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由衷的钦佩希腊人!
希腊人告诉我们,保护古代文明遗产,需要的是对历史的深刻理解与崇拜,科学的方法,优雅的美感和高尚的文化品位。因为历史文明是一种很高的意境。
创造古希腊的是历史文明,珍惜古希腊的是现代文明。而懂得怎样珍惜它,才是一种很高层次的文明。
维也纳春天的三个画面
你一听到青春少女这几个字,是不是立刻想到纯洁、美丽、天真和朝气?如果是这样你就错了!你对青春的印象只是一种未做深入体验的大略的概念而已。青春,它是包含着不同阶段的异常丰富的生命过程。一个女孩子的十四岁、十六岁、十八岁——无论她外在的给人的感觉,还是内在的自我感觉,都决不相同;就像春天,它的三月、四月和五月是完全不同的三个画面。你能从自己对春天的记忆里找出三个画面吗?
我有这三个画面。它不是来自我的故乡故土,而是在遥远的维也纳三次旅行中的画面定格,它们可绝非一般!在这个用音乐来召唤和描述春天的城市里,春天来得特别充分、特别细致、特别蓬勃、甚至特别震撼。我先说五月,再说三月,最后说四月,它们各有一次叫我的心灵感到过震动,并留下一个永远具有震撼力的画面。
五月的维也纳,到处花团锦簇,春意正浓。我到城市远郊的山顶上游玩,当晚被山上热情的朋友留下,住在一间简朴的乡村木屋里,窗子也是厚厚的木板。睡觉前我故意不关严窗子,好闻到外边森林的气味,这样一整夜就像睡在大森林里。转天醒来时,屋内竟大亮,谁打开的窗子?正诧异着,忽见窗前一束艳红艳红的玫瑰。谁放在那里的?走过去一看,呀,我怔住了,原来夜间窗外新生的一枝缀满花朵的红玫瑰,趁我熟睡时,一点点将窗子顶开,伸进屋来!它沾满露水,喷溢浓香,光彩照人;它怕吵醒我,竟然悄无声息地又如此辉煌地进来了!你说,世界上还有哪一个春天的画面更能如此震动人心?
那么,三月的维也纳呢?
这季节的维也纳一片空。阳光还没有除净残雪,绿色显得分外吝啬。我在多瑙河边散步,从河口那边吹来的凉滋滋的风,偶尔会感到一点春的气息。此时的季节,就凭着这些许的春的泄露,给人以无限期望。我无意中扭头一瞥,看见了一个无论多么富于想象力的人也难以想象得出的画面——
几个姑娘站在岸边,她们正在一齐向着河口那边伸长脖颈,眯缝着眼,撅着芬芳的小嘴,亲吻着从河面上吹来的捎来春天的风!她们做得那么投入、倾心、陶醉、神圣;风把她们的头发、围巾和长长衣裙吹向斜后方,波浪似的飘动着。远看就像一件伟大的雕塑。这简直就是那些为人们带来春天的仙女们啊!谁能想到用心灵的吻去迎接春天?你说,还有哪个春天的画面,比这更迷人、更诗意、更浪漫、更震撼?
我心中的画廊里,已经挂着维也纳三月和五月两幅春天的图画。这次恰好在四月里再次访维也纳,我暗下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属于四月这季节的同样强烈动人的春天杰作。
开头几天,四月的维也纳真令我失望。此时的春天似乎只是绿色连着绿色。大片大片的草地上,没有五月那无所不在的明媚的小花。没有花的绿地是寂寞的。我对驾着车一同外出的留学生小吕说:
"四月的维也纳可真乏味!绿色到处泛滥,见不到花儿,下次再来非躲开四月不可!"
小吕听了,就把车子停住,叫我下车,把我领到路边一片非常开阔的草地上,然后让我蹲下来扒开草好好看看。我用手拨开草一看,大吃一惊:原来青草下边藏了满满一层花儿,白的、黄的、紫的;纯洁、娇小、鲜亮;这么多、这么密、这么辽阔!它们比青草只矮几厘米,躲在草下边,好像只要一努劲,就会齐刷刷地全冒出来……
"得要多少天才能冒出来?"我问。
"也许过几天,也许就在明天。"小吕笑道,"四月的维也纳可说不准,一天换一个样儿。"
可是,当夜冷风冷雨,接连几天时下时停,太阳一直没露面儿。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去意大利了,便对小吕说:
"这次看不到草地上那些花儿了,真有点遗憾呢,我想它们刚冒出来时肯定很壮观。"
小吕驾着车没说话,大概也有些怏怏然吧。外边毛毛雨点把车窗遮得像拉了一道纱帘。可车子开出去十几分钟,小吕忽对我说:"你看窗外——"隔过雨窗,看不清外边,但窗外的颜色明显地变了:白色、黄色、紫色,在窗上流动。小吕停了车,手伸过来,一推我这边的车门,未等我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便说:
"去看吧——你的花!"
迎着细密地、凉凉地吹在我脸上的雨点,我看到的竟是一片花的原野。这正是前几天那片千千万万朵花儿藏身的草地,此刻一下子全冒出来,顿时改天换地,整个世界铺满全新的色彩。虽然远处大片大片的花已经与蒙蒙细雨融在一起,低头却能清晰看到每一朵小花,在冷雨中都像英雄那样傲然挺立,明亮夺目,神气十足。我惊奇地想:它们为什么不是在温暖的阳光下冒出来,偏偏在冷风冷雨中拔地而起?小小的花居然有此气魄!四月的维也纳忽然叫我明白了生命的意味是什么?是——勇气!
这两个普通又非凡的字眼,又一次叫我怦然感到心头一震。这一震,便使眼前的景象定格,成为四月春天独有的壮丽的图画,并终于被我找到了。
拥有了这三幅画面,我自信拥有了春天,也懂得了春天。
天籁
——约瑟夫·施特劳斯作品《天籁》的联想
你仰头、仰头,耳朵像一对空空的盅儿,去承接由高无穷尽的天空滑落下来的声音。然而,你什么也听不到。人的耳朵不是听天体而是听取俗世的;所以人们说茫茫宇宙,寥廓无声。这宇宙天体,如此浩瀚,如此和谐,如此宁静,如此透明,如此神奇;它一定有一种美妙奇异、胜过一切人间的音乐的天籁。你怎样才能听到它,你乞灵于谁?
你仰着头,屏住气,依然什么也没听到,却感受了高悬头顶的天体的博大与空灵。在这浩无际涯、通体透彻的空间里,任何一块云彩都似乎离你很近,而它们距离宇宙的深处却极远极远;天体中从来没有阴影,云彩的影子全在大地山川上缓缓行走,而真正的博大不都是这样无藏于任何阴暗的吗?
当乌云汇集,你的目光从那尚未闭合的云洞穿过极力望去,一束阳光恰好由那里直射下来,和你的目光金灿灿地相撞,你是否听到这种激动人心的灿烂的金属般的声响?当然,你没有听到任何声音,还有那涌动的浓雾、不安的流光、行走的星球和日全食的太阳,为什么全是毫无声息?而尘世间那些爬行的蝼蚁、翕动的鼻翼、轻微摩擦纸面的笔尖为什么都清晰作响?如果你不甘心自己耳朵的愚蒙,就去倾听天上那些云彩——
它们,被风撕开该有一种声音,彼此相融该有另一种声音,被阳光点燃难道没有一种声音?还有那风狂雨骤后漫天舒卷的云,个个拥着雪白的被子,你能听到这些云彩舒畅的鼾声吗?噢,你听到了!闪电刺入乌云的腹内,你终于听到天公的暴怒;你还说空中的风一定是天体的呼吸,否则为什么时而宁静柔和时而猛烈迅疾?细密的小雨为了叫你听见它的声音,每一滴雨都把一片叶子作为碧绿的小鼓,你已经神会到雨声是一种天意!可到头来蒙昧的仍旧是你!只要人听到的、听懂的,全不是天体之声。
辽阔浩荡的天体,空空洞洞,了无内容,哪来的肃穆与庄严?但在它的笼罩之下,世间最大的阴谋也不过是瞬息即逝的浮尘。人类由于站在地上,才觉得地大而天小;如果飞上太空,地球不过是宇宙中一粒微小的物质。每个星球都有自己的性格,每个星球都有自己独特的声音。它们在宇宙间偶然邂逅,在相对时悄然顾盼,在独处中默然遐想,它们用怎样的语言来相互表达?多么奇异的天体!没有边际,没有中心,没有位置,没有内和外,没有苦与乐,没有生和死,没有昼与夜,没有时间的含义,没有空间的计量,不管用多巨大的光年数字,也无法计算它的恢宏……想想看,这天体运行中的旋律该是何等的壮美与神奇?
你更加焦渴地仰着头——
不,不是你,是约瑟夫·施特劳斯。他一直张着双耳,倾听来自宇宙天体深处的声音,并把这声音描述下来。尽管这声音并非真实的天籁,只不过是他的想象,却叫我们深深地为之感动。从这清明空远的音响里,我们终于悟到了天体之声最神圣、最迷人的主题:永恒!
永恒,一个所有地球生命的终极追求,所有艺术生命苦苦攀援的极顶;它又是无法企及的悲剧性的生命境界。从蛮荒时代到文明社会,人类一直心怀渴望,举首向天,祈盼神示以永恒。面对天体,我们何其渺小;面对永恒,我们又何其短暂!尽管如是,地球人类依旧努力不弃,去理解永恒和走进永恒。我们无法达到的是永恒,我们永远追求的也是永恒。
听到了永恒之声,便是听到了天籁。
说美国人
美国人
在印第安纳州的伯明顿小城,我去拜访当地一位很有名望的篮球教练。他办公室设在体育馆内。进门就见一大堆漂亮的奖杯和花花绿绿的队旗中间,挂块牌子,写着这教练的一句话:
"我的客人脸上总是带着笑,无论是进来的,还是出去的。"
未见其人,先知其性格。表现个性是美国人最快乐的事,喜怒哀乐形于色,他们没有人生在世要如何做人的观念。自己为人处世无需由别人承认,也不追求与别人一致,我就是我,因此一个美国人一个样。
我夏天里遇到过一位美国教授,他穿一件衬衫,上衣的第二个扣儿敞着,露出胸脯粗糙的皮肤,衬衣口袋插着十几支笔,好像笔筒。他给我留地址时,先抽出支圆珠笔写几个字,似乎觉得不舒服,又换另一支笔。写这几行字之间就换了三支笔。冬天里我又见到他。他穿件皮夹克,拉链拉了一半,里边的衣服还是没扣扣儿,露在外边的皮肤给冷风吹得通红,皮衣胸前的口袋依旧老样子——插着十多支笔。他说他搬了家,又写地址,几行字又是换了几次笔。他并不觉得自己怪。他说换笔可以提兴致。我想我写东西时也有这种感觉。但我不会这么做。因为他是美国人。
中国人对人的赞扬是"老实"。一个美国人对我说,他不懂"老实"的实质指什么,是守本分,不欺诈,还是顺从听话。他往往听中国人介绍张三"人很老实",又介绍李四"不错,挺老实",可是相处一段时间,发现张三和李四完全不同,弄糊涂了。他说,老实好像一块布,把人遮起来。又说,他们对人的最高评价是"坦率",不管你的想法怎么样,肯都说出来就好。
他们帮人做事谈报酬时从不客气。价钱讲在明处,很少当面不好意思讲,背后抱怨不合算。相互之间要分得一清二楚,承担责任要摆在前边,所尽义务全由自愿。你跟他们谈这种事时也要直截了当,他们不会因此轻看你,因为这对他们理所当然。
每个人各做各的事,很少相互比较。我的一位搞汉学的美国朋友每月收入八百美元,很低,远不如搞别的收入高。但他过得非常快活,因为他做自己愿意做的事。美国人不习惯与别人比较。你富是你的事与我无关;可是往往街上遇到一个乞丐,你问美国朋友,他多半会说,谁知道,也许他高兴这么做。谁也不关心别人。当然他们相信这世上确有许多穷苦无助的人,他们会把自己多余的日用品送到教堂,任穷人去取。但那些人是谁,他们也不问。美国虽然开放,由于他们过分自我,对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了解并不多。我与一个美国搞电脑的青年人聊天时发现,他还不知道中美早已建交。中国在美国知名度最高的却是熊猫,远不如中国青年对美国了解的更多。
再说美国人
在美国饭店中常可以看见一张招贴画,画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椅子背后还站着一个人,伸出双臂紧紧勒住他的腹部。这招贴画告诉你,一旦出现异物卡住喉咙应该怎么办。
美国人性急,吃饭卡住喉咙是常有的事。美国菜中的鱼一般是无刺的,和这些急脾气的食客找麻烦的,经常是大肉骨头。
公共场所许多售货机的铁皮箱,上边有许多大瘪坑,大都是机器发生故障时,丢进钱后东西出不来,叫性急的美国人踹的。
性急却不能侵犯别人。要想保护住自我,必须不去触犯别人的自我。包括绝对不能在排队时"夹塞儿",在剧场饭馆不能大声说话影响别人,走路不能挤人、碰人,甚至不能在别人面前嚼冰块,使人听起来不舒服。还有便是不能随便问人年龄。至于打听人家收入、存款和家庭情况,探问人家的私生活内容,这涉及到隐私权,会遭到强烈反感。美国人对别人的私事不感兴趣很少干涉。
葛浩文——我最钦佩的一位美国汉学家——他说:"我们最讲享受。"
这话不错。他们床上沙发上地毯上扔了许多软靠垫,怎么舒服就怎么拉过来一垫。大饭店都有个特别售货窗口,开车来买饭,到窗口前一停,不必下车,打开车窗就全办了。许多服务性企业也有这样的窗口,比如到银行取款等。还有种汽车电影院,开车进去,找到席位(实际是停车位),就在车里看电影。他们所说的享受并非坐享其成,而是享受生活。美国的服务机构尽量满足他们这种特性。简化手续,提供方便,许多公共场所都有自动售货机。大商场有银行设置的电脑取款机。投入信用卡,在按键上按出所需钱数,钞票会自动出来。这种设置在欧洲的国家都远不如美国普遍。所以有人说美国人很懒,但他们玩的时候却很卖力气。
美国人一周工作五天。周五晚大多去采购东西,周六一早便外出度假,尽情玩上两天,周日晚回家。我在爱荷华时,每逢星期天黄昏就见一辆辆车从郊外往回跑。一家人坐在车里,车顶上放着折叠帐篷或游湖用的小舢板。有的在车后拴一些空的饮料罐子,拖在地上哗哗响,表示他们玩得很开心。还不时从车里发出一声兴奋的尖叫,好似余兴未尽,再发泄一下。
十一岁儿童开飞机,水下结婚,从几十层楼往下跳都是美国人干的。大概由于最早由欧洲和非洲到美国的移民都是拓荒者,冒险精神混在他们遗传因子中。做父母的不大担心孩子磕着碰着,这也去禁止那也去阻拦,往往眼瞅着自己两三岁的孩儿从草坡往下翻滚,高兴得连喊带叫。
他们冒险好走极端,所以《吉斯尼世界纪录大全》经常记录他们的姓名。在中国人认为值不得玩命的事,往往他们却付出性命。美国人最喜欢意想不到。
又说美国人
一位苏联旅游者开车从美国东部跑到西部。他说:"美国人吃的只有一种东西——汉堡包。"
美国人拿这笑话挖苦苏联人,意思是苏联人不懂美国。其实美国更不懂苏联。一位美国教授对我说:"苏联没有作家。过去只有托尔斯泰和陀斯妥耶夫斯基。现在可能一个也没有。"我很惊讶,一口气说出二十多个苏联当代名作家,这教授脑袋摇得似拨浪鼓,说:"不知道。"美国人认为他们很富,自给自足,有种优越感,加上极强的个人主义意识,不关自己的事根本不问,知识面很窄。学者们除去自己的事业,别的很少知道。这也与东西方文化传统不同有关。西方科学对世界用"剖析"方式,弄清一点,推进一点。学者们各守一摊,好比小贩,卖烟的不知道咸鱼的价钱。中国对宇宙万物的态度是"天人合一",讲究包罗万象。你问西方学者一个问题,他不知道就摇头,理所当然;你问东方学者一个问题,不知道却不轻易摇头,好像这么一来就显得没学问。西方尚精,东方尚博,故西方学者们的知识多为点的连接,东方多为西方的重叠。
再提起开头那笑话,并不假。最普遍的美国饭确实是汉堡包。无论机场、超级市场、游乐中心,还是公路旁,只要看见"M"的标志,便是闻名全美的麦克唐纳汉堡包快餐店。美国人对午餐极马虎,这种面包夹肉片生菜外加一杯冷热饮料的简易食品,极投合美国人胃口,因为他们凡事都图省事,极怕麻烦。美国人家庭做饭大多是成品加热,或半成品加工。烧鸡烤肉全是装在塑料袋里,买回家放在烤箱一按电门,熟了再把配好的作料一浇即可。连鸡汤全都是罐头装的。
所有信封的封口都挂胶。在办公室或邮局,可以看见不管身份多高的人,粘信时都伸出又红又亮又长的大舌头,一舔。他们怎么省事就怎么干。
许多英语词汇到美国都简化了。比如见面时相互问候"你好"这个词儿,到美国变成一个""就行了。
有个中国留学生讲个笑话:
一次他和美国人吵架,他骂了这美国人半天,美国人回嘴就一句"一样"。意思是"你骂我的,就是我骂你的"。这就算回骂了。连骂街都图省事,这就是典型的美国人性格。
还说美国人
美国人喜欢轻松,追求快乐,互相接触,不论生熟,都要说笑话。逢到冲突的事,常常几句笑话,一笑了之。
芝加哥一位朋友讲过一个故事:
一个女人坐在汽车里按喇叭,招呼她楼上的朋友,大概她的朋友没听见,她就不停地按。街道另一边,一个胖老头坐在椅子上看报休息,听她喇叭声心烦,忍不住就走过来,站在她车前对她说:"我和你约好是七点,现在才五点。"这句笑话挺俏皮。这女人听了微微一笑,回答他也是句笑话:"七点我没时间。"胖老头无话应对,于是两人一笑,胖老头坐回到椅子上,这女人自然也不再按喇叭了。
说笑话需要机智、敏捷、反应快、思维灵巧,口才也要好。所以,在美国幽默感往往是一个官员是否有魅力的标准之一。人说笑话时,心里保持最松弛状态。学者在讲坛,官员在会场,如果能妙语如珠,引得人捧腹大笑不已,必定是气度和智能非同寻常。如果一本正经念讲稿,脸上肌肉抽筋般地僵硬,听者听得厌烦就离席而去,决不肯硬坐在那里打瞌睡,或心猿意马,思维跑到千里之外。他们不勉强别人,更不勉强自己。
但是,美国人的笑话与中国的笑话不同。美国的笑话重俏皮机智,中国的笑话重后味,笑话里总含着点什么。比如小丑,美国剧中小丑大多纯为逗乐,中国戏中小丑往往含着深意。大概中国长期封建社会的压抑,话不能直说,便藏在笑话中,也就造就了幽默艺术之高深。美国现代文学中的"黑色幽默"把笑的内涵引入深处,我国一些文学之士们以为时髦,仿效者颇多。黑色幽默的要素为"自嘲",乃是人在困境中无以摆脱,苦中作乐,用嘲弄自己的办法嘲弄社会。其实这法子中国京剧中丑角常常为之,并不足怪。
我在佛拉斯达夫一家小店吃饭。服务人员是个打工的大学生。她说:"我们这饭店无所不能,凡是你想到的都能做。"我说"就来一份冰雹烩钥匙吧,钥匙烧得嫩点。"她听了很兴奋,马上说:"看来你想象力有限,还是看菜谱吧。"便把菜谱给我。这是美国人一般接触时典型的幽默。
美国的幽默有时叫人难以置信。纽约发生一起抢劫案。两个歹徒各戴一个面具,一个是里根,一个是国务卿舒尔茨。作案也没忘了逗笑。
对于他们,无论做出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我也相信,这就是我所理解的美国人。
日历
我喜欢用日历,不用月历。为什么?
厚厚一本日历是整整一年的日子。每扯下一页,它新的一页——光亮而开阔的一天便笑嘻嘻地等着我去填满。我喜欢日历每一页后边的"明天"的未知,还隐含着一种希望。"明天"乃是人生中最富魅力的字眼儿。生命的定义就是拥有明天。它不像"未来"那么过于遥远与空洞。它就守候在门外。走出了今天便进入了全新的明天。白天和黑夜的界线是灯光;明天与今天的界线还是灯光。每一个明天都是从灯光熄灭时开始的。那么明天会怎样呢?当然,多半还要看你自己的。你快乐它就是快乐的一天,你无聊它就是无聊的一天,你匆忙它就是匆忙的一天;如果你静下心来就会发现,你不能改变昨天,但你可以决定明天。有时看起来你很被动,你被生活所选择,其实你也在选择生活,是不是?
每年元月元日,我都把一本新日历挂在墙上。随手一翻,光溜溜的纸页花花绿绿滑过手心,散着油墨的芬芳。这一刹那我心头十分快活。我居然有这么大把大把的日子!我可以做多少事情!前边的日子就像一个个空间,生机勃勃,宽阔无边,迎面而来。我发现时间也是一种空间。历史不是一种空间吗?人的一生不是一个漫长又巨大的空间吗?一个个明天,不就像是一间间空屋子吗?那就要看你把什么东西搬进来。可是,时间的空间是无形的,触摸不到的。凡是使用过的日子,立即就会消失,抓也抓不住,而且了无痕迹。也许正是这样,我们便会感受到岁月的匆匆与虚无。
有一次,一位很著名的表演艺术家对我讲她和她的丈夫的一件事。她唱戏,丈夫拉弦。他们很敬业。天天忙着上妆上台,下台下妆,谁也顾不上认真看对方一眼,几十年就这样过去了。一天老伴忽然惊讶地对她说:"哎哟,你怎么老了呢!你什么时候才老的呀?我一直都在你身边怎么也没发现哪!"她受不了老伴脸上那种伤感的神情。她就去做了美容,除了皱,还除去眼袋。但老伴一看,竟然流下泪来。时针是从来不会逆转的。倒行逆施的只有人类自己的社会与历史。于是,光阴岁月,就像一阵阵呼呼的风或是闪闪烁烁的流光;它最终留给你的只有是无奈而频生的白发和消耗中日见衰弱的身躯。为此,你每扯去一页用过的日历时,是不是觉得有点像扯掉一个生命的页码?
我不能天天都从容地扯下一页。特别是忙碌起来,或者从什么地方开会、活动、考察、访问归来,看见几页或十几页过往的日子挂在那里,黯淡、沉寂和没用;被时间掀过的日历好似废纸。可是当我把这一叠用过的日子扯下来,往往不忍丢掉,而把它们塞在书架的缝隙或夹在画册中间。就像从地上拾起的落叶。它们是我生命的落叶!
别忘了,我们的每一天都曾经生活在这一页一页的日历上。
记得1976年唐山大地震那天,我住在长沙路思治里十二号那个顶层上的亭子间被彻底摇散,震毁。我一家三口像老鼠那样找一个洞爬了出来。当我双腿血淋淋地站在洞外,那感觉真像从死神的指缝里侥幸地逃脱出来。转过两天,我向朋友借了一架方形铁盒子般的海鸥牌相机,爬上我那座狼咬狗啃废墟般的破楼,钻进我的房间——实际上已经没有屋顶。我将自己命运所遭遇的惨状拍摄下来。我要记下这一切。我清楚地知道这是我个人独有的经历。这时,突然发现一堵残墙上居然还挂着日历——那蒙满灰土的日历的日子正是地震那一天:1976年7月28日,星期三,丙辰年七月初二。我伸手把它小心地扯下来。如今,它和我当时拍下的照片,已经成了我个人生命史刻骨铭心的珍藏了。
由此,我懂得了日历的意义。它原是我们生命忠实的记录。从"隐形写作"的含义上说,日历是一本日记。它无形地记载我每一天遭遇的、面临的、经受的,以及我本人应对与所作所为,还有改变我的和被我改变的。
然而人生的大部分日子是重复的——重复的工作与人际,重复的事物与相同的事物都很难被记忆。所以我们的日历大多页码都是黯淡无光。过后想起来,好似空洞无物。于是,我们就碰到一个非常重要的关于人本话题——记忆。人因为记忆而厚重、智慧和变得理智。更重要的是,记忆使人变得独特。因为记忆排斥平庸。记忆的事物都是纯粹而深刻个人化的。所有个人都是一个独特的"个案"。记忆很像艺术家,潜在心中,专事刻画我们自己的独特性。你是否把自己这个"独特"看得很重要?广义的说,精神事物的真正价值正是它的独特性。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一种文化。记忆依靠载体。一个城市的记忆留在它历史的街区与建筑上,一个人的记忆在他的照片上、物品里、老歌老曲中,也在日历上。
然而,人不能只是被动地被记忆,我们还要用行为去创造记忆。我们要用情感、忠诚、爱心、责任感,以及创造性的劳动去书写每一天的日历。把这一天深深嵌入记忆里。我们不是有能力使自己的人生丰富、充实以及具有深度和分量吗?
所以我写过:
"生活就是创造每一天。"
我还在一次艺术家的聚会中说:
"我们今天为之努力的,都是为了明天的回忆。"
为此,每每到了一年最后的几天。我都是不肯再去扯日历。我总把这最后几页保存下来。这可能出于生命的本能。我不愿意把日子花得净光。你一定会笑我,并问我这样就能保存住日子吗?我便把自己在今年日历的最后一页上写的四句诗拿给你看:
岁月何其速,
哎呀又一年,
花叶全无迹,
存世惟诗篇。
正像保存葡萄最好的方式是把葡萄变为酒;保存岁月最好的方式是致力把岁月变为永存的诗篇或画卷。
现在我来回答文章开始时那个问题:为什么我喜欢日历?因为日历具有生命感。或者说日历叫我随时感知自己的生命并叫我思考如何珍惜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