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唱了半个夏天,连同院里的蝉叫,吵得四邻不安,早听腻了,因此大家都没有
邀请她再唱下去,便一起研究怎么玩。路霞提议玩“藏人”。
这大概是每个孩子都会玩的游戏。就是找一个人先到屋外去,把门关上,再关
上灯,大家各自找个隐蔽处藏起来。等大家藏好,就把屋外的人叫进屋,任他寻找
;先找到谁,谁就算输。输了的人到屋外去,大家重新再藏。
我的两个妹妹也会玩这种游戏,为了热闹也叫她们参加进来。
妹妹们高兴得拍手跳。让哥哥姐姐带看玩是小孩子们的一种荣幸。
林娜娜自告奋勇先出去。大家就关上门,闭了灯,在漆黑的屋里摸索地钻进自
己选好的角落。大家在黑暗里跑来跑去,难免互相碰撞,甚至撞个满怀。虽然都尽
量抑制着自己,却还是忍不住发出笑声。我原想藏在门后,可是我恍惚看见路霞躲
到书桌下面。不知什么缘故,我也摸到书桌,弯腰钻了进去。但马上就感到有只很
热的小手往外推我,还格格地笑。这时不知谁喊了声:“藏好了,进来吧!”门一
响,林娜娜走进来。我只得蹲好,不敢出声,却听林娜娜的脚步直奔书桌这边来,
脚步声就在我的身前。我忙往里倾身。这时我觉得路霞和我紧挨着,我的脸似乎感
到了她呼出的热气,她的发丝蹭着我的耳朵。我很难形容当时的感觉,好像有点害
怕、有点紧张,还有点快乐,并觉得自己一动也不能动了……
“找着了!叫我抓住了!快开灯!”林娜娜忽在大柜那边叫起来。灯亮了,原
来是我最小又最笨的妹妹被发现了。她藏在柜子里,那是个最容易被想到和被发现
的地方。这时我扭头一看,呵!身边的人哪里是路霞,原来是朱丽!她躲在里边,
被挤得脸儿通红,汗淋淋的,头发都粘在额头上,还对我吃吃笑着。我却有点懊丧
之感!路霞呢?她藏得真是巧妙极了——她站在窗台上,然后拉上窗帘,就是开着
灯也不易发现。她这想法和做法是出人意料的。
这么玩了一阵子,有些腻了。路霞教给我们一个新玩法,实际上是捉迷藏的一
种。就是随便指定个人,眼睛蒙上布去捉人。但这种玩法的唯一特别之处,就是捉
人的人可以招呼被捉者的名字。被捉者听到招呼到自己的名字时必须出声应答。他
一旦捉到人就可以揭去蒙眼的布,被捉到的人代替他,眼睛蒙上布再去捉别人。
姐姐、林娜娜她们都叫路霞先去捉人。大概这是她们对路霞刚才表现出的聪明
机智的一种挑战吧!路霞笑了笑,似乎胸有成竹,她丝毫没有推却、扭捏和争让,
而是从裙兜里掏出一块淡红色的小手绢,给自己蒙上眼睛。这时妈妈、爸爸和朱丽
的姑妈都来了,他们站在屋门口,看我们玩。路霞先在屋子中间转了两圈,大家都
屏住气,忍着笑,不敢出声,蹑手蹑脚地躲闪,向后边靠……路霞却忽然站住了,
身子一动不动,只是小脑袋晃来晃去,也不招唤任何人的名字,我有点沉不住气了
……
“你怎么不叫别人的名字呀!”我朝她叫。
她听见我的声音就扭过身来,那用淡红色手绢蒙住眼睛的脸儿直对着我,却不
上来捉我,仍旧一动不动。
“哎,你怎么啦?!”我刚刚又喊。她突然像猫儿那样异常敏捷地蹿过来,一
伸手非常准确地把我抓住。她拉下蒙眼的手绢,脸上露出胜利者的愉快,还带着一
点狡猾的劲儿。我上当了!在大家的笑声里显得挺狼狈。
朱丽的姑妈不住地夸赞路霞的机敏和聪颖。这位矮小、干瘦、和善的老妈妈只
有林娜娜那般高。她靠着门框,手里拿杯茶,眯起的笑眼像一对小“逗号”。
这时,路霞跑到我身后,微微踮起脚,用她那条温馨而细软的手绢给我蒙上双
眼。我眼前顿时一片漆黑。为了当众尽快挽回面子,急于捉到人,就张开胳膊胡乱
抓起来。我太慌了。好几次撞在家具上。还有一次险些扑倒在床上。林娜娜这死丫
头真坏,她几次绕到我身后,拍一下我的后背就躲起来。
我听见他们的笑声,就是捉不到人。人呢?人都在哪儿?我站任了,一点声音
也没有了,好像屋里只我自己。看来不用脑筋、单靠一股子情绪什么事也做不成。
我想了想,就开始挨着个儿呼叫大家的名字,但要叫路霞时总好像羞口似的。后来
我冒冒失失地叫一声“路霞”,朱丽就嚷起来:“不行,你必须叫路霞姐姐,要不
路霞就别答声!”姐姐和林娜娜也都应和着,逼我非叫“路霞姐姐”不可。我还听
见妈妈的声音:
“是应当叫人家路霞姐姐,大两岁呢!”我只得叫“路霞姐姐”。我一叫,就
听见她答应了。但手一伸过去就抓空了,总也抓不着她。要不手指就碰到什么东西
上,引得左右和身后发出笑声。我好容易一把抓住她的衣袖,却听面前发出一个苍
哑又温和的声音:
“这孩子,抓我做什么呀!”原来是朱丽的姑妈!
我急了,索性就叫路霞一个人,而且叫得很快,一声紧接一声。她就一连串的
答应着。我觉得她就在我眼前躲来躲去,听得见她蹦跳的脚步声,偶尔指尖还触到
她的辫梢、衣角和裙带。我只管叫下去,并加快了两只手的动作,忽然路霞不出声
了,谁都不再响动,我大声叫了两声,只听见林娜娜忍不住笑出了一声,路霞仍不
出声音。我刚要问这是怎么回事,只听到:
“行了,算你抓着了。”路霞的声音就在眼前。
我拉下手绢,屋子亮得晃眼。好像在大太阳地里,一切都异样的明亮。
我发现路霞竟和我面对面站着,原来她被我逼进大柜和衣架之前的空隙间,跑
不出来了。她的脸颊泛着一种羞红,黑盈盈的大眼睛显出不好意思的神情。
后来,姐姐说,那天晚上我叫“路霞姐姐”,叫得实在太多了,而且有几声的
声音还挺怪呢!
(5 )
在那个长长的、炎热的、轻松的暑期里,我和路霞结成了熟朋友。她很能玩,
朱丽的姑妈称她做“玩将”。而且她与一般娇里娇气的女孩子不一样,玩起来则更
像一个男孩子。男孩子们喜爱的游戏,譬如捉蜡蜒啦,踢皮球啦,下象棋啦等等,
她都行。我的象棋是一向颇为自许的,却不是她的对手。但她不能常来,据说她母
亲有重病,起不了床,家里需要她。
我只去过她家一次,是和朱丽同去的。离我家并不算远,隔着三条街和两个路
口,她家挨着一个占地面积相当大的苗圃,里面栽满树,开满花,有许多鸟儿叫。
在她家,我认识了她的哥哥。她只这一个哥哥,名叫路安,戴一副眼镜,个子
修长,脸上浮着一种病态的苍白的颜色,气质文弱,很少说话,有种大姑娘似的文
静,和路霞全然两样。看样子,哥哥在家听她的。不过她对哥哥也很尊敬。路安称
得上一位图书收藏家,他有一个高高的玻璃柜,里边一排排放满书。书是一种挺神
奇的东西。如果到一个人家去,这人四壁全是书,你会不自觉地产生对主人的敬畏
心情,并感到自己粗鲁,无知,拘束,甚至举止惶然失措,生怕绽露出自己的浅薄。
我在路安面前就有这种感觉,我很注意自己的举止,尽量使自己显得稳重和文雅一
些。我站在他的书柜前看了看,他的书可真是琳琅满目。我爱看的《说唐》、《薛
仁贵征东》、《铁木儿和他的伙伴》、《汤姆·索亚历险记》、《敏豪生奇遇记》
等等,他都有。
我问他有没有《大人国和小人国》——这是我爱读的一本书。我提到它,实际
是为了表示自己也有点“学问”。谁知他听了,笑了一笑,跟着从书柜里拿出一本
厚厚的书来。书名是《格列佛游记》。我不明白他何以拿出这本书来。经他一说才
知道,这本书写的就是“大人国和小人国的故事”。我所说的《大人国和小人国》,
是由这本书改写的专供幼年读者看的通俗读物。我听后,脸颊火辣辣,感觉到惭愧
和自己的粗浅,并为自己唐突和愚蠢地显露自己丢了丑而后悔。幸巧这时候,路霞
不在屋里,她给我和朱丽斟水去了。
由此,我便再不敢在他面前随便说话了,而是一声不出地细细例览他的藏书。
路安很有耐性。他的书装修得本本平整,排得很齐,并编上号码,还有一本详
尽的目录册。密密的小字写得工整、清晰,漂亮。路安说是路霞帮他抄写的。真没
想到,路霞这个欢蹦乱跳的玩将,还有这样的细心,写得如此一手漂亮的字。路霞
和她哥哥都住在这屋里,屋子收拾得挺干净,墙上挂着许多画片。还有些外国人的
画像,大都是老头,有的戴一副夹鼻眼镜,有的蓄满胡须,不知是些什么人。他们
的屋门口还钉着一个纸牌子,写着“路安图书室”五个字,四边用彩色水笔画了一
圈美丽的花边。据说这都是路霞绘制的。
过一会儿,路安被他的同学招呼走了。他临走时说柜里的书任我随便看。
我想,对于一位珍惜书的人来说,这便是对来客最诚心的欢迎和优待了。
这天,路安的书把我迷住。我边翻着一本本从未见过的有趣的书,心里十分羡
慕路霞有这样一间富有魔力的小屋和这样好的一个哥哥。此时,朱丽却在一旁始终
滔滔不绝地对路霞瞎扯。从她们的班主任偏心眼扯到她姑妈怎么疼爱她,不会儿又
听她兴致颇浓地描述着幻想中一条裙子的图案。路霞似乎倒没说什么。后来,朱丽
没什么可说的了,就催我走。说实话,我可真想在这里多呆一会儿,但挡不住朱丽
的死催硬拉,还是依从她了。
我们走出屋来,那是一条大的穿堂,我们上来时没有留意到。
这穿堂真够宽大的,一侧是三扇大玻璃窗,偏西的日光射进来,明亮,却有些
闷热。朱丽小声告我,穿堂尽头那端就是患病的路霞妈妈的屋子。
我透过从窗外射进来的一道道光束,渐渐看清楚穿堂尽头有一个门。门是开着
的。但那屋里可能拉着窗帘,只能见到一堆黑糊糊的影子。由于想到了屋里的重病
人,那堆黑影就有种阴森森的感觉,并能闻到一阵阵酒精的气味从那边飘来。这时,
在那堆黑糊糊的影子中间发出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
“路霞,这就是朱丽的邻居、杜家的小伟吗?”“是的。”路霞答应着,又扭
过头来对我小声说:“我母亲。”我根本看不见她母亲,便朝着那堆黑影鞠一个躬
:“伯母。”“伯母!”朱丽也叫一声。
“呵呵,朱丽,孩子们都来了。好呵……杜伟,你让我看看你……咳咳,你再
往前站站,窗棂的影子正好挡着你的脸。哎,你站住吧,我看清楚你了。
你别走太近了,我有病,你别走得太近……好孩子,你长得好高呀!我当初看
见你时,你刚会走步。那时我总去找朱丽的姑妈,也认识你妈妈。你妈妈还好吧!
瞧呀,我病了多少年啦,一直没有出去串门……咳咳,小杜伟都长得快跟大人一般
高了,还这么漂亮……”她最后这句夸赞我的话,使我发窘,但不知为什么,当着
路霞,我心里还是挺舒服的。路霞把话接过来:
“妈妈,他们要回去了。朱丽的姑妈叫她回去得不要太晚。”“好好,孩子们,
你们常来玩呀!我有病,不能起来招待你们……咳咳,路霞很愿意你们来玩。她总
和我提起你们。好了,杜伟,问你妈妈好呵……
咳咳咳咳——”跟着她就一阵止不住地咳嗽起来了,声音挺响。一直到我们走
出院子,还听见她的咳嗽声。
在路上,朱丽告诉我一个关于路霞的秘密:路霞的妈妈10 年前就得了肺病,
长期吐血,卧床不起。如今已是两肺空洞,到了活一天算一天的时候了。
路霞的爸爸是个薄情人,他在鞍山工作,借口工作忙很少回来。据说他在鞍山
有个相好的女人,只等路霞的妈妈归夭了。路霞妈妈的死期便是她爸爸的婚期。但
路霞和哥哥路安很疼爱妈妈。多年来,妈妈的吃喝一切都由他兄妹俩细心侍侯。他
们自己的生活也早在上小学时就自理了。朱丽还告诉我,他兄妹的功课都很好,路
霞是个非常要强的姑娘,家务的重负并没影响她的学业,她年年期终考试都在班级
的前三名之内。
这一天的所见所闻,使我对路霞产生一种新的特殊的敬意。她在我心里的分量
走然加重了许多倍,并占据了相当重要的位置。此后,我禁不住几乎天天都要想到
她。
(6 )
整个秋天里,路霞只来过几趟。多美丽的秋天呵!有多么好玩的游戏和有趣的
事呵!都好像空空过去了。跟着是冬天来了。今年冬天雪下得分外多。
有两场雪足有一尺多厚,清早连通凉台的门都推不开了。我盼望路霞来和我们
一同到房后的空地上“打雪仗”去。我猜想她准爱玩,一定还是其中灵活机敏的一
员。而我是个“打雪仗”的老手,渴望在她面前显显自己的本领和勇气。但她没来
……此后整整一个寒假也没露面。
后来,我从朱丽的口中得知,她妈妈病得厉害,大概不久于人世了。据说路霞
的爸爸最近也赶回来了。她爸爸待他们兄妹很严厉,人又懒,繁重的家务事肯定都
落在路霞的肩头上,她哪里还出得来?朱丽说,路霞每天下学就往家里跑。近来的
功课也明显退步了,寒假前的期终考试在班上仅仅考个第七名。这是她从未有过的
事。由这些话引起的一种比同情更为难过的心情,加强了我早就想去看看她的念头。
但我来到她家门口时就变得犹豫了。我见到她怎么说呢?我为什么要来找她呢?我
说是来看她,但为什么要来看她……跟着我想出一个比较有力的理由:我是向路安
借书来的!可是当我的手在她门上敲得很响的时候,便觉得这个理由也非常无力了。
幸巧无人开门。我刚要走,楼上的窗子哗啦一声开了,露出一个多肉的大脸盘
的男人的脑袋,可能就是路霞的父亲。
“你找谁?”他的嗓音很响,口气也挺凶,显得非常不耐烦。
我心慌了。“路安!”我脱口而出。
“你是谁?”我更慌了,竟然把话完全说错:
“我是路安的……我和路安同学。”“有事吗?”“学校里的事。”我索性错
下去。
“你等会儿。路安就下去,他正在洗碗。”他说完,脑袋就在窗口消失,随后
啪地一声,关上窗子。
我站着,愈想刚才自己说的话愈不对劲儿。我怎么能说我是路安的同学呢!一
会儿在路安、路霞和他们的爸爸面前怎么说、怎么解释——我顾不得这些了。忽然
我像闯了祸又胆小的孩子一样,转过身就慌慌张张、飞一般地跑了。
我跑得好快。我一直是全校运动会上短跑的第一名。但此刻我觉得自己的两条
腿又短又重,动作又慢,好像两条象腿。当我跑到路口时,听见路安在身后的叫喊
声:
“喂!你怎么跑啦,你是谁呀?”我赶紧一猫腰,扭身拐过路口。
(7 )
我一直担心那天路安认出我来了。
过了些天,路霞忽然来了,天已经很晚。她看见我就笑起来,我以为她知道了
那天的事,登时脸颊发热,很难为情。
朱丽问她笑什么,路霞却指指我的脚。原来她笑我穿错了袜子:一只蓝的,一
只绿的。我也笑了,并因此舒坦地放下心来。
今天我发觉路霞的模样有点变化。是不是四个来月没见面,有些陌生之感?不,
我们一见面就感到一种亲切的意味。虽然许久未见,见了面却像昨天刚刚见过一样。
我细细端详之下,发觉她瘦了许多,脸上还隐隐罩着一层薄雾似的疲倦;不知是不
是灯光下照的缘故,她的眼圈淡淡发黑,但她的眼睛依然是黑盈盈的、聪慧的、富
于表情的……这次她来,不知为了什么,我们的话很少,她也不像往常那样兴致冲
冲,似乎没什么可说的;我心里想说的话很多,但这些话大多是关于她的,一句也
说不出口来。朱丽已经困倦了,竟然控制不住自己而不顾礼貌地打着一个又一个哈
欠。
尽管如此,尽管我们都没说什么,尽管这是我们相识以来最无趣的一次谈话,
我却并没有感到尴尬与困窘。相信此时的路霞也有许多话而不愿意说出来。我第一
次感受到,一个人把话存在心里,他才是充实的。
路霞站起身要走了。我和朱丽送她下楼。外边真黑,朱丽叫我送送路霞,她也
没拒绝,我当然高兴这样做。
走了挺长一段路,谁也没说话。还是路霞首先打破沉默,谈起了她春假的计划,
她谈得倒是蛮有兴致的。
“最好到野外去,愈远愈好。约上朱丽、你姐姐、林娜娜,再把我哥哥也拉去,
他太古板了,整天看书,应该到郊外透透空气去。春天的空气最好,那时草都绿了,
河也开了,哎,你可以把鱼竿带去。我也想学学钓鱼。我看了屠格涅夫的《白净草
原》以后,就特别想学会钓鱼,还特别想到野外去……”她说着忽然戛然停住,然
后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但愿我妈妈的病见些好转。
要不……”“要不怎么?”我问。
“唉,别问了。我连想都不愿意想。”我俩又沉默了。却感到有种沉重的东西
压着她。
这夜晚很美。虽然树都是光秃秃的,空气却一点也不冷了:没有一丝儿风,也
没有树枝轻微的响动。路灯把柏油路照得像冻了一层冰那样明亮;在路灯周围的秃
枝,横斜交错,穿插有致,好像用浓黑的墨笔划上去的那么好看……
“我真不想离开这儿。”路霞忽然说。
“离开这儿?你要去哪?”我听了这话,感到惊奇,突然,又茫然不解。
路霞把脸一扭,朝看我。她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接着她刚才的话说:
“我也不想离开你们!”那那黑盈盈的眼睛闪烁着一种激情。
我们已经走到她家附近的苗圃了。这段路很黑,格外宁静,偶尔从道旁的树旁
会闪过一对青年男女的身影——这环境、这气氛、这夜,以及她这黑盈盈的目光,
混成一种模糊、幸福、温存的感觉;好像新月,带着一片云影、星光、银白的境界,
在天边升起,改变了大地上的情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莫名的东西在我心中鼓动着,
弄得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我脑袋嗡嗡响,似乎要说,要表达,要吐露什么,我需
要鼓起全身的勇气来,可是此时我的勇气全是不中用的了。
“我知道……”我费了很大力气,只说出了这三个字,而且声音特别小。
她没说话,低下头来。
“我知道……”我再次鼓足劲儿,但最多还是说了这三个字,声音似乎更小。
这时,不知怎么回事,我们已经站在她家门前。她直条条地站着,看着我,直
看得我都听见自己胸前“怦、怦、怦”心跳的声音了,她一扭身,掏出钥匙迅速打
开门,跑进去,带上门;从门里传出了她的声音:
“再见!”随后便是她穿过大小院跑进屋的一连串的脚步声和开门关门的声音。
直到现在,我还清楚记得那个夜晚,从路霞家回来路上的情景:乌蓝的天,缀
满亮晶晶的星星,像闪闪发光的宝石;沿路上一幢幢房屋高低错落的黑影,金黄色
亮灯的窗子,都像假的,像童话剧里的布景;大圆月亮跟着我走,一会儿躲到烟囱
后面去,一会儿又在矮房上露出它圆圆、明亮、可爱的脸来;苗圃的地刚刚翻过,
发出潮湿的泥土和腐叶所特有的气息,这气息预示大自然一轮新的开始、新的繁华
已经来临。虽然没有风,这气息却更有力地扑在脸上,使人感到清新、振作,心里
跃动着倾向于所有美好事物的朦胧的欲望……
(8 )
路霞和我来往只有这么一年。这年夏天,路霞的妈妈就死了。她正好初中毕业。
她爸爸把她家那所两层楼的小房卖掉,带着她和哥哥路安去鞍山了。
她临行前还来向我和朱丽辞行。不巧,那年暑期,我爸爸去北戴河疗养,把我
和姐姐都带去了。我回到家,路霞早已走了。我带着一种重温梦境般的心情,去到
她家门前看看,那所房子已经住进新人,她在这个城市里便一点痕迹也没留下。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