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安澜挑眉笑道:“贵不贵的倒是没那么重要,只是我这人素来不喜纠缠于后宅内院之事,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总要做点什么自己的事情,才算是活过一回不是?”苏梦寒眼底闪过一抹明亮,点头道:“夫人言之有理,可惜这世上绝大多数人却并不明白这个道理。”
谢安澜摇头道:“并非不明白,而是没有人愿意给她们这个机会。如果给这个世间女子与男子同样的机会,女子并不会做得比男人差,这话,苏会首可相信?”
苏梦寒望着谢安澜道:“原本我是不相信的,不过看到陆夫人在下倒是有些期待了。”
谢安澜含笑摇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扬眉笑道:“既然苏会首这么说了,咱们便来谈谈吧?”
苏梦寒笑道:“自然要谈,不过还要陆夫人告知,你们需要什么样的船。”
谢安澜将要求细说了一遍,苏梦寒思索片刻便笑道:“没问题,在下手中还有几艘船,稍作改动便能符合夫人的要求。夫人若是觉得不合适,流云会全力为夫人造几艘新船也不是问题,只要……”
“价钱自然好说。”谢安澜道。
苏梦寒挑眉道:“有穆家大公子在,在下相信价钱绝对不是问题。一艘船六万两,在下保证绝不比东陵现今的水军的战船差。按照夫人的意思让人改造,两个月内便可完工。一共四艘,若是不够,在下只能让人立刻动工建造了。不过这样的话,只怕要两年后才能交付,届时…流云会如何却有些不好说了。”
谢安澜明白苏梦寒的意思,他未必能活过两年时间。一旦苏梦寒不在了,流云会自然也不可能姓苏了。六万两这个价是苏梦寒给的特价,两年后流云会的新会首未必会认这个价。
谢安澜想了想笑道:“多谢苏会首,这种事情原本也急不来。四艘船短时间应当也够了。若是不够,也还能想些别的法子。”她们也不是一定就要新船,实在不够的话去买别人的旧船也是一样的。
“如此,就这么说定了?”苏梦寒笑道。
谢安澜点头,“合作愉快。”
“与陆夫人谈生意,当真是爽快。”苏梦寒道,相较起来,跟陆离谈交易的时候就没那么愉快了。虽然苏梦寒自己也是个能东拉西扯的人,但是那不代表他就也喜欢别人对着他东拉西扯的绕弯子。偏偏两个同样喜欢绕弯子的人坐在一块,要么就是直截了当的亮底牌,要么就是虚伪而漫长的胡说八道,看谁先把谁说昏头。
谢安澜笑容可掬地道:“我相信,苏会首不会为了这点事情坑我。”
苏梦寒叹了口气,道:“我确实不敢坑你。”他在这里坑了谢安澜,很难说回头陆离会不会在他背后拖后腿甚至是插刀子。更何况,这位陆夫人自己看起来就不像是个好坑的对象。做生意么…和气生财!
“陆夫人怎么会跟穆家大公子合作?”苏梦寒有些好奇地问道。
谢安澜耸耸肩道:“机缘巧合。”她也没想到会跟穆翎合作啊,不过事已至此,这事情她也确实感兴趣,有何不可?
“在下还以为,女子便是做生意也多会选择一些例如绸缎,茶叶,胭脂香粉之类的东西。”苏梦寒道。谢安澜微微扬眉,笑道:“只要能赚钱,什么不能做?而且,这天地如此之广阔,若是有机会能走出去看看又有何不好?”
苏梦寒含笑久久不语,好一会儿方才道:“穆家近期的日子只怕不会好过。今早穆家将一半的产业都捐献给了朝廷。”
谢安澜沉默,这件事她自然也听说过了。
“苏会首觉得如何?”谢安澜问道。
苏梦寒道:“聪明的做法,与其继续与柳家纠缠下去,倒不如干脆放弃一部分利益,保存元气以图将来东山再起。”
谢安澜含笑看着眼前的俊美男子,笑道:“如今穆大公子和苏会首想必是很有共同话题。”
苏梦寒笑道:“都说王不见王,当年同在上雍这么多年,在下倒是当真没有见过这位穆家大公子。如今…倒也不必见了。我是流云会首,他是穆家未来家主,我们两个若是走到一路,只怕很多人都会看不顺眼。对高阳郡王,更是个天大的麻烦。”
高阳郡王敢拉拢苏梦寒,但是如果苏梦寒再加上一个穆翎的话,只怕高阳郡王也只能表示消受不起了。区区一个郡王,将天下两大豪商都收入麾下是想要干什么?造反么?
谢安澜点点头,苏梦寒道:“其实,只要目标相同,见与不见并不妨事。”
谢安澜眼皮一跳,“苏会首这话,不应当对我说。”
苏梦寒呵呵笑道:“在下只是随口一说,何况…夫人当真肯定,陆公子不会入局?”
谢安澜一脸无辜的表情,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苏梦寒摇头笑了笑低眉喝茶。
不得不叹,陆少雍当真是好运气啊。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有一个谢安澜这样的妻子比取是个高门大户的千金小姐都好得多。聪明却不会自以为是,坚韧独立遇事不会惊慌无措,更不会嘤嘤哭泣等着丈夫来为她解决一切。有着自己的志向,却能看清自己的位置,没有那些所谓的虚荣和野心。如此女子…竟然让陆少雍得去了,当真是运气!
侧首看了一眼不远处坐在看书的西西,苏梦寒在心中轻叹一声:这也是晞儿的运气,他们商家的运气。
柳家大宅里,又一次闹得惊天动地。当柳咸怒火冲天的将手中的册子摔倒穆江枫…不,现在应该叫江枫面前的时候,当柳氏翻开这册子的时候,小半个柳家都炸了。
“三百万两?!”第一个忍不住尖叫的就是柳戚的夫人。柳家虽然一门三侯各有侯府,但是柳成不在上雍,两个侯府又是一墙之隔,就干脆直接打通了成为一个府邸。柳家大夫人也就是柳浮云的母亲平时也不怎么管事儿,柳家许多事情都是这位二夫人在做主。听到要偿还穆家三百万两,这位立刻就坐不住了。
柳咸皱眉,看向江枫一家三口,不悦地道:“这些当真是你们花的?”十年花了三百万两,就算是柳家的公子少爷们也没有几个敢这么花钱的。要知道,他们可没有什么官场人情往来,也没有买什么地修什么园子,所以这三百万两是实打实的花掉了。
柳氏自然不肯承认,“怎么可能?!这一定是假的!穆家那老不死的像是防贼一眼的防着我们,怎么可能给我们这多钱花?”
柳咸轻哼了一声,道:“那这上面的印章和画押是怎么回事?不是你们的?是穆家伪造的?穆家说了,若是有异议,他们愿意当面对质。”
江枫有些不服,咬牙道:“我是穆翎他亲爹,就算用了穆家的钱又怎么了?”
柳戚不屑地冷笑了一身道:“可惜,人家现在不认你了。”
江枫气得脸色通红,“这个不孝子!”
江怜突然开口道:“这些年也不只是我们花的啊。”
柳咸和柳戚同时看了过去,江怜撅着小嘴小声道:“有些钱是柳家的人花的。”
江怜这话倒不是推卸责任,柳咸柳戚这样的人自然不会为了一点小钱就往柳家伸手,他们要的是整个柳家。但是柳家的小辈就不一样了,柳家小辈极多,也不是人人都手里宽裕的。特别是最近这几年,柳家人越发的大手大脚起来。钱不够了自然就会有人问最有钱的江怜借。江怜也不将穆家的祖孙俩放在眼里,有人问她就直接去穆家的账房里拿。虽然每次都只是几千上万两的,但是这几年积少成多下来,竟然已经不下百万两了。也多亏穆家祖孙俩沉得住气,穆家家大业大,若是一般人家,早就闹起来了。
江怜这话一出,在场立刻就有人反驳了,“表妹你别胡说,咱们柳家什么时候花穆家的钱了?”
“就是啊,表姐。我们可没有拿你的钱。”
江怜顿时愣住,“你们……”
柳二夫人也跟着开口道:“老爷,前儿我就听浮云说了,咱们家可是还欠着国库的钱呢。哪儿还有钱替妹妹和妹夫还账?若是咱们就这么还了,那国库要不要还?更何况,三百万两可不是什么小数,妾身从来没听说妹妹夫家的帐要娘家来还的。”柳二夫人原本就出身寒微,将银钱看得极重,怎么肯一下子拿三百万两来替别人还债?更何况,柳家一时半刻也确实是拿不出来三百万两现银的。
柳戚有些烦躁地看向兄长道:“大哥,这事儿怎么办?难道就这么算了,穆家肯善罢甘休么?”穆家的人已经说了,这些钱也是要算进献给朝廷的银子里去的,就算是穆家肯善罢甘休,只怕朝堂上那些官员也是不肯的。
柳咸皱着眉看着妹妹和妹夫,好一会儿方才淡淡道:“这事既然是你们惹出来的,就自己去解决。”
闻言,江枫和柳氏都是一愣。自己解决?他们要怎么解决?
“大哥……”柳氏忍不住道。
柳咸直接打断了她的话,道:“我不管你们怎么解决,柳家没有这么多钱去替你们还。不管你是想办法让穆家承认根本没有这笔账,还是自己凑钱还账,总之…我不想再听到这件事了!”
“大哥!”这次柳氏是真的急了,江枫的脸色也有些难看起来。
“就这么定了!”柳咸直接了当地道。
江怜还想说什么,一个柳家的管事急匆匆而来,道:“启禀老爷,二老爷,出事了。”
柳咸一怔,皱眉道:“出什么事了?”
管事道:“刚刚传来消息,咱们家在外地的好些铺子都出了问题。”
“什么问题?”柳戚问道。
管事脸色十分扭曲,“问题太多…什么问题都有。”
真的是问题太多了,现在收到的还只是离上雍比较近的几个地方的消息。什么掌柜卷款跑了,货物路上被劫了,古董店里卖假货,茶楼酒肆里吃坏了客人的肚子等等,简直是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发生不了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绝对是有人在针对柳家。
柳咸当然也明白,所以他的脸色更加难看起来。
“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竟然敢招惹柳家!”柳咸怒道。
柳戚犹豫了一下,问道:“会不会是穆家?”
柳咸不太确定,“穆家的动作不会这么快罢?而且如今穆家那老头子躺在床上,穆翎那小子忙着稳定穆家都来不及,怎么会……”
“不管是什么人,让我抓住了必定要他全家性命!”柳咸狠声道,又吩咐管事,“立刻让人下去,先稳住局面再说!让…容儿,带着你七弟和八弟去!”柳荣起身点头称是,管事却显得十分为难,道:“可是老爷…这些生意都出了问题,如今咱们的银两根本不够铺子支撑流转啊。”
“差多少?”
管事抹了把汗,道:“至少需要四五十万两,而且…这还只是目前这些,若是还有别的地方有这样的事情……”管事没说的是,如果投入几十万两能将铺子救回来还好说,若是救不回来全部倒闭了,那损失的可就更大了。这么大范围的商铺集体出事,针对他们的人来头显然是不小。
柳咸凝眉想了想,吩咐道:“弟妹,先从府里提五十万两给荣儿。”
柳二夫人有些不悦,但是府中的大事她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得闷闷的应了。柳荣倒是眼睛一亮,连忙也应了一声跟着二夫人去了。这是,又有一阵脚步声急促而来,“老爷,不好了。雍州的所有茶商都不肯再收咱们的货了。”
柳咸不悦,“不收就不收!不就是一点茶叶么?这种事情也要来问我?”生意上的事情原本是不需要柳咸亲自过问的,但是如今事情严重,管事和柳家的公子少爷们也不敢做主,只能来禀告了。
管事苦着脸,道:“可是…去年咱们在明州买下了三千顷的茶园,本想今年运回雍州卖个好价钱的。如今茶已经到了陵江渡口,却没有茶商肯接手。这损失……”
柳戚道:“那就运到别处去!”
管事摇头道:“咱们暗中打探过了,有茶商透露说,莫说是上雍附近,就算是运到西江边陲去也不会有人接手的。何况,如今时节正好,若是运到别处,时节一过新茶就变陈茶了。另外,陵江上的船商都不肯替咱们运货,还有陵江渡口,也在催咱们尽快将货物运走。”
“流云会!”说到这里,柳咸怎么还会不明白是谁在针对他们?
管事叹气道:“老爷,真的要想想办法了,若是这些茶叶都卖不出去,咱们去年在明州的钱就全部打水漂了。还有后面的各种费用,至少要赔上…三十万两不止了。”
柳戚站起身来,冷笑道:“流云会?不过是个商会也敢如此胆大包天!我这就禀告陛下,让陛下派兵抄了他们!”
“二弟!”柳咸拉住他,沉声道:“你急什么!流云会牵扯甚大,你以为你禀告陛下就能有用?若是如此容易,苏梦寒怎么敢如此明目张胆!”苏梦寒分明就是看准了皇帝不可能为了这点事情去动整个流云会。人家只是不想跟你柳家做生意,皇帝就派兵抄了人家的家?这道理在哪儿也说不通。
“那该怎么办?”柳戚没好气地道。
柳咸也有些头痛,沉声道:“苏梦寒就在京城,派人去先给他接触一番,看看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柳戚有些不以为然,“这能有用么?”
他们跟苏梦寒可是有血海深仇的,不久前苏梦寒的外甥又生死不明,苏梦寒不会不知道这是柳家人做得。有怎么会坐下来跟他们和谈?
柳咸道:“有没有用也要试试,有件事浮云说的没错。柳家现在不能再出事了,至少…要等到娘娘将小皇子平安生下来。”
柳咸将目光看向一直沉默着的柳浮云,往常柳浮云总会试图说明自己的意见。但是今天柳浮云却一直没有开口说过任何一句话,如果不是柳咸这会儿提起,只怕众人都要忘了他的存在了。
柳咸叹了口气沉声道:“暮儿,这事你来办吧。交给别人我也不放心。”
柳浮云轻叹了口气,“父亲最好不要抱什么希望。”
柳咸皱眉,柳浮云沉声道:“我听说…苏梦寒活不了多久了。”
“什么意思?”柳咸问道。
柳浮云豁然抬眼,定定地望着柳咸道:“商家毁了,那孩子也没了。现在商家只剩下苏梦寒一个人了。而且他还活不了多久了,父亲,你觉得苏梦寒会干什么?”
柳咸怔住,一股寒意突然从心头涌起直冲脑海。
第一百四十二章 谈判失败(一更)
柳浮云是个非常聪明而清醒的人。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同时具备这两种品质是绝佳的好事,因为聪明人不清醒就容易误事,而清醒的人不够聪明也永远无法成事。但是对于另外一些人来说,这样的品质却是他痛苦的根源。
柳浮云如果只是一个聪明人,他会在柳家和柳贵妃这样的雄厚的后台下平步青云,位极人臣。他可能会是东陵国历史上最年轻最有权势的人,当然他最后的结局也很可能会很惨。历史上有多人位极人臣却下场悲惨的人,并不是因为他们不够聪明,而是因为他们不够清醒,被眼前一时的荣耀迷惑了眼睛。柳浮云如果只是一个清醒的人,他会躲在柳家的庇佑下小心翼翼的过日子,无能为力的等待着哪一日大厦倾倒。这世间绝不会留下他的半点痕迹。
但是柳浮云从小就是个聪明而清醒的人。他看到了柳家的诸多弊病,但是他却无能为力。对于疼爱自己的姑母,柳浮云心中并非没有想法,至少绝对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尊敬。但是他知道,他想要做一些事情,就必须得到这位姑母的支持。否则,即便是身为嫡子,他的许多行为想法在柳家人看来几乎是离经叛道的,他只怕早就不见容于柳家了。
柳浮云想要挽救柳家,虽然他厌烦他们的愚蠢,看不起他们的贪婪,但是他们都是他的亲人。他小的时候,父亲和两位叔叔都对他疼爱有加,宫里那个被世人怨恨厌恶的妖妃,也曾经因为他患病而落泪不止,亲自从宫中出来探望过他。即便是那些现在看来如此愚蠢的堂兄弟姐妹,曾经他们也是一起玩耍嬉闹过的。
柳浮云不想看着整个柳家走到他所猜测的那个结局。这跟放弃一个柳三不一样,一旦柳家落败,以柳家今时今日的名声偌大的柳家一个人也活不了。甚至那些跟柳家有关系的人只怕也要家破人亡。
所以,虽然柳浮云并不想去见苏梦寒,他认为这是毫无意义的事情,但是他还是同意了父亲的要求亲自去见苏梦寒。人生总是要做一些自己觉得毫无意义却必须去做的事情的。
苏梦寒现在并没有住在高阳郡王府,而是住在京城里一座不怎么起眼的院子里,当然这个院子也是高阳郡王名下的。苏梦寒并没有拒绝高阳郡王热情的赠送,虽然这么一个小小的院子他抬手就能在京城里买上百十个。
柳浮云被人引进去的时候,苏梦寒正在树下独自摆弄着棋盘。棋盘上,摆着的是一局残棋。
听到脚步声,苏梦寒抬起头来对着柳浮云笑了笑,“浮云公子,请坐。”
柳浮云看着眼前消瘦而苍白的白衣男子,心中不由得一沉。当年的商羽公子名扬上雍的时候浮云公子还默默无闻的在家里读书。柳家的名声不好,彼时柳浮云自然也不会有多少朋友,即使是现在柳浮云在京城也没有几个能说得上话的朋友。是以,柳浮云竟然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名扬天下的东陵琴圣。
白衣黑发,面色如玉,俊美无双。
“多谢。”柳浮云点了点头,在苏梦寒对面坐了下来。
苏梦寒笑道:“前些日子跟个人下棋,可惜下了一半他却不肯再下了。于是在下只好自己日夜琢磨,总想知道胜负。只是,在下自己与自己对弈,就算是赢了又有何用?”柳浮云扫了一眼残局,道:“京城竟然还有如此高手,让苏会首也奈何不得?莫非是齐编撰?”柳浮云自然知道不是齐浩然,齐浩然纵然曾经有东陵棋圣之名,但是性格却是争强好胜。这局残棋隐隐有占了上方之势,齐浩然必然不会半途而废。
“齐青阳?”苏梦寒挑眉道:“他倒是可惜了。浮云公子,请。”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苏梦寒要下棋,柳浮云就不能不陪他下。
柳浮云执起黑子,思索了片刻便落了一子。苏梦寒轻笑一声,也跟着落子,显然这残局他确实是已经琢磨了许多次了。无论柳浮云怎么落子,他都能毫不犹豫的跟上。
转眼间,半个时辰过去了,棋盘上却依然是不分胜负。
苏梦寒叹了口气道:“看来,下棋这事儿并不能找与自己旗鼓相当的人。我猜他也是这么想的。”
柳浮云挑眉,从来只听说棋逢对手,怎么原来下棋的时候棋逢对手还不是个好事了。
苏梦寒道:“我们这种人,要么欺负人,要么被人欺负然后再欺负回去。你我对弈,就算再下两个时辰也未必能有结果,岂不是无趣?”
柳浮云沉默半晌,方才慢慢道:“苏会首好见解。”
苏梦寒随手将棋子往棋盒里面一抛。衣袖一挥一卷,桌上的棋盘和棋盒就平平地飞了出去,落在了不远处站着的苏远手中。苏梦寒声音里带着淡淡的寒意,“上茶。”
片刻后,茶已经送到了两人跟前。
苏梦寒淡然笑道:“浮云公子尝尝,今年新出的龙城雪芽,虽然比不得贡茶,不过却半点不比明州的茶叶差。柳公子不妨试试?”
“龙城?”柳浮云挑眉道。
苏梦寒叹息道:“是啊,龙城原本并出产茶叶,也就是这两年才发现此地的茶品质竟然十分不错。只可惜没有什么名气一直买不上什么价钱。不过…名气这种东西么,想想办法总是会有的。”
柳浮云垂眸道:“据在下所知,龙城的茶往年都是就近销往北方和关外的。”
苏梦寒摇头笑道:“关外那些粗人懂什么茶?好好地东西都让他们给糟蹋了。若是要这龙城雪芽名扬天下,还是少不得要让上雍乃至整个东陵的文人雅士都喜欢才行啊。”
柳浮云眼眸微冷,“传闻流云会只做水上生意,在下倒是没想到苏会首竟然连茶商都能左右了。”
苏梦寒摇头叹息,“传闻浮云公子高风亮节,出淤泥而不染。在下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浮云公子啊。可见,这传闻,最是信不得了。”
“……”出淤泥而不染,这是好话?
这确实是好话,但是柳浮云听了注定不会舒服罢了。
柳浮云沉默了良久,方才再一次抬头看向苏梦寒,“当真,没有转圜的余地么?”
苏梦寒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定定地望着柳浮云道:“若是易位而处,浮云公子认为呢?”
柳浮云谈了口气,起身道:“打扰了。”
“不送。”
看着柳浮云漫步离去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苏梦寒突然开口道:“柳浮云确实是个人才,他若是肯放弃柳家,或许还能交个朋友。”
“他不会放弃柳家。”一个声音淡淡道,陆离从院子里一道门后面走了出来,“因为他是柳浮云。”
苏梦寒莞尔一笑,道:“说得是,就像是…很多人也不会放过柳家一样。”恩情有时候比仇恨更加缠人,特别是生养之恩。柳浮云若是干脆利落的放弃柳家,那他也不会是苏会首都忍不住要结交的人了。
苏梦寒看着陆离笑道:“所以我说,比起柳浮云我更不想跟你为敌。因为,我知道柳浮云的弱点,却始终不知道你的。”
苏梦寒将自己的弱点亲自交到了陆离的手中,但是陆离却始终没有展现出任何弱点让苏梦寒知道。或许…谢安澜算一个?但是在苏梦寒眼中,谢安澜比起是陆离的弱点倒更像是陆离的助力。当一个弱点太过强大的时候,就已经不能称之为弱点了。
陆离略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你为何要与我为敌?”
苏梦寒一愣,不由莞尔,“说得是,你我原本不比为敌。以茶代酒,敬你一杯。”敬你我不必为敌。
陆离走到苏梦寒对面,方才柳浮云的位置坐了下来,道:“你既然跟柳浮云谈崩了,最近最好小心一些。”柳浮云看着确实是温文端肃,仿佛端方君子。但是一旦出手,只怕也不是一般的凌厉。否则,只凭着一点聪明才智和柳贵妃的疼爱,柳浮云凭什么将年长他十多岁的好几个兄长都踩在脚下?
苏梦寒点头道:“我知道,这段日子我就不去探望晞儿了。还要劳烦两位费心。”
对苏梦寒的话,陆离不置可否。只是淡淡道:“你觉得,这次能将柳家逼入绝境?”
苏梦寒摇头笑道:“只要皇帝陛下一天还宠爱着柳贵妃,柳家永远不会陷入绝境。更何况,我的目的…原本也不是为了将柳家逼入绝境。”陆离点头道:“你是要扰乱整个京城的局势。”
苏梦寒眉宇间渐渐地染上寒意,“只是区区一个柳家,怎么够呢?宫里那个骄纵的女人…早些年还称得上是聪慧过人,这些年倒是越加的骄纵愚蠢起来了。”
陆离也不在意他的话,只是道:“想要灭了柳家确实不难,不过如今想要打压柳家的人不少,真正想要灭了柳家的人,只怕也并不多。”
苏梦寒把玩着手中的茶杯笑道:“所以,这才是你们这些勾心斗角的朝中权贵有趣的地方啊。有柳贵妃在,皇帝陛下就是一个是非不分的昏君,哦…还是一个随时都可能断子绝孙的昏君。这些人一边骂着皇帝宠幸奸妃,昏聩无道,一边又不希望皇帝真的变成一个英明神武的天子。毕竟,天子若是太过英明了,大家的日子都不会太好过。现在这样,有什么事情直接推到皇帝身上,岂不快哉?”
“至于宗室们…皇帝若是有了子嗣,他们又哪里还有机会?皇帝当初加恩于理王,自以为得意走了一步好棋,呵呵…却不知道为自己埋下了一个什么样的祸患啊。”苏梦寒笑得满是嘲讽,“说真的,若是皇帝有一天栽在东方靖手里,那也是他自己作的。”
原本东方靖未必敢有那么大的野心,是皇帝亲自将野心的种子种在了东方靖的心中。这颗野心的种子不仅是在东方靖的心中生了根,同样也在其他的宗室心中发了芽。皇帝陛下半辈子平平顺顺,或许已经忘了人心并不是可以随意玩弄的东西,哪怕他是天子。陆离淡然地伸手将苏梦寒的茶杯续满,一边道:“看来苏会首心中已经有了决定了。”
苏梦寒笑道:“从我回京来就已经有了决定了。只是,有些事情只怕还要劳烦陆公子。”
陆离挑眉,看着他不说话。苏梦寒道:“朝堂上的事情,在下毕竟还是不便插手的。如今竟然跟了高阳郡王,别处难免就有些……”
陆离微微点头,“我会提醒理王殿下。”
“有劳陆兄,东方靖此人……”苏梦寒微微蹙眉。
陆离浑不在意,“刚愎自用,忘恩负义,无情无义,只可共苦,不能同甘。我知道。”
苏梦寒苦笑,“陆兄高明,在下却是用了近十年方才悟出这个道理。”
“……”难道要说他曾经也栽在东方靖手里过?
其实对于前世栽在东方靖手里,陆离并没有太多的怨怼。他知道东方靖是什么人,也早就做好了撤身的准备。他只是没有料到东方靖竟然会如此迫不及待而已。
柳浮云回到柳家,柳咸和柳戚都坐在书房里等着。他们的脸色比之前更加难看,因为又有消息传来,柳家在别处的产业也同样找到了打击。
“浮云,苏梦寒怎么说?”柳咸问道。
柳浮云摇头,“无法缓解。”
柳戚脸色一冷,恨恨地一拍桌案道:“这个苏梦寒,给脸不要脸!当真以为柳家奈何不了他了不成?”
柳浮云道:“苏梦寒并不在乎柳家对流云会如何,他只是想要毁了柳家的生意而已。他无亲无故,也活不了几年了。就算是柳家能毁了整个流云会,又能如何?”更何况,流云会关系着整个陵江以及陵江沿岸的稳定。根本就无法轻易动摇。
柳戚烦躁地道:“那怎么办?难道就这样任由他乱来?”
柳浮云低头思索了片刻,沉声道:“派人去跟流云会另外几家家主接触。”流云会并不是独属于苏梦寒的,虽然苏梦寒现在最有说话的权利但是如果苏梦寒想要拉着整个流云会陪葬的话,也不是什么人都敢陪他一起玩儿的。
柳咸点点头,道:“也好,不过这样也是救缓不救急啊。”柳家许多产业现在就已经迫在眉睫了。
柳浮云快速的摩挲着指腹,一边道:“苏梦寒先行一招,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父亲若是不想再受更多的损失,便立刻请各地衙门派人追查这些出了问题的商铺吧。不过,切记…只要主动回来还回所有财物的人,既往不咎。这一条,一定要公告天下。”
柳戚不悦,“这些人吃里扒外,还要我们既往不咎?”
柳浮云垂眸不语,柳咸皱着眉头显然也有些不乐意。只是看着儿子脸色有些难看,自己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得叹了口气道:“罢了,暂且先听你的就是。还有什么?”柳浮云道:“便是如此,各地的官府衙门也未必会给柳家面子。就算是皇命,阳奉阴违的也不在少数更何况区区柳家。”
“所以?”柳咸问道。
“杀鸡儆猴。”柳浮云沉声道,“父亲传信给三叔,让他抓几个官声差,阳奉阴违的人,杀了!”
“这…”柳咸迟疑地道:“你三叔是武官,直接将文官给杀了只怕是…你之前不是还说咱们柳家要低调么?”武官插手文官的事情,本来就惹人非议。虽然柳成在外面也没少插手,但是直接杀人就等于自己将把柄往那些文人的手里送了。这点事情柳咸还是分得清楚的。
柳浮云道:“不用担心,到时候…父亲再替三叔在陛下面前说明真相即可。陛下定然不会怪罪父亲和三叔的。”
看着柳浮云沉着淡然的神色,柳咸也稍稍安心了一些。虽然这个儿子的想法总是与柳家众人格格不入,但是每逢有什么突发的大事的时候,柳咸还是不由自主的听从柳浮云的意见的。
“爹,大伯,不好了!”一个中年男子急匆匆地进来。
柳戚皱眉,“又出什么事了?”
中年男子正是柳戚的嫡子,在柳家排行第六。柳六沉声道:“咱们家在京城的生意都出问题了!”
柳咸皱眉,“怎么回事?”
柳六道:“咱们家不少生意都跟穆家有牵连,穆翎把这些产业全部都变卖了。说是这些产业都不太好,直接变卖成现银献给朝廷。”柳咸和柳戚脸色有些阴沉,这些他们都知道,并不是穆家这些产业不好,而是这些年柳家渐渐暗中侵蚀这些产业,眼看着就要成功了,没想到穆翎竟然直接转手卖掉了。就等于柳家这些年做得全都是白功,而且为此将自己家的产业与穆家捆绑,穆家关门倒闭转卖,柳家却要倒大霉了。
“卖给谁了?”柳浮云突然开口问道。
柳六顿了一下,道:“流云会,还有一些零散的豪商。以及…一些宗室和权贵世家,都有出手。”
“……”这么多势力,就算他们想要阻止也不可能了。想要回购…柳家没有那么多钱!
“穆翎!”柳戚恨恨道:“穆家那祖孙俩,肯定早就知道了!只是故意引而不发!”
柳咸也叹了口气,只觉得脑海里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浮云,你看……”
柳浮云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眉心道:“父亲,别争了。让人重新整合柳家的产业吧。”
柳六闻言顿时有些怒了,“十三弟,你说的轻松,你知不知道为了这些咱们投入了多大的钱财精力?说没就没了,今年大家的分红怎么办?日子还要不要过了!”如果只是一处损失还罢了,这几天柳家接二连三的出事,柳家可谓是损失惨重。就是现在,柳家的家底只怕已经折损了不下四成。今年大家别说能分到多少钱了,只怕还要赔进去不少。
柳浮云道:“不然,六哥说要怎么办?”
柳六一噎,很快又怒道:“我去找穆翎算账!”
“那六哥去吧,看到时候是柳家丢脸还是穆家丢脸。”京城里知道柳家觊觎穆家财产的人不在少数,只是以前没有什么证据大家也就是猜测罢了。若是柳六闹上门去,倒是坐实了这个传闻了。柳家偷鸡不成蚀把米,真是好极了。
柳六气得脸色铁青却也无可奈何,柳咸没好气地道:“好了,暮儿。你老六也是一时心急罢了。谁能想到,穆翎那小子这些年在京城不显山不露水的,竟然也是个狠角色。”
柳浮云道:“父亲还是快些做决定吧。一旦穆家和流云会联起手来,只怕到时候更麻烦。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想到那白白损失掉的银两,柳咸心痛的心都在颤抖了。
“侯爷。”一个管事匆匆而来,柳咸已经被这两天接二连三的坏消息弄得有些受不住了,“又有什么坏消息?!”
管事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柳咸,“小的也不确定…这算不算坏消息。”
“说!”
管事看了一眼书房里的众人,沉声道:“穆老太爷死了!”
闻言,旁人还没有反应,柳浮云已经豁然站起身来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管事道:“就是昨天下午,不过…是今天上午消息才传出来,穆家已经都挂上了白幡外面的人才知道的。”
柳戚不解,“昨天下午就死了,怎么今早才报丧?”
管事道:“昨天…昨天傍晚江先生带着夫人和小姐去了穆家,方才、方才才被人给送回来的。”
书房里一片沉默,良久柳咸才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要告诉我,穆家那老东西是被那三个给气死的!”江枫那一家三口要是有本事气死穆家那老头,就不用等到现在被人给赶出家门了!
柳浮云叹气道:“只怕…就算原本不是,现在也是了。父亲,还是准备去吊唁吧。”
柳六立刻退到了一边,现在去吊唁?自取其辱的事情他可不打算去。
柳咸叹了口气道:“你看看谁合适就让谁去吧。”
柳浮云皱眉,“穆老虽是商贾,但是…临终前将半数家产捐献朝廷,功在社稷。按理,父亲和叔父应当亲自前往吊唁。”
“…知道了。”柳咸沉声应道。
第一百四十三章 吊唁
往日宏伟雍容的穆家,今天一大早就挂上了白幡。门口的灯笼和所有色彩鲜明的东西都被白布所覆盖,整个穆府凭空多了几分肃穆和悲凉。所有人都知道——穆老太爷,死了。
穆老太爷的死在京城绝对算得上是一件轰动的大事,特别是一两天前穆家还刚刚做了一件惊动京城的大事。皇帝陛下御赐的匾额才刚挂到穆家的大堂里呢。而现在,这位在名震东陵乃至周边诸国商界几十年的老人,死了。
一时间,不管是平时关系好的,关系坏的,有关系的,没关系的,纷纷上门吊唁。穆家刚刚布置好的灵堂前宾客络绎不绝,不只是平时交往的商贾,其中还不乏朝中一二品大员乃至皇室宗亲。穆老太爷的身后事,可谓是极尽哀荣了。
穆翎穿着一身孝服头跪在灵堂前,穆家虽然富甲天下但是人丁却很是零落。否则当初穆老太爷也不会为女儿招入赘女婿了,只因为五服之内尽无什么关系亲近的血缘。至于出了五服的,那跟外人又有多大差别?穆老太爷又怎么放心将偌大的家业和女儿托付给一个外人?
穆翎有些木然地跪在穆老太爷灵前对前来吊唁的宾客答礼。虽然早有准备,但是对于祖父的去世穆翎依然还是痛心的有些回不过神来。他生母早逝,父亲有比没有还不如,从小便跟着祖父相依为命,如今却连这唯一的亲人都没有了。若不是柳家人…或许,祖父不会那么早离开他!
“公子,柳家来人了。”一个管事匆匆进来,在穆翎耳边低声道。
穆翎眼底闪过一丝冷芒,侧首看向管事。管事道:“是襄城侯和元城侯带着浮云公子,还有…江先生等人。”
穆翎并没有发怒,也没有赶人。反倒是慢慢站起了身来道:“请。”
“是,公子。”