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看这信,好奇怪,是不?我们那时都这么写信。我们那些同学,全都是。这可不是写 别人看的,就是写给自己亲人看的,一切都革命化呀,就这样。
要命没想到我会碰上这事——
我妹妹叫人强奸了。
有生以来,这是我最大的打击。这事至今我母亲也不知道。我妹夫……反正您写这事儿 时尽量避着点。千万别叫他们猜出来。我母亲现在知道了也够她呛的。这也是压在我个人心 里最大的隐秘了。
1970年冬天吧。连里头开始轮流回去探亲。我没动,我得管着全连生产生活一大堆事 呢;我是干部,在思想上对自己要求也得严一些,济着别人先定。正这时我爸爸突然来了封 信。我妹妹是69年下乡的,她太小,为了离家近点好照顾,去到河北省……甭提什么县、 什么公社了。我看过父亲的信真是晴天霹雳,说是我妹妹不久前叫大队一个会计强奸了。我 妹妹当时很积极,被评上过县里学习“毛著”积极分子,我们常互相通信,鼓励。这一下我 整个人像给撕了。马上想到妹妹她现在究竟怎样蚜,不定有多惨、多可怜哪!我不愿叫别人 知道,也不敢大哭,夜里就在被窃里憋住声偷偷哭。我真怕她轻生啊!咱说实在的,一个女 孩子,还不到十六岁。虽然我对男女的事那时也是模模糊糊,半懂不懂,但是呵,我想象得 出来,这是把她毁啦。我决定请个假回家,一个呢是要看看爸爸妈妈;另外一个呢,主要是 急着去看我妹妹。我知道,妹妹现在非常需要我啊!
当时我就打定主意,把妹妹办到我这儿来。临走时把这事跟农场革委会负责人讲了,拿 信绘他看,这领导挺不错,当场表示同情,说那边只要放我们就给办,调来,很作劲。我这 心还算有个靠头。
回到家,我就跟我爸爸去看妹妹,当然是瞒着我妈去的。我妈身体不行,她知道了非出 事不可。
爸爸细讲了我妹妹的情况,怎么回事呢?她自个儿住一间小屋,离大队会计家挺近,那 会计三十多,有老婆孩子。第一次夜里闯进去,我妹妹是反抗的,她哪敌得住这样强壮的男 人。事后我妹妹没敢声张。我理解,她那么小,孤孤单单,身边没个亲人,哪知道该怎么办 呢?她也有死的念头,又觉得这么死不清不自的,家里人任嘛还不知道哪,矛盾极了呀!可 过不几天又去了,那会计,第二次之后,我妹妹实在没办法,上公社跟领导讲了。公社通知 我爸爸,我爸爸心里也没根,写信告我。
见到妹妹——顶现在说实在的也是很难过,那时更难过,所以我特别劝妹妹千万别轻 生,这事也不怨咱。
这时我妹妹住在妇联主任家,正在那躺着,一见我的面就抱头大哭。我妹妹太小了,刚 过十五岁呀!我就要去拼命,跟他一个对一个,谁也别活算了。我爸爸死活拉住我。我跑到 公社要求一定要严惩他,公社领导答应了。我把妹妹接到家里,当然跟她说千千万万别叫咱 妈知道。我说:“一定把你办走。我回去就给你办,我们领导闻都答应了。你在家可别胡思 乱想,要有嘛事你就对不起我了。”唉,我这妹妹,才十五,当时那样子,甭提了。过几 天,我又去那公社问妹妹的调动手续,再次要求处理那会计。实际到后来根本没动他。在农 村,会计掌财权,和大队干部一码事;那些土皇上啊!据我了解到今天也没处理。您说今儿 再去找?哎,更没用了!十多年了,换了多少本皇历了!
这次到家,总共呆了十来天,没一天在家闲着,弄辆破自行车,去访我们连队男男女女 一百多家。有时找到人家,都上班去没人,再去。我是连队负责人是吧。就是想限人家里介 绍介绍情况,叫家里人放心。我们都挺小的,离家那么老远,谁放得下心呢。我妈妈疼我极 了,埋怨天天跟儿子见不到面。但是呵,我有责任这么做,特别是见到我妹妹,就联想到别 人家嘛的。
妹妹在家吃不下饭,每天夜里睡觉都大喊大叫;瘦极了,脸也没血色。我妈也看出不太 对头,可万万想不到那儿去。我们就好歹哄弄着呗!后来我把妹妹办到了我那去。满以为她 到我身边就踏实了。但是呵,不知怎么慢慢传开好多风言风语。传来传去好像我妹妹有作风 问题,呆不下去才办来的。是不是打办调动的人那儿传出来的,说不好。如果人们知道真情 也好,可是传成这样我反倒不能把实情讲明,愈描愈黑嘛。特别是女同志都拿眼角瞅我妹 妹,慢慢我妹妹也觉出来了。不能辩解,只能加倍劳动,各方面严格要求自己,工作学习都 跑在前头,别人割一亩麦子,她割一亩半也评不上先进。一次次入团入不成,女同志们就是 不举手,总是隐隐约约认为她是个坏女人,有作风问题才办到这儿来的。有人还要求组织调 查她历史。组织明知道她的情况却不敢讲。怕讲出来我妹妹的脸没处搁。生活中哪有没矛盾 的呢?一点小事人家就扔出刺激的话来,“你不干不净什么东西”呀,“什么变的”呀, “脸皮比钢板还厚”呀这类话。妹妹有时晚上找我,在坑坑洼洼大野地里溜达,总哭。没想 到换了环境还会出现这压力。我也想哭,但我忍住不落泪。离开父母在外,对她我有责任, 我再哭不是害了她?我就鼓励她。对她讲,咱爸,十几岁没父母,拉扯着弟弟妹妹吃多少 苦,咱大姑姑差点叫人骗进窑子里去。人生当中嘛事都可能出现,可是咱得活下去啊!何况 咱比起好多人还算好的,比那些插队的,强多了,将来同志们随着接触印象慢慢会变。我一 次次做工作,还是起作用的,妹妹逐渐坚强了。尤其我这人特别认真,讲原则,也常得罪 人,我又不是个无懈可击的人。有些人总甩些难听的闲话嘛的。我和妹妹由于这种特殊情况 特别敏感。对妹妹劳动上从来没有照顾——我总觉得人受点苦没害处——我做一个干部也不 能那样做。我要求妹妹比别人多干一点儿。妹妹心里明白,全做了。我挺感激她的,真的。
有些高中女学生慢慢品出我兄妹俩的人品,不再相信外边的传说。她们跟我说,我妹妹 经常半夜里大喊大叫,吓得女同学们都醒了。她们虽然什么也不知道,又隐约觉出什么来, 对我妹妹各方面都主动照顾。我妹妹这毛病大约延续了两三年。
好在我们都挺过来了。干得特别突出,先后都入了党,后来还选拔到机关工作。
那时女孩子到农村去,有这样的遭遇我敢说不是十个八个,而是成千上万。后来,下乡 后期,我在农场的组织部门,负责纪律检查和政策落实方面的工作,我接触到大量案卷。发 现很多农场干部,他们有权,欺负女知青;处理这些事的简报文件也见多了。十六团的团长 枪毙了,他一个人糟践了好几十个女知青。每个农场都不是两个三个,黑龙江有一百多个农 场呵。全国当时下乡知青两千万,女知青得占一半,一千万。很多女知青即便受到侮辱也不 会讲。我不是靠推断。七七年搞复查时,农场一个老干部要求对他的问题进行复查。什么问 题呢?也是奸污女知青被开除党籍。这女知青当事人啊已经到外地上大学击了。组织部门派 人去外调,找到那女大学生核对,没想到她根本不承认。实际上按照当时审问记录,处理材 料,很多细节那是真实的。她是不愿把这事带到大学去。那老干部大概也抓住了这心理,所 以闹翻案。查对无证,我们也就不好办了……所以我敢说是成千上万的。
当然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出现这类事也不奇怪。但是呵,如果在政策上咱不失误,不是因 为“文化大革命”,出于政治上经济上的原因,把那么多知识青年轰到农村去,给那些纵欲 的恶棍造成条件,我觉得很多女知青的悲惨遭遇就能幸免。那些女知青,那时候,我见得多 了,甭再提了。
我们这一代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但是呵,我以为上山下乡还是有失也有得。只是代价太 大了,对吗?
我对待人生为什么现在还很积极?就因为我在这段生活中——多艰难的生活阿——还有 收获,真实的,实实在在的。
北大荒好多土地都是我们开垦的。是啊,说到这儿,是有点自豪嘛的。我们去到那儿还 是一片荒原呢。新建的点儿,一无所有,只是荒地,一眼看不见边儿。农场的百分之八十都 是青年,极少是五十年代的复员军人和他们的家属。我们是北大荒的一支主要力量。当然老 一辈绘打下了一个基础。确实,甭管春天多苦多累,到了秋天麦子熟了,粮食上场了,西瓜 结出来了,猪养肥了,我们心里特别高兴,,那都是自己干的。所以说这青春不是完全丢掉 了,确实有价值,是吧!
我的好多战友没回来,失去了生命。好多原因,有救火死的,也有给坏人弄死的。都是 身边战友的事。上海的一个知青跟我同时接到命令,说有个坏人破坏农场,要我们去搜捕。 大黑夜里,正好叫我们发现,逼他到河边。那上海知青把他堵住,他看没办法就跳进河里。 当时四月份,河水刚刚解冻,水面还漂着冰片子,这个上海知青也跳进去了,棉袄没来及 脱,游着游着就沉下去,我就眼看他沉下去了。那坏人也淹死了。我永远忘不了这战斗。你 能说这知青死的没价值吗?他是为了保卫咱国家啊。
这儿大片大片森林。中原一带很难见到,方圆几百里,每年春秋两季都容易起火,枯枝 烂叶,积得厚厚,沾火就着。大部分是用火不注意,野炊、抽烟,或是汽车引起的,也有自 燃的。一着火,我们就跑去救。啊,那大火救起来,烧死烧伤都有。有次宿舍起火,救火时 还死一个知青。头天晚上我们还一块睡觉,说笑。房柁掉下来“轰隆”砸死了。
叫狗咬着得狂犬病死的,还有别的什么病死的,都有。他们的骨灰都留在那儿啦,当然 生命也就留在那儿啦。
想想他们,我们这代青年真有值得歌颂的地方。这可不是小说,全是事实,身边的事 实。我亲眼见的。有的作家说什么“荒原作证”、“白粹树林作证”,不用,用不着,我就 可以作证。
再有就是我在这当中进步入了党。我入党三次填表才批准。在这之前很多普通战士都解 决入党问题了。就是因为我起头说的我爷爷的问题。我父亲当初为了感激党救了他的命,加 倍工作报答党;要入党,也是因为这事政审没通过。主要是我爷爷的死没人证实。
我爷爷曾在云南是个小镇税务员,一次陪税务所长上省城办事,半截道上叫武装走私的 开枪打在腿上,流血过多死了。解放后为了我父亲入党的事,组织上找我家老奶奶(我爷爷 的母亲)调查我爷爷的情况。老太大还是老思想,怕人家嫌我家穷,就说:“我儿子一个月 赚好几百块钱,在那儿当局长,阔极了!”组织上不信,说你儿子赚那么多钱,你孙子(我 父亲)解放前怎么都病得要死了?老太大答不出来。这下我爷爷的成分就没法定了,组织也没 钱为一个普通人跑到云南调查,成了悬案。一直影响到我加入红卫兵和入党。那时很左,为 这事我找农场党委问我爷爷算嘛问题。回答说:“打死你爷爷你们说是武装走私的,万一要 是红军游击队,共产党领导的呢?咱们总得对党负责吧!”实际上我连我爷爷面儿也没见过。 我爸爸十五岁时,我爷爷就死了。
我不管他们叫不叫我入党,照样干。有些知青思想一直很浮动,总惦着返城。实际上, 上山下乡头一年,高于子弟借着爹妈的路子参军,变着法儿都走了,这是第一批。第二批是 有各种门路的,办选调,办特困;还有的办到三线去,先先后后定了不少。我一个心眼要扎 根农场,咬破手指头写血书不走。我这儿有份材料,您看,当时的,《工作队简报》,当时 对一些优秀青年就这么称呼,叫“××式的优秀队员”。××就是我的名字。最后党委书记 拍了板啦,他说这个事再出什么问题我负责。我就入了党。这书记我忘不了,我离开那里之 后,他调到局里当局长。这位老干部心里还是有“根”的。“文革”中批斗,叫人弄断三条 肋骨。
知青返城也真难,尤其那些没路子的。眼看人家一个个走了,自己怎么办,想辙。女同 志想什么辙呢?就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在婚姻关系上。跟大城市的人订婚,再办户口,根本没 爱情可言。男同志更绝望,精神状态更没法说了。没辙就找病,吞钉子,吃硬币然后就透 视,有阴影吧。或把手弄破,血滴在大便里,或弄点蛋清放在尿里,再化验,一看几个加 号;说实在的到了疯狂毁灭的程度。
记得有个女青年与北大港一个男职工订婚。定好五一节回去见面,家里人都给联系好 了。春节连队一百多号人差不多都回去过年。我没走。还有一千多口猪,几百只羊,好几十 头马和牛,很多设施得看着。这女青年也没回去,就为的多存几天假放在“五一”一块儿 歇。她非常爱干净,在宿舍洗被子,穿得挺薄,屋里烧得挺暖和的,来回倒水一折腾感冒 了。连吃几天核霉素也没压下去高烧,我们急了,送她去医院。当时去农场场部好几十里 路,化验又赶上停电;再送到县里,来回来去过去一个礼拜,造血功能已经被破坏,再生障 碍性贫血。我是指导员,带着两个男青年两个女青年,五个人护理。这种病、得不断输血。 我决定女同志别输血,我们恒男的验验;我和另外一个男青年是O型,可这个青年脸上有点 为难。我说我输吧,输了四百CC血,完事她脸蛋就红扑扑了。原来是黄绿色,马上就精神 起来。整天我就在走廊上蹲着。大夫跟她说:“你这个男朋友真够意思。”她说:“那是我 们指导员,不是朋友。”大夫特别感动,非要给我开个病床,让我睡睡觉。九天九夜我们没 台眼。她死后到哈尔滨火化。处理完后事回去,人们见我就说:“你怎么这模样了?”就跟 打监狱里出来的一样。临死之前这女同志拉着我手,不让我离开。这时她姐姐、姐夫接到电 报赶来了,抢救时不让他们进。她和她姐姐、姐夫有点矛盾。可是拽着我说嘛不让我走,两 眼总看着我,光掉泪。那阵子话已经不能说了,只是人还清醒着。我眼泪也哗哗的。我们没 有一点恋爱关系,就跟亲兄弟姐妹一样。我当时唯一的想法是怎样把她弄活了。我觉得我们 够苦了,她得了病见不到父母,我看着她;亲眼看她停止呼吸。我在哈尔滨端着那个盛骨灰 的磁盆,还热着呐,我想,哪怕我再抽多少血,只要她能活也没说的。
成千上万女同志都走这条道了。就是牺牲自己的爱情和人应有的尊严、权利,换一条生 路,也未必会好。因为这条路没有爱情。埋下这个种子,必然会有恶果。这也是女知青的悲 剧吧!她们的价值仅仅就是一个女性。像我们这些光棍男同志,只能毁灭自己,吞钉子嘛 的,我看到就一顿臭骂:“咱不能干这事儿!挺不住还活嘛!”
79年知青大返城时,我是连队最后走的一个。走时心里有种负罪感。我想我最后走还 是一个逃兵,最终打了败仗,还是没能战胜自己,还得随大流。我家说嘛也让我回来;人家 都走了,快空了,宿舍里冷清得很。当时最大的压力是孤独。特别是后来没人了,打山东、 河北、河南招来大批盲流当临时工,我带着他们干活,不是味儿了;我一想,我得走。我忘 不了临走那天,几十个农场老职工送我,我提着手提包——那包里就几件破衣服和几本旧书 嘛的。打营房出来,过那个小桥,那些人就像送殡赛的,在后边“哞哞”地哭。有的捂脸嚎 陶大哭。尽管他们没文化,愚昧、粗鲁,可是跟大城市人际关系一比,实在可爱呀!送我老 远老远的,还听见他们哭。
我回来后很久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做梦似的。照理说回到父母身边,吃住都好了,可 就觉得空虚,觉得失掉好多东西。后来我觉得不该这样,还得从头做起。人嗯,在哪儿就得 从哪儿开始起步。这样,积极生活那股劲才又慢慢恢复。我不是说我喜欢文学吗?除上班努 力工作之外,80年我在文化宫的文学班业余上了两年课。82年我又开始上电大。去年毕业 了。成绩还算满意吧。我不想自吹什么,我就得这样干,我伯失去自己。我学文学,有个抱 负,觉得我有责任表现我们这代人和我自己。我永远当不了万元户,也不可能给我儿子留下 什么产业嘛的。如果我在有生之年能留下一本书,这辈子就没白活。
那些年使我落一身病。关节疼常常发作,还有胃疼,一疼就……忍着。恐怕我要带着它 过一辈子。我妹妹早结婚成家了,那件事,一直没法对丈夫说。不说就别说了。我们心里埋 着的并不止这个痛苦。但是呵,我觉得我们这一代人是伟大的一代。这可不是自我安慰嘛 的。当时,“文革”把国家经济搞成那样,几乎崩溃,我们要是不下去,两千万人会给城市 造成多大的压力。尽管我们受骗,我们受苦,但我们支撑这国家大厦几乎坍塌的一角,是吧? 应当说,是我们承受着“文革”造成的恶果,就是我们这代人。可是至今对上山下乡一直没 有一个正确的估价。我写过一首诗,原稿早没了,但我记着这两句,大概是:
它应当枝叶繁茂的时候却过早凋落了,布满伤疤的躯干却支撑着坍塌的天空的一角。
我知道这诗幼稚。可它是我真实的想法,也是我的信念,我的力量。
因此我说,对于我们这一代,失掉的和得到的是同样宝贵的。我们并没虚度年华。
我们不会忘掉北大荒。我们把那么多东西留在了那里,又把那么多东西从那里带回来 了。不是吗?
拯救灾难的,不是圣贤,永远是人民
我到底有没有罪?
1968年 30岁 女T市儿童医院医生
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六日红卫兵大抄家高潮——整整三天经受非人虐待——用水果刀切 断父亲颈动脉——被判“抗拒运动杀人罪”无期徒刑——十二年半的监狱生活——一九七九 年三月二日被宣布为无罪释放
我是亲手杀死我爹的。这你是知道了。
前两天我预备跟你谈,我抑制不住要谈,谁知昨天一夜没睡着觉,原打算今天不谈了。 就是啊,一想那事,我爹我妈那天那样,一切好像都在眼前。回忆一次等于脱层皮呀。我血 压高,怕自己受不住。想把今天这事推了,可一见到你,我又非谈不可。就是啊,谈出来未 必不好。
我的伤痕是无法治愈的。二十年了,到今儿也弄不明自我杀死我爹对还是不对?当初判 我无期徒刑,粉碎“四人帮”又判我无罪释放。我到底有没有罪?家里人,哥哥嫂子都说能 理解我,可毕竟是我把他弄死的。如果不是我,他身子棒棒的准能活到今天网。当初我是救 了他还是害了他?为什么我一会儿觉得冤枉,一会儿又悔恨自己呢?那时我像是神经错乱了, 真有神经错乱那种感觉。弄不清楚,反正乱七八糟全乱了。
六六年八月二十六号早晨。不不,事情是出在八月二十八号早晨,二十六号是我家开始 被抄那天。也正是在大抄家高潮时候。忽然砸开门进来一拨中学红卫兵,说我爹是资本家。 其实他根本不是资本家,只是祖上留下下所房子,楼下一间住不了的租出去。顶多够上个房 产主吧。可那时出租就算剥削,不劳而获。稀里哗啦就全砸了。一家人都赶到过堂上跪着 去。我家都是老实人,没见过这市面,全吓懵了。我爹是画画的,解放前一张画送到美国展 览过。红卫兵拿着展览证书看。好呵,你们跟帝国主义有联系,里通外国,特务什么的。我 们简直吓死了。现在想想,红卫兵,那么点儿的小孩儿怎么就把你们吓成那样。可那是“文 化大革命”呀!我们一条胡同差不多人家都被抄网砸啊打啊。说弄死你就弄死你,真吓死人 呀!又不是一砸了事。一会儿来一拨红卫兵,一会儿又来一拨红卫兵,一会儿再来一拨,乱 抄东西,抄走一拨就贴上一张封条。书呀画呀全弄出来堆成堆儿烧。楼里楼外地冒烟;打二 十六号到二十八号,天一亮到天黑,我和爹妈三口就给关在屋里拿皮腰带抽,头发全铰了, 还一次次架到胡同口跪在地上批斗。不让你有一点闲着,来回来去地折腾,人不是人啦。如 果有个地方躲躲就好啦,可躲到哪去?全市都在闹抄家,到处敲锣游街批斗啊,紧张死了, 紧张到极点了,所以我们才不想活了。
刚才说神经错乱,就是呀,我们当时并没有想跳楼,可我跟我妈不知怎么都从楼上跳下 来了。事先根本想都没想,没路可走,逼到那儿一急,眼前那么一黑,跳下来了。
我大哥二哥住楼下。我爹妈住楼上。我是医学院毕业的,在儿童医院当医生。我是团 员,干活拼命,还被评做先进工作者什么的。后来随医疗队下农村累病了,肝炎。回家养病 就和爹妈住在一块儿。正好赶上“文化大革命”家里边这场祸事。那天红卫兵进来大棒子一 抡,特厉害啊,好像睡了一夜觉,就变成敌人啦。我们一家人跪在那儿,莫不知犯了嘛罪。
到了八月二十八号,整整三天我和爹妈根本没吃嘛东西,碗都砸了。就是趁红卫兵去吃 饭的时候,拿锅给哥哥的孩子们煮点挂面汤。那天夜里,我和爹妈在楼上,心想一夜过去, 天一亮红卫兵又要来了。又得挨斗游街没完没了地拆腾,心里紧张,又怕,真是没路了,死 吧!我们三人商量好一块死。当时楼里电线全切断,大概伯我们触电寻死,黑糊糊。我们三 人坐在楼上过堂地板上,商量怎么死法。那天下雨,已经后半夜了。天快亮了,再不能等天 亮了,快死吧。我忽然发现地上有个削苹果的小刀,跟钥匙接在一起,是抄东西时漏掉的。 这好像是唯一能救命的工具。我是学医的,懂得要是拿它切断颈动脉,空气一钻进血管就栓 塞,马上就死,这是最快的一条路啦。我爹问我行吗?我说行,蛮有把握。我妈说,多亏咱 闺女学医,有这法儿。我们就商量好,先切断他俩的,最后我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可我没 想到,并没达到这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