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地主没什么,可我的孩子就叫地富子女了。不能参加民兵,不能参加集会,还不能 念书。一直搞到“文革”完了,都没上学。
这武装部长说,你们记好了,第一是不准乱说乱动,第二是不准委屈,第三是家里来客 要先登记后汇报,啊!还要我去开地富反坏四类分子会。开会倒不难,每月才一次。一到先 点名,治保主任往上边一坐说,“哎,你们汇报吧,有什么事没有,自己说说。”他消息很 灵通哪。这个四类分子,你昨天干什么了,你那天怎么怎么样,训一通。我算不错,基本没 挨过骂。我改造态度一直都是最好的。不是瞎吹牛,后来还叫我当四类分子组长,念报纸。 农村人都不会念报,我当然行,高级工程师哪能不会念报,还叫我带着“请罪”。请罪这玩 艺,我更有经验啦,鞠躬要双数,是不是。
当“右派”搞到农村没饭吃呀。那物质在大城市想象不到。这儿一人一亩地,一亩当时 只八百斤,还是早稻晚稻加一块儿。从中要拿出公粮、种子粮、饲料粮、还有超产粮,剩下 的就没啦。公社规定二百斤基本口粮,这二百斤是毛粮,只能落七成,再有就是算工分了。 一个壮劳力最多一年五百个工。你不够呀,贫下中农还不够吃呢。多亏我成“老右”有过锻 炼,能干呀,一年能干到六百工,不过叫老婆孩子们—分摊就够劲啦。
钱呢,更苦了,没一点来源。你工分一年结算顶多一百多块。可我的小孩多,还得拿钱 买口粮,一扣就全没了,还要欠。四类分子不能欠。不能欠最后还是欠着。在农村首先要把 人的关系搞好,搞好了全好办呢。我懂点医,会几下针灸、艾灸、拨火罐啦。这个成分不好 也出不了事。耳针能扎,心脏穴位不能随便扎,我都看好了的。一般头疼、伤风,扭一下, 敢治,也能治好。治病不要报酬,跟人家关系不就搞好了吗。还有一个,我一下乡就看出农 民要有点钱就得养猪,可是猪瘟一来马上坏事。我找个兽医拜师,唯一就要点青霉索,在猪 耳朵后边二指宽地方打—针;很快就好了。公社只有一个兽医,那地方大呀,一个人走不过 来,谁家猪病了就叫我去。我寄点钱给城里的朋友买药寄来。人用的青霉素也行,还便宜, 八十万单位一角钱、八分钱,一次买一二十支。人家夜里喊我夜里去,早晨喊我早晨去,这 么一搞和人打交道就好多了。后来大队支书、治保主任对我都有笑脸。经我再三说明,我的 成分是“右派”,不是“地主”。七五年他们给我开个会,宣布我不再是地主。这就等于落 实了一半。农村人不知什么“右派”不“右派”,搞不清楚,糊里糊涂,对你就两样了。
我的技术可完全使用不上。你有长处,可是人家讲阶级路线呀。有次修大堤,打好土, 要压滚子。那么大个轱辘滚,你这边拉,他那边拉,拉不动,我说你们那劲没使到一块,我 来打号子好不好。我是搞过铁路的,现场上桥梁、墩子都搞过这个。我一叫:“拉——起— —来——呀”‘一齐使劲这就拉起来,蛮好。这时有个队长,他是党员喽,突然想起来,不 行,不能听他的,我们贫下中农不能叫阶级敌人指挥呀。不行就算了。可人有能耐就想使 呵,是不是。七三年,我们公社书记要修水库,他想人家华国锋原来是湖南一个地委书记, 修过一个灌溉渠,有名了,毛主席调他到中央去了。他就把人叫去,在一个大山下边挖挖, 培一条坝,存水,也搞水库呀。我一看,没水源呀。他说下雨水打山上流下来。我说这叫 “汇水面积”,不够大呀。再说不下雨,不是没水吗。他说不是还有泉水往上冒吗,我想糟 糕了,就说这有个水平的关系,引水量跟这个山的水压成正比的吧,压住你,你的水就送不 上来了啦;他不懂,非修不可,我就不敢讲了,再讲就是搞破坏了。为了这没用的水库,花 多少工,干了多少年,就搞不清楚了。还谈得上什么用不用你,根本不叫你说话呵。愈有能 耐愈碍他们的事吧。
我敢说,我一辈子没干过坏事,我对国家铁路是有贡献的。把我搞成这样,可我总想, 共产党不可能总把一个老老实实的人这么搞。刚遣送到农村时,我五十岁,我还想,总有一 天还会叫我干事。再等二十年也没问题。我身体也没问题。这就一直等到“四人帮”完了。 我六十岁了,到我为国家出力的时候了吧。
落实政策原来也得靠自己奔呀。七八年初十一号文件下来了吧。我在家等了三个月,等 来等去,怎么没动静呢。我得先把帽子摘下来,对不对。这帽子戴了二十多年啦,觉得把人 都压矬啦。等着等着,我说我不等了。我跑到大队,大队队长支持我,给我开证明,没这证 明我不能乱动,我还是得因规矩矩是吧。拿了证明又跑到公社,公社不同意,怕担责任,我 说又不叫你们写别的,证明是大队开的,你给盖个章就行啦。秘书还不错,打个图章,我就 回来了。
这时院里的党委书记、政治部主任,还有这个长那个长的还都是老人。不过他们又都升 上去啦。我是五月二十一日回到设计院的,他们都挺客气。书记说,你的落实政策在咱院放 在第一步,先等等,呵,你先住在招待所吧。反正呆着没事,我就天天跑啦,市委组织部 呵,统战部呵,催院里给我落实。我想没有个说法不能回去,直跑到八月底下来啦。没想 到,他们先压我一下,叫我“复职退休”。我急了,我说:“我才六十呀,棒着呢,还能干 呀,不退休行不行。”我还说,“你是我老上司,我能不能干你还不清楚。”他赶紧说: “你当然是能干的,工作也很有成绩,可是我交底给你,你不退休不好办哪。”那时大城市 户口不好进,想办进来就得退休,否则,一家吃口就得永远呆在农村。复了职不干活有什么 用呢?我就是想工作呀。可我又没办法。我一家人总得回来呀。
组织上给我做了结论。大致这样写的:“某哪哪同志反右期间的言论,基本上是对某些 具体事讲的。‘章罗联盟胆子大’这句话有错误,但不追究,够不成右派。”结论附在档案 上,叫我看过同意后签字。我翻翻档案一看,唉呀,乱七八糟的揭发材料,全都拿不到桌面 上。既有捕风捉影,也有胡编乱造。比如一个支部书记,当时在我手下当实习生,因为我不 重用他,他就说我“串连了许多科室三十多人联合反党”。串联哪些科室哪些人,是张三、 李四、王二麻子,他怎么不写呀!管落实政策的负责人说:“你看这结论要不要得,要得就 签字,就算了。”我不能不签字,不签字不能摘帽子。戴着帽子还是什么也办不了。为了摘 帽子,我苦了三十年呀。我就拿出笔写了:“同意结论部分”几个字。他笑了,说:“你们 知识分子到底心眼多呵”。
他们不把“反右”那些不实之词全拿掉,说你还有错误,是给你留个小尾巴,小辫子, 怕你神气起来吧。你一神气,他们就神气不起来了,对不对呀!
摘掉帽子,我要先回去报个喜。开口找院里借点钱,我儿子春节要结婚。乡下讨媳妇要 花不少钱。他们说研究研究。等到春节前几天才找我,说:“这钱别借了,把你的钱发还给 你吧!”这时已有政策,补发工资了。我每月一百二十七块,“文革”整整十年,一共一万 五千多块,等给我时是一万四千多块。原来他们这阵子派人去到我老家调查我在农村挣了多 少钱,扣除出去了。当右派扣的那些钱据说没政策,到今天也没补。一想这事,还觉得自己 身上有个右派的影子,这就先甭提了。我拿了钱,就跑回去。唉呀,村里人见我一月一百多 块,拿我当大人物啦,都来我家串门。可我很快又跑回来了,我没搞清楚,到底叫不叫我回 去呀。这事真拖了好久好久。一阵子还听说要冻结,我心里着急,到处找人,一直拖到八O 年,市委发一个文件,规定:“凡是冤假错案遣返回乡的原则上都要回来,除了已经在当地 结婚生子的人。”我大儿子、大女儿已经结婚回不来了。余下五口又很闹一会儿,最后市委 一个劲儿打电话催问,我们院总说“马上就搞好了”,“马上就搞好了”。直到六月份才搞 到户口迁移证,可又没房子,再等到搬家已经十一月了。这时候我已经六十四岁了。毕竟耳 朵不行,眼不行,腿也差得多。打五七年到现在,我能贡献多么多,其实只贡献那么一点 点。我的问题就像我们老家一旬俗话,“落雨天背稻草——越背越重。”落实了,反而不叫 你干事了。到现在只能给街道副食店干点会计。在家闲得难受着呢。街道问我:“你干得了 吗?”我说:“当年铁路施工预算我都搞,这么简单的玩艺还不行。我是高级工程师呀!” 他们都笑起来。我也不知道他们笑的什么。
当年那些当队长、当组长的都是我培养的,现在都搞总体设计了。他们和我比起来,脑 子是新,可缺点是不够全面,没有在施工现场干过什么新路、养路、架桥,不会其它工种。 可只要他们设计出新东西,我还是很高兴很高兴。我要赶上他们现在这时候多好!我这话说 出来,人家都不信,我夜里常常做梦,自己在图版上搞设计,在现场插红旗子。这样已经好 多年了。我这人一直也不悲观,我老头只要一天能干,无论干什么,总会高高兴兴的。这话 对吧!有时我想,谁要有能耐,叫我打四十岁重开个头多好。我准能搞出个样儿来,准能, 你信吗?
夕阳想用它最后的光,照透这个世界。

一对夫妻的三千六百五十天
丈夫1966年26岁T市某机械厂工人
妻子1966年20岁T市某机械厂工人
这是一对夫妻共同的一段往事:
1968年元旦结婚——共同生活六十天祸从嘴出——抄家后她用十七块钱养活老少三辈 ——军代表用意不良逼她离婚——狱里狱外几封通信——她千辛万苦等了他三千六百五十天 ——他奇特的复仇记
丈夫:我真不想提那段事,我们两口子,现在也避防提。只要一提,几夜就甭想睡觉。 甭她,我也是。再说总提它有嘛用呢?不是让咱往前看吗,把帐全算在“四人帮”头上。过 去那段事都按下算啦。受过苦的人太多啦,现在谁也不愿意说啦。可我又想,咱受过的这些 苦,也不能就这么白白一笔抹掉,那不就白受这些苦是吧?我跟您讲了,您记下来,将来印 成书,咱这痛苦就留下来啦,到嘛时候,让后人也看看,啊,啊。
说实在的,我无缘无故白白蹲了十年监狱,真叫好没影儿的事。我老婆等了我整整十 年,那罪没少受;比我更冤,更倒霉。有她的嘛,一个女人。
我的苦再苦也没嘛,我是男人嘛,可她就难了。您说说,她那会儿才二十出头,人又漂 亮;您看,我还带来一张她那会儿的照片。她一个人带着一个半身不遂的老父亲和一个刚出 生的孩子,自己算是反革命家属,父亲是资本家,熬过那十年容易吗,楞等了我整整十年。 我们这些犯人,离婚的有百分之九十还多;几乎可以说,进去没个不离的;也有为离婚的事 自杀的,杀人的,神经的,也太多了。她来探监,同屋的人全羡慕我,先头我都不敢跟人说 她是我老婆,只说是妹妹;我也怕过不几天,离婚了,不就栽了吗?她等我时,哪会知道还 有一天“四人帮”会倒台,我会平反,等十年不就等个反革命吗?还不是个“反属”,有嘛 好处?更别提她受那么多政治上的压力和经济上的穷困了。她这么年轻漂亮,不等我,完全 有其它路可走。所以我认为她是一种坚强的中国妇女的典型,我挺自豪,跟谁我也这么说。
我的经历没嘛,比我苦的还有的是,比我冤的也有的是,我见的多了。那阵子为一句话 坐大牢的人多了去了,光我们那儿就大部分的现行反革命罪。我们屋里有个犯人,以前是贫 农协会主席,罪名就因为下山到集子上买毛主席石膏像,那会儿不叫买,叫“请宝像”,不 是他这样出身好的还没资格“请”。那玩艺儿挺沉,山道又不好定,他就用麻绳拴在石膏像 的脖子上,前边儿俩,后边俩,就这么背着赶路。没想到还没出集子就让入给抓住,好嘛, “现行反革命”,立时就抓起来,家也没让回,进大牢了,五年。您说冤不冤?还有一个小 伙子,为的是爬到百货大楼顶尖上拍了两张照片,想落个城市面貌的照片,现在看这算嘛 事!可那晚儿就不行,怀疑他是搞“特务活动”,也给关进来了。后来,我的一条手绢,还 是他带出去捎给我老婆的,这才保存下来。妻子:可不,那条手绢是他出事那天,人家打他 时候包头用的,用角铁的尖打,人头啊,不是别处,手绢上全是血。您看,我带来了,多 狠,连手绢都打出这么多洞来,一般人下得了这手?
丈夫:您没见比这还狠的也有的是啊。不说别的,这地方上的事儿说不清,公安局里不 是不准打人?可我亲眼看到他们打人。好家伙儿了,用手拷拷还不解气,楞用粗铁丝绑上, 再用者虎钳子拧啊。您想想,那手腕子上的皮肉还不全破了,哪经得起这么拧啊,后来全长 了小蛆,白的。瞎,那些事儿别提了,多了去了。我说咱重点说说她吧。她比我苦,更典 型。像我这样儿的反革命太多了,可像她那样的就不多了。她那些东西,百年之后,说句大 白话吧,不管哪朝哪代的人看了,都会觉得值得一写,因为它是真的。她受的那些迫害,都 是有真凭实据的,有名有姓有地点,咱写到《人民日报》上也不怕,真东西搁的时候长,不 是“四人帮”那些东西,隔不了几年一拨弄就倒了。我好歹大人孩子都团聚了,也就算最好 的结果了。对不对?有些人老婆离婚,孩子让人带走了,房子叫人霸占了,她偏还住在你对 过;你不也得天天打头碰脸,你嘛滋味?我说您写就写我老婆,别写我;突出她,就把她碰 上那些个人,那些个事,按当时的话说,灵魂上的东西,解剖解剖。甭管他是头儿,还是军 代表,照样有不是东西的,表面上像个人赛的,其实心眼里想的嘛,别人不知道,我们知 道。
打头儿说吧。我出身工人,本人也是工人,钳工。“文革”前是车间里生产负责人。我 这人生来就直性子,您看我说话就能知道我的脾性,也甭多描。我打嘛时候也不愿意巴结领 导,爱站在车间里工人一边儿;替大伙儿说话。有时好给领导提点意见,这叫“犯上”,所 以跟头头有点矛盾。他们说我不靠拢组织,打从“文革”开始,他们就想法儿找碴儿整整 我。
我觉着他们整我全是有预谋的,好像全策划好了,一下子就来了。我的碴儿就是说了一 句错话,这完全是玩笑话,是喝酒时和一个要好的哥们儿说的,这哥们儿平时不分你我,嘛 话都说。当时就说了几句对“文革”不满的话,说朱元璋当了皇上,把下边的功臣全干了这 类的话,没想到他把我的话向上汇报了。那会儿人全乱套了,谁也不知道变成嘛。可他在暗 处,我在明处,我哪知道。这是六八年三月一号晚上的事,第二天一下子开大会突然宣布, 说我是反革命阶级报复,大宇报呼啦一下全贴满了,好家伙那阵势,开着会一下子把我揪出 来,把我的工人出身楞说成是资本家出身。出身还有变的,可这么才好说我“阶级报复”。 这出身是大字报定的,也不知谁写的,反正破鼓乱人捶呗,也没你说话分辨的份儿。“阶级 报复”比单纯反革命罪重呗。好嘛,开始还没怎么,还是文斗;后来台上指挥的军代表一声 喊:“要文斗不要武斗”,嘁哩咔嚓全上来了,这是他们预先说好的暗号,明白吗?一喊就 是要开打了。可全动了真格的了,这是真打,不是假打,抄起那些铁家伙,打的可不含糊。 我也没看清都是哪些人,反正劈头盖脸的就来了。我一看不好,赶紧掏出手绢捂住脑袋,他 们拿三角铁、铁疙瘩嘛的,操着嘛就是嘛,乱砸一气。表面看流血不多,可这叫软伤,最厉 害,就冲着脑袋来啦,欠点把我打死。我就死命捂着脑袋,手绢就这么破啦。我这耳朵到今 儿个还聋着啊,也是那晚儿给打的,到现在还总嗡嗡响,总响。后来打晕了,嘛也不知道 了,他们大伙拿大铁丝把我绑起来,我就不知道了;跟手可能就送到拘留所去了。
妻子:那天开会时我去了,我跟我丈夫一个厂,我在场,是选什么革委会的大会吧,好 像是的。他们打他时候我不敢看,也看不见。当时我心跳的呀,我就出去了,走出会场了, 想回家,想走,到哪儿都行,不想呆,也呆不下去了。可我一出门就看见一个人,就是革委 会那女的,主任,她盯着我,不让我出去,所以我知道,连着后来的事,我知道他们是串通 一气儿的,有预谋的。等我回家时有个邻居告诉我,刚头儿你们厂押着你爱人回来一趟,他 出车祸了吧?我到屋去一看,也全是血,那些血啊……
其实后来我想,他要是那次没抓走,还在厂里的话,后来的清理阶级队伍之类的运动也 得给揪出来;我想了,那说不定更倒霉,恐伯不打死也得打残了。这些人目的不达到是不会 算完的,
丈夫:我的事到了七0年就全搞清了。我出身是工人,不是什么资本家,也够不上现行 反革命。可驻军和革委会那帮整人的人,他们不肯认错啊!为了维护革委会的声誉,不给平 反。再说驻军那姓×的小子,他的个人目的还没达到呢,他想娶我老婆。监狱当然也不管 了。那会儿监狱就像仓库,不拿我们当活人,像取货提货一样。管我们监狱的那人就说,我 不管你们出来进去,只要拿提货单来,我就放人;没单子,你就在这儿呆着。他就这么说 的。我活活就在这里边呆了十年。等我出来时,我妹妹看着两张《判决书》说,他凭这两张 纸,就把人活拆腾半死。就这么两张纸啊!我带来了,您看这判决书写得多潦草,这字,您 看,随便一划啦,真不如仓库提货单认真呢。管监狱的人说,“我们嘛也不管,只管进出, 你们少找麻烦,谁要是不想活了,就自杀。我连份检查也不用写,你们谁爱死就死,我不 管。”
我申诉了二十多次,也没人理我。出来之后,要回厂工作,革委会主任说了,他要回 来,先把他腿打断了再说。就楞不肯收,我借钱也不给。没工作没工资,又地震没房子,我 们房子早让他们霸占了,那时叫“压缩”。这种事都是街道积极分子干的。有问题的人房子 都得压缩。腾出房来,他们搬进去。我结婚是两间,楞叫我老婆搬出来,另给一间小破屋。 地震时又坏了。我放出来算落实,心气儿还挺高,大年三十中午去找房管站管房子的,房管 站那伙人,真油。我一说,他说我不是管落实的,管落实的今天休息没来。隔些日子再去, 还这套。后来才知道,就是他管落实。到今天也没解决,这就别说啦。落实能落到我们这小 老百姓头上?顶多落在名人、领导干部头上。他们是门面人,对吧!
妻子:我还记得那是生孩子后五十三天,因为产假只有五十六天,马上要上班了,孩子 病了,是冬天,因为屋里实在太冷啦,得了肺炎。我才二十岁,没弄过小孩啊,不懂啊,这 晚上他一夜都没闹过,我还觉得他很乖呢;其实那一夜他已经没劲儿再闹啦。第二天我一看 嘴青了,得去看病啊!可我没钱,没钱看病,又不好跟别人借,邻居也不大敢和我们这样的 家打交道。我当时真觉得孩子没救了,活不了了,急得没辙,绘我婆婆打电话。正好“最新 指示”来了,全市都不上班,大游行,那会儿不都那样吗,一游行就排了大队满街里定,车 都不通了。我婆婆接了电话后就来了,走了整整大半天,好几个小时啊,就绘耽误了;她来 之后才送到儿童医院抢救过来。那会儿真是一毛钱也没有啊。记得还是大肚子那会儿,我到 他妈妈家去,来回也总是走的啊,那么远路,一走几小时,可就没钱,没钱坐车啊,有了钱 也舍不得花。
我丈夫关进去以后,先是在拘留所,我整天提心吊胆,生怕他性子直,再顶撞了谁,怕 公判大会给他重判,绘他发配到远处去。他要就在市里坐牢,我不还能常见到他吗?最起码 一个月不还能见一面吗?能看看也是一种相互的安慰吧,当时想。就怕把他弄到什么青海西 藏的,那我可真受不了啦。那会儿啊,这些犯罪的我觉着就像演员一样,一公判一个区就几 十个哪,每次都是,真像演员赶场哪,从这个体育场赶到那个电影院,再赶到什么学校工厂 的,来回的赶。开大会,押上来,念罪状,再念判决。到一个地方来一次。公判也是为了吓 唬人啊,镇压他们,也吓唬我们这样胆小的,老实的。
丈夫:那会儿我们在监狱里给人修理手铐,一筐一筐的;抓的人太多了,一拉百十人。 言论这玩艺,最厉害,弄不好一句半句话说错了,弄进去,像我这样进去的太多了。她想让 我别惹事,我当然明白,事儿大了,就更对不起她了。我就和关在一块儿的几个犯人一 道……这些人都熟了,能互相照顾照顾,也有一个小天地;因为都是这种问题关进来的,品 行嘛的都不错。后来我们都是朋友啦,顶现在还常走动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