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头不是说到报复吗?我来这手,不跟他们拼硬,我要折磨折磨他们的精神。当时整我 的,打我的,暗算我的,我心里都有点数,到底十年了嘛。我一补发工资,就在和平餐厅摆 了两桌,我挨个请,我也会说,我说,“咱把仇恨记在‘四人帮’身上,向前看;你们是害 了我,也是受害者,我老×心胸宽广,只当没那些事,既往不咎嘛。咱们呢,低头不见还抬 头见呢,不能总别扭着,还是好朋友,对吧,该干嘛就干嘛,今后一块好好工作。”结果, 您猜怎么着,他们真一个没来,不敢来,越不来你越知道他心里有鬼。我是正大光明的,我 怕嘛。我当时想,他们真来的话,我也免不了来点二楞子话,结果一个没来。后来我们书记 总到家里来找我,也怕我报复,总哄我。说帮我落实房子,说让我有嘛事找他解决;另一方 面,还暗示我,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今后只要你不找我们麻烦,我们保证不找你的麻 烦。”我想你来这套呀,我就说,把我家抄走的书桌拿来,这桌子正厂长在用;我也不管你 多大官在用,我马上要他也得给我腾。我非得栽你一下不可,当时抄我家时候也没预先通知 过啊;还有卫生室那个茶几也是我家的,拿来。他们要给我买新的,我不要,偏要我自己那 个。我不要赔新的,就要我自己那个。我说,给我拉到当院,绘我砸了,他们就乖乖地给我 抬出来,我劈哧啪嚓把它砸了。还有我们家那些被子,也全要来当着大伙撕了。我这也是出 气,出气给他们看看。我老婆养孩子在光铺板上,一条被子也没有,现在这些被子拿来,我 看着也有气,根本也不打算往回拿。还有好多东西,他们都早都贱价分了,这就没法了。
有些对头不敢呆在这厂里,我一回厂,他们一个个全调走了,就是当初整过我的那些 人。有一次我碰到那个革委会主任,就在她新调去的那个单位门口,我就“呸”地啐了一 口,“卷”了她几句,骂她“操她妈的”,她不敢搭碴儿,她不敢,装没听见,心虚啦。我 想故意刺激她一下,让她在单位门口蹦,出出她的丑,谁让她干那些缺德事呢。还有检举过 我的那个哥们儿,我采取嘛法儿报复呢,我没事就往他家去串门,让他总揪着心。我一去, 他们一家子紧张,我没事还总去,跟他一块看电视,聊闲天,他特别客气;心里有愧,他大 概怕我给茶里投点毒嘛的,坐立不安哪,有一次我去找他借工具,他拉开箱子叫我随便拿, 您知道干活有种三角刮刀吗?我拿了把刀,又问他有没有油石,就是磨那刀子的石头,我是 成心的。他当时紧张极了,眉毛直跳,简直就认为一扭身我就会捅他一刀子赛的。他就总这 么紧张,要是精神上脆弱点啊,非得精神病不可。不过,一连两三年下来他就挂相了,脸色 不好看,人也瘦了,明摆是给折腾的。还有几个打过我的,见我面能躲就躲,心虚啊,好家 伙!给人家害了十年哪,能不心虚吗,不过还有些弟兄,对我还真不错,我逮进去以后,他 们过年还偷着送我家里点白菜嘛的,我老婆孩子有病也去看看,照应照应。这些人咱永远不 能忘,患难知人心嘛。
妻子:他不在的那些年,也就靠这些个朋友啦。不过他们也不敢啊,总是偷偷的怕让人 知道,这也算划不清界限。那些人也会抓碴儿的。那会儿我只觉得我没有亲戚,所有亲戚全 不见影儿了,想甩也甩不掉我们这家倒霉亲戚呢,又穷。等到粉碎“四人帮”以后,我们家 没事了,退钱了,一下子好像亲戚全冒出来了,也不知打哪冒出来的,我对他们也客客气 气,可感情一点也没了。不过我想这也是人之常情,那会儿谁不怕事蚜,也难怪他们,我不 记恨他们。
我想说,虽然那时我受了那么多苦,我不怨谁,怨也没用。就盼着像我们这样老老实实 的老百姓,可别再倒霉。老百姓没权没势,倒了霉没办法,只能受着。我自己现在挺满足 了,人没死,一家人又团圆了,又有一个小孩儿,挺招人喜欢,我知足了。这么对待“文化 革命”行吗?
这十年毁灭不了的,都能永恒。


笑的故事
1968年30岁男F省S市某外贸公司干部
头一个发现他不会笑的是个政工干部——一顶宁静的小帐篷——“忆怪事”时被“忆” 出来——面对毛主席像的表情像哭——工宣队土法上马——一个不会笑的人成了笑料——突 然间竟然大笑不止
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故事,本来是我自己想把它写成小说的。特别是昨天晚上发生一个奇 妙的情节,它自我就完成为一部绝对精彩的荒诞剧。可惜我不能写!一是因为这故事的主人 公是我亲戚,二是这故事完全不用再虚构,照原样写出来就足能把贝克特、尤涅斯库那些荒 诞派大师们气死。我一想,你的“一百个人”里肯定没这种典型,送给你吧!你这家伙,好 运气总是自个儿去找你,而我总是到手又飞了,没办法!但你必须答应——事后还给我一个 好故事怎么样?咱可谈妥了,君子协定?呵哈,当然我不要你还,我是因为你那“一百个 人”里不能没这个典型,才拱手相让,自送给你的。我来讲——
我相信一个心理学家的说法:人的喜怒哀乐中,以笑的表情最多。
哀与怒,反应到人脸上,只不过有限的几样,可是人笑的表情就无穷无尽。你闭上眼好 好琢磨琢磨人的各种笑吧,多丰富!比方,大笑、微笑、傻笑、憨笑、狂笑、疯笑、阴笑、 暗笑、嘲笑、讥笑、窃笑、痴笑、冷笑、苦笑……哄笑、假笑、奸笑、调笑、淫笑等档档 等,还有含情的笑、会心的笑、腼腆的笑、敷衍的笑、献媚的笑、尴尬的笑、轻蔑的笑、心 酸的笑、宽解的笑、勉强的笑、无可奈何的笑……对,还有皮笑肉不笑、止不住的笑或仅仅 笑一笑,还有!另外一类的笑——含泪的笑、哭笑不得、似关非笑——仿效第八代评论家擅 长模拟最新学科术语的方式来说,这属于“边缘的笑”、“交叉的笑”或叫做“包容多种内 心机制的笑”。瞧,你也笑了,又是一种笑——蔫损的笑!
当今工具书热,单是各种笑足足可以编写厚厚一大本《笑的词典》,供给心理学家、精 神病医生,以及官场里察言观色和初学写作者挑选词汇使用。人这样会笑,富有笑,可是我 姐夫居然一样儿也不会。这怪人,他不会笑!
头一个发现的是天才。这天才绝不是我姐姐。我姐姐是中学教数学的,她只对等号两边 的数字最敏感,对人稀里糊涂,不然也不会二十六、七岁才谈恋爱。我?不,你错了。在中 国对人敏感的,并不是作家而是政工干部。头一个发现我姐夫不会笑的是我姐组学校的政工 干部小魏。当他把这个天才发现告诉我那糊涂姐姐时,我姐姐竟然说:
“你只在我家见过他一面,可我认识他快一年了怎么没看出来?要说他人呆板,不爱 说,倒对。说他不会笑,胡说!人怎么能不会笑?”
那时,我姐姐正爱他爱得发狂,天天一下班两人就粘到一块儿。那些搞数理化的人,理 性思维的人,一堕入情网,比咱们更海阔天空、神魂颠倒。我对爱情有个解释:爱情既然是 爱自己所爱的,实际上都是爱自己。对方都带着自己假想或梦想的色彩,把自己的笑当做对 方的笑,将自己的感情放在对方身上来感动自己,对吧!要不那么多人为爱而殉情?它一 完、自己也完了呗。所以我又认为,初恋是人生中唯一的一段精神失常期,进入一种幻觉状 态。小魏的话好像摔出根手指头把我姐组从幻觉中捅醒。她认真一想,居然想不出他笑是副 什么样子!她就决心试试自己的恋人是否当真不会笑。赶巧那天是我姐夫生日,他属猪。我 姐姐还真有办法,跑到商店挑选了一只滑稽透顶的小肥猪,屁股上有个笛儿,一捏吱吱叫。 她用彩纸包好,揣在衣兜里,当晚两人约好在海天门公园会面。她领他定到一盏葵花灯下, 为了能看清楚他的脸。她说:“我想送你一件特别的礼物。”说完紧盯着他的脸,心想他照 理应该露出风趣的或者好奇的微笑,反问她:“你要送我一个什么好宝贝?”
他确实也是这样说了。但我姐姐头次发现这家伙的脸皮就像结冰的河面,没一丝笑的微 波漾动。太可怕了!难道他真不会笑?这还需要进一步证实,鉴定。
我姐姐沉住气,打衣兜里掏出礼物,还尽量装得挺高兴,说:“给你,自己打开看 吧!”
如果这家伙看见小肥猪再不笑,完了!世界上一副最不可思议的面孔就叫我姐姐拿命运 撞上了。
后来我姐姐告我,当时她的心提到嗓子眼儿,好像他打开那包里装的是颗定时炸弹。难 以想象的事终于出现了——这家伙剥开那美丽的花纸时,神气好比在拆一个陌生人寄来的信 封。小肥猪露出来,他手一捏,吱地一叫,任何人都会给这玩意逗得大笑,但这家伙只是连 连说:“嘿嘿,嘿嘿,太逗人了,逗极了。”那张死脸就像两扇关得严严的门,一动不动, 门上还挂把大锁,贴封条,千真万确——是表情的残疾人!
我姐姐回家大哭一场,那天真把我们全家吓坏了,以为她出了什么事,她一说,我们全 懵了,想劝她都不知该怎么劝。我不信他真不会笑,后来见面一试,果然真不笑。逢到特别 该笑的时候,他只是咧咧嘴,“嘿嘿嘿——”。像笑声,但嘴角决没有半点笑意,脸上的肉 像冻肉。
那段时间,姐姐很少见他。大概怕见他,怕他不笑。偶尔他来,姐姻不拿眼瞅他,局面 挺僵。我为了缓和气氛,禁不住说几句笑话,我注意到,此时姐姐却又不甘心地瞥他一眼, 巴望那张死脸上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笑来,但每一眼都是一次打击。我想劝姐姐算了吧,这 样下去会犯神经过敏,再说和这怪家伙生活一辈子太没劲了。整天面对着一张“阶级斗争 脸”,生活中一切欢乐都没反应。两个人之间“意会”的事多半都是用笑表达。笑是最好的 呼庞,笑还是生活中的一种溶解剂,人和人沟通的最便当的渠道……可没等我把这些见解告 诉她,却发现她竟然离不开他,这事儿就麻烦了!
我姐夫人很实在——这是没说的了。大学念经济,在学校是绝对的尖子;他的英语,照 我的话说,比中国话说得好。做事极认真,守信用,尤其遵守时间,又爱干净。虽然只有两 件衬衫,什么时候看都像新的,补丁在他身上像装饰,这些都是我姐姐从骨子里喜欢的。
他是个孤儿。孤儿的感情世界好比一块荒地。上大学时赶上五七年的鸣放,据说他惹点 麻烦,但那时政治决定人的一切,哪个姑娘肯沾他——这块地又碱了。要不是因为他出身没 问题,决不会分配到外贸公司工作。他是到我姐姐学校教英语补习班时,无意中和我姐姐碰 上的,两人之间一下就爱上了。这爱,就好比一颗种子落到他这块光秃秃、遭殃的大碱地 里,他便把所有的劲儿都使出来。他对我姐姐的感情好像是种感激报答的激情;我姐姐在这 家伙身上得到的便是双倍的爱,双倍的关心和体贴。从他俩的关系上我还发现,原来女人比 男人更需要体贴。有一次两人约好去看话剧,说好在剧场里见。吃晚饭时忽然刮风下雪,有 人敲门,他来了。我姐组说:“不是说好都到剧场去吗,你怎么来了?”他脸上没表情,嘴 在说:“别又忘了戴口罩。”我看见姐姐回屋翻抽屉拿口罩时,脸上有种幸福的微笑。女人 要的就是这个!
我姐姐发现他不会笑之后,几次想和他分手,但每次下了决心,不出三天就坐不住了, 鬼使神差地打电话找他,约他。当两个人下狠心也离不开时,那就必有真正的爱情存在。于 是我改了主意,想撮合他们了。我悄悄问那家伙:“我怎么很少见你笑呢?”我问得很巧 妙。
不料他惊奇地一扬眼皮,没笑,却说:“嘿嘿,你问得真有趣。”我看他并不觉得自己 不会笑。既然这不是种病态,他身上就什么也不缺少。
一天我看书——是哪本书,我忘了。书中有句关于爱情的话:“不要看他的脸,要学会 看他的心。”
我就把这页打开着,放在我姐姐桌上,等她看。第二天我姐姐上班去,我再看,在这句 话后边,姐姐用铅笔写了三个字:“谢谢你!”我知道姐姐这三个宇是写给作者的,也是写 给我的,从此这场别扭就在他们之间不知不觉渐渐消失。后来他们结了婚,姐姐搬到他家, 又有了孩子。有时我去她家串门,并不觉得我姐夫那张不动声色的脸使他们的生活缺少什 么。不笑,自然也没有假笑;他为她做了什么好事,她对他报以感激的微笑时,他那张没有 任何反应的脸反例好像表示这一切都是他理所当然应该做的。有时,我姐夫和他们心爱的儿 子在床上翻滚打闹,弄得小家伙哈哈笑得喘不过气来,我姐夫的表情却依然严肃得像个摔跤 运动员。我发现,姐姐在一旁笑眯眯看着,仿佛听到这怪家伙心里开心的笑声……一个能体 会别人内心的人是幸福的。我觉得,我姐夫这张无言的脸就像一顶宁静的小帐篷,我姐姐就 躲在这小帐篷下,和他一同享受着人间的一切温馨。
听到这里,你肯定沉不住气了——我骗了你!哪来的荒诞,分明一个诗情画意的故事。 别急,别急!人都是正常的,荒诞都是生活的强加。换句话说,荒诞是生活的本质。
我还相信一位哲人的说法:一样东西带绘你幸福,你要警惕——它必然同时还带绘你不 幸。
六八年文革大揭发时,各单位不都在搞“忆、摆、查”吗?你还记得“忆”是什么意思 吗?“忆”叫“忆怪事”,就是发动所有人回忆平时遇到过什么值得怀疑的人和事,揭出 来,好抓住线索,“深挖隐藏最深的反革命分子。”浆糊厂有个老工人平时跟人打招呼,习 惯将手斜举到额前,很像旧军官行见面礼的姿势,被人“忆”了出来,再经专案组调查,真 的查出是个一直隐瞒身分的伪满军官。这事被当做先进经验在全市传达,一时人们的精神头 儿全提起来了,大忆怪事,掀起高潮,人人恨不得都能从自己床铺下面挖出颗炸弹。忽然一 天,我姐夫单位有人绘他贴张大字报,题目是《他为什么从来不笑?》。祸找到头上来了!
这张大字报比一宗上百万美元的出口买卖更强烈震动了整个公司。全公司二百多人一同 从记忆里搜寻我姐夫平时给他们的印象,果然,没人见他笑过。专案组悄悄出动,查遍我姐 夫的朋友和邻居,也没入能证明他笑过。问题就大了。后来他们专案组还来找我,我说: “我也没见过他笑,他在家里也从来不笑,可能不会笑吧!”专案组的人说:“你别包庇 他,不会笑的除非是死人。我们调查了他孤儿院的老师,还有他小学、中学、大学的同学, 都说他会笑,笑过。我们有一大堆证明材料!他不是不会笑,这里边有政治原因!”
我听了一征。说实话,我并不怀疑专案组这些证明材料。一个人怎么可能不会笑?是不 是反右对他的挫伤,使他性格变了?他这个人很内向,沉闷,从来不谈自己,更不谈自己的 过去。
专案组以他五七年留在档案的右倾言论为根据,断言他不笑的根由是对新社会怀有刻骨 仇恨。但他们必须有现实依据,才好把他定成反革命分子。可是从他日常的工作和言论中找 不出新的问题,看来他莫属于“隐蔽很深”的那种,便把他列为运动重点关在单位里,逼他 交待思想,同时抄家。把他家里的私人信件、工作笔记,连同我姐姐的数学教案都搬去,派 一批人从中查找。但他所有文字除去记事就是谈事,连一句谈感情甚至谈天气的话也没有。 最后只好用压力挤他的口供。他呢,居然不承认自己不会笑。他们叫他笑,他还是我见过的 那样,咧开嘴,“嘿嘿”两声,根本不能叫做笑!一到批斗会上叫他笑,他就这样。他没 笑,反而逗得大伙想笑,成滑稽剧了。眼看着运动搞不下去。专案组里有个机灵鬼儿,想出 个挺绝的法子,问他:“你对党和毛主席感情怎么样?”他说他从小是孤儿,党把他养大, 从小学到大学都拿助学金,当然对党和毛主席充满感激之情。那机灵鬼儿就指着墙上的毛主 席像说:
“你对他老人家应该笑,还是应该哭!”“当然应该笑了。”“好,你笑吧!我们看看 是真还是假的!”
我姐夫面对着毛主席要笑,大概他自己也不知自己怎么笑的。听说他当时一咧嘴,牙花 子都龇出来,硬堆在颧骨上的肉痉挛般地狂跳起来,扯得眉毛直抖。样子像很疼,很痛苦, 又像吓唬人。专案组的人朝他唬起来:“你就这样对待伟大领袖?这是笑吗?是哭!是刻骨 仇恨!”罪证这就有了。现行反革命行为,批斗,批判,运动也就推向了高潮。人人义愤填 膺,恨不得吃了他。
那一年多里,我姐姐成了反革命家属。我姐夫单位还总去人到她学校,逼她揭发我姐 夫。学校待她还不错,虽然尽量保护她,但她也饱尝了世态炎凉、人情饶薄的滋味,整天灰 头灰脑,回家做饭都没心气儿。一次我去看她。儿子问她:“我爸爸为什么不笑,呵,妈 妈?”她突然“啪”地给儿子一个耳光。然后她娘俩全哭了。这是我见她第一次打她心爱的 儿子。
等到落实政策时,我姐夫这案子成了难题。写材料的人说,单凭一个表情怎么好作为反 革命罪证上报,又不能叫他再表演一次,拍张照片放进档案,又不是杀人现场的照片。过了 半年多,上边派一支工宣队帮助他们公司搞政策落实。专案组就把我姐夫这案子作为“老太 难”推给工宣队解决。
工人比干部有办法。琢磨个办法,土法上马。把我姐夫叫去,进门就叫他脱衣服,直脱 得只剩一条三角裤衩,我姐夫以为要挨揍,吓坏了。谁知他们上来一个人,让我姐夫举起双 手,像投降的姿势,然后拿根扫帚苗子,搔我姐夫胳肢窝,脖子和脚心,只见我姐夫嘴一咧 一咧,嘿嘿出声,胳膊腿乱摇乱蹬,叫着:“不行了,我不行了,痒死了,痒… ”可是他 一点不笑。这工宣队员把扫帚苗子一扔,说:“专案组怎么搞的,这人哪是不笑,根本他不 会笑!”
经过这次鉴定,罪证被否,我姐夫就被平反落实。由于不能否定前一段运动的成绩,结 论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
政治上平反了,可是他又从“不笑的敌人”变为“不会笑的人”,成为全公司人好奇和 注目的对象。每逢到该笑的场合,总有一些入把目光抛向他,并不是巴望他笑,而是巴望他 不笑,好证实他们身边确实存在着一个世所罕见的不笑的怪人。还有些年轻人搞些恶作剧, 弄只死耗子放在他抽屉里,或者突然朝他做个怪脸,好像不把他弄笑,永不死心。他们还背 地绘他起个绰号,叫他“死脸”,他也听到了。一个不笑的入,反成了人们的笑料。他依然 不动声色,内心却变得十分敏感,时时觉得有人不客气地拿根针刺他,那张脸就更无表情, 有时看上去像块冰冷的岩石。一天,他忽然对我姐姐说:
“你能教我笑一笑吗?”我姐组流泪了,对他说:“你就这样吧,我喜欢… ”
从此,我姐姐自己也很少笑容了。大概她有意控制住自己的笑,怕引起组夫的自卑。从 我看来,一个没有笑容的家庭好像永远阴天。尽管他们仍旧相依相爱,但总感觉有种压抑感 使他们的屋顶也矮了两尺。后来我还发现,只要到他们家串门,我自己也不会笑了。奇怪, 我怎么也不会了呢?有一次,我坐在他们家,桌上有个裂成两半的小镜子,我无意面对镜子 想笑笑,一时竟然不知脸上的肌肉怎么动,嘴一咧,哟,我竟然和我姐夫那神气一样。我吓 了一跳,这真是不可思议!
我更相信一位荒诞派剧作家的话:生活比荒诞的艺术更荒诞。
自从文革被历史一脚踢开,生活又换了一套新解释,包括对我姐夫的不笑。
领导们的能耐,从过去表现在揪出多少人,改为现在能嫌多少钱。外贸公司的书记兼任 起经理来,还要干个外向型“子公司”,搞引进、出口、合资和海外投资。这子公司需要一 名能干的人挂帅。原先那帮红人都过时了。多年搞运动,培养的人专长都只会搞运动。人到 用时方恨少,于是想到了我姐夫。第一他精通业务,第二他外语呱呱叫,跟外商交往得心应 手。可是领导班子里有人提出异议,说他不会笑,怎么能接待好外商?谈生意准砸锅。但除 他再找不出更合适的人来,只好拿他将就一时。
我姐夫走马上任,没一年,天知道这公司怎么就叫他干得热火朝天。原来跟外商谈生意 并不需要笑,需要本领。外商也不管你笑不笑,有生意可做就行了。
几年里,我组夫已经俨然一个大老板。企业创汇相当于全公司的两倍,成了公司那帮头 头向上卖好邀功的资本。我姐夫的名字经常出现在报纸头版上,被选为市人大代表,天天出 入各大豪华宾馆和市领导的高宅深院。时不时出国一趟兜生意。还搬了家,住进一套三居室 外带大客厅的公寓房,一个当今中国富裕家庭必备的器物应有尽有。姐姻经常穿着他从国外 捎来的新款式衣装,佩戴小首饰,高高兴兴去亲友家串门。再不避讳他而随心所欲地想笑就 笑。他呢?专车,小西服,头发搞得贼亮,只是那张脸依旧不笑。可这不笑的脸却处处受到 欢迎,在酒店宾馆里受到高质量的“微笑服务”,在公司里人人都投之以赔笑。因为人人想 求他出国捎洋货,更因为他是个有钱的大经理、有权的领导;领导就不能总笑,愈不笑,下 边人就要愈哄他笑。他像上帝一样活在人间,可是恐怕连上帝也不知道这个人怎样一下子如 此显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