还有在顶棚上跑来跑去的声音,但谁家也不肯将自家的顶棚捅坏,放它出来。这猫叫了三整天,开头声音很大、很惨、人,但一天比一天声音微弱下来,直至消失!
听到这故事,我彻夜难眠。
更深夜半,天降大雪,猫胡同里一片死寂,这寂静化为一股寒气透进我的肌骨。忽然,后墙下传来一声猫叫,在大雪涂白了的胡同深处,猫婆故居那墙头上,孤零零趴着一只猫影,在凛冽中蜷缩一团,时不时哀叫一声,甚是凄婉。我心一动,是那尖脸小黄猫吗?忙叫声:"咪咪!"想下楼去把它抱上来,谁知一声唤,将它惊动,起身慌张跑掉。
猫胡同里便空无一物。只剩下一片夜的漆黑和雪的惨白,还有奇冷的风在这又长又深的空间里呼啸。
歪儿
那个暑假,天刚擦黑,晚饭吃了一半,我的心就飞出去了。因为我又听到歪儿那尖细的召唤声:"来玩踢罐电报呀——"
"踢罐电报"是那时男孩子们最喜欢的游戏。它不单需要快速、机敏,还带着挺刺激的冒险滋味。它的玩法又简单易学,谁都可以参加。先是在街中央用白粉粗粗画一个圈儿,将一个空洋铁罐儿摆在圈里,然后大家聚拢一起"手心手背"分批淘汰,最后剩下一个人坐庄。坐庄可不易,他必须极快地把伙伴们踢得远远的罐儿拾回来,放到原处,再去捉住一个乘机躲藏的孩子顶替他,才能下庄;可是就在他四处去捉住那些藏身的孩子时,冷不防从什么地方会蹿出一人,"啪"地将罐儿叮里当啷踢得老远,倒霉,又得重新开始……一边要捉人,一边还得防备罐儿再次被踢跑,这真是个苦差事,然而最苦的还要算是歪儿!
歪儿站在街中央,寻着空铁罐左盼右盼,活像一个蒸熟了的小红薯。他细小,软绵绵,歪歪扭扭;眼睛总像睁不开,薄薄的嘴唇有点斜,更奇怪的是他的耳朵,明显的一大一小,像是父子俩。他母亲是苏州人,四十岁才生下这个有点畸形的儿子,取名叫"弯儿"。我们天天都能听到她用苏州腔呼唤儿子的声音,却把"弯儿"错听成"歪儿"。也许这"歪儿"更像他的模样。由于他身子歪,跑起来就打斜,玩踢罐电报便十分吃亏。可是他太热爱这种游戏了,他宁愿坐庄,宁愿徒自奔跑,宁愿一直累得跌跌撞撞……大家玩的罐儿还是他家的呢!
只有他家才有这装芦笋的长长的铁罐,立在地上很得踢,如果要没有这宝贝罐儿,说不定大家嫌他累赘,不带他玩了呢!
我家刚搬到这条街上来,我就加入了踢罐电报的行列,很快成了佼佼者。这游戏简直是就为我发明的——我的个子比同龄的孩子高一头,腿也几乎长一截,跑起来真像骑摩托送电报的邮差那样风驰电掣,谁也甭想逃脱我的追逐。尤其我踢罐儿那一脚,啪的一声过后,只能在远处蒙的暮色里去听它叮里当啷的声音了,要找到它可费点劲呢!这时,最让大家兴奋的是瞅着歪儿去追罐儿那样子,他一忽儿斜向左,一忽儿斜向右,像个脱了轨而瞎撞的破车,逗得大家捂着肚子笑。当歪儿正要发现一个藏身的孩子时,我又会闪电般冒出来,一脚把罐儿踢到视线之外,可笑的场面便再次出现……就这样,我成了当然的英雄,得意非凡;歪儿怕我,见到我总是一脸懊丧。天天黄昏,这条小街上充满着我的迅猛威风和歪儿的疲于奔命。终于有一天,歪儿一屁股坐在白粉圈里,怏怏无奈地痛哭不止……他妈妈跑出来,操着纯粹的苏州腔朝他叫着骂着,扯他胳膊回家。这愤怒的声音里似乎含着对我们的谴责。我们都感觉自己做了什么不好的事,默默站了一会儿才散。
歪儿不来玩踢罐电报了。他不来,罐儿自然也变了,我从家里拿来一种装草莓酱的小铁罐,短粗,又轻,不但踢不远,有时还踢不上,游戏的快乐便减色许多。那么失去快乐的歪儿呢?我望着他家二楼那扇黑黑的玻璃窗,心想他正在窗后边眼巴巴瞧着我们玩吧!这时忽见窗子一点点开启,跟着一个东西扔下来。这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那么熟悉、那么悦耳、那么刺激,原来正是歪儿那长长的罐儿。我的心头第一次感到被一种内疚深深的刺痛了。我迫不及待地朝他招手,叫他来玩。
歪儿回到了我们中间。
一切都奇妙又美好地发生了变化。大家并没有商定什么,却不约而同、齐心合力地等待着这位小伙伴了。大家尽力不叫他坐庄;有时他"手心手背"输了,也很快有人情愿被他捉住,好顶替他。大家相互配合,心领神会,做假成真。一次,我看见歪儿躲在一棵大槐树后边正要被发现,便飞身上去,一脚把罐儿踢得好远好远,解救了歪儿,又过去拉着他,急忙藏进一家院内的杂物堆里。我俩蜷缩在一张破桌案下边,紧紧挤在一起,屏住呼吸,却互相能感到对方的胸脯急促起伏,这紧张充满异常的快乐啊!我忽然见他那双眯缝的小眼睛竟然睁得很大,目光兴奋、亲热、满足,并像晨星一样光亮!原来他有这样一双又美又动人的眼睛。是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一双眼睛,就看我们能不能把它点亮。
乡魂
一
倘若你生长在故乡,那份乡情乡恋牵肠挂肚自不必说;倘若它只是你长辈的故土,你却出生在异地他乡,你对它的印象与情感都是从长辈那里间接获得的,这故乡对你又是怎样一种感觉?
数年前,我应邀与几位作家南下访游古迹名城,依主人安排,途经宁波一日。车子一入宁波,大家还在嘻哈交谈,我却默然不语,脸贴车窗,使劲张望着外边景物,急于想抓住什么,好跟心里的故乡勾挂一起。此时我才发现心里的故乡原是空空的。我对自己产生怀疑,面对祖父与父亲的出生地,为何毫无感应?
但它原先只是我一个符号——籍贯啊。
我不是"回"故乡,而是"来"故乡,第一次。为什么回到故乡,故乡反而没了?我渴望与故乡拥抱和共鸣,但我不知道与故乡的情感怎样接通。好似一张琴闲在那儿,谁来弹响,怎么弹响?
二
下车在街上走走,来往行人说的宁波话一入耳朵,意外有种亲切感透入心怀,驱散了令我茫然的陌生。
我很笨,一直没从祖父和父亲那里学会宁波话。但这特有的乡音仿佛是经常挂在他们嘴边的家乡的民歌,伴随着我的童年与少年。那时,尤其是来串门看望祖父的爷爷奶奶们,大都用这种话与祖父交谈。父亲平时讲普通话,逢到此时便也用这种怪腔怪调加入谈话,好像故意不叫我听懂,气得我噘起小嘴,抗议。那些老爷爷老奶奶们便说笑话逗我、哄我,但依然还说那种难懂的宁波话……这曾经叫我又气又恨的话,为什么此刻有如施魔法时的咒语,一下子把依稀往事、把不曾泯灭的旧情、把对祖父与父亲那些活生生的感觉,全都召唤回来,并逼真地、如画一般地复活了?
在天童寺,一位老法师为我们讲述这座古寺非凡的经历。他地道的宁波口音叫我如听阿拉伯语,全然不懂,我便有机会仔细去看这法师的仪容,竟然发现他与祖父的模样很像:布衣布袜,清瘦身子,慈眉善眼,尤其是光光的头顶中央有个微微隆起的尖儿。北方大汉剃了光头,见棱见角,又圆又平;宁波人歇顶后,头顶正中央便显露出这个尖儿来,青亮青亮,仿佛透着此地山水那种聪秀的灵气。我觑起眼睛再感觉一下,简直就是祖父坐在那里说话!
祖父喜欢用薄胎细瓷的小碟小碗吃饭。他晚年患糖尿病,吃米都必须先用铁锅炒过再煮。他从不叫我吃他的饭,因为炒过的米不香,也少了养分。宁波临海,吃起海鲜精熟老到。祖父吃清蒸江螺那一手真叫空前绝后,满满一勺入口,只在嘴里翻几翻,伴随着吱吱的吸吮声,再吐出来便都是玲珑精巧的空壳了。每次吃江螺,不用我邀请,祖父总会令人惊叹又神气十足地表演一番。这绝招只有父亲吃鱼吐刺的本事可以媲美。然而,祖父,你如今在哪儿呢?我心头情感一涌,忽然张开眼睛,想对老法师大叫一声:爷爷!
奇怪,祖父是在我十岁那年去世的,三十年过去了,什么原故使我要隔着岁月烟尘并如此动情地呼叫他呢?
是我走到故乡来了,还是故乡已然悄悄走进我的心中?
三
前两年,我去新加坡为"华人文艺营金狮文学奖"评奖。忽有十几位上了年纪的华人到宾馆来访,见面先送我一本刊物,封面上大写一个"冯"字。原来都是此地冯氏宗亲会的成员。华人在海外谋生,身孤力单需要支持,便组织各种同乡同族的会,彼此依傍,守望相助。每每同乡同族人有了难题,便一齐合力解纷;若是同乡同族人有了成就,就视为共荣,同喜同贺。一位冯姓长者对我说:
"你是咱冯家的骄傲啊。"
此时我多么像在家人中间!
张张陌生的面孔埋藏着遥远的亲切。我在哪里曾经与他们相关相连?唐宋还是秦汉?我想起在黄河边望着它烟云迷漫、波光闪耀的来处,幻想着它万里之外那充满魅力的源头。同国、同乡、同肤、同姓,都有一种共同的源头感。有着共同源头的人,身上必定潜在着一个共同的生命密码,神秘地相牵。
我望见坐在侧面的一位老者清瘦、文弱、似曾相识的面孔,心有所动,问道:
"你家乡在哪儿?"
"宁波。"他一开口,便依然带着很重的乡音。
我听了,随即说:
"我们五百年前是一家,我老家也在宁波。"
他马上叫起来:"现在就是一家,我们好近呀!"随即急渴渴向我打听故乡的情形。
多亏我头年途经故乡,有点见闻,才不致窘于回答。他一边听我讲,一边忽而大发感慨:"全都不一样了,不一样了……"忽而冲动地站起来,手一指,叫着:"那是伯伯带我去捉鱼的地方!"然后逼我讲出更多细节,仿佛直要讲得往事重现才肯作罢。
我怕冷落了同座其他人,才要转换话题,那些人却笑眯眯摆手说:
"不碍事,你再给他多讲讲吧……"
他们高兴这样旁听,直听得脸上全都散发出微醺的神气,好像与我的这位老乡分享着一种特殊的幸福,那便是得以慰藉的乡恋。
这老乡情不自禁把座椅一步步挪到我身前,面对面拼命问,使劲听。可惜我只在故乡停了一天,说不出更多见闻。但我发现,我随便扯些街道的名称、旧楼的式样、蔬菜的种类,他也都视如天国珍闻,引发他一串串更多的问题,以及感叹和惊叫。我更感到故乡伟大而神奇的力量。它像一块巨大的磁石,牢牢吸住一切属于它的人们,不管背离它多久多远。似乎愈远愈久便愈感到它不可抗拒的引力……在我与这异国的华裔老乡分手之时,心中升起一份歉意。我想,我那次在故乡应该多住上几天,为了他,也为了我自己。
珍珠鸟
真好!朋友送我一对珍珠鸟。放在一个简易的竹条编成的笼子里,笼内还有一卷干草,那是小鸟舒适又温暖的巢。
有人说,这是一种怕人的鸟。
我把它挂在窗前。那儿还有一盆异常茂盛的法国吊兰。我便用吊兰长长的、串生着小绿叶的垂蔓蒙盖在鸟笼上,它们就像躲进深幽的丛林一样安全;从中传出的笛儿般又细又亮的叫声,也就格外轻松自在了。
阳光从窗外射入,透过这里,吊兰那些无数指甲状的小叶,一半成了黑影,一半被照透,如同碧玉;斑斑驳驳,生意葱茏。小鸟的影子就在这中间隐约闪动,看不完整,有时连笼子也看不出,却见它们可爱的鲜红小嘴儿从绿叶中伸出来。
我很少扒开叶蔓瞧它们,它们便渐渐敢伸出小脑袋瞅瞅我。我们就这样一点点熟悉了。
三个月后,那一团愈发繁茂的绿蔓里边,发出一种尖细又娇嫩的鸣叫。我猜到,是它们有了雏儿。我呢?决不掀开叶片往里看,连添食加水时也不睁大好奇的眼去惊动它们。过不多久,忽然有一个小脑袋从叶间探出来。更小哟,雏儿!正是这个小家伙!
它小,就能轻易地由疏格的笼子钻出身。瞧,多么像它的母亲;红嘴红脚,灰蓝色的毛,只是后背还没有生出珍珠似的圆圆的白点;它好肥,整个身子好像一个蓬松的球儿。
起先,这小家伙只在笼子四周活动,随后就在屋里飞来飞去,一会儿落在柜顶上,一会儿神气十足地站在书架上,啄着书背上那些大文豪的名字;一会儿把灯绳撞得来回摇动,跟着跳到画框上去了。只要大鸟在笼里生气儿地叫一声,它立即飞回笼里去。
我不管它。这样久了,打开窗子,它最多只在窗框上站一会儿,决不飞出去。
渐渐它胆子大了,就落在我书桌上。
它先是离我较远,见我不去伤害它,便一点点挨近,然后蹦到我的杯子上,俯下头来喝茶,再偏过脸瞧瞧我的反应。我只是微微一笑,依旧写东西,它就放开胆子跑到稿纸上,绕着我的笔尖蹦来蹦去;跳动的小红爪子在纸上发出嚓嚓响。
我不动声色地写,默默享受着这小家伙亲近的情意。这样,它完全放心了。索性用那涂了蜡似的、角质的小红嘴,"嗒嗒"啄着我颤动的笔尖。我用手抚一抚它细腻的绒毛,它也不怕,反而友好地啄两下我的手指。
有一次,它居然跳进我的空茶杯里,隔着透明光亮的玻璃瞅我。它不怕我突然把杯口捂住。是的,我不会。
白天,它这样淘气地陪伴我;天色入暮,它就在父母的再三呼唤声中,飞向笼子,扭动滚圆的身子,挤开那些绿叶钻进去。
有一天,我伏案写作时,它居然落到我的肩上。我手中的笔不觉停了,生怕惊跑它。呆一会儿,扭头看,这小家伙竟趴在我的肩头睡着了,银灰色的眼睑盖住眸子,小红脚刚好给胸脯上长长的绒毛盖住。我轻轻抬一抬肩,它没醒,睡得好熟!还呷呷嘴,难道在做梦!
我笔尖一动,流泻下一时的感受:
信赖,往往创造出美好的境界。
鼻子的轶事
我一直认为人类的艺术创造有个重大疏漏,就是没有一种满足鼻子的艺术。在艺术中,有满足眼睛的,比如美术、雕塑和摄影;有满足耳朵的,比如音乐和歌唱;影视和戏曲是综合艺术,它们能同时满足眼睛和耳朵,却惟独把鼻子排斥在"艺术爱好者"之外了。嘴呢?对了,你会问。不要说也没有专供嘴巴来享受的艺术吧,千变万化的烹调艺术足能使嘴巴受用不尽了。聪明万能的人类为什么偏偏冷淡了、小瞧了、甚至荒废了鼻子?这个位居脸的中心的高贵的鼻子难道是个"艺盲"?难道它迟纯、麻木、低层次、无感受、缺乏情感细胞?难道它只能分辨香臭、只是用来呼吸的吗?是啊,是啊,你想想看,流泪是一种感情的表露,那么流鼻涕呢?那不是伤心而是伤风。
然而,请你静下心再想一想——
每每早春初至,你是怎样感受到它的来临?那时,大地既没有绽露些许绿意,冰河尚无解冻时清脆的声响——你显然不是依靠眼睛和耳朵,而是凭着灵敏的鼻子察觉出这大自然催生的气息……我说过,春天最先是闻到的。
你是从哪一种气息里闻到的?
从溶雪的气息、腐叶的气息、带着寒意的清晨的气息、泥土中苏醒的气息里,还是从一阵冷冷的疾雨里?世间雨的气息各种各样,有瑟缩深秋的绵绵细雨、炎炎夏日骤然浇下又热烘烘蒸腾起来的阵雨,以及随同微风可以闻到的凉滋滋的夜雨……这种种不同的雨的气味,比起雨的画面更能勾起你在同一种雨中经历的回忆。一次空空的等待或一次失去般的离别,一次义气的援救或是一次负疚的逃脱——不管具体细节怎样,总是气味帮助你记忆,也帮助你回忆;混同气味记在心底的,也只能被同一种气味勾上心头。再往深处想想,是不是世界上只有亲人的气味你记得最深最牢?母亲的、恋人的、孩子的。这气味比形象和声音更不能模仿和复制。精确分辨又刻骨铭心记住的不全是依靠鼻子吗?
我知道一个女人,一直保存着她逝去的丈夫的一件睡衣。她从来不洗这件睡衣,为了保留丈夫身体的气味,每当思念之情不能自已时,就拿出这件睡衣,贴在脸上闻一闻,活生生的丈夫便在身边。由此我得知,当生命消失时,它会转化为一种气息留在世上,活着的人靠着鼻子与他息息相通、默默相连。鼻子并非呼吸的器官,而是心灵的器具。由于多愁善感的鼻子,我们对这世界的感知便多了一倍!
鼻子又是慷慨无私的。尽管人类不给它任何享受艺术的方式,它却积极地参与艺术的创造。对了!我说的是鼻音,想想看,当歌唱家们使用鼻音时,那声音就会变得何等的奇异与美妙!
这叫我想起一件往事。虽然有些怪诞,却是我经历过的。
很多年前,我有个邻居是位业余歌手,他相貌寻常,身材四肢都极普通,惟有那鼻子大得像只梨儿挂在脸的中央。如果你坐在他身旁,会觉得呼吸困难,好像氧气都叫他那硕大无朋的鼻子吸走了。他说话,声音似乎不穿过喉咙而穿过鼻腔,那声音就像火车穿过隧道那样隆隆作响,唱起歌来根本听不见歌词,仿佛一百只大黄蜂在空中狂飞,据说他考过许多专业歌唱团,但谁会选取这种听不清歌词的鼻子叫呢;而邻居们不过把他的歌唱,当做一种有高低音变化的鼾声罢了。
后来,他走运了。一个名叫"海河合唱团"的团长以伯乐的眼光瞧上他的大鼻子,把他请进合唱团。合唱团不管他咬字是否清晰,只要他的鼻音。谁料到他这闷雷般的轰鸣,像是给合唱加进去一架大风琴那样,发出意想不到的声音效果。上百张嘹亮的嘴巴加上一个浑厚的鼻子,开创一个前所未闻的神奇境界。这个平淡无奇的合唱团竟因为一个鼻子走红了。很多观众为这鼻音而来,向台上寻找这奇妙声音的发源地。看吧,这梨儿似的鼻子,多像是给合唱团配戴的一枚闪闪发光的勋章!
"文革"期间,许多文艺团体受冲击,合唱团为了跨时代地存在下去,改名叫做"红太阳宣传队"。但我这个邻居遇到了麻烦。因为当时所唱的歌曲一律是革命歌曲。他吐字不清,被怀疑是故意不唱歌词。受怀疑比受指责更可怕,他必须赶快学会吐字。大革命真是无坚不摧,这先天的毛病居然也改了。有生以来,声音一直从他鼻孔出来,现在竟改道走喉咙了;随着一个个字儿愈来愈清楚地蹦出嘴唇,那鼻音便一点点稀薄和消退,最终他唱起歌来和所有演员没有两样。一旦被统一了,他也就消失了;大家全一样,每个人便都可有可无。"红太阳宣传队"因此没了魅力,在后来的社会变动中无声无息地散了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